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十六卷 情報類
      1. 有情報
        1. 滎陽鄭生
        2. 散樂女
        3. 珍珠衫
        4. 張紅紅
        5. 王玉英
      2. 負情報
        1. 周廷章
        2. 李益
        3. 滿少卿
        4. 王魁
        5. 張餘慶
        6. 孫助教女
        7. 念二娘
        8. 嚴武
        9. 袁乞妻
        10. 張夫人
        11. 陸氏女
        12. 睦州趙氏
        13. 韋英
        14. 劉自然

情史類略


第十六卷 情報類


以下有情報

滎陽鄭生

天寶中,常州刺史鄭公,時望甚崇。有一子,始弱冠,雋朗有詞藻,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鄉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車服,計京師薪儲之費,可支二年許。謂之曰:「觀爾之才,當一戰而勝。今豐爾之給,將遂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里。

常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二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瞥見,停驂良久,不忍縱步。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盼於妓,妓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徵於其友游長安之熟者。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往來皆貴豪,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但患不諧,雖百萬不惜。」

他日,盛服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見生,馳走大呼曰:「前時墜鞭郎至矣!」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即出也。」生聞之私喜。行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知是娃母,乃前拜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敢言直耶。」延入賓館,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欲識上客。」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豔冶。生遽驚起,莫敢仰視。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茶後進酒,器用甚潔。歡笑方洽,不覺日暮。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姥曰:「鼓已發矣,速歸,無犯禁。」生曰:「道里遠,奈何?可假片席地相容乎?」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家僮,請以雙縑,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留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徙生西堂,帷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撤饌,姥起,生、娃各敘邂逅相慕之意。生曰:「此來非直所居,願償平生之志耳。」言未終,姥至,詢其故,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不能制也。」生遂下階拜謝,願以身爲廝養。姥遂呼之爲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徙其囊橐於李,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輩狎戲,囊中漸鑠,乃鬻駿乘,及其家僮。歲餘,資斧蕩然,娃情彌篤,而姥意已怠。乃授計於娃,使偕生詣祈嗣。生大喜,質衣而往。返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暫往覲可乎?」生如其言,抵一里門,青衣促生下驢。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舍。俄有嫗出迎,年可四十餘。問生曰:「吾甥何在?」娃至,嫗迎謂曰:「何久疏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嫗意甚慇懃,若將留娃信宿者。而盡屏其車馬,相與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逶迤蔥蒨。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坐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勢甚殆,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疾馳去,候返乘,姨便與郎偕來。」生擬隨步,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共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曰:「無復命,何也?郎先往視,某當繼來。」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姥本稅居,約已周,今徙去矣。」問:「何徙?」曰:「不知也。」生恚甚,欲詣姨詰之,日晚,計程不能達,乃賃榻而寢。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至姨所,叩扉不應,大呼至數四,閽者徐出。生遽詢:「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今何往?且此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有人稅此院,云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

因返訪布政里舊邸,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懑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不起,徙諸凶肆之中。肆人共傷歎而互飼之。後稍愈,執繐帷以自給。累月,漸復壯。每聽哀歌,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備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唯哀挽不敵。東肆長知生音妙,乃醵錢二萬索僱焉。其黨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等各閱所長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可乎?」各許諾,立契署保。於是,里胥告於戶曹,聞於京尹。及期,士女盡赴,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於是備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以爲獨步一時矣。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欷歔掩泣。西肆長爲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而遁。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適遇生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察生容辭,欲認未敢,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頗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爲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其黨,皆曰:「鄭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豎意不釋然,迫而察之,良是。生見豎色動,迴翔將匿於眾中。豎遂持其袂,強挾以歸。父見之,怒其玷辱,乃徒行出,至曲江杏園東,褫其衣,以馬鞭鞭之數百,垂斃,委之而去。其師使人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歎。謀瘞之,而氣猶未絕。因共荷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猶不能舉。其撻處皆潰爛,同輩惡其穢,復棄之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以餘餐。如是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乞食,裘有結如懸鶉。自秋徂冬,夜入糞窟,晝則周遊廛肆。

一日,冒大雪行乞,門多不啟。至安邑東門,循理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宅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鄭生,我辨其音矣。」趨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羞憤俱極,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何不逐之?」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嘗昔驅高車、持多金至此,不逾期而蕩盡,以計逐之,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睏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爲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本末,禍將乃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某爲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所獲不啻千金。姥年已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贖,當就近別居,晨昏不廢溫清,於姥亦無所苦。」姥度其志堅,乃許之。因以給姥之餘金,於北隅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更衣,先以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膩。旬餘方薦水陸之饌,巾履皆取珍異者。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娃謂生曰:「體已康矣,曩昔之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至書肆,令生自擇取,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專氣務學,俾夜作晝,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勸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生謂娃曰:「可策名矣。」娃曰:「未也。」更令精熟一年,曰:「可矣。」於是遂一上登生登科甲,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秀才幸擢一第,便自謂致身青雲,子行穢跡鄙,不伴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連轡群英耳。」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

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將之官,娃謂生曰:「某今日始不相負矣。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遂爲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別館。明日,命媒氏備六禮以迎焉。娃即歸,歲時伏臘,婦道甚脩,治家嚴整,極爲親所眷。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感靈芝白燕之異。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爲大官。其卑者,猶爲太原尹。唐人白行簡作《李娃傳》。

