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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棚閒話
自那日風雨忽來,凝陰不散,落落停停,約有十來日纔見青天爽朗。 那個種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卻見豆藤驟長,枝葉蓬鬆,細細將苗頭一一理直,都 順著繩子,聽他向上而去,葉下有許多蚊蟲,也一一搜剔乾淨。那些鄰舍人家都在門 外張張望望,嚷道:「天色纔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說古話哩,我們就去。」不多時就 有許多坐下,卻不見那說故事的老者。眾人道:「此老胸中卻也有限,想是沒得說了 ,趁著天陰下雨,今日未必來也。」內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親處聽得一個故事 ,倒也好聽,只怕今日說了,你們明日又要我說。我沒得說了,你們就要把今日說那 老者的說著我也。」 眾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裏有的便說,如當日東坡學士無事在家,逢人便要問些 新聞,說些鬼話,明知是人說的謊話,他也當著謊話聽。不過養得自家心境靈變,其 實不在人的說話也。」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說的就是蘇東坡。他生在宋朝仁宗時, 做了龍圖閣學士,自小聰明過人,凡觀古今書史,一目瞭然。看見時事紛更,權奸當 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嘗要把話譏刺他或做詩打動他。聰明尖酸處固自 占了先頭,那身家性命卻干係在九分九釐之上。倒不如嘿嘿癡癡、隨行逐隊依著仕路 上畫個葫蘆,倒得個一路功名,前程遠大,順溜到底。可見蘇東坡只爲這口不謹慎, 受了許多波吒。一日在家睏頓無聊之極,卻向壁上題下一首詩來,說道:『人家生子 要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就是這四句詩也是 譏嘲當道公卿的話,卻是老蘇的舊病,不在話下。後來又有個老先生於仕途上不肯通 融,屢遭罷斥,看見那聰明伶俐的做了大官,占了便宜,也向壁上學那東坡題下四句 道:『只因資稟欠聰明,卻被衣冠誤此生。但願我兒伶且俐,鑽天驀地到公卿。』此 一首詩似與坡公翻案,然而譏誚當道亦與坡老相同,只好當個戲言。難道人家生的兒 子聰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來不聰不竣不伶不俐,起初看來是個泥團肉塊,後 來交了時運,一朝發作起來,做了掀天揭地事業、拜將封侯的。譬如三國時有個孔文 舉,年方十歲,隨著父親到洛陽任所。那時有個司隸校尉李元禮,極有名頭,大官府 要去見他,無論本官尊重,那門吏也十分裝腔作勢,一時難得通報。 彼時文舉乃十歲小兒,大模大樣持了通家稱呼的名帖,來到李府門上,說道:『我是 李府通家。』門吏看見小小聰俊孩兒,即與通報。後來李公接見,問道:『足下與我 那裏通家?』那孔文舉不慌不忙,從容對道:『昔先人仲尼與尊公伯陽有師友相資之 誼,在下與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許多賓客在座聽了,各各稱奇。彼時座中有個 陳建,最後方來,李元禮將此言說與陳建,陳建便道:『小時雖則聰明,無不了了, 大來未必果佳。』文舉應聲說道:『看來老丈小時定是聰明,無不了了的了。』滿座 之人俱各笑將起來,稱道:『如此聰明,異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這張利嘴人人忌 刻,後因父親朋黨之禍,畢竟剪草除根了。 可見小時聰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如今再說一個小時懵懵懂懂,後來做出極 大的功業,封了極大的爵位,纔是奇哩! 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當四海鼎沸之際,姓汪名華。初時無名,只有小字興哥。