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序

向來中國的學者對於小說、戲曲大都存鄙薄的態度,故校勘考據的工力祇用於他們所謂『正經書』,而不用於小說、曲本;甚至於收藏之家,目錄之學,皆視小說、戲劇爲不足道。藏書家不收,故這類的書籍容易散失;目錄不載,故年代久遠之後,雖有人想收集這類的作品,也無從下手了。

比較說來,小說更受上流社會的輕視,故關於他們的記載更缺乏。戲曲因爲曾經私家貴族的提倡,珍珠簾下,紅氈毹上,歌伶樂工曾得上流社會的青睞,有名的文人作劇本的也不以爲恥,故幾百年來還留得一些零碎的記載。關於宋朝的雜劇院本,有周密的《武林舊事》,及陶宗儀的《辍耕錄》。關於元朝的劇本,有鍾繼先的《錄鬼簿》及涵虛子的《目錄》。關於這五六百年的劇本的總目,列舉最多的莫如王國維先生的《曲錄》。

王國維先生的《曲錄》,有這麼多的劇目:

宋金雜劇院本,九七七種。
元雜劇,有主名的四九六種。
明雜劇,有主名的一五六種。
元明雜劇,無主名的二六六種。
清雜劇,八三種。
傳奇,清以前三八七種。
傳奇,清八一五種。
共計三一八〇種。

王先生的目錄也不免有許多小錯誤,我曾在別處指出了。(看《胡適文存》二集卷四,頁三五九——三六二。)我當時曾希望王先生能將此書修改一遍,參考近十餘年發現的戲劇材料,於每一目之下注明存、佚。但王先生不幸於去年投水自殺了,我的希望遂不能實現。海寧陳乃乾先生曾說他頗有志於修改王先生的《曲錄》,但此事至今未見實行。

近年文學的觀念漸變了,文人學者漸漸知道戲曲爲六七百年來的代表文學的一大宗;而戲劇本身也經過絕大的變遷,雜劇固早已成爲絕響,崑曲也成了過去時代的文學;物希則自然受人貴重,故近年收藏舊劇曲的人漸漸多了,一部明刻傳奇的賣價往往可抵得二十年前的一部元板名人集子。舊家藏本漸漸出現於人聞,宮廷樂工所用抄本也往往流在坊肆。在這個時代,大家漸漸感覺劇本目錄的需要。不但如王先生的《曲錄》之僅僅列舉劇名而已,必須有一種記載劇本、作者與情節內容的詳目,方纔可以供收藏家的參考與文學史家的研究。

坊問石印的《傳奇彙考》即是應這個時代需要而出現的。《彙考》不著編纂者的姓名,其書經武進董康先生的考定,認爲一部殘缺割裂之書。董先生自己是提倡古劇本研究的一個人,他刻有《盛明雜劇》六十種,及毛西河評本《西厢記》諸書。幾十年來,他隨處留意這一類的書,先在北京買得《樂府考略》抄本四函,又在上海借抄武進盛氏所藏《考略》抄本三十二冊。兩本同屬一部書,其總卷數雖不可知,然已得劇本六百九十種的提要了。去年(一九二七)董先生遊日本,又補抄得《考略》八十餘篇,合前此所得,共約提要七百七十餘篇,國中所有記載劇本之書,没有比這些更多更詳的了。

據董先生的考證,《樂府考略》大概即是乾隆年間兩淮鹽運使署聘黃文暘、凌廷堪諸人修改曲劇時編纂的《曲海》二十卷的底本(見董序)。《揚州畫舫錄》記黃文暘自序,并載目錄凡一千零一十三種。《曲海》的存佚已不可考。自序說他擬將古今作者各撮其關目大概,勒成一書;其書當甚簡略,略似坊問的《傳奇彙考》。董先生所輯的《樂府考略》『文多與《彙考》同,而強半爲《彙考》所不載』,當是當日兩淮詞曲局編纂進呈的提要。原目一千零一十三種,今所輯補已近八百種,所佚不過五分之一了。其書在當日爲進呈之書,故不敢用『曲海』之名。董先生因爲『其事其文悉出於修輯原手』,故改用『曲海』的原名。

黃文暘是一個詞曲名家,凌廷堪是私淑戴東原的考訂學者,又是《燕樂考原》的作者。當時考據的學風正盛,故這部提要也很有考據的色彩。這部書出版以後,收藏家與文學家一定可以得著不少的指導。我在幾年前作《西遊記考證》,曾斷定《納書檻曲譜》所收之《西遊記》十齣爲吴昌齡的《西遊記》劇本的一部分。當時吴昌齡的原作已不可得,故我的假設無從徵實。但我的考證卻引起了文學史家的注意。到去年日本鹽谷溫博士在宮內省藏書裹發現了刻本吳昌齡《西遊記》,果然是《納書楹曲譜》所引的本子。我舉此一例,以見記載目錄之書的重要。如今我們有了這一部詳細的劇本提要,將來古劇本的陸續發見,是可以預料的。至於零齣散見的曲本,向來不易考定其原來出於何種傳奇,如今有了這部書,也就容易查考了。