弇州山人曰:叛臣辱婦,每出於名門世族。而伶工賤女,乃有潔白堅貞之行。豈非秉彝之良,有不同邪!觀夫項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綠珠墜;建封卒官,盼盼死;祿山作逆,雷清慟;昭宗被賊,宮姬蔽;少游謫死,楚伎經。若是者,誠出天性之所安,固非激以干名也。至於娃之守志不亂,卒相其夫以抵於榮美,則尤人所難。嗚呼,娼也猶然,士乎可以知所勉矣。《義伎傳》評曰:「史稱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固庸態也。娃之濯淖泥滓,仁心爲質,豈非所謂蟬蛻者乎?士不困辱,不激;不激,事不成。假令鄭子能自豎建顯當世,則娃幾與蘄王夫人媲美矣。」子猶氏曰:「世覽《李娃傳》者,無不多娃之義。夫娃何義乎?方其墜鞭流盼,唯恐生之不來。及夫下榻延歡,唯恐生之不固。乃至金盡局設,與姥朋奸,反唯恐生之不去。天下有義焉如此者哉!幸生忍羞耐苦,或一旦而死於邸,死於凶肆,死於箠楚之下,死於風雪之中,娃意中已無鄭生矣。肯爲下一滴淚耶?繡襦之裹,蓋由平康滋味,嘗之已久,計所與往還,情更無如昔年鄭生者,一旦慘於目而怵於心,遂有此豪舉事耳。生之遇李厚,雖得此報,猶恨其晚。乃李一收拾生,而生遂以汧國花封報之。生不幸而遇李,李何幸而復遇生耶?」

散樂女

宋齊丘,豫章人。父卒,家計蕩盡,朝不謀夕。時姚洞天爲淮陽騎將,素好士,齊丘欲謁之。奈囊空,無以備紙筆之費。計無所出,但於逆旅悶坐。如此數日。鄰房有散樂女,甚幼,問齊丘曰:「秀才何以杜門不出?」齊丘以實告。女歎曰:「此甚小事,何吝一言相示?」乃惠以數緡。齊丘市紙筆,爲詩詠以投洞天。其略曰:「某學武無成,攻書失志,歲華蹭蹬,身事蹉跎。胸中萬仞青山,壓低氣宇;頭上一輪紅日,燒盡風云。加以天步凌遲,皇綱廢弛,四海淵黑,中原血紅。挹飛蒼走黃之辯,有出鬼沒神之機。」洞天怒其言大,不即接見。齊丘窘急,乃更其啟,翌日復至。其略云:「有生不如無生,爲人不若爲鬼。」又云:「其爲誠懇萬端,只爲饑寒兩字。」洞天始憫之,漸加拯救。徐溫聞其名,召至門下。及昪之有江南也,齊丘以佐命,遂至上相。乃上表云:「娶散樂女爲妻,以報宿惠。」許之。

漂母而下,數百年又得散樂女。彼鬚眉男子,擁素封而坐視人饑寒者,視茲婦能不愧死!

劉道真少時,嘗漁草澤。而老嫗聞其歌嘯,知非常人,殺豚進之。道真食盡,了不謝。嫗見不飽,又進一豚,食半而去。後爲吏部郎,嫗兒時爲令史,乃超用之。此漂母之報也。歐陽彬困於淮南,歌人瑞卿,以家財資之入蜀。及貴,卒偕老。此散樂女之報也。雖然,彼皆女中丈夫,非望報者也。夫漂母與散樂女之不朽千秋也,豈在贈金乞娶時哉!

珍珠衫

楚中賈人某者,年二十餘。妻美而豔,夫婦之愛甚篤。某商於粵,久不歸。其家近市樓居。婦偶當窗垂簾外望,忽見美男子,貌類其夫,乃啟簾流盼,既覺其誤,赧然而避。男子新安人,客二年矣。見樓上美人盼己,深以爲念。叩姓名於市東鬻珠老媼,因遺重賄,求計通之。媼曰:「老婦知之矣。此貞婦,不可犯也。尋常罕睹其面,安能爲汝謀耶?」新安客哀祈不已。媼曰:「郎君明日午餘,可多攜白鏹,到彼對門典肆中,與某交易,爭較之際,聲聞於內。若蒙見召,老婦得跨足其門,或有機耳。然期在合歡,勿許歲月。」客唯唯去。

媼因選囊中大珠,並簪珥之珍異者,明日至肆中,佯與新安人交易,良久,於日中照弄珠色,把插搔頭,市人競觀喧笑,聲徹婦所。婦果臨窗來窺,即命侍兒召媼。媼收貨入笥,曰:「阿郎好纏人。如爾價,老婦賣多時矣。」便過樓與婦作禮,略敘寒溫,出貨商榷數語,匆匆收拾,曰:「老身適有急事他出,煩爲簡置,少間徐來等論。」既去,數日不至。一日雨中,媼來曰:「老身愛女有事,數日奔走,負期。今日雨中,請觀一切纓絡。」婦人出篋中種種奇妙,老嫗贊歎不一。形容既畢,婦綜核媼貨,酬之有方。媼喜曰:「如尊意所衡,固無憾。向者新安客高下不情,徒負此丰標耳!」婦復請遲價之半,以俟夫歸。媼曰:「鄰居復相疑耶?」婦既喜價輕,復喜半賒,留之飲酌。媼機穎巧捷,彼此惟恨相知之晚。明日,媼攜酌過,傾到極歡。自此,婦日不能無媼矣。媼與婦益狎,時進情語挑之。婦年少,未免愁歎之意形於顏色。因留媼宿,媼亦言「家中喧雜,愛此中幽靜,明夕當攜臥具來此」

。次日,婦爲之下榻。媼靡夕不至,兩牀相向,嗽語相聞,中夜談心,兩不相忌。

新安人數問媼期,輒曰:「未未。」及至秋月,過謂媼曰:「初謀柳下,條葉未黃,約及垂陰,子已成實。過此漸禿,行將白雪侵枝矣!」媼曰:「今夕隨老身入,須著精神,成敗係此。不然,虛廢半年也。」因授之計。

媼每夜黑至婦家,是夕,陰與新安人同入,而伏之寢門之外。媼與婦酌於房,兩聲甚戚,笑劇加殷。媼強侍兒酒,侍兒不勝,醉臥他所。獨兩人閉門深飲,各已微酣。適有飛蛾來火上,媼佯以扇撲之,燈滅,僞啟門點燈,復佯笑曰:「忘攜燭去。」折旋之際,則已暗導其人於臥榻矣。頃之,辭以夜深火盡,復閉門。婦畏暗,數數呼媼。媼曰:「老身當同帷作伴耳。」乃挾其人登婦牀,婦猶以爲媼也,啟被撫其身,曰:「姥體滑如是!」其人不言,騰身而上,婦已神狂,聽其輕薄而已。歡畢,始問爲何人。媼乃前謝罪,述新安客愛慕之意。婦業墮術中,遂不能捨,相愛逾於夫婦。將一年,新安人贈費已及千金。

