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蜀山劍俠傳
    1. 後記:沉澱下來的往事——父親還珠樓主生活瑣憶
      1. 世事洞明皆學問
      2. 無意識是一種境界
      3. 「伸出手來,看看自己」
      4. 父親的臘祭
      5. 釋名說「觀」,寄懷託志

蜀山劍俠傳


後記:沉澱下來的往事——父親還珠樓主生活瑣憶


李觀鼎

人常感嘆往事如煙,而章詒和卻說「往事並不如煙」。其實,究竟如煙不如煙,還要看是甚麼的「往事」。有一些往事,帶着當事者的真性情、真識見,沉澱在人的內心深處,是永遠也不會成爲過眼雲煙的。在我的記憶裏,就印記着父親許多這樣的往事。

世事洞明皆學問

父親沒上過幾年學,連中學都沒有唸完,可是他在我們這些子女眼裏,卻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學問」。父親的「學問」,便在他對日常事物的洞澈中。記得大哥觀承在蘇州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數學考試不及格,原因是微積分部分沒弄懂。那天喫過晚飯,父親照常帶我們幾個孩子出去散步,途經那座也不知走過多少遍的望星橋時,他停下腳步,對觀承說:「你來看,一條條石塊砌成的這座橋,不就是‘積分’麼?要是把石塊從一頭慢慢拆去,到最後不就是‘微分’麼?」過了一會兒,又說:「看東西最忌熟視無睹。這裏面還有一層曲直關係變化呢,你們看得見麼?想想,當橋身被拆到祇剩下一條石塊時,它的曲線不就變成直線了麼?」周末,家教吳兆基先生來家裏給我們補習功課,大哥向他轉述了父親的「橋論」,這位當時蘇州的數學名師說,那是一個高等數學原理:在一定條件下,曲線和直線是一回事。

一九五五年,父親在北京市戲曲編導委員會兼任委員,經常參與整理改編傳統劇目。一天,委員會主任、京劇大師荀慧生先生來訪,就荀派名劇《香羅帶》的重新整理加工與父親探討。二人談得很投機,客廳裏不時傳出陣陣笑聲。那天父親格外興奮,送走客人,便向我們講起了《香羅帶》的故事:一個領兵打仗數月未歸的守備,因懷疑自己的夫人與家裏的教書先生有染,竟做出荒唐事來。他先是斥罵無已,繼而以劍裹脅,硬逼着夫人夤夜去至書房喚教書先生出來「相會」,以驗證自己的猜疑。幸得那書生人品端正,恪守禮教,無論夫人如何「呼喚」,他都拒不開門。結果真相大白,守備不得不賠禮謝罪。故事講完,父親意猶未盡,跟我們就戲論起「理」來:「一扇門,牽扯着門裏門外三個主人公的個性、心理、人格和命運,留香(荀慧生的別號)先生說,這齣戲的‘戲眼’就在書房那扇門上,真是卓見,卓見。」後來我們在父親的手記上,看到這樣兩行字:「進出尋常事,開闔須有心。」仔細想想,不是嗎?人生如門,該開的時候開,該關的時候關,多不容易呀。

無意識是一種境界

父親最讓人欽敬的,就是他對母親始終不渝的一往情深。母親孫經洵這位豪門千金,捨棄了極其優裕的物質生活,衝破外祖父百般阻撓,執意嫁給身貧位卑的父親,跟他一起擔風雨、分憂患。如此一片冰心,感動着父親所有的日子,而歷久彌深的感紉,又醇化爲一種對母親無微不至的體貼:穿衣披氅,他在她身後仔細提攜;上車下車,他在她兩側小心攙扶;每天午後,他都爲她親手沏好一杯龍井;每次用餐,他都給她送上第一筷子菜……請不要笑我在這兒抖摟「雞毛蒜皮」,這樣的小事父親一做就是幾十年,以後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和習慣。試想,若是沒有深厚的情感支撐,如何做得到?