胡適 一七,五,十夜

 

天虛我生序

夫所謂曲者,即非直之謂也。『鹿觸殺』與『漆城蕩蕩』,皆非直諫之辭,是故俳優祖述,莫不取其遺意,用爲譎諫。蓋當其時天子至尊,無敢論其得失,而假借天象,托爲災眚,以期自責。又或有所不能,則惟設法以投所好,藉聲色之足動心情,藉歌舞而進藥石。或採往古興亡,用作千秋金鑒;或取眼前事物,俾知一覺黃粱。其用意必有所在,而敘事不厭其繁,固與詩賦文章不可同日而語。以視鐘鼓管籥,適爲別面新開。傳奇、雜劇之所以盛於金、元者,則以外夷人主,士大夫習於荒淫,家絃戶誦,幾不自念亡國之恥。於是有心者因勢利導,作逢場之戲,爲救世之針。描畫人心,竟如其面,宛轉譬喻,則取諸身。於是匹夫匹婦,知有所責,十手十目,毫不能逃。中國之不亡於元,未始非其功也。迨及明季,作者已失本意,因而比事屬詞,益趨工巧。以視金、元所作,都取方言白話者,迥別兩途,是蓋無異於詩。

上古歌謠,不假雕琢,《二南》風雅,悉本性靈,即所用韻,亦取天籟,初無束縛。降至李唐,始以應制,於是雕飾求工,遂多無病而呻之作。而矜奇好異之徒,且復創變爲詞。其實擅爲長短句者,無過李白,而李白不爲詞祖,亦甚冤耳。金、元北曲,絕似李白歌行。宋儒類皆拘謹,惟知守舊,自命解人,故無創作,唯能倚聲填詞而已。南詞之所以異於北曲者,北曲都爲絃索調,略如今之大鼓,故其詞語多直率放浪,如野馬之不羈,大抵操縵自歌,初無拘束,故以白話爲多。南詞則配簫管,不能使竹肉齊嗚如雙聲之絳樹,於是操觚落筆,不得不就一定之範圍,此南曲之所以無異於詞。稱之曰『填』,正以先有管色,而後以文字就之耳。填詞家所奉圭臬,曩不過《花間》、《草堂》,未嘗注有工尺。惟白石自度,恆注管色於行邊。蓋新聲自倡,欲使小紅低唱,而與簫聲相協,自不得不有定譜,以示準繩,此足以見宋詞未嘗無譜也。紅友生平未嘗學律,而乃謬托知音,強著《詞律》。殊不知死板活腔、偷聲臧字,正其見長之處。例如皮黃不限於七字,而賓白非必用四言也。惟是文人製曲,大都未習樞歌,好事傳奇,乃欲播之絃管,若不按譜就班,安得和聲協律?於是反主爲客,奉伶工爲南針,削足就履,如日華之《西廂》。而《碎金》《詞律》以及《大成九宮譜》等遂如場屋中之《佩文》、《詩韻》,視爲鐵板鑄成,不可移易分寸。彼蓋不知《毛詩》一部,固已備具眾體,其初作者,果何所依據而成耶?《元人百種》未嘗如《納書楹》之注板注腔,試以同一牌名,彼此前後互相對照,其不同之點甚多;即《納書楹》所注工尺板眼,而同一牌名亦復各闋不同,是足以證減字偷聲、換頭賺尾,正與今之皮黃,名角行腔使調,各具特長。琴師倚聲而和,全賴耳熟能詳,初非若留聲機片之千遍皆同也。

故吾嘗以簡括之辭,詔門弟子曰:『諺有之「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填詞製曲,亦復如是。蓋學詩不必讀仄仄平平仄,即學曲不必讀工尺上四合,但取前人曲本,瀏覽百篇,任用何種自然腔調,信口讀之,但勿讀仄爲平,讀平爲仄,則聲調自能流露,而瑕瑜遂以顯見。擇其善者而從,則前人皆吾良導師也。豈必奉伶工樂伎,北面再拜,學爲應聲蟲哉?東坡《水調》,千古盛稱,但一按其前後字句,正自矛盾,何以能傳?蓋取神韻,不在死板直腔中也。玉茗《四夢》,擅場一時;而《牡丹亭》之《冥判》,直是全不相干之一篇散文韻語而已。其他類此,不勝枚舉,所謂熟極而流、出神入化者。正如汪笑儂之《馬前潑水》,豈復能以呆板二六繩之?《中庸》所謂『致曲』,大抵類是。蓋由誠形而著其明動變化之功,洵足使人忘其所以,受其感化。若必『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則諺所謂『好曲兒没三遍可唱』,有不使人厭倦者,幾希!