一日,結伴欲返,流涕謂婦曰:「別後煩思,乞一物以當會面。」婦開箱檢珍珠衫一件,自提領袖,爲其人服之。曰:「道路苦熱,極生清涼。幸爲君裏衣,如妾得近體也。」其人珍重而別。相約明年,共載他往。新安人自慶極遇,珠衫未嘗去體,顧之輒淚。

是年,爲事所梗。明年,復商於粵,旅次適與楚人同館,相得頗歡,戲道生平隱事。新安人自言「曾於君鄉,遇一婦」如此。蓋楚人外氏,故客粵中,主人皆外氏舊交,故楚人假外氏姓名作客,新安人無目物色也。楚人內驚,佯不信曰:「亦有證乎?」新安人出珠衣,泣曰:「歡所贈也,君歸囊之便,幸作書郵。」楚人辭曰:「僕之中表,不敢得罪。」新安人亦悔失言,收衣謝過。

楚人貨盡歸家,謂婦曰:「適經汝門,汝母病甚,渴欲見汝。我已覓轎門前,便當速去。」復授一簡書曰:「此料理後事語。至家,與阿父相聞。我初歸,不及便來。」婦人至母家,視母顏色初無恙,因大驚,發函視之,則離婚書也。闔門憤慟,不知所出。婦人父至婿家請故,婿曰:「第還珠衫,則復相見。」父歸,述婿語,婦人內慚欲死。父母不詳其事,姑慰解之。

期年,有吳中進士宦粵過楚,擇妾,媒以婦對。進士出五十金致之。婦人家告前婿,婿簡婦房中大小十六箱,皆金帛寶珠,封畀妻去。聞者莫不驚嗟。

居期年,楚人復客粵,偶與主人算貨不直,語競,搪翁仆地,翁暴死。二子訟之官,官即進士也。夜深,張燈簡狀,妾侍側,見前夫名氏,哭曰:「是妾舅氏,今遭不幸,願丐生還。」官曰:「獄將成矣。」婦人長跪請死。官曰:「起,徐當處分。」明日欲出,復泣曰:「事若不諧,生勿得見矣。」官乃語二子:「若父傷未形,須刷骨一驗。」欲移屍置漏澤園。二子家累千金,恥虧父體,叩頭言「父死狀甚張,無煩剔剜」

。官曰:「不見傷痕,何以律罪?」二子懇請如前。官曰:「若父老矣,死其分也。我有一言,足雪若憾。若能聽否?」二子咸請惟命。官曰:「令楚人服斬衰,呼若父爲父。葬祭悉令經紀,執拂躄踴,一隨若行。若父快否?」二子叩頭曰:「如命。」舉問楚人,楚人喜於拯死,亦頓首如命。事畢,妾求與舅氏相見,男女合抱,痛哭逾情。官疑之,因叩其實,則故夫婦也。官不忍,仍使移歸,出前所攜十六箱還婦,且護之出境。楚人已繼娶,前婦歸,反爲側室。

或曰,新安人以念婦故,再往楚中,道遭盜劫。及至,不見婦,愁忿病劇不能歸,乃召其妻。妻至,會夫已物故。楚人所置後室,即新安人妻也。九籥生曰:「若此,則天道太近,世無非理人矣。」小說有《珍珠衫記》,姓名俱未的。

夫不負婦,而婦負夫,故婦雖出不怨,而卒能脫其重罪。所以酬夫者,亦至矣!雖降爲側室,所甘心焉。十六箱去而復返,令之義俠,有足多者。嫗之狡,商之淫,種種足以誡世。惜不得真姓名。

張紅紅

大歷中,有才人張紅紅者,本與其父歌於衢路丐食,過將軍韋青所居。青聞其歌音嘹亮,察之,乃有媚色,遂納爲姬。舍其父於後戶,優給之。乃自傳其藝,穎悟絕倫。嘗有樂工自撰歌,即古《長命西河女》,而加減其節奏,頗有新聲,未進聞,先侑歌於青。青召紅紅於屏風後聽之。紅紅乃以小豆數合記其拍。樂工歌罷,青入問紅紅:「如何?」曰:「已得矣!」青出云:「有女弟子久曾習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風歌之,一聲不失。樂工大驚異,遂請相見,驚服不已。再云:「此曲先有一聲不穩,今已正矣。」尋達上聽。翌日,召入宜春院,寵澤隆異,宮中號「曲娘子」。尋爲才人。一日,內史奏韋青卒,上告紅紅,乃上前嗚咽奏云:「妾本風塵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歸,致身入內,皆自韋青。妾不忍忘其恩。」乃一慟而絕。上嘉歎之,即贈昭儀。

紅紅之未遇韋青也,不免行丐。既遇,而遂達至尊。雖曰人有絕技,定不埋沒,而亦見知音之難遇矣。始蒙識拔,卒以死報,紅紅其伯牙氏之琴乎!

