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餘話·卷二


青城舞劍録


至正間,有道士真本無、文固虚,不知何許人。客威順王門下,通劍術,曉兵,深於智略,號文武才。王雖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衛君美重之。一日,王遊别苑,召二人侍,因從容諷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極盛而豐。在大王觀之,固以爲高枕肆志之日,惟聲色狗馬是務,焉知其他!在愚輩觀之,蓋有甚不然者。官裏老而昏,奇氏寵而横,哈麻、雪雪之徒,又以演揲兒法蠱惑君心。賄賂公行,是非顛倒,天變於上而不悟,民困於下而不知。武備不修,朝政廢弛,小人恣肆,君子伏藏。殆猶一髮之引千鈞,禍在旦夕,甚可畏也。蘇老泉所謂:『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大王朝廷懿親,江漢藩屏,宜求賢納士,選將練兵,節用儲財,陰爲之備。萬一風塵草動,寰宇土崩,即便指麾義旗,率先赴難,上以紓君父之急,下以盡臣子之心,克復神州,光膺舊物。然後奉身而退,口不言功,懇請歸藩,世守南紀。使執筆之臣,書爲大元宗英,秘在金匱,垂之萬年。豈不偉哉!豈不盛哉!」王怪之曰:「爾非病風狂痴耶!何言之不倫如是?吾將執爾送縣官矣。」二人默然而退,計曰:「腐骨殘肉,魂亡神耗者,尚何教以有爲哉!盍求豪傑者而佐之。豎子不足謀矣!不去,禍且至。」於是題詩於黄鶴樓而遁。本無詩曰:

平生智略滿胸中,劍拂秋霜氣吐虹。恥掉蘇秦三寸舌,要將事業佐英雄。

固虚成詩二首曰:

膽氣堂堂七尺軀,壯心肯作腐儒迂?橋邊黄石徒爲爾,自有龍韜一卷書。

芙蓉出匣照寒鋩,上帶仇家血影光。前席早知無用處,錯將豪傑待君王。

王知而求之,隱矣。未幾亂作,悉如所言。

至正乙未,倪文俊陷沔陽,威順之子報恩奴與湖南元帥阿思藍水陸並進討之。至漢川,水淺膠舟。文俊用火筏燒船,報恩奴遇害。王思之,百計覓二人,不能得。陳友諒聞其往來光、黄間,具書禮請之。不至,翩然入蜀。既而明玉珍據四川,素聞二人名,物色不可得。天朝既平羣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彦爲西充縣丞。君美往省候之。回途舟敗,同船之人,盡葬魚腹。獨君美負得一板,浪滚及岸,因而不死。然行李盤纏,一時俱盡。偶腰間碎銀數星在,急投近岸民家,覓火燎衣,買食充腹,躑躅徬徨,計無所出。民家翁視其辭貌,知非常人,頗善待之。留數日,因出縱步,忽二道士前揖曰:「衛君一寒至此哉!」視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狀。曰:「無憂也。」挾往其家,則青城山也。高牆華屋,深院曲房,蒼頭數人,列侍左右,俎豆備水陸之珍,歌舞極聲容之盛。與君美話舊,歡若平生。

因詢其亂中出處,二人曰:「自辭黄鶴,即入黄牛。久隱青城,忽逢青眼,其爲喜慰,殆不可言。所惜壯心凋落,一事無成,俯仰乾坤,飄摇萍梗,索居閒處,有愧故人。」乃與痛飲,飲酣氣豪,論議蜂起。本無曰:「天下之事,在乎知幾。幾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易》曰:『知幾其神乎?』又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子思子曰:『君子知微』,皆謂是也。古今以來,豪傑之士不少,其知幾者幾何人哉?吾於漢得張子房焉。子房事載史册,不必贅論,盍相與論其幾乎。夫漢祖之臣,莫逾三傑,而子房又三傑之傑者也。項羽傑於高祖,而爲高祖所滅,子房之謀也。是子房非特三傑之傑,並傑於高祖、項羽矣。且高祖爲是三傑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蕭何、韓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獄之辱,夷族之禍。子房晏然無恙,夫禍不在於禍之日,而在於目三傑之時。天下未定,子房出奇無窮。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擇小縣,偶語不先發,其知幾爲何如哉?誠所謂大丈夫也矣。」固虚曰:「吾於宋得一人焉,曰陳圖南。五代之亂,古所未有,不有英雄起而定之,則亂何時而已乎?圖南窺見其幾,有志大事,往來關、洛,豈是浪遊,及聞趙祖登基,墜驢大笑,故有『屬猪人已着黄袍』之句,就已字觀之,蓋可見矣。既而拂袖歸山,白雲高卧,野花啼鳥,春色一般,遠引高騰,不見痕跡,所謂寓大巧於至拙,藏大智於極愚,天下後世,知其爲神仙而已矣!知其爲隱者而已矣!孰得而窺其窔奥?方之子房,有過無不及。人亦有言,英雄回首即神仙,豈不信歟!」君美曰:「二公煉質名山,塵埃富貴,向聞高論,猶似未能忘情者,豈不爲修行之累乎?」二人大笑曰:「衛君平日議論,如此之高,今之識趣,何如此之下?夫循行數墨,呫嗶呻吟,儒之土苴。熊經鳥伸,導引服氣,仙之糟粕,吾之所謂修行者,豈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視其家,錦綺充盈,金玉山積,各有美人掌之。最後,至一山岩中,有髑髏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間不義人也,余得而誅之。」君美爲之吐舌,舌久不能收。

明日,大設宴,君美首席,兩美人捧牙盤盛明珠十、黄金百兩爲壽,君美不敢却,但唯唯謝。於是劇飲大醉,本無賦詩曰:

蓋世英雄蓋世才,關河百戰起塵埃。遼東白鶴空留語,天下黄金謾築臺!壯志已成終古恨,殘編付與後人哀!東風萬斛曹瞞艦,盡化周郎一炬灰。

固虚續吟曰:

豪傑消磨嘆五陵,髮衝烏帽氣填膺!眼前不是無豪傑,身後何須論廢興!當道有蛇魂已斷,渡江無馬讖難憑。可憐一片中原地,虎嘯龍騰幾戰争。

其詩大抵類此,則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遷鶯》一闋,執杯酬謝於二公,自歌以侑焉。詞曰:

乾坤如昨,嘆往事淒涼,長才蕭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换,非是舊時城郭。世事恰如棋子,當局方知難著。勝與敗,似一場春夢,何須驚愕!○寥落。相見處,萍水異鄉,爛熳清宵酌。説到英雄身同夢,澀盡劍鋒蓮鍔。看破浮雲變態,休問誰强誰弱!堪嘆息,這一番歸去,似遼東鶴。

明日求歸,二人曰:「唐有紅綫,今有碧綫,當令送君也。」至則一好女子,其年可十七八,負竹箱,隨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顧謂曰:「後會難期,請爲起舞。」碧綫開箱,取白丸四,大如雞卵,乃雌雄劍也。二人引而伸之,飛躍上下。須臾,天地晦冥,風雲慘淡,惟於塵埃中見電光翕欻,交繞互纏。君美股戰,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陡壁穹崖,殊無有路。君美乃氣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頸,心膽俱落。舞罷,失二人所在,獨碧綫旁君美立,倒皮囊中酒共飲。伺夜,握君美手東南而逝,將三更許抵家。但見金珠在榻,碧綫亡去久矣,竟不知其何術也。洪武二十年,君美有壻單公鉉爲庫官,間爲人道婦翁事,亦與此吻合焉。

字數:2016,最後更新時間:2023-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