《曲海》之輯,初非爲填詞家而設,讀其原序,足知當時御前聲樂,正與慈禧供奉一般,荒嬉燕逸,習爲故常。言官噤如仗馬,文網密於檐蛛。除卻優徘,又孰敢爲『鹿觸殺』與『漆城蕩蕩』之曲喻哉?且不第此,即在達官貴人之家,門下食客彈鋏者,祇圖魚肉;房中美人搊箏者,衹勸醇醪。直諒多聞之友,不爲所重,嬉涎諂笑之徒,則加特賞。然則捨倡優而外,又孰能與士大夫交一言哉?是無怪乎捧角者盛行於今,而識曲者久亡於昔矣。

或謂《曲海總目》固屬洋洋大觀,惜其所載,僅如《四庫提要》,不及正文,未免使人觖望。殊不知所謂曲者,已非直道,而況加以文飾,又何足取?所可取者,祇在事實,雖不必真,而比興之旨,胥在乎是。例如首篇所述《青衫泪》,元稹既任採訪之職,而反助居易以奪民妻。聖明之主,居然聽元稹之奏,下皇皇之詔,以裴興奴賜居易,而反懲劉。其間究竟孰是孰非,孰曲孰直,是在觀劇者之良知與以心判。蓋其事正如『鹿觸殺』與『漆城蕩蕩』,初亦何嘗真實不虛,不過優徘用爲譎諫,以博軒渠,將使人人知其爲曲,而於是審曲面執,舉直錯枉,以正其曲。所謂識曲賞其真者,初非斤斤於聲樂之微。蓋其真諦祇在以己之正,正人之曲而已。則但讀其提要,已可賞識其真意之所在,又何必斤斤於曲文字句間哉!

予作此序,適紅樹詞人過訪,見而笑曰:『洵如君言,不但曲譜、曲韻俱在打倒之列,而人人所擊節嘆賞之曲文,亦竟完全剗除。然則《曲海》之目亦徒存矣。』予應之曰:『誠然,如其曲文而無深意存焉,則爲徒作。今人之爲無病而呻者,皆不過言志之詩,比事之詞,直率無味,又安所謂曲耶?故吾以爲曲者,即非直之謂也。唯其委細屈曲,所爲不能方正,則凡良知未泯之人,必能判其曲直。其爲文,不過爲引人入勝之具耳。《曲海提要》之輯,正如新劇幕表,揭示後臺影片說明,列諸前導。蓋其要旨,不在演繹,而在歸納,固可省讀十年書也。』

戊辰端午,天虛我生識於香雪樓。

 

吴梅序

武進董廷尉康得《樂府考略》四函,又從盛氏愚齋假《考略》三十二冊!爲一書而失群者,互相比核,得曲目都六百九十種。復取《揚州書舫錄》所載黃文暘《曲海總目》互勘之,則《考略》之六百九十種,較《曲海目》之一千一十三種,所佚止三分之一。於是就《考略》所存者排比纂錄,壓爲四十六卷,鍥印行世。較坊刻《傳奇彙考》有條理矣。《傳奇彙考》者,不知何人所集,或云即《曲海》殘本,疑莫能明也。宗室寶瑞臣侍郎有之,黃陂陳士可都護亦有之。他日若得二家藏本補苴罅漏,則更爲此書慶矣。廷尉壓訂付印,仍名曰《曲海》者,蓋不没文暘搜集之盛心也。

嗟乎!余與廷尉,生有同耆,二十年奔走南北,篋中所得,幾及六百種,頗有軼出此錄之外者。大抵明代中葉,作者極盛,雖有一二好事如呂天成輩,搜集萃錄,而聞見有限,終不能無遺漏也。古今輯錄曲目者,草窗周氏,南村陶氏,最稱浩博。近人中惟海寧王君靜菴《曲錄》六卷,亦推美富,所惜者各曲文字未及遍覽,時見紕誤,未若此書之詳贍也。余嘗謂古今文字,獨傳奇最爲真率。作者就心中蘊結,發爲詞華,初無藏山傳人之思,亦無科第利祿之見,稱心而出,遂爲千古至文。考鏡文學之源者,當於此三致意焉。自諸史《藝文》、《四庫存目》以爲爨弄戲墨,不足言文,擯而弗錄。於是謏聞下士,熟視無睹,日佚日亡,以迄今日。使無文暘、廷尉先後爲之董理,不獨昔賢撰述不可得見,而元、明、清三朝文獻所繫,不更巨且大哉!昔顧俠君《元詩選》成,夢古衣冠者來謝。吾知此書出,而南北詞家亦可無憾於地下矣。

