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人知足,夢穩神清。無煩惱,菜根多味;少爭竟,茅屋安寧。直睡到三竿紅日,與世無營。
口貪心攫搏如鷹,谿壑難盈。四十金,肚腸無厭;一夾棍,神鬼多靈。子拐妾奔仍賣屋,三十才丁。
——右調《兩同心》。
狄希陳跟了投文,將狀沓在桌上,跪在丹墀,聽候逐個點名發放。點到狄希陳跟前,察院看那狀上寫道:
告狀人狄希陳,年三十一歲,山東人,告爲朋詐事:陳在京候選,有十四歲使女,因嗔不與伊更換夏衣,於本月十二日暗縊身死。惡鄰劉芳名,欺陳異鄉孤弱,詐銀四十兩,唆使使女父韓蘆等詐銀二十五兩,抬材人詐銀八兩。貪心無饜,唆韓蘆單告陳妾童氏,希再詐財。伏乞察院老爺詳狀施行。
察院看了狀,道:「你這是訴狀,准了,出去。」狄希陳准出狀去,單完對惠希仁道:「虧了咱哥兒兩個都沒敢難爲狄爺,原來是工部相爺的表兄!」惠希仁道:「原來如此!前日表兄陸好善往蘆溝橋上送的,就是狄爺的夫人狄奶奶麼?」狄希陳道:「那就是房下。原來陸長班是惠爺的表兄哩?」惠希仁道:「相爺合察院爺是同門同年,察院爺沒曾散館的時節,沒有一日不在一處的。就是如今也時常往來,書柬沒有兩三日不來往的。這事怎麼不則相爺要個字兒?」狄希陳道:「我料著也是有理沒帳的事,又去攪擾一番?合他見見罷了。」惠希仁道:「察院爺凡事雖甚精明,倒也從來沒有屈了官司事;但只有個字兒恃著,穩當些。狄爺,你回家合童奶奶商議,沒有多了的。我們等訴狀票子出來,再合狄爺說去。」大家作別走散。
正好陸好善從廟上替相主事買了十二個椅垫,僱了一個人抗了走來,撞見惠希仁、單完兩個,作揖敘了寒溫。惠希仁問道:「相爺有一位表兄狄希陳,是麼?」陸好善道:「果是至親。賢弟,你怎麼認的?」惠希仁道:「有件事在我們察院裏,正是我合單老哥的首尾。因看相爺合哥的分上,絕沒敢難爲他,憑他送了我們十來兩銀子,俺爭也沒敢爭。剛才攛掇著他遞過訴狀去了。」陸好善道:「甚麼事情?我通沒聽見說,就是相爺也沒見提起。嗔道這們幾日通沒見往宅裏去。爲的是甚麼事兒?」惠希仁道:「家裏弔殺了個丫頭,那丫頭的老子告著哩。」陸好善道:「沒要緊的!既是弔殺了個丫頭,悄悄的追點子甚麼給他娘老子罷了,叫他告甚麼!」惠希仁道:「追點子甚麼!詐了八九十兩銀子了,還告狀哩!」陸好善道:「這事情管有人挑唆?」惠希仁道:「哥就神猜!可不是個緊鄰劉芳名唆的怎麼!詐了四十兩銀還不足哩!」陸好善道:「再有這人沒良心!你只被他欺負下來了,他待有個收煞哩!」說完,拱手散去。
到了相主事宅內,相主事正陪客待茶。送出客去回來,陸好善交了椅垫,相主事道:「從正月裏叫你買幾個椅垫子使,這待中五月了,還坐著這杭杭子做甚麼?拿到後邊去罷。」陸好善道:「狄大爺這向沒來麼?」相主事道:「正是呢。他這們幾日通沒到宅裏,有甚麼事麼?」陸好善道:「爺沒聞的呀?小的風聞得一似弔殺了個丫頭,被丫頭的老子在南城察院裏告著哩!」相主事道:「我通不曉的。這也古怪,爲甚麼倒瞞著我呢?」相主事回到宅裏,對著父母道:「怪道狄大哥這們幾日不來,原來家裏弔殺了個丫頭,叫人詐了許多銀子,還被丫頭的老子告在南城察院裏。」相棟宇道:「你看這不是怪孩子!有事可該來商議,怎麼越發不上門了!」