官清吏潔,神仙。魂清夢穩,安眠。
夜戶不關,無儇。道不拾遺,有錢。
風調雨順,不愆。五穀咸登,豐年。
骨肉廝守,團圓。災難不侵,保全。
教子一經,尚賢。婚姻以時,良緣。
室廬田裏,世傳。清平世界,謝天。
且單說那明水村的居民,淳龐質樸,赤心不漓,悶悶淳淳;富貴的不曉得欺那貧賤,強梁的不肯暴那孤寒,卻都象些無用的愚民一般。若依了那世人的識見看將起來,這等守株待兔的,個個都不該餓死麼?誰知天老爺他自另有乘除,別有耳目,使出那居高聽卑的公道,不惟不憎嫌那方的百姓,倒越發看顧保佑起來。若似如今這等年成,把那會仙山上的泉源旱得乾了,還有甚麼水簾瀑布流得到那白雲湖裏來?若是淫雨不止,山上發起洪水來,不止那白雲湖要四溢泛漲,這些水鄉的百姓也還要衝去的哩。卻道數十年,真是五日一風,十日一雨,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夜濕晝晴,信是太平有象。一片仙山上邊滿滿的都是材木。大家小戶都有占下的山坡。這湖中的魚蟹菱芡,任人取之不竭,用之無禁。把湖中的水引決將去,灌稻池、灌旱地、澆菜園、供廚井,竟自成了個極樂的世界。
第一件老天在清虛碧落的上面,張了兩隻荸蘿大的眼睛,使出那萬丈長的手段,揀選那一等極清廉、極慈愛、極循良的善人,來做這繡江縣的知縣。從古來的道理,這善惡兩機,感應如響。若是地方中遇著一個魔君持世,便有那些魔神魔鬼、魔風魔雨、魔日月、魔星辰、魔雷魔露、魔雪魔霜、魔雹魔電;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魔書辦、魔皂隸、魔快手,漸漸門子民壯、甲首青夫、輿人番役、庫子禁兵,盡是一伙魔頭助虐。這幾個軟弱黎民個個都是這伙魔人的唐僧、豬八戒、悟淨、孫行者,鎮日的要蒸吃煮吃。若得遇著一個善神持世,那些惡魔自然消滅去了,另有一番善人相助贊成。怎這繡江縣一連幾個好官!若是如今這樣加派了又增添,捐輸了又助賑;除了米麥,又要草豆;除了正供,又要練餉;件件入了考成,時時便要參罰,這好官又便難做了。
那時正是英宗復辟年成,輕傜薄賦,功令舒寬,田土中大大的收成,朝廷上輕輕的租稅。教百姓們納糧罷了,那像如今要加三加二的羨餘。詞訟裏邊問個罪,問分紙罷了,也不似如今問了罪,問了紙,分外又要罰穀罰銀。待那些富家的大姓,就如那明醫蓄那丹砂靈藥一般,留著救人的急症,養人的元氣,那象如今聽見那鄉里有個富家,定要尋件事按著葫蘆摳子,定要擠他個精光。這樣的苦惡滋味,當時明水鎮的人家,那裏得有夢著?所以家家富足,男有餘糧;戶戶豐饒,女多餘布。即如住在那華胥城裏一般。
且說那山中的光景。有一隻《滿江紅》詞單道這明水的景象:
四面山屏,煙霧裏翠濃欲滴。時物換,景色相隨,淺紅深碧。澗水幾條寒似玉,晶簾一片塵凡隔。古今來總匯白雲湖,流不息。
屋魚鱗,人蟻跡。事不煩,境常寂。遍桑麻禾黍,臨淵鯉鯽。胥吏追呼門不擾,老翁華髮無傜役。聽松濤鳥語讀書聲,盡耕織。
有山水的去處,又兼之風雨調和,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山光映水,水色連山,一片都是訴嚯的色象。日月俱有光華,星辰絕無愆價,立了春,出了九,便一日暖如一日,草芽樹葉漸漸發青,從無乍寒乍熱的變幻。大家小戶,男子收拾耕田,婦人浴蠶做繭。漸次的春社花朝,清明寒食,亡論各家俱有株把紫荊海棠,薔薇丁香,牡丹芍藥,節次開來,只這湖邊周匝的桃柳,山上千奇百怪的山花,開的就如錦城金穀一般。再要行甚麼山陰道上,只這也就夠人應接不暇了。所以又有人做《滿江紅》詞一闋,單道這明水的春天景象:
