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二十卷 情鬼類
      1. 宮闈名鬼
        1. 西施
        2. 張貴妃 孔貴嬪(凡二條)
        3. 衛芳華
        4. 花麗春
        5. 鄭婉娥
      2. 才鬼
        1. 越王女
        2. 李陽冰女
        3. 薛濤
      3. 塚墓之鬼
        1. 劉府君妻
        2. 呂使君娘子
        3. 錢履道
        4. 玉姨女甥
        5. 長孫紹祖
        6. 皇尚書女
        7. 趙通判女
        8. 邵太尉女
      4. 欑瘞之鬼
        1. 桃園女鬼
        2. 翠薇
        3. 某樞密使女
        4. 林知縣女
      5. 旅櫬之鬼
        1. 符麗卿
        2. 任氏妻
        3. 縣尉妻
        4. 劉照婦
        5. 張氏子遇女
      6. 幽婚
        1. 崔少府女
        2. 崔女郎
        3. 田夫人
        4. 竇玉
        5. 秦女大聖
        6. 隋縣主
        7. 張雲容
      7. 無名鬼
        1. 李陶
        2. 南樓美人
        3. 城西處子
        4. 韓宗武
        5. 小水人

情史類略


第二十卷 情鬼類


以下宮闈名鬼

西施

劉導,字仁成,沛國人,好學篤志,專勤經籍。慕晉關康,曾隱京口,與同志李士煙同宴。於時春江初霽,共歎金陵,皆傷興廢。俄聞松下有數女子笑聲,乃見一青衣女童,立導之前,曰:「館娃宮歸路經此,聞君志道高閎,欲冀少留,願從顧盼。」語訖,二女至,容質甚異,皆如仙者。衣紅紫絹轂,馨香襲人,俱年二十餘。導與士煙,不覺起拜。謂曰:「人間下俗,何降神仙?」二女相視而笑,曰:「又爾輕言,願從容以陳幽怪。」導揖就席,謂曰:「塵濁酒,不可以進。」二女笑曰:「既來敘會,敢不同觴。」衣紅絹者,西施也。謂導曰:「適自廣陵渡江而至,殆不能堪,深願思飲。」衣素絹者,夷光也。謂導曰:「同宮姊妹,久曠深幽,與妾此行,蓋爲君子。」導謂夷光曰:「夫人之姊,固爲導匹。」乃指士煙曰:「此夫人之偶也。」夷光大笑,而熟視之。西施曰:「李郎風儀,亦足閒暢。」夷光曰:「阿婦夫容貌豈得動人。」合座喧笑,俱起就寢。臨曉請去,尚未天明。西施謂導曰:「妾本浣紗之女,吳王之姬,君固知之矣。爲越所遷,妾落他人之手。吳王歿後,復居故國。今吳王已耄,不作妾等。夷光是越王之姬,越昔貢吳王者。妾與夷光相愛,坐則同席,出則同車。今者之行,實因緣會。」言訖惘然。導與士煙,深相感恨。聞京口曉鐘,各執手曰:「後會無期。」西施以寶鈿一隻留與導,夷光亦拆裙珠一雙贈士煙。言訖,共乘寶車,去如風雨,音猶在耳,頃刻無跡。時梁武帝天監十一年七月也。出《窮怪錄》。

唐人小說載:王軒游西小江,泊舟薴蘿川,感國色埋塵,愴然題詩於西施石曰:

「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

俄見一女子,振璚璫,扶石筍,低徊而謝曰:

「妾是吳宮還越國,素衣千載無人識。當時心比金石堅,今日與君堅不得。」

遂與軒嬿好。復有恨別之辭。

後蕭山郭凝素聞而慕之,亦往浣紗溪口,題詩於石,夜宿其旁,以伺靈會。既寐,則眾鬼擲瓦礫,素驚而起。聞者莫不嗤笑。進士朱澤作詩嘲之云:

「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傷殘鳥雀喧。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郭素學王軒。」

或言王軒乃吳王後身也,則安知劉導又非王軒之後身乎?