相大妗子道:「他的小見識,我知道,家裏遭著這們個母大蟲,爲受不的躲到這裏,聽說尋的這個,在那一個的頭上壘窩兒。他家沒有第二個丫頭,就是小珍珠,情管不知有甚麼撕撓帳,家反宅亂的把個丫頭弔殺了,怕咱笑話他,沒敢對咱說。這不是傻孩子,有瞞得人的?快使人請了他來,去!」相主事即時差了相旺前去,正見狄希陳遞了訴狀,正從南城來家,走的通身是汗,坐著吃冰拔的窩兒白酒。童奶奶合調羹沒顏落色的坐著,寄姐在旁裏也谷都著嘴奶小京哥。
童奶奶見了相旺,問相太太、大爺、大奶奶安,相旺也回問了起居,又道:「太爺太太問狄大爺這向甚麼事忙,通沒到宅裏?請就過去說甚麼哩。」狄希陳道:「這向有件小事,窮忙沒得去。你多拜上太爺、太太合你爺,我過兩日,就到那裏。」相旺道:「太爺合俺爺聽見狄大爺有點事兒,才叫我來請狄大爺快著過去,趁早兒商議哩。」狄希陳道:「你爺知道我有點甚麼事兒,叫你請我?」相旺道:「知道狄大爺家弔殺了丫頭,叫他老子告著哩。」狄希陳道:「你爺這也就是鑽天!我沒工夫合他說去,他從那裏就知道了?」
童奶奶道:「這天熱,旺官兒,你也到前頭廳上脫了衣裳,吃碗冰拔白酒,涼快會子,可合你狄大爺同走。」待了一會,打發相旺吃了酒飯;因他是好爭嘴的人,敬意買的點心熟食,讓他飽餐。吃畢,同狄希陳到了相主事宅內,見了母舅妗子合相主事已畢,你問我對,說了前後始末根由,不必再爲詳敘。
相主事道:「李年兄合我極厚的同年,不問我要個字兒給他,冒冒失失的就合人打官司,這事當頑的哩!」留狄希陳吃午飯,許過臨審的先一日與他出書。狄希陳辭了回家,說知所以。
寄姐那幾日雖然嘴裏挺硬,心裏也十分害怕。一個女人被人獨名告著,拿出見官,強著說,破著捱一拶,捱一百攛,捱二百攛,那瑩白嫩嫩的細指頭,使那大粗的檀木棍子,用繩子殺將攏來,使木板子東一下,西一下,攛這一二百下子,說不怕,畢竟是咬牙瞪眼的瞎話!聽見相主事要出書與察院,口裏支著架子,說:「有理的帳,我希罕他的那書麼?」不由的鼻子揸呀揸的,嘴裂呀裂的,心裏喜歡,口裏止不住只是待笑。倒是童奶奶說道:「你胡說甚麼哩!你求也沒求他求,他請將你去,要給你出書,你不希罕他!你要不是至親,你不得一百兩銀,你尋的出這分上來麼?」寄姐方才回嗔作喜,說道:「我說是這們說,誰就當真的說不希罕來?」調羹道:「我是這們個直性子,希罕就說希罕,不是這們心口不一的。」
再說惠希仁、單完次日領出狄希陳訴狀的票來,上面首名就是劉振白,其次才是韓蘆、韓輝、戴氏這一班人。先到狄希陳家與狄希陳票子看了,二人分頭去拿一干人犯。都已叫齊,伺候投文聽審。
再說劉振白從那日起更天氣被單完送到鋪裏,原來城上的差人走到本管地方,那些鋪裏的總甲火夫,就是小鬼見了閻羅大王,也沒有這等怕懼。只因單完吩咐了一聲,說道:「要緊人犯,好生看守,走了不當頑耍!」所以這鋪裏總甲,吩咐花子們,把這劉振白短短的一根鐵索,一頭扣在脖項,一頭鎖在個大大的石墩;又怕他使手擰開逃走了開去,將手也使鐵靠子靠住,絲毫不能動轉。四月將盡的天氣,正是那虼蚤臭蟲盛行的時候,不免的供備這些東西的食用。在鋪裏鎖到次日,不見家中有一個人出頭,只得央了一個坐鋪的花子到家裏說知。