夭桃蕊嫩,柳揚輕風搖淺碧。草侵天,千林鶯囀,滿山紅白。寒食清明旋過了,稻畦搶種藏鴉麥。剛昨宵雨過趁初睛,曬鶇襏。曉耕夫,遍壠陌。春饁女,行似織。遇上巳賽社,少長咸集。前後東西都坐了,野翁沒個來爭席。直吃得頭重腳跟高,忘主客。
挨次種完了棉花蜀秫、黍稷穀粱,種了秧,已是四月半後天氣;又忙劫劫打草苫、擰繩索,收拾割麥。婦人也收拾簇蠶。割完了麥,水地裏要急忙種稻,旱地裏又要急忙種豆。那春時急忙種下的秋苗,又要鋤治,割菜子、打蒜苔。此邊的這三個夏月,下人固忙的沒有一刻的工夫,就是以上大人雖是身子不動,也是要起早睡晚,操心照管。所以又有人做《滿江紅》詞一闋,單道的明水夏天景象:
高敞茅簷,要甚麼綺窗華屋?近山岩,水簾瀑布,驅除暑伏。庭際娟娟竹幾個,門前樹樹濃陰綠。把閒書一本趁風涼,高枕讀。倦來時,書且束。睡迷離,將息目。待黑甜醒後,家常飯熟。食了斜陽炎氣轉,披襟散步清流曲。揀柳陰底下有溫泉,沐且浴。
才交過七月來,簽蜀秫,割黍稷,拾棉花,割穀釤穀,秋耕地,種麥子,割黃黑豆,打一切糧食,垛稭乾,摔稻子,接續了晝夜,也還忙個不了,所以這個三秋最是農家忙苦的時月。只是太平豐盛的時候,人雖是手胼足胝,他心裏快活,外面便不覺辛苦。所以又有人做一隻《滿江紅》詞,單道那明水的秋天景象:
黃葉丹楓,滿平山萬千紫綠。映湖光玻璃一片,落霞孤鶩。沆瀣天風驅剩暑,漣漪霜月清於浴。直告成萬寶美田疇,秋稅足。籬落下,叢叢菊。囷窖內,陳陳粟。看當前場圃,又登新穀。魚蟹肥甜剛稻熟,牀頭新酒才堪漉。遇賓朋友醉始方休,謳野曲。
說便是十月初一日謝了土神,辭了場圃,是個莊家完備的節候。但這樣滿收的風景,也依不得這個常期,還得半個月工夫。到了十月半以後,這便是農家受用爲仙的時節,大囤家收運的糧食,大甕家做下的酒,大欄養的豬,大群的羊,成幾十幾百養的鵝鴨,又不用自己喂他,清早放將出去,都到湖中去了;到晚些,著一個人走到湖邊一聲喚,那些鵝鴨都是養熟的,聽慣的聲音,拖拖的都跟了回家。數點一番,一個也不少。那慣養鵝鴨的所在,看得有那個該生子的,關在家裏一會,待他生過了子,方又趕了出去。家家都有臘肉、醃雞、鹹魚、醃鴨蛋、螃蟹、蝦米;那栗子、核桃、棗兒、柿餅、桃乾、軟棗之類,這都是各人山峪裏生的。茄子、南瓜、葫蘆、冬瓜、豆角、椿牙、蕨菜、黃花,大囷子曬了乾,放著過冬。揀那不成才料的樹木,伐來燒成木炭,大堆的放在個空屋裏面。清早睡到日頭露紅的時候,起來梳洗了,吃得早酒的,吃杯暖酒在肚。那溪中甜水做的綠豆小米黏粥,黃暖暖的拿到面前,一陣噴鼻的香,雪白的連漿小豆腐,飽飽的吃了。穿了厚厚的綿襖,走到外邊,遇了親朋鄰舍,兩兩三三,向了日色,講甚麼「孫行者大鬧天宮」,「李逵大鬧師師府」,又甚麼「唐王游地獄」。閒言亂語,講到轉午的時候,走散回家。吃了中飯,將次日色下山,有兒孫讀書的,等著放了學。收了牛羊入欄,關了前後門,吃幾杯酒,早早的上了炕。懷中抱子,腳頭登妻,蓋好被子,放成一處。那不好的年成,還怕有甚麼不好的強盜進院,仇人放火;這樣大同之世,真是大門也不消閉的。若再遇著甚麼歪官,還怕有甚飛殃走禍,從天掉將下來;那時的知縣真是自己父母一般。任有來半夜敲門的,也不過是那懶惰的鄰家不曾種得火,遇著生產,或是肚疼來掏火的,任憑怎麼敲,也是不心驚的。鼾鼾睡去,半夜裏遇著有尿,溺他一泡;若沒有尿,也只道第二日早辰算帳了。