王玉英

福清茂材韓生慶雲,授徒於長樂之藍田石尤嶺間。見嶺下遺骸,傷之。歸具畚鍤,自爲瘞埋。

是夜,有人剝啄籬外。啟戶,見端麗女子曰:「妾王玉英也,家世湘潭。宋德祐間,父爲閩守,將兵御胡元,戰死。妾不肯辱,與其家死嶺下。歲久,骸骨偶出,蒙公覆掩,恩最深重,來相報耳。妾非人,雖不可謂非人,理有冥合,君其勿疑。」遂與合。而亡何,子生。孕以七月七日。慶雲母亦微知其事,急欲見孫,因抱歸。女戒曰:「兒受陽氣尚淺,未可令人遽見。」忽母來登樓,女已抱子從窗牖逸去,噉兒果尚棄在地,始猶謂是蓮子,察之乃蜂房也。抱兒歸湘潭。無主者,乃故棄之河旁,書衣帶間曰:「十八年後當來歸。」

湘潭有黃公者,富而無子,拾之。稍長,清臞敏慧異常兒,名曰鶴齡。旋生二子,曰鶴算、二齡。共習制舉之業,頗有聲。已而,二弟皆授室,獨鶴齡泥衣帶中語,未決。然已捐金四十,委禽於其里易氏矣。

先是,女即歸楚,嘗以二竹筴與生,令擊筴則女即至。凡有疾痛禍患,得女一語,即獲庇祐。後以人言,疑女爲妖,又誣生失行,淫主人女,褫去章服。女故來漸疏,相期惟一歲一來,來必以七月七夕。久之,女謂生曰:「兒生已符衣帶之期,可來視之。」生遂抵湘潭,僞作星家言謁黃公。公出三子年甲,生指鶴齡者曰:「此非公子,即浪得,當歸矣。」黃公色動,問所自來。生曰:「我即棄兒父,故來試公。儻不寒盟,有衣帶語在。」公曰:「固也,我已有子,不死溝壑。公若還珠,可忘阿保。他且勿論,頃者委禽之資,當爲計耳。」因問兒所在。曰:「應試長沙去也。」生即往就視。一見,兩皆感動,若不勝情。其弟暨家奴,皆大詬,禁不令與語。生自忖,貧既不能償金,又婚未易就。以咨女,亦莫爲計。遂棄之歸。始來浮湘,屢經險,女皆在舟中陰爲衛。又爲經紀其資斧。至兒不得,疾歸,女亦恚恨,若有待耳。抵閩,人皆驚詫。蓋始皆謂生必死狐媚,今不然。又見兒,知非祟也。

女能詩,長篇短語,筆落數千言,皆臻理致。其《詠某貞婦》詩曰:

「芳心未可輕《行露》,高節何須怨《凱風》。」

其《憶生》曰:

「洞裏仙人路不遙,洞庭煙雨晝瀟瀟。莫教吹笛城頭閣,尚有銷魂烏鵲橋。」

「莫訝鴛鴦會有緣,桃花結子已千年。塵心不釋藍橋路,信是蓬萊有謫仙。」

「朝暮雲驂閩楚關,青鸞信不繼塵寰。乍逢仙侶拋桃燈,笑我沮波照霧鬟。」

諸篇爲人所誦。生始命賦萬鳥鳴春,即成四律,今即以名集,計十餘卷。事見《耳譚》。

此事有不可解者五:女生不受辱,死而就人乎?一也。既與生子,而復抱之逸去,去則又棄之河旁,報德者固如此乎?二也。能抱之去,獨不能挾之來乎?且衣帶之期何驗焉?三也。凡疾患得一語,即獲庇祐,而不能祐其夫使完名行乎?四也。具此大神通,而不能致委禽四十金之費,五也。但瘞骨掩骼,功德莫大,姑存之以示勸耳。

以下負情報

周廷章

天順間,有臨安衛王指揮,以從征廣西苗蠻違限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千戶。王有二女,長嬌鸞,次嬌鳳。鳳已嫁,惟鸞從行。鸞幼通書史,王之文移,俱屬代筆,鐘愛甚至。王之妻周氏,有妹嫁於曹,貧而寡,迎使伴鸞,呼爲曹姨。

值清明節,鸞與曹姨率諸婢戲鞦韆於後園。忽聞人聲,驚視,則牆缺處有美少年窺視稱羨。鸞大驚走匿,遺羅帕於地,生逾垣拾去。方展玩間,旋有侍女來園尋覓。周折數次,生笑曰:「物入人手,尚何覓耶?」侍女曰:「郎君收得,乞以見還。」生問:「此帕誰人之物?」侍兒曰:「鸞姐,主人愛女也。」生曰:「若鸞姐自來,當即奉璧。」侍女叩生姓氏,並家遠近。生曰:「周姓,廷章名,蘇州吳江人也。父爲本學司教,隨任於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久聞尊姐精於文事,僕有小詩,煩爲一致。如得報言,帕可還矣。」女急於得帕,允之。生逾垣而出,少頃復至,以桃花箋疊成方勝,授女,女返命。鸞發緘,得一絕云: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慇懃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鸞微笑,亦取箋答詩云:

「妾身一點玉無瑕,產自侯門將相家。靜裏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鄉孤零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侍兒捧詩至園,則生已候於牆缺矣。自此,詩句往返數次,侍女得賂,喜於傳送,不復言羅帕之事。

適端陽節,王治酒園中家宴,生往來牆外,恨不得一與席末。是晚,生復寄一絕云:

「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鸞閱詩嗟歎。不意爲曹姨所窺,細叩從來。鸞與姨素厚,因備述之。姨曰:「周生江南之秀,門戶相敵,何不遣媒禮聘,成百年之眷乎?」鸞點頭稱是。遂答詩,末有「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之句。生乃僞託父命,求婚於王。王亦雅重生,但愛女不欲遠嫁他鄉,遲疑未許。生遂設計,託以衙齋窄狹,假衛署後園肄業;且以周夫人同姓,請拜爲姑。王,武人,喜於奉承,許之,且願任饔飱。周遂寓居園亭,因得以兄妹之禮見鸞,情愈親密。而曹姨居間,以盟主自任,先立婚誓,始訂幽期。從此綢繆無間,恩逾夫婦。

約半載,周司教升任去,生託病獨留。又半載餘,而司教引疾還鄉。生聞之,欲謀歸覲,而心戀鸞,情不能自割。鸞察其意,因置酒勸駕。且曰:「君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曰:「今暮夜之期,原非久計,公子不如暫歸故鄉,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兼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豈不美乎?」周猶豫未決,鸞使曹姨竟以生欲歸省爲言於王,王致贐餞行。生不得已,始束裝。是夜,鸞邀生再伸前誓,且詢生居址,以便通信。