誰知這劉振白不止在那親戚朋友街坊鄰捨身上嘴尖薄舌,作歹使低,人人痛恨;就在自己老婆兒子身上,沒有一點情義,都是那人乾不的來的刻薄營生。那日晚上,家中止知他在自己門口探望狄家的動靜,等了更許,不見他進去。他兒子劉敏出來打聽,只見門是開的,父親劉振白不知去向。次日早晨,方知被差人弔在鋪裏。劉敏跑到那裏,看見劉振白象猢猻拔橛一樣,鎖在一塊石上。劉敏問道:「這是爲何被人弔在鋪裏?」劉振白道:「你看!昨日我見狄家的小廝使手勢,把差人支到外頭,遞了話進來,狄家送了一兩銀子,爭也沒爭就罷了。我道他一定有話說,後晌必定偷來講話。我說我等著他。到起鼓以後,果不然兩個差人來了,叫我撞個滿懷。他老羞成怒的,倒把我拴在鋪裏,這不好笑?你到家快送飯我吃,再弄點子甚麼給這鋪裏人,好央他鬆放我鬆放兒。」劉敏應允回家。
這劉敏原來是劉振白嫡妻所生,年二十三歲,素性原不是個成材。又兼劉振白那喬腔歪性,只知道自己,餘外也不曉得有甚麼父母妻子,動不起生棰實砸,逐日盡是不缺。要說甚麼衣服飲食之類,十分沒有一二分到的妻子身上。後來又搭識了個來歷不明的歪婦,做了七大八小。新來乍到,這劉振白「餓眼見了瓜皮,就當一景」,掀上掇下,把嫡妻越發不希罕了。
這嫡妻一來也是命限該盡,往日恁般折挫,偏不生氣害病;晦氣將到身上,偏偏的生起氣來。誰知這世上倒是甚麼槍刀棍棒來到身上,躲得過更好;躲不過,捱他下子,到還也不致傷人。原來這言不的語不得的暗氣,比那槍刀棍棒萬分利害。所以周瑜頂天立地,官拜大都督,掌管千百萬狼虎雄兵,禁不得孔明三場大氣,氣得個身長九尺,腰大十圍的身軀,直挺挺的躺在那頭大尾小四方木頭匣內。這劉振白的長夫人,一個混帳老婆而已,能有多大氣候?禁不起幾場屈氣,也就跟了周都督往陰司去了。
這劉敏雖生在這寡恩少義的老子手內,有一個知疼著熱的親娘,母子二人相偎相靠,你惜我憐,還好過得日子。自從母親病死,那十來歲的孩子,自己會得甚麼料理,還虧不盡有個外婆娘舅勉強照管,不致墮折身死,長成了個大人。
這劉振白素性是個狼心狗肺的人,與人也沒有久長好的,占護的那個婆娘不過香亮了幾日,漸漸的也就作踐起來,打罵有餘,衣食不足。是你正經的妻子,他沒奈何,任了命受你折磨罷了。這等放野鹁鴿的東西,他原是圖你的好,跟了你來,你這們待他,他豈有忠心待你?所以也是離心離德的,只恨牢籠之內,無計脫身。
劉敏從鋪裏出來,心裏想道:「父子之恩,不該斷絕。只是父親不慈,致我親娘氣死,又把我不以爲子,如今趁他弔在鋪裏,不如把他詐來的四十兩銀子拿了,逃到外州遠府,自苦自掙,且教他老光棍過自在日子!」主意已定,回家說道:「父親從昨日後晌被差人弔在南城第三鋪內,至今不曾吃飯,叫姨娘快些做了飯,再拿五錢銀子,著姨娘自己送去,著我在家快些寫狀趕察院晚堂投上,好救父親出來。」
那婆娘信以爲真,即忙做的老米乾飯,煎的豆腐,炒的白菜,都使盆罐盛了;又將那四十兩內稱了五錢銀,一同拿到鋪內。劉振白道:「怎麼劉敏不來,你自己來到這裏?」回說:「他在家裏寫狀,要趕察院晚堂投遞,救你出鋪哩!」劉振白還道當真,心裏也還喜了一喜。吃完飯,把五錢銀子發與了鋪裏的眾人。那婆娘回到家門,只見街門使鐵鎖鎖住,只道劉敏出外做甚,可以就回,單單的提了盆罐,站著呆等。等不見來,站得兩腿酸疼,那見有甚麼劉敏的蹤影!等了個不耐心煩,問對門開肥皂鋪的尼炟道:「你老人家沒見俺家大相公往那裏去了?」尼炟回說:「我見他背著個褥套,抗著把傘,忙忙的往東去了。我見他走的忙,也沒問他那去。」那婆娘心裏有些著忙,端開門,只見鑰匙丟在門內。進到家中,見箱櫃翻成一堆,四十兩銀子沒了影響,被褥鋪蓋,道袍雨傘,俱已無存。知是劉敏用計拐去,慌獐獐仍回鋪裏,對劉振白說知所以。
