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卷三


申陽洞記


隴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騎射,馳騁弓馬,以膽勇稱,然而不事生産,爲鄉黨賤棄。

天曆間,父友有任桂州監郡者,因往投焉。至則其人已殁,流落不能歸。郡多名山,日以獵射爲事,出没其間,末嘗休息,自以爲得所樂。

有大姓錢翁者,以貲産雄於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鍾愛,未嘗窺門,雖姻親鄰里,亦罕見之。一夕,風雨晦冥,失女所在,門窗户闥,扃鐍如故,莫知所從往。聞於官,禱於神,訪於四境,悄無蹤跡。翁念女切至,設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願以家財一半給之,並以女事焉。」雖求尋之意甚切,而荏苒將及半載,竟絶音響。

生一日挾鏃持弧出城,遇一獐,逐之不捨,遂越數峰,深入窮谷,終莫能及。日已曛黑,又迷來路,彷徨於斷壠迴岡之側,莫知所適。已而煙昏雲瞑,虎嘯猿啼,遠近黯然,若一更之後。

遥望山頂,見一古廟,委身投之。至則塵埃堆積,牆壁傾頽,獸蹄鳥跡,交雜於中。生雖甚怖,然無可奈何,少憩廡下,將以待旦。

未及瞑目,忽聞傳導之聲,自遠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得有此?」疑其爲鬼神,又恐爲盜劫,乃攀緣檻楣,伏於梁間,以窺其所爲。

須臾,及門,有二紅燈前導,爲首者頂三山冠,裹紅抹額,披淡黄袍,束玉帶,逕據神案而坐。從者十餘輩,各執器仗,羅列階下,儀衛雖甚整肅,而狀貌則皆豭貜之類也。生知爲邪魅,取腰間箭,持滿一發,正中坐者之臂,失聲而走,羣黨一時潰散,莫知所之。

久之,寂然,乃假寐以待旦。時見神座邊鮮血點點,從大門而出,沿路不絶,循山而南,將及五里,得一大穴,血蹤由此而入。

生往來穴口,顧盼之際,草根柔滑,不覺失足而墜。乃深坑萬仞,仰不見天,自分必死。旁邊微覺有路,尋路而行,轉入幽邃,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開朗,見一石室,榜曰「申陽之洞」。

守門者數人,裝束如昨夕廟中所睹。見生,驚曰:「子爲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禮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醫爲業。因乏藥材,入山採拾,貪多務得,進不知止。不覺失足,誤墜於斯。觸冒尊靈,乞垂覓宥。」

守門者聞言,似有喜色,問之曰:「汝既業醫,能爲人治療乎?」生曰:「此分内事也。」守門者大喜,以手加額曰:「天也!」生請其故。曰:「吾君申陽侯,昨因出遊,爲流矢所中,卧病在牀,而汝惠然來斯,是天以神醫見貺也。」

乃邀生坐於門下,踉蹌趨入,以告於内。

頃之,出而傳其主之命曰:「僕不善攝生,自貽伊戚,禍及股肱,毒流骨髓,厄運莫逃,殘生待盡。今而幸值神醫,獲賜良劑,是受病者有再生之樂,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

生遂攝衣而入,度重門,及曲房,帷幄衾褥,極其華麗。見一老獼猴,偃卧石榻之上,呻吟之聲不絶。美人侍側者三,皆絶色也。生診其脈,撫其瘡,詭曰:「無傷也,予有仙藥,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則能後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蓋亦有緣耳。」遂傾囊出藥,令其服之。

羣妖聞度世之説,喜得長生,皆羅拜於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獲仙丹永命,吾等獨不得沾刀圭之賜乎?」生遂罄其所繼,遍賜之,皆踴躍争奪,惟恐不預。其藥蓋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鏃而射鷙獸,無不應弦而倒。有頃,羣妖一時仆地,昏眩無知矣。生顧寶劍懸於石壁,取而悉斬之,凡戳猴大小三十六頭。

疑三女爲妖,欲併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爲妖猴所攝,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爲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聽!」問其姓名居址,其一即錢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生雖能除去羣妖,然無計以出。

憤悶之際,忽有老父數人,不知自何來,皆身被褐裘,長鬚烏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虚星之精,久有此土,近爲妖猴所據,力弗能敵,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圖之。不意君能爲我掃除仇怨,蕩滌凶邪,敢不致謝!」各於袖中出金珠之屬,置於生前。

生曰:「若等既具神通,何乃見欺於彼,自伏孱劣耶?」

白衣者曰:「吾壽止五百歲,彼已八百歲,是以不敵。然吾等居此,與人無害也,功成行滿,當得飛游諸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貪淫肆暴,害人禍物。今其稔惡不已,舉族夷滅,蓋亦獲咎於天,假手於君耳。不然,彼之凶邪,豈君所能制耶?」

生曰:「洞名申陽,其義安在?」

曰:「猴乃申屬,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土之舊號也。」

生曰:「此地既爲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誤陷於此,但得指引歸途,謝物不用也。」

曰:「果如是,亦何難哉!但請閉目半晌,即得遂願。」

生如其言,耳畔惟聞疾風暴雨之聲。聲止,開目,見一大白鼠在前,羣鼠如豕者數輩從之,旁穿一穴,達於路口。生挈摯三女以出,逕叩錢翁之門而歸焉。翁大驚喜,即納爲壻,其二女之家,亦願從焉。生一娶三女,富貴赫然。復至其處,求訪路口,則豐草喬林,遠近如一,無復舊蹤焉。

字數:1527,最後更新時間:2023-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