且不要說那富貴大人家受享那太平的福分,只說一個姓游的秀才,名字叫做游希酢,年紀也將四十歲了。一個妻駱氏,年紀約三十五六歲的光景,也識得幾個字,也吃得幾杯酒,也下得幾著圍棋。一個大兒子名詢,年十六歲;一個女兒名涉姑,年十四歲;一個小兒子名詠,年十二歲;挨肩的三個兒女。房中使一個十三歲的丫頭茗兒,廚房中一個僕婦。家中止得六七十畝地,住著一所茅房。宅東面套出一個菜園,也有些四時的花木。東南上蓋了一所書房,這書房倒也收拾的有致,比住房反倒齊整。游秀才自己在裏面讀書,每日也定了個書程。那園中兩株大垂楊樹,樹下一張石桌,四面都有石凳。
從三月起,八月中秋止,這幾個月,日間的時節,游秀才只在書房完那定下的工課,連飯也是送去吃的。凡百的家事,倒都是他的細君照管。那日間,他的細君除一面料理家事,一面教導女兒習學針指。到日斜的時候,游秀才也住了工,細君也歇了手,兒子們也都放了學回家,合家俱到那園中石凳上坐下,擺上幾碟精緻下酒小菜,旁邊生了火爐,有數是量就的一尊酒,團頭聚面的說說笑笑,或是與兒子講說些讀過的書文,或是與女兒說些甚麼賢孝的古記;再不然,與細君下局圍棋。吃完了酒,收拾了家生,日以爲常。到了冬裏的時節,晚上圍了爐,點了燈燭,兒子讀夜書,自己也做些工夫,細君合女兒也做生活,總在這張方桌之上,兩枝蠟燭之下。大家完了公事,照常的備了酒菜,吃酒完了,收拾安寢。除了歲科兩考進到城裏走走,不然,整年整月,要見他一面也是難的。所以又有人做《滿江紅》詞一闋。單道那明水冬天的景象:
雪封林麓,看冰針簇簇,遍懸茅屋。無底事,絮袍氈帽,負牆迎旭。閒數周瑜和魯肅,或說宋江三十六。轉夕陽西下看寒鴉,投古木。掩籬門,餐晚粥,剔書燈,子夜讀。飲新醪數盞,脫巾歸宿。山裏太平無事擾,安眠高枕何妨熟?待明朝紅日上三竿,才睡足。
就是晝夜陰晴,月風雪雨,件件都有佳趣。那晝間看了四面扭青的山,翠綠的樹,如鏡面湖水,魚鱗馬齒挨去的人家,所以多有人題那勝概的詩。且只單取他兩句道:
百丈霞明文五色,雙岩樹合翠千層。
到了晚間,山寺鐘鳴之後,柴門盡掩,雞犬無聲;砧杵相聞,伊吾徹耳。偶在高頭下望:
四合爨煙濃似雨,週遭燈火密於星。
四合陰雲,清風徐起,雷聲隱隱,電火拖金。登樓四瞰:牛羊下山,禽鳥奔樹;樵者負薪,絡繹而返;漁人攜鯉,接踵而歸。急雨則峰峰瀑布,壑壑川流;細雨則煙霧蒙蒙,瀟湘三月,也有兩句詩道:
奔濤混雜黃河聲,琉璃掩映青山色。
拖虹歇雨,止電收雷,相送歸雲,非風不可。佩聲聞於竹圃。笛韻出於鬆林,拂面不寒,吹花有致,有兩句詩道:
鳥語葉聲相雜響,溪流鬆韻總和鳴。
說那月夜,四時皆有佳致。萬籟無聲,四虛咸寂。疏林玉鏡懸空,湖畔金輪浴水;悠揚笛韻,不知何處飛來。縹緲鐘聲,應自上方遞至。也有兩句詩道:
山遭四面沙爲堞,樹繞千家玉是林。
說到雪的景致,比這雪晴風月更又不同。推想這一片山河大地,通前徹後,成了一個粉妝玉琢的乾坤。就是那險溪惡嶺的所在,也還遮蓋的如通衢平坦的一般。何況又是這般勝跡所在?通是在廣寒宮闕、冰玉壺中的光景,令人逸骨仙仙,澄空徹底。也有兩句詩道:
湖成珠海三千頃,山作藍田百萬層。
山東六府,泰山、東海,這是天下的奇觀,固要讓他罷了。至如濟南的華不注、函山、鵲山、鮑山、黌山、夾谷、長白、孝堂、紫榆、徂徠、梁父、大石、平原、大明、跑突、文衛、濯纓這都說是名勝,寫在那志書上面,這都有甚麼強如這會仙山白雲湖的好處?