又《豔異編》載蓮塘美姬事,玩其歌詞,亦似西子。此則邪鬼假託,未必真也。政和改元,七月之望,士人楊彥采,陸升之,載酒出遊蓮塘,舟回日夕,夜泊橫橋下。月色明霽,酒各半酲。聞鄰船有琵琶聲,意其歌姬舟也,躡而窺之。見燈下一姬,自弄弦索。二人逕往見之,詢其所由。答曰:「妾大都樂籍供奉女也。從人來游江南,值彼往雲間收布,妾獨處此候之,尚未回也。」二人命取舟中餕餘,肴核,就燈下同酌。姬舉止閒雅,姿色媚麗。二人情動於中,稍挑謔之。姬亦不以爲嫌。求其歌以侑觴,則曰:「妾近夕冒風,咽喉失音,不能奉命。」二人強之,乃曰:「近日遊訪西子陳跡,得古歌數首,敢奉清塵,不訝爲荷。」凡一歌,侑飲一觴。歌曰:

「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臺上宴吳王。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牀。」

再歌曰:

「吳王舊國水煙空,香逕無人蘭葉紅。春色似憐歌舞地,年年先發館娃宮。」

又曰:

「館娃宮外似蘇臺,鬱鬱芊芊草不開。無風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過來。」

又曰:

「半夜娃宮作戰場,血腥猶雜宴時香。西施不及燒殘燭,猶爲君王泣數行。」

又曰:

「春入長洲草又生,鷓鴣飛起少人行。年深不辨娃宮處,夜夜蘇臺空月明。」

又曰:

「幾多雲樹倚青冥,越燄燒來一片平。此地最應沾恨血,至今青草不勻生。」

又曰: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

彥采曰:「歌韻悠柔,含悲聳愴,固云美矣。第西施乃亡人家國,妖豔之流,不足道也。願更他曲,以滌塵抱,何幸如之!」姬更歌曰:

「家國興亡來有以,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彥采曰:「此言固是,然皆古人陳言,素所厭聞者。大都才人,四山五嶽,精靈間氣之所聚會,有何新聲,傾耳一聽。」又歌曰:

「家是紅蘿亭上仙,謫來塵世已多年。君心既逐東流水,卻把無緣當有緣。」

歌竟,掀篷攬衣躍入水中。彥采大驚,汗背而覺,一夢境也。尋升之共話,醉眠腳後,不能寢也。翌日,事傳吳下。

昭君(再見)

牛僧孺《周秦行記》云:余真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間。至伊闕南道鳴臯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不能至。更十餘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香氣,因趨進。行不知近遠,見火明,意謂莊家,更前驅。至一大宅,門庭若富豪家。黃衣閽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應進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誤道來此。」黃衣入告,少時出曰:「請郎君入。」余問:「誰氏宅?」黃衣曰:「第進,無須問。」入十餘門,至大殿,蔽以珠簾,有朱衣紫衣人百數,立階陛間,左右唱拜。簾中語曰:「妾漢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廟,郎不當來,何辱至此?」余曰:「臣家宛下,將歸失道,恐死豺虎,敢乞託命。」太后遣軸簾,避席曰:「妾故漢室老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簡敬,便上殿來見。」太后著練衣,狀貌瑰偉,不甚年高,勞余曰:「行役無苦乎?」召坐,食。頃間,殿內有笑聲。太后曰:「今夜風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尋,況又遇嘉賓,不可不成一會。」呼左右:「屈兩娘子出見秀才。」良久,有女二人從中至,從者數百。前立者一人,狹腰長面,多髮不妝,衣青衣,僅可二十餘。太后曰:「高祖戚夫人。」余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穩身,貌舒態逸,光采射遠近,多服花繡,年低於太后。后曰:「此元帝王嬙。」余拜如戚夫人。王嬙復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貴人曰:「迎楊家、潘家來。」久之,空中見五色雲下,聞笑語聲寖近。太后曰:「楊、潘至矣。」忽車音馬跡相雜,羅綺煥燿,旁視不給。有二女子從雲中下,余起立於側。見前一人纖腰脩眸,容甚麗,衣黃衣,冠玉冠,年三十許。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余即伏謁,拜如臣禮。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數中。設此禮,豈不虛乎?」不敢受,卻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視,小質潔白,齒極卑,被寬博衣。太后曰:「齊潘淑妃。」余拜之如妃子。既而太后命進饌。少時,饌至。芳潔萬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盡如王者。太后語太真曰:「何久不來相看?」太真謹容對曰:「三郎(原注:天寶中宮人呼玄宗多爲三郎。)數幸華清宮,扈從不得至。」太后又謂潘妃曰:「子亦不來,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對。太真視潘妃而對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說,懊惱東昏侯疏狂,終日出獵,故不得時謁耳。」太后問余:「今天子爲誰?」余對曰:「今皇帝先帝長子。」太真笑曰:「沈婆兒(原注:代宗皇后沈氏,故呼德宗爲沈婆兒。)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對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無嫌,但言之。」余曰:「民間傳聖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進酒,加樂。樂妓皆少女子。酒環行數周,樂亦隨輟。太后請戚夫人鼓琴,夫人約指以玉環,光照於座(原注:《西京雜記》云,高祖戚夫人環,照見指骨。),引琴而鼓,聲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諸娘子又偶相訪,今無以盡平生歡。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賦詩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於箋筆,逡巡詩成。薄后詩曰:

