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論兵要義述
朝議郎使持節漢州諸軍事守漢州刺史充威勝軍使賜緋魚袋臣王真上
臣真述曰:治天下國家之人,皆似烹煮小魚也。當以安靜不撓爲本,既以安靜爲本,自然不失其道。道既不失,陰陽大和;陰陽大和,則風雨時若;風雨時若,則百靈獲安;百靈既安,則妖精之徒不能爲變恠之事,故曰:「其鬼不神。」且明王在上,兵革不興,信順之人,天地福祐。是以,聖神協應,盛德交歸焉,不亦宜乎!
臣真述曰:此章極言王者常以謙下爲德也,豈以兵革強力,而求勝負於其間哉!夫大國小國之交、人事兼畜之義,考其情理,豈非各務其所欲耶!夫各求其所欲,必則大者宜爲下,明矣!凡謙卑之道,皆損上益下,其用在上,不在下也。故《易》曰:「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其是之謂乎!
臣真述曰:聖人所以寶此道者,以其可保養天下之人也。夫天下之人,善者少,不善者多。其可盡棄之耶!是以,聖人立天下、置三公、務戢干戈、不用刑罰,美其言、尊其行,冀其遷善、理而化之,故爲天下貴。何拱璧駟馬,而欲較其優劣哉!
臣真述曰:至道之君,端拱垂衣而治,故曰:爲無爲也。偃武不爭,故曰:事無事也。含道存神,故曰味無味也。夫萬國之心、兆人之性,冬寒夏雨,尚有咨嗟。王者之心,豈限大小?寧論多少,皆當以德綏之,俾無怨咎,故曰:報怨以德。夫「天下難事,必作於易」者,言人君若有所慢易,則必有禍難之事生於其間也。天下大事必作於細者,言人君不矜細行,終累大德也。是以,聖人防微以至於著、積小以成其大,若於已著已大而後爲之,則不及已,故曰:終不爲大,乃能成其大。若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理固然矣!又簡易之道,則易從也;慢易之失,則難生也。是以,聖人猶難之者,重慎之至,然後能於萬事萬機竟無所難。故曰:終無難。
臣真述曰:此章全言成敗在人,始終有道。聖人以此不敢妄動,以求速成者也,是以,居安思危,故曰:易持也。先天不違,故曰:易謀也。忽有奸宄作難,必當乘其危脆之初,破之必易;接其細微之始,散之無難,故曰:「爲之於未有,理之於未亂。」此皆以先見先覺、未萌未兆之前,欲早爲之,恐其滋蔓即難圖也。又大樹生於纖毫,高臺起於覆簣,遠行發於自邇,此三者,皆明積小以至於大,由近以及其遠,若循涯而俟之,則必至之期也;若過分而求之,則欲速之累也。故師旅之事,不可爲;爲者,必當自敗也。干戈之器,不可執;執者,必當自失也。是以,聖人無所爲、無所執,故無以敗、無以失明矣。又世間之人皆從事多疑、臨途好徑,行師守國,多於垂成而自敗之。此皆是失其本末、迷於始終者也,故曰: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人之所不欲,故曰:不貴難得之貨。學人之所不學,故曰:復眾人之所過。蓋欲輔助萬物,使自然而成熟之,終亦不敢專擅獨見有所云爲者也。故曰: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爲也。
臣真述曰:此言古者之善爲道之君,不教天下之人,使有智者以其詐所藏也。將以天下之人愚之者,以其直所在也,故曰:「人之難治,以其智多。」又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何者?凡眾庶之徒,恒性淺劣,智慮未發,狙詐先行,怨讟豈辨於是非逆順,寧知其撫虐,或蟻聚於州黨,或蜂起於河山,一凶首謀,萬人隨唱,征伐之舉,恒必由之。此亦非謂其用智治國即爲國之賊也,言其使眾庶之徒多智即盡能爲國之賊害也。故欲使天下之人,皆能守其愚直樸素者,乃所以爲國之福祿也。若國君常能知此兩者,即自爲楷模法式,是謂與天同德也。夫其玄德,深矣!遠矣!欲令人君則之、象之,自然與萬物反其樸素,則天下之人必能至於大順,故曰:然後乃至大順。
臣真述曰:此特引江海之爲喻者,蓋欲其人君謙柔卑巽之極也。夫謙柔卑巽之極,乃得天下之歡心;得天下之歡心,然後得樂推而不厭;得樂推而不厭,則自然上下無爭,夫不爭之義,與天同德,美利萬物,不言善應,周流六虛,不謀善勝,且天下之人,孰能與不爭者爭乎哉!必不然矣!