明日,生歸。而司教已與同里一富家議姻,生始頗不欲,已聞其女甚美,貪財慕色,頓忘前誓。未幾畢姻,夫婦相得甚歡,不復知鸞爲何人矣。

鸞久不得生耗,念之成疾,每得便郵,屢以書招之,俱不報。父欲爲鸞擇配,鸞不可,必欲俟生的信。乃以重賂遣衛卒孫九,專往吳江致書,附古風一篇,其略云:

「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嘲風弄月頻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白雲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征蠻父兄去。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髮如帚。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臨風對月無歡好,淒涼枕上魂顛倒。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相見?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思不禁。」

曹姨亦作書,備述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

孫九至吳江,得生居於延陵橋下,知生再娶,乃候面,方致其情。生一語不答,入而復出,以昔日羅帕並誓書封還,使鸞勿念。孫九憤然而去,逢人訴之,故生薄倖之名,播於吳下。

孫九還報鸞,鸞制絕命詩三十六首,復爲長恨歌數千言,備述合離之事,語甚憤激。欲再遣孫九,孫怒不肯行。鸞久蓄抱石投崖之意,特不忍自泯沒以死,故有待耳。偶值其父有公牘,當投吳江縣,勾本衛逃軍。乃取從前唱和之詞並今日絕命詩、長恨歌,匯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總作一緘,入於公牘中,用印發郵,乃父不知也。其晚,鸞沐浴更衣,取昔日羅帕自縊而死。

吳江令發封,得鸞詩,大以爲奇,爲聞於直指樊公祉。公祉見之忿然,深惜鸞才,而恨廷章之薄倖。命司理密訪其人,榜殺之。聞者無不稱快。司教亦以憂死。

負心之人,不有人誅,必有鬼譴。惟不譴於鬼而誅於人,尤見人情之公耳。

李益

大歷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於天官。夏六月,至長安,舍於新昌里。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佳句,時謂無雙。先達文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僻,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爲渠帥。嘗受生誠託厚賂,意頗德之。

經數月,生方閒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云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爲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穠豔,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彼亦知有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甫上東間宅是也。已與彼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

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童秋鴻,於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脩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恐不諧也。徘徊之間,至於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誚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人來,鳥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顏色不至醜陋,堪配君子。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便令永奉箕帚。」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錄采,生死爲榮。」遂命酒饌。小玉自堂東閣子中出來,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盼精采射人。既而延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遽起連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貌,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生起請玉歌唱,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酒闌,及暝,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閒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衣之際,態有餘妍。低帷昵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爲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託於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託,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捨。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幄執燭,授生筆硯。玉管弦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硯,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囊,出越姬烏絲闌素緞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喻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誓畢,命藏於寶篋之內。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於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慕景,願結婚姻者,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塚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經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所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四。逮君壯室之秋,猶有六歲。一生歡愛,幸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爲晚。妾便捨棄人事,剪髮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至家旬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爲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丐。便託假故,遠投親知,歷涉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託親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臥空閨,遂成沉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相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託於西市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令我作此,酬以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將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淒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落節,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爲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卜靜居,不令人知。

有明經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嘗與生同飲於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心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芻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歎曰:「天下寧有是事乎?」遍託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迴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牀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益之薄行。

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益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君,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爲思之。」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衫,挾朱彈,風神俊美,衣服輕華。唯見一剪頭胡雛,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益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嘗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惟公所欲。但願一過。」生之儕輩,共聆斯述,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託事故,以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精神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命奴僕數人,抱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來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征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凌晨,請母妝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黽勉之間,強爲一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至,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還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坐驚視,遽問其故,悉皆俠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睨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地曰:「我爲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銜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爲厲鬼,使汝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置於生懷,令喚之,遂不復甦矣。生爲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舊石榴裙、紫襠、紅綠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於長安御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禮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曲勸諭,生意稍解。後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牀,忽見自門拋一斑犀細花合子,方圓一寸餘,裏有輕綃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二,發殺嘴一,驢駒媚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於公庭而遣之。盧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游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且自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覆營於牀,周回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蓄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長卿曰:「予固悲小玉之爲人,而深恨李娃也。玉之以憐才死,以鍾情死,以結恨死,而猶不忘李郎也。三娶之後,小玉在焉,其恨之極,妒之極,正其愛之極也。彼李娃何爲者?方娃之禱竹林,而棄鄭生以他徙也,娃實與謀。迨乞食且死,而娃始回心,不亦晚乎?鄭生不念舊惡,歡好令終,予於是深憐鄭生,而益恨李十郎之無情矣!」

滿少卿

滿生少卿者,失其名,世爲淮南望族。生獨跅弛不羈,浪遊四方。至鄭圃依豪家。久之,覺主人倦客,乃往投長安一知舊,則已罷去。歸次中牟,適故人爲主簿,賙之,不能足,又轉而西抵鳳翔。窮冬雪寒,饑臥寓舍。鄰生焦大郎見而惻然,飯之,旬日不厭。生感幸過望,往拜之。大郎曰:「吾非有餘,哀君逆旅披褐,故量相濟。非有他意也。」生又拜:「幸異時或有進,不敢忘報。」自是日詣其家,親昵無間。杯酒流宕,輒通其室女。既而事露,慚愧無所容。大郎叱責之曰:「吾與汝本不相知,憐而拯汝,何爲不義若此?豈士君子行哉!業已爾,雖悔何及!吾女亦不爲無過。若能遂爲婚,吾亦不復言。」生叩頭謝罪,願從命。既成婚,夫婦相得甚歡。

居二年,中進士第。南唱名即歸,綠袍槐簡,跪於外舅前。鄰里爭持羊酒往賀,歆豔誇詫。生連夕燕飲,然後調官。將戒行,謂妻曰:「我得美官,便來取汝,並迎丈人俱東。」焦氏本市井人,恃生富貴,便不事生理,且厚贐厥婿,資產半空。