祖居 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績溪縣樂義鄉居祝彼處富家甚多,先朝有幾個財主, 助餉十萬,朝廷封他爲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稱朝奉。 卻說汪華未生時節,父親汪彥是個世代老實百姓,十五六歲跟了夥計學習江湖販賣生 意。徽州風俗,原世樸實,往往來來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個是一文不捨,一 文不用。做到十餘年,刻苦艱辛,也就積攢了數千兩本錢。到了五旬前後,把家貲打 總盤算,不覺有了二十餘萬,大小夥計就有百十餘人。 算帳完了,始初喜喜歡歡,舉杯把盞,飲至半酣,忽然淚下。 眾夥計問其原故,那汪彥道:『我也不爲著別的,只因向日無子,從南海普陀洛迦山 求得一子,叫名興哥。看來面方耳大,也成個人形,其如呆呆癡癡,到了十五歲,格 格喇喇指天劃地,一句說話也不明白,卻似啞子一般。遇著飲食,不論多少,好像肚 內有熱爐熱灶,無有不納,豈不是個焦員外的令郎、胡永兒的丈夫?雖掙了潑天傢俬 ,也是一盤瞎帳。』說畢便淒悽慘慘、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夥計中有那當心的上前勸 慰寬心,有勸到揚州、蘇州再娶一妾,另生幾個好的;有拿酒復來相勸,猜拳行令的 ,都也不在話下。臨了來有個老成的夥計,走近前來,說道:『老朝奉,不消著忙, 明年小主十六歲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我看小主雖則不大言 語,心中也還有靈機,面貌上也有些福氣,不若撥出多少本錢,待我幫他出門學學乖 ,待他歷練幾年就不難了。』一面就與興哥說知,興哥也就把頭點了幾點。眾夥計盡 道:『小朝奉心裏是明白的,不難!不難!』俱各散訖。」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眾 夥計會同拜年吃酒,中間老成的夥計也就說起小朝奉生意的事。 汪彥道:『他年小性癡,且把三千兩到下路開個小典,教他坐在那裏看看罷了。』約 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興哥斯斯文文立起身來,卻明明白白說道:『我偌大傢俬,唯我一個承 載,怎麼止把三千兩與我,就要叫找出門?卻是不夠!』眾盡駭異。連那老朝奉聽了 也不覺快活起來,接口連聲說道:『果然奇了,也說的話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靈了 。』滿堂人俱各稱羨,只待二月初頭整備行李,拜別父母起身。汪彥占卜得往平江下 路去好。那平江是個貨物馬頭,市井熱鬧,人煙湊集,開典鋪的甚多,那三千兩那裏 得夠? 興哥開口說:『須得萬金方行,不然我依舊閉著口,坐在家裏。』那老朝奉也道:』 他說得有理。』就湊足了一萬兩。未免照例備了些醃菜乾、豬油罐、炒豆瓶子,歡歡 喜喜出了門。那老夥計已預先託人把鋪面房屋、招牌、架子、家夥什物俱已停當,揀 了黃道吉日開張,掛得一面招牌。就有一個人拿著十個盒子進來,說道:『賀喜!賀 喜!願小朝奉開典鋪,就趁了十對盒利錢,權且當銀十兩做個采頭。』小朝奉聽見說 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兩,酬你這個好意。』那夥計道:『 小朝奉不可聽他!這是從來市井光棍打抽豐、討采頭,都是套子,不可與他!』小朝 奉道:『第一次也讓我一個順利。』夥計就閉口了。不多時,又見一伙衣冠濟楚,捧 著表禮走將進來,看名帖上整齊數來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鄰,聞得朝奉開當,各人備 了一兩分資外,又添出五分,備了花紅糕酒,都來賀喜。 那夥計們少不得請出興哥來做主人,眾鄰舍俱各唱喏稱賀,分賓坐了,奉茶而別。興 哥回轉身,欣欣喜色,對眾夥計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開典好,就是這鄰舍高 情卻難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資扯開兩個,眾夥計上前把手按住道:『這是套禮 ,收不得的。