臣真述曰:此章欲明三寶之要,先舉我大之文。夫大者,道之體也。下士不知故謂,似不肖,此欲其人君深詳三寶之義,保而持之,故先開用捨之端,以明慈儉之德也。夫言「慈故能勇」者,謂以一人之慈心,而得天下之死力,非能勇而何?夫言「儉故能廣」者,謂以一人之儉嗇,而得天下之富有,非能廣而何?是以三皇用之,以剋九黎;五帝用之,而去四凶;湯武用之,而以兵勝天下;成康文景用之,而刑罰皆措。及其桀紂捨之而國滅,幽厲捨之而身亡,秦嬴捨之而二代夷戮,項籍捨之而五體割分,漢武捨之而天下減半,曹公捨之而吳蜀鼎峙。故曰:捨其慈,且勇;捨其儉,且廣。夫言捨其慈者,謂去其慈愛於人,人無死力之報,乃以一人之膽烈,欲敵天下之仇讎,安可施其勇敢哉!夫言捨其儉者,謂不知愛嗇,厚其聚歛,奢其宮室,加其師旅財穀皆空,君孰與足?又經曰:「後其身而身先。」又云:「欲先人,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常不敢爲天下先,而終爲天下先矣!故自黃帝至于文景用之之效也如彼,自桀紂至于曹公捨之之驗也如此,故曰:「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臣真述曰:夫體道之君,皆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奚武之所尚哉!又善戰者不敗,必以恬淡爲上。既曰勝而不美,猶以悲哀喪禮而處之,何怒之有哉!又聖君德合天地,自然無爭,故曰:「善勝敵者不爭。」夫王者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故用輔弼之臣則比之股肱心膂,用將帥之臣則跪而受鉞、行而推轂,此必先得其心,後用其力者也,故曰:「善用人者爲之下。」是謂不爭之德,不爭之德,可以配天立極,故曰:古之極也。
臣真述曰:道君謙讓不能自言,故假用兵者有言也。夫兵者,必以先舉者爲主,後應者爲客也。且聖人之兵常爲不得已而用之,故應敵而後起;應敵而後起者,所以常爲客也。進少退多者,是沈機密、用重敵之意也。故雖有敵至,我則善師而不陣;善師而不陣,即自無征伐矣!故曰:「行無行也」。既無征行,即我之師徒抱義以守,何攘臂之有哉?夫有道之君,縱有凶暴之寇妄動而來,我師告之以文詞、舞之以干羽,彼必聞義而退,自然無敵。故曰:「仍無敵」。敵既退卻,干戈戢藏,故曰:「執無兵」。兵既戢藏,恐其忘戰,故又戒之曰:「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輕敵者,謂好戰於外、無備於內,與其無備於內、寧好戰於外。好戰於外猶有勝負,無備於內必至滅亡。夫聖人在上,誠無敵於天下,然以其時主理亂言之,則敵亦眾矣!何者?《書》云:「撫我則后,虐我則讎。」若然者,即天下皆吾敵也,一國亦吾敵也,一鄉亦吾敵也,一家亦吾敵也,一身亦吾敵也。故王者不遺卑小之臣,即得萬國之歡心矣!公侯不侮於鰥寡,即得百姓之歡心矣!卿大夫不失其臣妾,即得小大之歡心矣!士庶人不忘於修身,即得真實之歡心矣!夫然乃可以全吾所寶矣!吾寶者,身與位也,故曰:「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凡言哀者,慈愛發於哀誠之謂也!若上存慈愛之心,不失使臣之禮;下輸忠勇之節,盡得事君之義;即何向而不勝哉!故曰:「哀者勝矣!」
臣真述曰:天下之利害,莫大於用兵。是以道君殷勤懇惻於此,前章已極言用兵重敵之義矣,猶恐後之人不能曉達,故於此章又特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又曰:「言有宗,事有君。」宗者,根本之謂;君者,主守之謂。此謂吾之云言皆有宗本,吾之敘事皆有主守,而人但不能知不能行爾!故歎曰:「知我者希,則我者貴。」則,法也;貴,亦猶希也。今既不能見知於我,又不能法則於我,即是道德不行。道德不行,是以聖人見闇於外、藏明於內處,而不出之義也。故曰:「被褐懷玉」。