劉振白是甚麼主兒?聽見,帶著鎖,抱著石墩子,離地跳有三尺高,怪罵:「蹄子歪辣骨奴才!臭淫婦!沒廉恥!來我跟前獻勤,不在家裏看守著,被他拐的財物走了!我好容易掙的東西!這坐鋪是怎麼來?明日見官,吉凶還不可保,你就輕意貼了你孤老!臭淫婦!還不快著遙地裏尋去,還夾著臭扶站著哩!你要尋不著他,你就不消見我,你也就跟了你娘的漢子去罷!還合你過甚麼日子!」
那婆娘身子一邊往家走,心裏想道:「這劉敏又沒個老婆係戀,老子又沒點恩義在他身上,吃碗飯還罵的狗血噴了頭,這是不消說。拿著銀子跑了,他倒脫了虎口,過他好日子去了。這海大的京城,八十條大街,七千多衚衕,叫我那裏尋他?尋他不著,待老砍頭的出來,我也斷是活不成的!」再三尋思,沒有別法,三十六計,走爲上策。「我認識的也還有人,那裏過不的日子,戀著這沒情義老狗攮的!」回到家,把幾件銀簪銀棒,幾件布絹衣裳,弔數黃錢,捲了捲,夾在胳肢窩裏,仍舊鎖上大門,腳下騰空,不知去向。
惠希仁兩個齊完了訴狀的人同狄希陳劉振白先走,寄姐坐著兩人轎子,童奶奶合他娘家親戚鄰舍人陪著。相主事也差了相旺到察院前看打官司。待的不多一會,察院打點開門,狄希陳一干犯證跟進投文,差人搭上票子,旁邊書辦,一一點過名去。點到童氏跟前,有只《黃鶯兒》,單道童氏的模樣:
之子好紅顏,翠眉峰,柳葉彎。烏綾帕罩雲鬟暗。春纖筍鮮,金蓮藕尖,輕盈盈移步公堂畔。怕多般,呼名嬌應,嘴息布青衫。
察院將一干人犯個個點過名去,見一人不少,本等原是爽快人物,又因接了相同年的來書,也不等掛牌,也不拘晚堂聽審,頭一個叫劉芳名,問道:「童氏的丫頭,是因甚死的?」劉芳名道:「小的是他緊鄰,早晚只聽見童氏打那丫頭。四月十二日,見他家買進棺材去,待了一會,裝上,抬了出來葬埋。丫頭的父母到童氏家哭叫,童氏著人叫過小的去勸他散了,所以告狀牽上小的作證。」察院問道:「你是童氏的左鄰,還是右鄰?」劉芳名道:「小的是右鄰。」察院道:「爲甚不告兩鄰作證,止告你一人?」劉芳名沒得說。察院道:「下邊跪。」叫:「韓蘆,你有甚說?」韓蘆道:「小的女兒,賣與狄希陳爲義女,今年十六歲了。狄希陳因女兒生有姿色,日逐求奸,小的女兒貞烈不從。這狄希陳的妻童氏,恨他不從,日夜毆打,活活把小的女兒打死,不令小的知道,屍首都不知下落了。」察院道:「他去奸你女兒,你女兒不從,做婦人的倒不喜他,倒打死他?既是女兒被他打死,你且不告官,你且詐財?」韓蘆:「小的聽見女兒被他打死,同了妻去看,沒見屍首,小的兩口子哭了一場,回家告狀,並不敢詐錢。說小的詐財,誰是證見?」察院道:「奴才!還敢強嘴!你是十五兩,你的妻戴氏十兩,你帶去的三個男子,四個婦人,每人一兩。劉芳名親手交付與你。劉芳名證得這等明白,你還抵賴!取夾棍上來!」韓蘆道:「小的實說,實有這銀子。他人命行財,小的收了他銀子,才好告狀。小的原封未動,見放在家裏。」