過日備戲設席請他後就返璧了。』興哥道:『方纔二十兩出門,今就有 四十兩進門,就是對合利錢佳兆,如何方纔當盒子的不要賞他!』說畢,仍舊把眾分 一卷拿了進去。急得眾夥計沒些布擺,只是叫苦。少刻,喚一個小郎進去,興哥打開 銀庫,揀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齊齊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換了衣服,備了名帖,走出 鋪中,說:『我如今要答拜了。』眾道:『四十封銀爲何?』興哥道:『陌生所在, 難得他們盛意,備禮答他。』眾夥計道:『只消費二十兩一席戲足夠了,如何要這許 多?』興哥道:『你們只曉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開鋪賺錢,就要結識地鄰,日 後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這十兩頭也只照歷來規例 ,亦未見得從厚。』言畢徑出門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鄰舍個個喜歡,人人快活, 稱道:『小朝奉是個大方。』那些夥計齊齊嘆氣跌腳,只好付之無可奈何。興哥拜完 客,回到鋪中坐著,忽見一人牽著匹馬進門道:『在下是個馬販子,販了二十匹馬來 ,馬價都是百金一匹的。遇著行情遲鈍,眾馬嗷嗷,只得將一匹來寶鋪,當五十兩買 料。賣出依舊加利奉贖。』興哥心中愛著駿馬,一眼看了就笑起來,那夥計道:『開 口貨從來不當,出去!出去!』興哥道:『省會地面馬也是要用的,若不當與他,那 四十九匹都餓死了,豈不可憐!』說畢就進裏邊去。那夥計越發回他,那馬販蜘躕半 晌,只要候小朝奉出來討個下落。那知不多時,興哥捧出元寶兩錠,就招馬販進中門 遞與他。馬販說:『當一錠夠了。』興哥說:『你辛苦來此,須要趁錢方好。如何百 金的價止當五十兩?卻不折了本麼。快去!快去!』那馬販倒地四拜,稱謝恩主而去 。眾夥計尚自不知,興哥又到鋪內坐定。又見一個窮人手拿鐵鍋一隻,夥計上帳當去 三錢。纔出門去,興哥把頭一側,想道:『這個窮人家裏不過一隻鍋子,將來當了, 老婆在家如何煮飯?三錢銀值得恁麼?』便走出鋪來,提了鍋子出門就上了馬,一溜 煙追去。畢竟尋著那個窮人還了他去。 鋪中眾人沸沸的說起方纔當馬之事,又吃了一驚,只等興哥回,大白日裏就把當門關 上,接著興哥到廳上。眾夥計一齊依次坐下,老夥計道:『小主人,你從幼未經出門 ,你的身命干係都在我們身上,就是一萬兩本錢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來的 。纔得一二日,如此顛顛倒倒,本錢倒失去了一大塊,將來怎麼算帳?』興哥道:『 不難,不難。若說加三利息,你們眾人就提了三千兩去,餘下本錢聽我發揮罷了。你 們眾夥計舊規俱已曉得,不過以舊抵新,移遠作近,在日用使費上扣刻些須,當官幫 貼中開些虛帳,出入等頭銀水外過克一分,掛失票、留月分、出當包、討些酒錢,就 是你們伎倆,這都不在我心上。你們要去就去,難道我迷失了路頭不成?』眾人被他 數落,頓口無言。那老者諒來不可挽回,同眾人備細寫了稟帖,第二日就回徽州報信 去了。興哥看見老者去了,心中不覺又鬆了一鬆。不久傳聞出去,那些鄰舍也都裝了 套子,或有說官司連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說錢糧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屬的, 或有說父母疾病臨危、要去調治結果的,或有說修蓋廟宇、砌造橋樑,一時工錢要緊 的。興哥一一都不要當頭,悉如來願,應手給散去了。不一月間,那一萬兩金錢俱化 作莊周蝴蝶。正要尋同鄉親戚寫個會稟接來應手,那老朝奉風快的到來,進門前後一 看,叫屈連聲,揪著興哥就打。興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錢財散去,老朝奉在 家只消半間草屋,幾件布衣,數擔粗米,一罐豬油,就夠一生受用,何必艱難險阻, 一一搬到土窖中藏著,有何享用?』老朝奉聽了又氣又惱,晚年止得此子,也無可奈 何。次日即收拾行李,退還房屋,一伙回家去了。就把興哥關閉一室,不許在外應酬 。」