臣真述曰:夫有知其所知,而不言其所知,此人之上也。蓋有不知其所知,而強言其所知者,是人之病也。故知此妄知爲病,則不病也。至於用兵之機,尤在於此。唯聖與賢乃能知之也。
臣真述曰:大威者,甲兵之謂也。凡士庶人無所畏,則刑罰至;卿大夫無所畏,則黜辱至;侯王無所畏,則甲兵至。又《書》云:「不畏入畏。」同此義也。又戒其爲人上者,當以寬大居心,無令狹隘爲體,又不得自鄙薄其生之理。夫不自鄙薄,必重於治人;重於治人,人必樂推;人既樂推,又誰厭乎!故先爲不可厭之事,然後得人不厭。故曰:「夫唯不厭,是以不厭。」夫聖人之明,固已自知,安肯揚己露才,以自呈見。聖人之仁,固當自愛,安肯驕人傲物,以爲尊貴。是以去彼自見自貴之大迷,取此自知自愛之弘益,故曰:「去彼取此。」
臣真述曰:此章言人君若果敢而爲勇猛者,必好兵強於天下,而殘殺其人也;若果敢而不爲勇猛者,必務道行於域中,而全活其人也。故曰:知此兩者有利有害。夫天之所惡者,好殺之人也,聖人知之久矣!今又言「猶難之」者,蓋重戒之極也。夫聖人則天行道,無爲而立事,不言而設教,在天下豈有爭之者乎!既無所爭,則何從而不勝,故曰:「不爭而善勝。」夫天從人欲,疾於影響,非善應歟!寒則夏至,熱則冬至,非自來歟!品物流形,各正性命,非善謀歟!恢恢之網,人君象法也,宥過無大,非疏而何!刑故無小非,不失而何?又《書》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亦同此義也。
臣真述曰:夫窮兵黷武,峻制嚴刑,則人必無聊也。人既無聊,則不得畏其死,明矣。既不畏死,如何更以罪罪之,民免而無恥,其在兹乎!若人君以道德化之,則人必懷生而畏死!自然有恥且格,既有恥且格,而復有凶惡之徒忽爲奇者,即吾得執而殺之,此謂用兵之徒作奇巧詐偽而亂人惑眾者也,則吾得執持而誅殺之。然以其是天之所惡,猶不得自專,故曰:孰敢。常有司殺者,司殺者謂天網也。且王者萬方有罪,當自責躬以俟天神自行誅殛也!豈可寄情遷怒、濫罰無辜,故曰:「代大匠斲,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臣真述曰:此章言人君役繁賦厚、稅重入多,由此凶饑,理固然矣!又言有爲者,是人君好爲兵革之事。夫一家有兵,以及一鄉;一鄉有兵,以及一國;一國有兵,以及天下;天下有兵,亂靡有定,於是耕夫釋耒而執干戈,工女投機而休織紝,齊人編戶太半從戎,子弟父兄、鄰里宗黨同爲鋒俠,共作奸回,雖善誘恂恂,孰云孔易!故曰:難治。夫人之輕死者,爲君上營求之過厚,使下之人無聊,是以輕死,故歎曰:「夫唯無以生爲者,是賢於貴生。」賢,猶善也。此謂好積財以貴其生者也,非保道以養其生者也。
臣真述曰:此章又極言柔弱之用,指陳生死之徒。臣愚,竊稽其深意,都在於兵強則不勝之義。又下文云:「木強則拱,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者,蓋又切戒其兵強之患也!何者?夫兵者,所謂凶險之器、鬬爭之具,所觸之境與敵對者也。故兵強則主不憂,主不憂則將驕,將驕則卒暴。夫以不憂之君御驕將,以驕將臨暴卒,且敗覆之不暇,何勝敵之有哉?故夏商之衰,以百萬之師而傾四海;始皇之末,以一統之業而喪九州;項羽忽霸而遽亡,新莽既篡而旋滅,苻堅狼狽於淮上,隋煬分崩於楚宮。此數家之兵,皆多至數兆、少猶數億,無不自恃其成,以取其敗,此皆強則不勝之明驗也。又兵者求勝非難,持勝其難,唯有道之君然後能持勝。向數君之敗,皆由不能持勝之過也。豈不信哉!