生至京,得東海尉。會宗人有在京者,與相遇,喜其成名,拉之還鄉。生甚不欲,託辭以拒。宗人罵曰:「書生登科名,可不歸展墳墓乎?」命僕負其囊裝先赴舟,生不得已而行。到家逾月,其叔父曰:「汝父母俱亡,壯而未娶,宜思嗣續計。吾爲汝求宋都朱從簡大夫次女,今事諧矣。汝需次尚歲餘,先須畢姻,徐爲赴官計。」叔性嚴毅,歷顯官,且爲族長,生素敬畏,不敢違抗,但唯唯而已。心殊窘懼。數日,忽幡然改曰:「彼焦氏非以禮合,況門戶寒微,豈真吾偶哉!異時來通消息,以禮遣之足矣!」遂娶於朱。朱女美好,而奩具頗厚,生亦甚適。凡焦氏女所遺香囊巾帕,悉焚棄之。常慮其來,而杳不聞問。

如是幾二十年,累官鴻臚少卿,出知齊州。視印三日,偶攜家人子散步後堂,有兩青衣自別院右舍出,逢生輒趨避。生迫視之,一婦人著冠帔,褰帷出,乃焦氏也。生惶懼失措。焦泫然泣曰:「一別二十年,向來婉孌之情,略不相念,汝真忍人也!」生不暇叩其所從來,具以實告。焦氏曰:「吾知之久矣。吾父已死,兄弟不肖,鄉里無所依,千里相投,前一日方至此,爲閽者所拒,懇祈再三,僅得託足。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汝既有嘉偶,吾得備側室,竟此餘生,以奉事君子及尊夫人足矣。前事不復較也。」語畢長慟。生軟語慰藉之,且畏彰聞於外,乃以語朱氏。朱素賢淑,欣然迎歸,待之如妹。

越兩旬,生微醉,詣其室寢。明日,門不啟,家人趨起視之,則反扃其戶,寂若無人。破壁而入,生已死牖下,口鼻流血。焦與青衣皆不見。是夕,朱氏夢焦曰:「滿生受我家厚恩,而負心如此。自其去後,吾抱恨而死。我父相繼淪沒。年移歲遷,方獲報怨。已幽府申訴逮證矣!」朱未及問而寤,但護喪柩南還耳。

有此哀憐之交,受恩深處,展墓之次,便當稟聞叔父。豈宋弘能抗世祖之命,而生顧難一言於叔父乎?即不然,幸朱賢淑不妒,訴以苦情,迎之雙棲,猶可救半。甘心負虧,自招幽討。悲夫!

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適山東萊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敫氏婦絕豔,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祿。足下得桂英而飲天祿,明春登第之兆。」乃取擁項羅巾請詩。生題曰:

「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戛玉在簾幃。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雲不敢飛。」

英曰:「君但爲學。四時所須,我爲辦之。」由是魁朝去暮來。

逾年,有詔求賢,英爲辦西游之用。將行至州,北望海神廟盟曰:「吾與桂英誓不相負。若生離異,神當殛之!」魁至京門,寄詩曰:

「琢月磨雲輸我輩,都花占柳是男兒。前春我若功成去,好養鴛鴦作一池。」

後唱第爲天下第一。英以詩賀云:

「人來報喜敲門急,賤妾初聞喜可知。天馬果然先驟躍,神龍不肯後蛟螭。海中空卻雲鼇窟,月裏都無丹桂枝。漢殿獨呈司馬賦,晉庭惟許宋君詩。身登龍首雲雷疾,名落人間霹靂馳。一榜神仙隨馭出,九衢卿相盡行遲。煙霞路穩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時。夫貴婦榮千古事,與郎才貌各相宜。」

復寄詩云:

「上國笙歌錦繡鄉,仙郎得意正疏狂。誰知憔悴幽閨質,日覺春衣絲帶長。」

又詩云:

「上都梳洗遂時宜,料得良人見即思。早晚歸來幽閣裏,須教張敞畫新眉。」

魁私念:「科名如此,可以一娼玷辱?」竟不復答書。而魁父已約崔氏爲親。及魁授徐州僉判,英喜曰:「徐此去不遠,當使人迫我矣!」復遣僕馳書以往。魁方坐廳決事,大怒,叱書不受。英曰:「魁負我如此,當以死報之。」揮刀自刎。

魁自南都試院,有人自燭下出,乃英也。魁曰:「汝固無恙乎?」英曰:「君輕恩薄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爲汝飯僧、誦佛書、多焚紙錢,捨我可乎?」英曰:「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魁欲自刺。母曰:「汝何悖亂如此?」魁曰:「日與冤會,逼迫以死。」母召道士馬守素屢醮。守素夢至官府,魁與桂髮相繫而立。有人戒曰:「汝知,則勿復醮矣。」後數日,魁竟死。

張餘慶

張餘慶,年十四。其老僕王某有女,年十三而美,嬉戲相得,曰:「吾它日爲官,則以爾爲次夫人。」至女年十六,有孕未產,王某夫妻俱不知其爲餘慶奸也,令之自縊。女哀哭乞命,而餘慶竟不之白。迨死焚屍,但日夜飲泣而已。嗣後餘慶常見此女,紅裳綠衣,於靜中現形。及餘慶將娶,見女賀曰:「大舍成親乎?吾當以一白羊相贈。」及成婚三四旬,餘慶於枕下扶一人臂,以爲妻也,問妻而妻不知。乃於密室獨處,時見其來,然不及亂。後病,則盛妝而至,登榻求合,不能拒也。乃祖延一道者,教以脩煉。道者對榻,聞其夢中作咿嚘聲,揭被視之,則精遺矣。道者再三問故,以告。道者慍曰:「君誤我事!我術每三月,必調攝見效,而誰知君有此哉!」乃向空祝曰:「若張生陽壽合終,小娘子今夕再至。若不當夭,則捨之何如?」是夕,餘慶復見此女力求歡合。餘慶坐以揮之,三夕不就枕。又十五日而亡,年僅二十九。