不覺過了四五個月,不知那裏尋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夥計都送一百文, 按月要收二百文。眾人在他門下也就胡亂送些與他,不半年也就積起三萬上下。老朝 奉知道,說『此子如今曉得生放利錢,比當初大不相同。』興哥只做不知,終日在私 下盤放錢債。老朝奉一日道:『你既知積財當積的,何不再拿一萬出門去?』興哥道 :『前番一萬胡亂散去,如今卻要多些,刻苦翻轉那一萬本來纔好。』老朝奉道:『 說得有理。』問道:『依舊開當罷?』興哥道:『典鋪如今開的多了,不去做他。須 得五萬之數,或進京販賣金珠,或江西澆造瓷器,或買福建海板,或置淮揚鹽引,相 機而行,隨我活變。再不像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做的故事也!』老朝奉聽了,爽快就兌 下五萬兩,選下八個家人,仔細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擔行李。興哥依舊騎著那馬,瀟 瀟灑灑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曬白鯗生意絕好,徑往明州進發。 訪得浮橋外下塘街有幾家大財主經紀,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頓行李。那知這 曬鯗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興哥卻早到半月。下處甚是寂寞,帶了幾個家人且到洛迦 山遊玩數日。一者進香,再者觀海,亦是暢事。那山上清淨道場並無俗客。次日單身 步月而行,不覺信步一直到那釣鼇磯上,對著汪洋大海盤膝而坐。月色正中,海氣逼 得衣袂生涼。正待回步,忽見磯邊樹林影裏走出一人來,興哥也道:『奇怪,奇怪! 』依舊坐下。 那人將到面前,興哥看見,唬了一跳。看那人時,生得好生怪異:只見兩隻突眼,一 部落腮。兩鬢蓬鬆,宛似鍾馗下界;雙眉倒豎,猶如羅漢西來。雄糾糾難束纏的氣岸 ,分明戲海神龍;意悠悠沒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餓虎。 興哥上前將欲迎他,他卻高足闊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塊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 一聲道:『老天,難道我老劉就罷了不成?安得五萬金,成我一天大事也!』興哥聽 見說得奇異,上前問道:『君家於此地要這五萬兩何用?』那漢把眼一橫道:『乳臭 小子,那知我事!』興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爲田舍翁。看得五萬金恁難得 也。』那漢一聞此言,便回身下拜道:『我誠小人,不識君家何以應我。倘能周旋, 明年此月此日,仍納於此地。還君十萬,不食言也。』興哥道:『去此不遠,我當爲 君謀之。』即相拉下船,隨從約有十五六人,一徑回到下處。請出主人,喚小郎們搬 出行李,將五萬兩一一交付那漢收去。那漢道:『足下此馬無甚用處,一井付我馳去 ,異日仍以此馬還君。』興哥連忙解轡送他。兩人拱手而別,並無他言。 主人與小郎在側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麼來歷。 主人只道是洋裏捕魚客人或是沿海衛所經紀,也都只在那曬鯗的生意上作想。問道: 『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處?』興哥道:『我也不知。』即便叫小郎們收拾回去。小 郎道:『官人此來爲何?』興哥道:『此番生意對本利錢,甚是省力爽快。』小郎也 只得隨口含糊謝別主人,依著路回去。總來不及兩月,已到家裏。老朝奉問道:『甚 麼生意回身得快?』且見行李輕鬆,吃了一驚。興哥道:『對年對月對本利錢,也是 順利的了。』老朝奉仔細問其下落,並無一字回答。問及小郎,那小郎拿指頭指著道 :『只去問他,我們一毫不知。』那老朝奉急得心躁,興哥且自意氣揚楊,指著前邊 該造大廳,指著後邊該造大園,不癡不顛,說來的都是迂闊之論。老朝奉揪發亂打, 興哥嘻嘻道:『不要難爲了十萬貫的財主,且自耐煩到了明年此時,若無本利到家再 吵再鬧也未遲哩。』老朝奉只索忍氣吞聲,且自排遣過去。」