一九五一年秋,父親編導的京劇《岳飛傳》,在上海天蟾舞臺公演了。這出新戲由譚派傳人譚元壽和著名青衣李麗芳擔綱,演出大獲成功。父親一高興,便在周末把三姐觀賢和我從蘇州接到上海去看他的「大作」。我們姐弟倆一左一右坐在父親身邊,戲正看得出神,忽聽三姐衝着父親一聲嬌嗔:「您這是幹甚麼呀?老是伸腳!」父親不作聲,祇是赧然一笑,從三姐的座位下把腳收了回來。戲散了,父親領我們去喫夜宵,在福州路一家餛飩店裏,他纔道出事情原委。原來從前戲園子座位較高,而母親身材矮小,爲了讓母親不至於控着腳,父親便伸出腳來給她做「踏墊」,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性動作,祇要一看戲,他就會自覺不自覺地伸出腳來——而且一定是左腳,因爲母親總是坐在他左邊座位上。看《岳飛傳》那天,母親已去北京省親,父親左邊坐着的是三姐,他的腳便伸給了她。

這件事讓我們很感動,不過當時也沒有往深處去想,祇是覺得父親很細心,很會心疼人。後來,聽父親跟一位登門討教的武師論武藝之道,對此事纔有了進一步體會。父親認爲,練功習武,一招一式都要轉化爲下意識或無意識才好。因爲在與人交手時,招數、套路是不能現想現做的。臨陣現想,勢必因來不及而陷於被動。所謂手疾眼快,所謂出神入化,其實就是接招出手的無意識化,也就是應時做出的自然而正確無誤的隨機反應。許多人做不到這一點,乃因缺少千辛萬苦的付出和千錘百煉的砥礪。父親就此歸結道:「無意識是一種很不容易達到的境界。」我想,這種境界,父親在武藝方面雖未達到,但在夫妻情感方面,確乎已然步入其內了。父親在看戲時的無意識舉止表明,他對母親的悉心照顧,已經成爲一種本能,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而這,也正是他和母親多少年來相濡以沫、甘苦與共的結果啊。

「伸出手來,看看自己」

如我一般年紀的人,小時候或許都有這樣一種經驗,當我們有了過錯而被扳起面孔的大人們要求「伸出手來」時,大概就要喫「手心」、挨板子了。可是,父親讓我們伸出手來,卻並未見板子的跟進,而是別有一番用意。

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初,我們兄弟姊妹都在蘇州上學。三姐觀賢天資聰穎,又肯用功,學習成績總在班上名列前茅。小學畢業那一年,她居然得了全班第一。回到家裏,她把獎狀和成績冊往父親手上一遞,略顯激動地說:「我第一……」聲音雖然不高,臉上卻流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那氣氛,讓我這個考試勉強及格的人頗有些尷尬。我想,父親又要拿三姐的「優異」來貶責我的「低劣」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父親認真看過三姐的獎狀和成績冊,對她說:「很好。不過,也別把這‘第一’看得太重了。人有了長進,倒應該先伸出手來,看看自己。……」正要繼續說下去,忽聞有客來訪,便逕自迎了出去。母親見三姐攤開雙手,似乎沒弄明白父親的意思,便給我們講了一段父親童年的趣事:

那是在幾十年前四川長壽縣李家祠堂的私塾課上。一日,教課的王二爺要求學生當天背會《孟子》裏的「寡人之於國也章」。他因有事要辦,佈置完功課便離去了。這段書,父親以前曾在祖母的監管下讀過,加之記性極好,不到一個時辰,即已熟讀成誦。見到其他小朋友或疾首蹙眉,或閉目撅脣,一個個背得正苦,父親一臉驕矜之色,言談舉止幾近忘形。他捅捅這個:「喂,快些背呀!」逗逗那個:「怎麼啦?背得那麼慢!」後來,竟坐上了先生的「寶座」,拿腔拿調地講起課來,甚麼「以五十步笑百步」就等於現在的「以一百步笑二百步」啦,甚麼「七十者食肉」是因爲「老人家體虛而無肉不飽」啦,正說得起勁兒,突然後腦勺捱了一巴掌,回身一看,原來王二爺不知甚麼時候回來了。此刻,他那又一次舉起的手,正要劈打下來。父親見狀,連忙捧住王二爺的手,懇求道:「先生莫打,學生知錯了!」王二爺不依不饒:「知錯了?你知啥子錯?」父親望着王二爺張開的手,怯聲怯氣地說:「人各有長短,就好像先生的手指,——我不該自恃聰明。」聽了這番話,王二爺正在氣頭上的心便軟了下來,祇說了一聲「下次不可」,便放過了父親。……