孫助教女

大名張氏者,以財雄長京師。凡富人以錢委人,權其子而取其半,謂之行錢。富人視行錢如部曲,或過行錢之家,設特位,置酒,婦人出勸,主人乃立。待富人遜謝,強令坐再三,乃敢就位。張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祀州西灌神歸,過其行錢孫助教家。孫置酒,酒數行,其未嫁女出勸客,姿容絕世。張目之曰:「我欲娶爲婦。」孫惶恐不可,且曰:「我,公家奴也。奴爲郎主丈人,鄰里笑怪。」張曰:「不然,顧主少錢物耳,豈敢相僕隸也?」張固豪侈,即取臂上古玉條脫與女,且曰:「擇日納幣也。」飲罷去。孫鄰里交來賀曰:「有女爲百萬主母矣。」其後,張別議婚,孫念勢不敵,不敢往問。而張亦恃酒戲言,非實有意也。

逾年,張婚他族,而孫女不肯嫁。其母曰:「張已娶矣。」女不對,而私曰:「豈有信約如此,而別娶乎?」其父乃復因張與妻祝神回,並邀飲其家,而使女窺之。既去,曰:「汝見其有妻,可嫁矣。」女語塞,去房內蒙被臥,俄頃即死。父母哀慟,呼其鄰鄭三者告之,使治喪具。鄭以送喪爲業,世所謂仵作行者也。鄭辦喪具,見其臂有玉條脫,心利之,曰:「某有一園在州西。」孫謝之曰:「良便,俟後相酬。」因號泣不忍視,急揮去,即與親族往送其殯而歸。

夜半月明,鄭發棺欲取條脫,女蹙然起,顧見鄭,曰:「我何故在此?」亦幼識鄭。鄭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恐汝不肯嫁而專念張氏,辱其門戶,使我生埋汝於此。我實不忍,乃發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還家。」鄭曰:「若歸必死,我亦罪矣。」女不得已,聽鄭匿於他處以爲妻。完其殯,而徙居州東。鄭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婦。彼小人,不暇究所從來也。

積數年,每語及張氏,尤忿恚,欲往質問前約。鄭每勸,且防閒之。

崇寧元年,聖瑞太妃上仙,鄭當從御至永安。將行,祝其母曰:「勿令婦出遊。」居一日,鄭母晝睡,孫出,僦馬直詣張氏門,語其僕曰:「孫氏第幾女,欲見某人。」其僕往通,張驚異,與其僕俱往視焉。孫氏望見張,跳踉而前,曳其衣,且哭且罵。其僕以婦女,不敢往解。張以爲鬼也,驚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仆地,立死。僦馬者恐累己,往報鄭母。母訴之有司,因追鄭對。獄具,狀:鄭發塚罪死,以赦得免。張罪當死,雖奏獲宥,猶杖脊,竟憂畏死獄中。時吳趨顧道尹京云。

執楫之女,可爲內子。採桑之婦,可主六宮。妻以夫貴,夫豈以妻貴乎?但知百萬之主,不可娶行錢家之女,抑知行錢家之冤鬼,能殺百萬之子也!吁,可畏夫!

念二娘

余乾鄉民張客,因行販入邑,寓旅舍。夢婦人鮮衣華飾,求薦寢,迨夢覺,宛然在旁,到明,始辭去。次夕,方闔戶,燈猶未滅,又立於前,復共枕。自述所從來,曰:「我,鄰家女也,無多言。」

經旬日,張意頗忽忽。主人疑焉,告曰:「此地昔有縊死婦人,得非所惑乎?」張秘不言,須其來,具以告之。略無慚諱色,答曰:「是也。」張與之狎,不甚畏,委曲叩其詳。曰:「我故娼女,與客楊生素厚。楊以資二百千,約以禮娶我,而三年不來。我悒悒成疾,求生不能,家人亦見厭。不勝憤鬱,投繯而死。家以所居售人,今爲旅舍,此室實故棲也。楊客與爾同鄉人,亦識之否?」張曰:「識之,聞移饒州市門,娶妻開邸,生計絕如意。」婦人咨歎良久,曰:「我當以始終託子矣。憶有白金五十兩,埋牀下,人莫之知,可取以助君。」張發地得金如數。婦人自是白晝亦出。

他日,密語曰:「久留此無益,能挈我歸乎?」張許諾。令書一牌曰「念二娘位」,藏於篋中。遇所啟緘,微呼便出。張悉從之。邸人謂張鬼氣已深,必殞於道路。張殊不疑,日日經行,無不同處。既到家,徐於壁間設位。妻謂其是所事神,方瞻仰次,婦人遽出。妻驚問夫曰:「斯何人?勿盜良家子累我!」張以實對。妻貪所得,亦不致詰。

同室凡五日,又求往州中督債。張許之。至城南,且渡江,婦人出曰:「甚愧謝爾,相從不久,奈何?」張泣下,莫曉所云。入城門,亦如常。乃就店,呼之再三,不可見。亟訪楊客居,見其家慌迫殊甚,曰:「楊原無疾,偶七竅流血而死。」張駭怖,遄歸。後竟無遇。出《夷堅志》,《耳譚》亦有此事,但其婦爲穆小瓊。

嚴武

唐西川節度使嚴武,少時仗氣任俠,嘗於京師與軍使鄰居。軍使女美,窺見之,賂左右誘而竊之以逃。軍使告官,且以上聞。詔遣萬年縣捕賊官乘遞追逐武舟。自鞏縣聞,懼不免,飲女酒,解琵琶弦以縊之,沉於河。明日,詔使至,搜之不得。此武少時事也。及病甚,有道士從峨嵋山來謁。武素不信巫祝之類,門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氣橫,所以遠來。」門者納之。未至階,自爲呵叱,論辨久之。謂武曰:「君有宿冤,君知之乎?」武曰:「無之。」道士曰:「階前冤女,年十六七,頸繫一弦者,誰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灑掃堂中,令武齋戒正笏立檻內,一童獨侍檻外。道士坐於堂外行法。另灑掃東閣,垂簾以俟女至。良久,閣中有聲。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被髮頸弦,褰簾而出。及堂門,約髮拜武。武驚慚掩面。女曰:「妾雖失行,無負於公。公何太忍!縱欲逃罪,何必忍殺?含冤已久,訴帝得伸。」武悔謝求免,道士亦爲之請。女曰:「事經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無益也。」遂轉身還閣。未至簾而失其形矣。道士謝去,武乃處置家事,明晚遂卒。