臣真述曰:此一章所引張弓之喻者,正在於損益之道爾。言侯王若能知此損益利害之要,則天下將自均平矣!《易》曰:「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人爲非曰義,且成財者,耕織之人也;破財者,軍旅之人也。夫成者寡,而破者眾。此其所以長損不足,而奉有餘也。若使化兵爲農,損上益下,則自然無偏無黨、平施大同,故曰:「孰能以有餘奉天下,唯有道者。」此言理財正辭以佐佑人之義也。又聖人雖能變化兩儀,而不恃其力;雖能生成萬物,不處其功。蓋欲陰德潛行,不言所利,故曰:「不欲見賢。」見賢,謂揚己伐善也。
臣真述曰:此一章又特引水柔弱能攻堅強者也。嘗試論之曰:且夫五行之用土能制水,原其至極;土在水中,鑽石流金,無所不剋,萬川朝海,四海宗天,孰云剛強而有勝此?故曰:「其無以易之。」是以道君深嘆天下之人不能知此之妙用,勤而行之,故曰:「莫能知,莫能行。」復引聖人之言、受國之垢與其不祥,此所謂「百姓有過,在余一人;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王者之心誠兼此義,言之有似反倒,故曰:「正言若反。」
臣真述曰:夫天生蒸人,而大欲各存於心。爭勝逐利,背正爲邪。大者相讎,小者相怨。天既愍之,樹君以理,令其革弊,乃有餘弊生焉,豈得爲善也!故曰:「安可以爲善。」是以,聖人持德信之心、行不言之教,加恩於九有,恕罪於萬方。夫契者,德信之謂。又吉事尚左,無問智愚,皆同赤子,故曰:「執左契,而不責於人也。」若人君不以道化天下,但齊之以刑、導之以政,即不得盡善之道,故曰:「無德司徹。」徹者,有迹之謂也。言守其禮法之徹迹耳。又言人君若長能體道理國者,則天地靈祇必常隆其景祚也,故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臣真述曰:此章言爲君之道,雖處大國之強,亦常須自爲卑小;雖有眾庶之力,亦常須自示寡弱。夫自爲卑小者,且無矜大之過,不失謙柔之道;自示寡弱者,且無恃賴之尤,不失隄防之備。設使國中有什人之豪、百人之長者,亦不任用以生其必。夫如是,則人各懷戀其生,畏重其死,既安鄉土寧、遠遷移又饋餉不行,則舟車無所用。戰爭既息,則兵甲無所陳。自然人致太平,以復結繩之政,由是甘其食、美其服,止足存於衷也;安其居、樂其俗,風化行於時也。自然鄰國對境,無相覬覦,詐偽不行,忠信爲寶,不相姑息,俱無聘問之私,不懷隱欺,自絕往來之禮,故曰:「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也。」
臣真述曰:此一章道君自以爲親著五千之文,將傳億萬之代,明彰日月,德合乾坤,弘大道先天而生表,聖人法地而理,定德仁之優劣,論禮義之重輕,去彼薄華!居斯厚實,是以重標三節,將明兩端,此蓋同出而異塗,言行之深戒者也。夫誠信者,不務諂諛、不矜捷給,無甘巧之說,絕詭飾之詞,安得而美哉!
夫善德善言,天之道也。聖人奉而行之,豈容辯偽生乎其間!又曰:「聖人不積者」,此言聖人非無積也,但以其財積而能散之,德積則能行之,故下文又言:「天之道利而不害」者,終欲重明聖人象天地之大德,以佐佑生生之理,故又曰:「聖人之道,爲而不爭。」夫聖人所以貴之者,無爲也。今此乃言「爲而不爭」,何也?臣以爲此之一章乃是八十篇之末章,此之一句又是五千文之末句,故知言之宗、事之君,其義盡在此矣!此蓋不言有爲與無爲,而直言爲者,欲其人君爲無爲也;又欲其無不爲也,其義明矣!夫一家不爭,即鬥訟息矣!一國不爭,即戰陣息矣!天下不爭,則征伐息矣!夫鬥訟息於家,戰陣息於國,征伐息於天下,此聖人之理也,故曰:「聖人之道,爲而不爭。」其此之謂歟!
《道德經論兵要義述》卷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