戊辰七月,霜厓吴梅叙。

 

董康序

戲曲肇自古之鄉儺,迨其後,春秋有優徘,漢有滑稽【見唐《歌樓格·十二紅》注,蓋即優伶之一種】,唐有梨園弟子,五代有伶官,宋隸教坊部,相沿至今不替。劇本之可考者,據陶九成《辍耕錄》,宋爲官本雜劇,金爲院本,二者或稱爲爨。亦有以所裝腳色名之者,如某孤、某旦【亦作妲】、某酸是。金又爲艷【亦作焰】,或作段。顧傳於今者,惟金董解元《西厢記》,餘均亡佚,爲可惜也。

元分雜劇、傳奇二種。雜劇除楔子外,大率四折,間有少或一折,多六折、八折者,此不多見。傳奇關目至繁,二三十折不等。若王實甫《西廂》,古本僅五本,各本四折,體蓋參用雜劇、傳奇矣。元傳奇之存者,惟施惠《拜月亭》、高則誠《琵琶記》。按徐于室元譜《南詞九宮正始》所引,多至一百二十餘種。是書傳本絕希,世人知者蓋鮮,亦憾事也。至所用曲調,雜劇用北詞,傳奇用南詞,不容少紊。明代仍之。然雜劇如周憲王《誠齋樂府》,猶不失元人遺矩。中葉以後,《盛明雜劇》所收,多用南詞。若傳奇且雜以北詞,不復拘拘元法矣。此又體例沿革之大概也。

竊謂戲劇乃文藝之一,粉墨登場,渭涇攸判。梟雄盜世,難逋絃索之誅;大節捐軀,克享氍毹之壽。發人猛省,補救頹風,以言儆世之深功,甚於史官之直筆,誠未可以小道鄙夷之。

嘗欲集今世通行各本,舉其大要,名曰《檀板陽秋》,篋中略有編輯,而人事牽率,隨作隨辍,迄未卒業。曩從清宗室寶瑞臣侍郎處,得閱《傳奇彙考》一書,有十巨冊,喜其翔實。聞黃陂陳士可都護亦有之,與寶本互有出人。兩書惜未流行,坊間有石印本,任意刪節,已非完書。嗣於廠肆獲《樂府考略》四函,乃自清內府佚出者。楷錄工整,鈐有硃圈,標簽用黃蠟硍箋,書法尤精妙,文多與《彙考》同,而強半爲《彙考》所不載。近歲避囂南來,得讀盛氏愚齋藏書,亦有《考略》三十二冊,裝潢與廠肆所得內府書同,乃一書而失群者。借歸移錄經年,合之前帙,凡得曲六百九十種,戲劇大觀,於斯稱盛。

考《畫舫錄》,乾隆丁酉,巡鹽御史伊齡阿奉旨於揚州改修曲劇,圖思阿繼之,歷經兩任,凡四年事竣。總校黃文暘、李經,分校凌廷堪等四人。別條又載黃文暘《曲海》二十卷,序稱『乾隆辛丑間,奉旨修改古今詞曲。予受鹽使者聘,兼總校蘇州織造進呈詞曲,因得盡閱古今雜劇、傳奇。閱一年,事竣,追憶其盛,擬將古今作者,各撮其關目大概,勒成一書』云云。并載目錄凡一千一十三種。玩讀文義,當時織造倉猝進呈,并無主名。而文暘蓋欲就所進呈刪約爲是編,雖有序目,未睹成書。今《考略》所存之目,均見於《曲海目》中。是所佚僅三分之一,其爲織造所進無疑,亦即《曲海》所據之藍本也。方今文學振興,戲曲列人國學專科。莘莘學子,不可無典麗之巨製,以資考鏡。爰爲條列作者世代先後,厘爲四十六卷。以其事其文,悉出於修輯原手,仍用舊名,無嫌剽掠。他日若得佚簡復出,珠還璧合,亦意中事。或就寶、陳二氏補錄此本所遺者,當較原目所缺無幾。詞壇同好,儻能賡續其後,是亦余《檀板阳秋》之志也。

歲在丙寅秋七月,毗陵董康。

字數:4853,最後更新時間:202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