聽母親講完這段往事,我們沉浸在一陣思辨裏。待父親送走客人回到房中,三姐迎上前去說:「爸,我明白了。」父親笑了笑,說:「明白就好。」然後轉過身來對我說:「其實,人不單是要在順境裏看到自己的短處,還要在落後時看到自己的長處。鼎兒學習成績不好,那是貪玩的結果;你踢球的時候,不怕累、不怕苦,不是很頑強麼,這就是長處呀,要是用在唸書上,還愁念不好麼?」聽着,聽着,我竟也伸出手來……

幾十年來,我時常伸手自視,心裏總記着父親留下的那句話:「伸出手來,那便是你自己。」

父親的臘祭

父親平時不拘禮俗,但每逢農曆臘月初三,他必鄭重其事地拜祭恩師王二爺。這一天,他一早就忙活上了:又是洗碗涮盞,又是切肉剖魚,又是溫壺燙酒,又是端鍋掌勺,事必躬親,不勞家人相助。王二爺氣絕辭世的子時(十一時)一到,父親便恭恭敬敬地在先師遺像前擺好祭品,酒、菜、湯、飯、甜食、水果一應俱全。其中,父親親手烹製的麻婆豆腐、冬筍肉絲、豆瓣魚和糖醋排骨四樣小菜,雖非「珍饈」,卻堪稱「佳餚」,都是王二爺生前最喜歡喫的。

焚香禮拜之後,父親侍立一旁,每隔十來分鐘,還要爲先師敬酒夾菜或添飯盛湯一次。在持續個把小時的過程中,父親一直保持頭容正直、氣容肅穆、立容前傾、色容莊重,那眼神似在仰慕,那耳神似在聆聽,那形神似在禮讚,那心神似在嚮往,……最後,他終於打破聲容靜默,在大段大段屈子《天問》的背誦中,結束了一年一度的臘祭。

起初,我並不理解一次普通的臘祭何以要如此認真、如此用心,便去問父親,他說:「古語有云‘祭如在’。就是說,祭祀先人要像先人在自己身邊一樣。」「那麼《天問》是背給王二爺聽的嗎?爲甚麼?」我好奇地追着問父親,他說:「是的。《天問》是王二爺教我的最後一首詩,可惜還沒有講完,他老人家便走了。我這是在向他繼續請教啊!」後來,我漸漸長大,讀的書多一些了,纔知道父親的祭禮竟然和《禮記》上講的「祭義」相通相應。再後來,當我也讀到《天問》,在閱讀中跟隨着屈子的大膽想像和執著探索,在宇宙奧祕、歷史滄桑中遨遊,在神話奇境、物象變幻中詰問,對天人之際進行思考時,我纔終於明白了王二爺導讀此詩對於父親成長的重大意義。正是這種少年時代的精神和審美的啓迪,爲《蜀山》一書提供了最初的、取之不盡的源泉。

父親的臘祭,教我懂得做人須有感恩之心。正所謂「禮自心始,儀與情通」,禮儀之用,關鍵乃在有「心」有「情」,否則便成了表面文章。「恩重如山」的內蘊,一方面固然在於施者慷慨無私的付出,另一方面還在於受者心會情融的體悟。在父親心目中,王二爺教導之恩重如峨嵋、青城,從這種內心深處的感紉出發,其所行祭禮的外在形式纔有了「祭如在」的神髓,成爲一次親切的師生對話。