袁乞妻

吳興袁乞妻臨終,執乞手云:「我死,君再娶不?」乞言:「不忍也。」既而服竟,更娶。乞白日見其死婦語之云:「君先結誓,何負言!」因以刀割其陽,雖不致死,人性永廢。出《異苑》。

張夫人

張子能夫人鄭氏,美而豔。張爲太常博士,鄭以疾殂。臨終與訣曰:「君必別娶,不復念我矣。」張泣曰:「何忍爲此。」鄭曰:「人言那可憑,盍指天爲誓。」曰:「吾苟負約,當化爲閹。」鄭曰:「我死當有變相,可怖畏,宜置屍空室中,勿令一人守視,經日然後斂也。」言之至再,少焉氣絕。張不忍徙,猶遣一老婢設榻其傍。至夜中,屍忽長歎,窺之呀然一夜叉也。婢既不可出,震栗膽喪,大聲叫號。家人穴壁觀之,盡呼直宿數卒,持杖環立於戶外。夜叉行百匝,乃止。復詣寢牀,舉被自覆而臥。久之,家人乃敢啟戶入視,則依然故形矣。後三年,張爲大司丞,鄧洵仁右丞欲嫁以女,張力辭。鄧公方有寵,取中旨令合婚。成禮之夕,賜真珠寢帳,其值五十萬緡。然自是多鬱鬱不樂。嘗晝寢,見鄭氏自窗下罵曰:「舊約如何,而忍負之。我幸有二子,縱無子,胡不買妾,必欲正娶何也?禍將作矣。」遽登榻以手拊其陰,張覺痛,疾呼家人,至無所見,自是若閹然。

陸氏女

衢州人鄭某,幼明曠能文,娶會稽陸氏女,亦姿媚明爽,伉儷綢繆。鄭嘗於枕席間語陸曰:「吾二人相歡至矣。即我脫不幸,汝無復嫁。汝死,我亦如之。」對曰:「方期百年偕老,何不祥如是。」凡十年,生二男,而鄭生疾病。對父母復申前言,陸氏但俛首悲泣。鄭竟死。未數月,而媒妁來。陸氏相與周旋,舅姑責之,不聽。才釋服,盡移其貲,適蘇州曾工曹。成婚方七日,曾生奉漕檄考試他郡。行信宿,陸氏晚步廳前,有急足拜於廳前,稱鄭官人有書。陸取視,外題「示陸氏」三字,宛然前夫手跡也。急足忽不見。啟緘讀之,其辭云:「十年結髮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積蓄於別戶。不恤我之二子,不念我之雙親。義不足以爲人婦,慈不足以爲人母。吾以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陸氏歎恨不懌,三日而亡。

睦州趙氏

睦州孫賈者,以販帛資生。娶趙氏,琴瑟甚洽。相諧幾五載,孫忽膺疾不起,日夕流涕相對。婦許以誓不改適。夫堅之曰:「汝志果決,當許我齧臂爲記。」婦勉引臂,齧之。未幾,夫死。瘡瘢未實,即納聘。登車之夕,祭辭靈席,甫下拜,瘡忽迸裂,血泉湧不止。須臾,一號而絕。

韋英

後魏洛陽阜射里,有開善寺,京兆人韋英宅也。英早卒。其妻梁氏不治喪而嫁,更納河內向子集爲夫。雖云改嫁,仍居英宅。英聞梁嫁,白日來歸,乘馬,將數人至,於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子集驚怖。張弓射之,應弦而倒,即變爲桃人,所騎馬,亦化爲茅馬,從者數輩,盡爲蒲人。梁氏惶懼,舍宅爲寺。

再娶再嫁,皆常事耳。男迫事育,女迫衣食。苟室家無託,死且不瞑,又可報乎?凡再而得報者,必其可以無再者也。可以無再而再,薄豈俟死哉!生何交薄,死何念焉。故夫再而得報者,又必厚極而必不能相釋者也。厚可情通,何必強誓。誓可達鬼,其可欺乎?割陽而陽廢,拊陰而陰絕,死能爲妒,其生可知。然以報大耳兒,使輕誓者知警,亦快事也。歡具已失,娶何爲哉。張夫人不禁買妾,乃知義夫易辦耳。趙瘡瘢未實而嫁,何亟也!梁不治喪而嫁,何薄也!陸棄二男移貲而嫁,何忍也!節婦固不多見,茲有甚焉,得報,不亦宜乎!

劉自然

唐天祐中,秦州有劉自然者,主管義軍。連帥李繼宗點鄉兵捍蜀,成紀縣百姓黃知感者,妻有美髮,自然欲之。知感曰:「能致妻發,即免是行。」知感之妻曰:「我以弱質託於君,髮可再生,人死永訣矣。君若南征不返,我有美髮何爲焉?」言訖,攬髮剪之。知感深懷痛愍,既迫於差點,遂獻於劉。自然竟亦不免繇戍,尋歿於金沙之陣。黃妻晝夜禱天師訴,是歲,自然亦亡。後黃家牝驢忽產一駒,左脅下有字云「劉自然」。邑人傳之,遂達於郡守。郡守召其妻、子識認。劉自然長子曰:「某父生平,好飲酒食,若能飲啖,即是某父也。」驢遂飲酒數升,啖肉數臠。食畢,奮迅長鳴,淚下數行。劉子請備千百贖之,黃妻不納,日加鞭捶,曰:「猶未足以報吾夫也!」後經喪亂,不知所終。劉子竟慚憾而死。

僉兵,法也。戍而死,命也。自然何尤焉?特以一髮故,傷其夫婦之心。身爲行禽,殃及宗嗣。嗚呼!此其食報,豈直一髮乎哉!

情史氏曰:「諺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此言施報之不爽也。情而無報,天下誰勸於情哉!有情者,陽之屬,故其報多在明。無情者,陰之屬,故其報多在冥。」

字數:16254,最後更新時間:2023-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