不覺倏忽已到次年二月 初邊,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興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 便了。』果然俟到邊際,興哥束裝前往。先一日已到彼處,暫借僧房歇下。到那晚上 ,依舊單身坐在釣鼇磯上。黃昏已過,二更悄然,將及三更,那樹影裏果見一人大踏 步走上磯來,叫道:『思兄何在?』興哥向前相見,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 如何?』那漢道:『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將這五萬銀子即在沿海地方分頭糴得糧食, 接濟六郡義師,方無脫巾之變。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處,猶如破竹。 今總計之,閩粵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縣,那海中倭夷島寇歸併百十餘處,令海中所稱 海東天子劉琮即弟也。去年潛身上普陀窺探,亦因營中缺乏糧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 佈施,不料大大叢林也就荒涼這個模樣。敢問恩兄高姓大名?』興哥道:『山野鄙人 ,毫無施展,留此姓名爲何?』劉琮道:『一言相許,五萬銜恩,屍以祝之,猶難爲 報。何姓名之見吝也?』興哥遂將姓名、住居一一道破。不料從旁扈從的人早已聞報 ,一面將十萬金錢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興哥一些不知,這是後話未題。且說劉琮 邀了興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艤舟相待。不一時間,到了大港,卻有數十彩鷁鱗 次而集,旗幟央央,就有許多披甲荷戈的,整齊環列。 劉琮扶了興哥過船,便令發擂鳴金,掛帆理幟,出洋而去。未及五更,大洋中數萬艨 艟巨艦,桅燈炮火震地驚天,到了大船即喚出許多宮妝姬嬪,匍伏艙板之上,齊稱恩 主,不減山呼。 興哥也不自覺,如在雲夢之際。一面開筵設席,極盡水陸珍饈;一面列伍排營,曲盡 威嚴陣勢。異方音樂,隊隊爭先;海外奇珍,時時奏獻。興哥整整住了十餘日,即欲 辭歸。那劉琮苦苦相留,情難被袂,心知興哥不能再住,一邊備了船隻,逐程相送; 一邊捧出蓋世奇寶,舉以相贈。興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辭。劉琮道:『此非酬報恩兄 之物,聊伸萬一之敬。今既不受,弟有錦囊三個,異日要緊之際開看便得。此時未可 預洩其機也。』興哥再拜,受之而別。一路歸家,也不知劉琮將錢十萬早已送到家下 ,不題老朝奉喜得不了。」且說興哥依舊瀟瀟散散而回。老朝奉聞得興哥回來,舉家 迎接。一門勢利都來道喜。興哥心已知之,絕不露一毫於顏色。 那些積年夥計俱來備席接風,興哥也一家不領,每人卻送青蚨五萬文,以償日來相與 之意。卻在後園造起百尺高臺,做那觀星望氣的勾當。耳邊廂聽得道路傳聞,說海東 天子占了某州某縣,漸漸逼近徽州,人頭上荒荒亂亂,俱作逃竄之計。興哥道:『此 時事勢已急。』開一錦囊看時,如此如此。彼時隋朝既滅,唐主登基。興哥即便具了 一道章疏投在節度使李冕衙門,求其代爲申奏。自認團練義兵三千,不費朝廷一文一 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後方受朝廷封賞。李節度正在求賢枯渴之際,得此一疏, 即便轉奏,奉了唐皇新旨,暫授南路總管之職,聽其便宜行事。興哥整師振旅,即使 起行,駐師溫、睦之間。那些倭夷島寇不奉正朔,聽得義師初集,即便整兵秣馬,一 擁前來,把那興哥全營密密層層圍得鐵桶相似。正在危急,再拆一個錦囊看時,他便 營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黃旗,上書『海東十三路水陸全師都總管汪』。外邊這些島夷 看見旗號,許多頭領即便把旗從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後屯扎住了。不多時西南 角上一隊兵馬約有百十餘人,牽著白馬一匹,飛星相似,直奔前來。