察院吩咐:「且饒你夾,下邊跪!」叫劉芳名上來:「你這奴才,這等可惡!人家的丫頭死了,你欺生詐他四十兩銀,還與挑事,叫他的父母到跟前,又共詐銀三十二兩,還又唆他告狀,叫他單告一個婦人,好大家詐他的錢!」劉芳名道:「小的詐他一個錢,滴了眼珠子,死絕一家人口!小的也沒叫他父母告狀,他父母也沒有詐他的錢。只因狄希陳叫小的到跟前勸了他勸,故此告上小的作證。」察院道:「奴才強辯!韓蘆自己招得分明,你還抵賴?夾起來!」
兩邊皂隸狼虎一般跑將上來,採將下去,鷹拿寒雀一般,不由分說,套上夾棍,十二名皂隸兩邊背起,把個劉芳名恨不得把他娘養漢爹做賊的事情都要說將出來。遂把那起先詐銀四十兩,見狄希陳軟弱可欺,悔恨詐得銀子不多,隨心生一計,叫了他父母來,詐了他銀子三十二兩,他父母謝了他五兩。又教他告狀,若告上男子,因老爺每次狀上婦女免拘,不拘婦女,不能多詐銀子,所以單告一個女人,叫他無可釋脫:這是實情。
察院一一寫了口詞,放了夾棍,叫上韓蘆同劉芳名,每人三十個頭號大板;又叫上應士前、應向才、韓輝,每人十五。又叫童氏上去發放道:「怎麼一個丫頭,你凌逼他叫他吊死?這等悍惡可惡!拿拶子拶起!」唬的童氏那平日間的硬嘴不知往那裏去了,口裏不叫老爺,只叫:「親媽救我!」察院也明白是唬他一唬,說道:「本等該拶,還該一百敲,姑且饒你!」吩咐:「狄希陳、童氏開釋寧家;劉芳名、韓蘆、韓輝、應士前、應向才帶到南城兵馬司,聽票追贓;其餘的婦人四口,姑放回家,一應紙罪俱免。」原差將一干人犯,帶付南城兵馬司,當官取了收管回話。
兵馬司將一干人都收了監。候至次日早堂,察院行下一張票去,上面寫道:
南城察院爲打死人命事,仰南城兵馬司官吏照票事理。即將發去後開犯人韓蘆等嚇詐贓銀,勒限照數追完,依時值糴米,交本城粥廠煮粥賑饑。將追過銀數,糴過米石,限五日內同本廠案收,一同具由報院毋遲。計開:韓蘆夫婦共詐銀二十五兩,劉芳名詐銀四十兩,韓輝詐銀一兩,應士前詐銀一兩,應向才詐銀一兩。又婦人四口,各詐銀一兩,著落各婦親屬名下追。
兵馬司蒙票遵行,將韓蘆等提出追比。韓蘆的二十五兩,用去的不多,除謝了劉芳名五兩,還剩下十八兩銀子在家。戴氏遍向那篦頭修腳的主顧奶奶家,你五錢,我一兩,登時湊足了二十五兩,倒還有幾兩多餘,被兵馬勒了加二的火耗,扯了個直帳。韓輝一班婦女,其銀不多,都已納完,各准討保在外。惟這劉振白兒子拐銀逃走,小老婆又背主私奔,家中再沒有別人,死煞坐在監中呆等,那得有鬼來探頭。三日一比,比了兩限。兵馬道:「你既家下無人,叫人押他出去,討一個的當保人保他出去,叫他自己變產完官。」差人押他到家,街門鎖閉。將門掇開進去,止剩得些破碎衣裳,粗造傢伙。盡數賣了,值不上四五兩銀。住的到是自己的幾間房子,也還值五六十兩不止,貼了招子出賣。
但這劉振白刁歪低潑,人有偶然撞見他的,若不打個醋炭,便要頭疼腦熱,誰敢合他成得交易?一個姪兒,叫是劉光宇,倒是順天府學的秀才,劉振白平日待他,即如仇敵一樣,在一個皇親家教書,推了不知,望也不來望他一望。差人押了幾日,尋不出保人,變不出產業,只得帶回見官。兵馬也無可奈何,仍著落原差帶出他來措處。家中留下的破碎物件,日逐賣了來的,只好同差人吃飯,也還不夠,那得攢下上官。差人極了,只得教他將左右對門的鄰舍告在兵馬司裏,強他買房。