釋名說「觀」,寄懷託志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學名皆帶「觀」字:觀承、觀芳、觀賢、觀鼎、觀淑、觀洪、觀政。這個字,似乎增加了我們之間的手足感,就連旁人見了我們的名字,也會很自然地猜想「這是一家子」。有人誇讚這些名字起得好,可是好在哪裏呢?叫慣了,用慣了,卻從未認真想過。

上高中的時候,因爲學校離北京人藝很近,我常有機會看那裏的藝術家表演,很快就喜歡上演戲和朗誦,隨之又愛上了寫詩。一九五六年夏,父親隨中國文聯組織的作家藝術家代表團訪問大西北,結識了擔任團長的著名詩人馮至教授。父親歸來不久,我便請求他介紹我去向馮先生討教如何寫詩,他卻以爲我寫的那些句子不值得去麻煩人。我不甘心,竟打着父親的旗號,逕直闖到北大燕東園馮先生的家裏去了。沒想到,引起馮先生注意的,並不是我送上的那幾首以爲不錯的詩,而是我的名字。甫入客廳,馮先生一邊讓我坐下,一邊說:「觀鼎,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待我聽完他那實在是有些簡略的評點,起身告辭時,他一邊送我,一邊又說:「你父親給你起的名字吧?觀、鼎,《易經》六十四卦,你的名字就佔了兩卦,而且都是好卦呢!」

回到家裏,我向父親求解,他不作答,反問道:「你說呢?」我脫口而出:「觀,就是看;鼎是國家重器。觀鼎而不問鼎,說明沒有野心。」父親聽了,不由哈哈大笑,指着站在一旁的三姐,對我說:「照此邏輯,豈不是要推出‘觀賢而不問賢’的結論?那麼,‘見賢思齊’的古訓還要不要呢?」說着,他走到書桌前,鋪開紙,用毛筆端端正正寫下一行「卦辭」:

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

寫完,父親擡起頭,看着我們疑惑不解的樣子,說:「還不去查書?」我和三姐連忙捧起那本舊《辭海》翻檢起來。很快地,我們眼前就出現了一些散碎的字義:盥,洗手;薦,進獻;孚,誠信;顒,景仰;若,形容詞詞尾,表示「……的樣子」。可是,它們和「觀」字之間有甚麼關係呢?我們正在思索,祇見父親習慣性地眯了一下眼睛,我知道,這是要給我們「上課」了。父親說,古人祭祀祖先神靈,進獻祭品之前須洗淨雙手,以示誠信景仰之志,而祇要有了這份誠敬之心,即使不薦祭品也無可非議。可見「觀」並非一般意義上的看,而是滿懷誠敬認真地對待,爲人處世、受業用功,都要有這種精神和態度。說時興起,又把我們兄弟姐妹的名字與「觀」字聯繫起來:承運之觀、芳菲之觀、賢淑之觀、鼎新之觀、洪(天)鈞之觀、興廢(政)之觀,豈可不誠敬以對?

聽了父親的解釋,我不由想起有一次他應邀出席國慶觀禮的情景,便問道:「那次您觀禮而落淚,也是誠敬心緒的流露吧?」父親笑了:「是的,是的。國慶大典,那是一種宏偉氣象,它讓你感到一種熱烈的需要,一種個人微小的身心和力量融入其間的需要。」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給我們命名的用心,其中蘊含着多少祝願和寄託啊!我生性愚鈍,未能有所建樹。轉瞬幾十年過去,父親的話卻縈繫心頭,庶幾乎尚能在做人做事方面以誠敬自責之。

現在,《蜀山劍俠傳》即將付梓。借此機會,我要感謝作家出版社各位領導,他們在《蜀山》已在網上廣泛傳閱的情況下,仍不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着意出版紙質文本,其膽識和美意令人感動。我要感謝責任編輯李宏偉先生,他的精心策劃和辛苦付出,讓此書的出版有了高質量的保證。我還要感謝長期以來一直喜歡還珠樓主的書迷們,我的笨拙的文字或許難以表達心中的感動於萬一,而《蜀山》的重新推出,則確乎是廣大讀者這種喜愛的一個並不遙遠的回聲。

字數:4517,最後更新時間:2023-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