再如兗州的尼山,雖不是大觀,但聖母顏氏禱此而生孔子,到如今顏氏所生之谷,草木之葉皆上起;所降之谷,草木之葉皆下垂。這孔聖人發跡的所在,那較得甚麼優劣?雷澤相傳有神主之,龍身人頭,鼓其腹作雷聲。《史記》「舜漁於雷澤」,就是此處。這聖地經歷的所在也不消論甚好歹。至於甚麼防山、龜山、嶧山、君山、昌平、南武、澹台、太白、棲霞、穀城、馬陵、南武這都是兗州屬內名山。會、濟、汶、汜、洙、泗這都是兗州屬內的古河。范蠡湖、蜀山湖、桃花澗、滄浪淵、南池、阿井、澤華池這都是兗州屬內的勝水。還有梁山泊,這藏賊的所在,上不得數的。這些水也都不如那明水的風光。
再說東昌也有甚麼徊山、陶山、歷山、箕山這都卑卑不足數。狠命爭說當初舜耕的所在就是這個歷山;許由隱的所在就是這個箕山。舜是山西平陽府蒲州人,卻因甚的跑到東昌去耕地?許由放著本處這樣首陽中條的大山不隱,也跟了那大舜跑到東昌去隱?倒只有那鳴石山有些好景。那山岩有百餘丈的高,扣之,聲就是鐘磬一般響。昔有人隱居岩下,嘗見一人白單衣徘徊岩上,及曉方去,時常遇見。一日,扯住他的袖子,問他來歷。他說:「姓王,字中倫,周宣王時入少室山修道,往來經過,愛此石清響,常來留聽。」用力求他養生的法術,遂留下雀卵大的一個石子,忽然不見。把石子含在口內,終日不饑。如此等的山也可以與那會仙山稱得兄弟,可又沒甚出產。其水有漳河、鳴犢河、衛河、瓠子河、漯川、鶴渚,這都是東昌的水。還有那濮水岸上,有莊周的釣台。古時有一個樂官,叫作師延,與紂做那淫哇委靡之樂。武王伐紂,恐怕武王殺他,自己投入濮水而死。後衛靈公夜宿濮水之上,聽見鼓琴之聲,召樂官師涓細聽,要習他的曲調。師涓聽了一會,說道:「此亡國之音,習他何用!」不知此等的水也都載入志書。
青州府有雲門山、牛山,是齊景公流涕的所在。孤山、沂山、靈山、大峴山、瑯琊山、九仙山、浮萊山、大弁山、三柱山、淄澠水、白河、康浪水、葛陂水,這都是尋常的名跡。只有范公泉在府城西。范仲淹做太守時有善政,忽湧醴泉,遂以范公爲名。今醫家汲泉丸藥,號「青州白丸子」。此藥在本地不靈,出了省,治那痰症甚效。
再數,就是登州的丹崖山、田橫山、羽山、萊山、之罘山、崑崙山、文登山、召石山。除了海,有一個祖洲,在海中間,相傳生「不死草」,葉似菰苗,叢生,一株可活人。秦始皇時曾遣道士徐福發童男女各五百人入洲採藥,後竟不知下落。這又是虛無不經的謊話。
盡頭還有萊州的黃山、之萊山、天柱山、孤山、陸山、大珠山、不其山。漢時有一個童恢,做這不其縣的知縣,有虎食人。童恢禱告了山神,要捉那食人的老虎。不兩日,果然獵戶捉了兩隻虎到。童恢吩咐了那兩隻虎道:「吃人的垂首伏罪,不食人的仰首自明。」一虎垂頭不動。童恢叫把那個仰首的放到山去,那個垂首的殺了抵命。後又改爲「馴虎山」。其水也,除了海,有那掖河、膠河、濰水、芙蓉池,這都不如那明水。
這些的山水都是人去妝點他,這明水的山水盡是山水來養活人。我所以淳淳的誇說不盡,形容有餘。但得天地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培養得這元氣堅牢,葆攝得這靈秀不泄才好。但只是古今來沒有百年不變的氣運,亦沒有常久渾厚的民風。再看後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