一人口稱『奉海 東天子命令,特送白馬奉還恩主汪老爺的』。營中接應報去,即令先鋒出來接了來書 ,驗看明白,果是當初之馬。此馬渾身雪白,背上前後卻有黑斑二十四點,喚名葡萄 雪,乃是一匹龍馬。始初當在鋪中,興哥原是愛上他的,卻叫不出他的名色。自從劉 琮借去,一到海濱如魚得水,劉琮騎了他,到處成功。海東一帶地方都認得一條白龍 現世,不但人人畏懼,就是萬馬見了亦個個攢蹄委鼠,無不懾服他的。 興哥騎了此馬,那沿海地方都認做劉老爺領兵到來,處處擺圍迎接,俱應慇懃,不煩 一矢,俱已貼然歸順。始初止得義兵三千,不及一載已就招徠有五萬之眾。俱是劉琮 有令在先,要讓漳南十鎮報他做個絕世奇功。不料第三年間,天時亢旱,師次建南, 米價騰湧,至六兩一擔。人民洶洶,軍士嗷嗷,朝暮將有不測之變。興哥心急,又將 一個錦囊拆看,卻也正爲此著。 即傳令沿海烽臺俱將白帶號旗掛起。海上哨探小卒不日報知劉琮,即便傳令速備糧米 五百萬石,沿海前來接濟。軍民歡聲振地,一路太平。兵馬已抵漳南大鎮,建牙開府 ,大布雄威。節度藩鎮屢屢奏有奇功,不時頒有欽賞,官爵加封至吳國公,袞衣玉帶 ,賜尚方劍,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爲。正在熱鬧之際,一日劉琮連宗千號,直進南 海小洋,要與吳國公相會。吳國公開營列隊,倍加整肅威嚴,一如前日劉琮相見故事 。酒至三巡,劉琮即問:『恩兄自前歲出山,聞得尚未娶有尊嫂。若不相棄,舍妹年 已及笄,情願送來,以備箕帚。』吳國公見說,遜謝不敢。劉琮決意再三,吳國公道 :『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當奏明朝廷方敢應允。但弟又有一說,既與 吾兄結爲姻親,方今聖天子正位之初,四海聞風向化。吾兄與其寄身海外,孰若歸奉 王朔?在內不失純臣之節,在外不損薄海之威。 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揚名之大節也。』劉琮連聲允諾。即日齊集兩邊營內 頭目,設備太牢大禮,歃血盟心,一面賫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誠。此時正是大唐武德 四年,天子御覽奏章,龍顏大喜,特旨差內翰官一員沿海宣揚德化,大頒欽賞,進爵 封爲越王,賜名汪華,命欽天監擇日完姻。劉氏封爲安海郡君,金書鐵券世襲王爵, 追封五世。劉琮賜爵爲平海王,永鎮海東。汪劉兩家世世婚姻不絕,直終唐代,克盡 臣節,以爲千秋美談。」眾人道:「今日這位朋友說這故事,更比尋常好聽。不意豆 棚之下卻又添了一位談今說古、有意思的人也。」 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讀書,也是道聽途說。遠年故事,其間朝代、官銜、地名、 稱呼,不過隨口揪著,只要一時大家耳朵裏轟轟的好聽,若比那尋了幾個難字、一一 盤駁鄉館先生,明日便不敢來奉教了。」眾人道:「太謙,太謙!尊兄口比懸河,言 同勒石,胸中必多異聞異見,正要拱聽。」各各稱謝而去。 總評讀此一則者,不可將愚魯、伶俐錯會意了,就把汪興哥看作兩截人。其所以呆癡 啞巴,萬金散盡,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國根基作用也。天下奇材大俠,胸徹萬有, 心中具不可窺測之思,觀人出尋常百倍之眼。一言一動,色色不欲猶人,況區區守錢 之虜、賣菜之傭,錙銖討好,尤其所鄙薄而誹笑之也久矣。如隋末兵亂,世事可知, 不能爲唐太宗,則爲錢武肅。 若虯髯海外,又是一著妙棋,彼固不屑爲北面事人之輩者也。 處此亂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俠,非惟無可見長,抑且招禍。即五代歙人汪臺 符,博學能文章。 徐知誥出鎮建業,臺符上書陳利病,知誥奇之,宋齊丘嫉其才,遣人誘臺符痛飲,推 石城蚵皮磯下而死。此不能呆癡啞巴之驗也。篇中摹寫興哥舉動,極豪興、極快心之 事,俱庸俗人所爲懮愁嘆息焉者。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龜卜而燭照之矣 。錦囊一段波瀾,固是著書人寬展機法耳。此則該演一部傳奇,以開世人盲眼,當拭 目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