劉振白果然遞了狀。及至准出狀來,左鄰就是狄希陳。爲狄希陳的事,所以追他的贓,豈可又叫狄希陳買他的房子?況又知道狄希陳是工部相主事的表兄,相主事新經管了街道,正是兵馬的本官上司,兵馬還敢惹他?他的右鄰是個南人,見做中城察院書辦,又是兵馬的親臨上司。對門是個錦衣衛指揮,雖是軍政空閒在家,倒也沒有勢燄,但兵馬司也是不敢惹他的。差人持了官票,連這三家的門上腳影也不敢到,將票繳了。
兵馬怒道:「這等可恨!朦蔽著叫我准出狀去,出票拘人。幸得差人伶俐,暗自銷了原票。萬一將票被他們看見,名字出在票上,差人拘喚,我這官兒,休想還做得成!這分明是做弄我的主意!」將那押了討保的差人,合劉芳名每人十五板,再限五日不完,連原差解院。沒奈遍央了合城的牙子,情願減價成交。「若是懼怯我的素行,不妨當官交價,文契著兵馬用了印,我便歪憋,也沒處使。」
恰好三邊總督提塘報房,一向都是賃房居住,時常搬移,甚是不便。新到的提塘官,是個寧夏中衛的指揮,在總督上遞了呈子,說:「報房一向賃房,搬移不便,歲費房價,零算無幾,總算不貲,合無將曠兵月糧內動支銀兩,於北京相應處所買房一處,修葺堅固,不惟提塘發報得有常居,所費賃錢,足當買價,凡係本部院差人進京,即在此房安寓,省又另尋下處,以致泄漏軍機。」
總督深以爲然,交了二百兩,准他來京隨便置買。經紀說合,作了五十八兩官價,買做報房。及至立契交價,劉振白再三倒褪,只求打脫。指揮使性不買,說道:「我又不曾短少他的銀子,沒得他的甚麼便宜,爲甚麼強買他的?」差人發躁道:「你房子賣不出去,連累我上了比較;幸得有人出了你足心足意的價錢,你又變卦不賣;這明白是支吾調謊,我被你貽累,直到幾時?」帶去司裏回話。
差人將那房子有人出到五十八兩,已是平等足價,他臨期又變卦不賣,這明白是支吾延捱。兵馬著惱,差人押到書房,勒他寫了文契,使了本司的方印鈐蓋,差人交與指揮。那指揮收了文約,兑了五十八兩足色官銀,差了一個家人親到兵馬司當官交到劉振白手內。兵馬兑了他四十四兩贓銀,剩的十四兩交還他自己收去。差人交鋪,暫候聽詳。押到外面,他放聲哭道:「這房若是賣與別人,我要白使他幾兩銀子,這房還要白賴他回來。如今做了總督的官房,只好罷休了!」方知他臨期變卦,原來是這個主意。兵馬將銀糴了米,運到粥廠,回了察院,文書批允釋放。
狄希陳謝了相主事出書贏了官司,又齊整擺了兩席酒,封了兩封各五兩席儀,請惠希仁、單完兩個,謝他衙門照管。
劉振白將剩的十四兩銀子,被原差要了二兩,僱人叫招子找尋逃走的婆娘,又四散訪緝那拐銀的兒子。火上弄冰,不禁幾日,弄得精空,連飯也沒有得吃。氣那四十兩銀買米煮粥,倒叫別人吃去,自卻忍饑。看銀包內還有一錢九分鑿口剩下,抖成一處,買了一張粥票,一日兩餐吃粥。
這劉振白詐了狄希陳四十兩銀,數也不少;若是他父母來打搶,你替他調停勸解,安於無事;就再挑唆他父母,又詐了許多銀去,從此歇手,豈不是心滿意足的營生?卻要貪心無厭,用出毒計,唆他告狀,不知還要詐他多少才罷!誰知天理不容,鬼神不憤;人財兩空,故有盡失;察院夾打,兵馬比限。可見:萬事勸人休計較,一生俱是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