「月寢花宮得奉君,至今猶愧管夫人。漢家舊是笙歌處,煙草幾經秋復春。」

王嬙詩曰:

「雪裏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

戚夫人詩曰:

「自別漢宮休楚舞,不能妝粉恨君王。無金豈得迎商叟,呂氏何曾畏水彊。」

太真詩曰:

「金釵墮地別君王,紅淚流珠滿御牀。雲雨馬嵬分散後,驪宮不復舞霓裳。」

潘妃詩曰:

「秋月春風幾度歸,江山猶是漢宮非。東昏舊作蓮花地,空想會披金縷衣。」

再三邀余作詩,余不得辭,遂應命作詩曰:

「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盡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別有善笛女子,短髮麗服,貌甚美而多媚,潘妃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時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問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故潘妃與俱來。」太后因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乃謝而作詩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翠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辭畢,酒既止。太后曰:「牛秀才遠來,今夕誰人爲伴?」戚夫人先起,辭曰:「如意長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辭曰:「東昏以玉兒身死國除,玉兒不擬負他。」綠珠辭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貴妃,不可言其他。」乃顧謂王嬙曰:「昭君始嫁呼韓單于,復爲殊索。若單于婦,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爲?昭君幸無辭。」昭君不對,低眉羞恨。俄各歸休。余爲左右送入昭君院。會將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別。忽聞外有太后命,遂出見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還。」更索酒,酒再行已,戚夫人,潘妃,綠珠皆泣下。竟辭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時始明矣。余就大安里問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餘里,有薄后廟。」余卻回望廟,荒毀不可入,非向者所見矣。余衣上香,經十餘日不歇。

相傳是書,本李贊皇門人韋瓘所撰,而嫁其名於牛相。贊皇又著論一篇,極詞醜詆,曰:「太牢(原注:贊皇每呼僧孺爲太牢公。)以身與帝王后妃冥遇,欲證其身非人臣相也。」又曰:「太牢以姓應讖文,屢有異志。」又曰:「太牢貶而復用,豈王者不死乎?」其意欲置之族滅。吁!朋黨之偏,一至是乎?文宗覽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者。僧孺貞元中進士,豈敢呼德宗爲沈婆兒?」其事遂寢。文宗之明,何減漢昭也!

張貴妃 孔貴嬪(凡二條)

會昌中,進士顏濬下第,游廣陵,遂之建業,貸小舟抵白沙。同載有青衣,年二十許,服飾古樸,言詞清灑。濬揖之,問其姓氏,對曰:「幼芳,姓趙。」問其所適,曰:「亦之建業。」濬甚喜,每維舟,即買酒果,與之宴飲,多說陳隋間事,濬頗異之。或諧謔,即正色斂衽不對。抵白沙,各遷舟航。青衣乃謝濬曰:「數日承君深顧,某陋拙,不足奉歡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宮閣,此時當爲君會一神仙中人。況君風儀才調,亦甚相稱,望不渝此約。至時某候於彼。」言訖,各登舟而去。

濬志其言。中元日,來游瓦宮閣。士女闐咽。及登閣,果有美人從二女僕,皆雙鬟而有媚態。美人倚欄獨語,悲歎久之。濬注視不易,美人亦訝之。又曰:「幼芳之言,不謬矣。」使雙鬟傳語曰:「西廊有惠覽闍梨院,則某舊門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濬喜甚,躡其蹤而去。果見同舟青衣出而微笑,濬逆與美人敘寒暄,言話竟日。僧進茶果。至暮,謂濬曰:「今日偶此登覽,爲惜高閣。病茲用功,不久毀除,故來一別,幸接歡笑。某家在清溪,頗多鬆月。室無他人,今夕必相過。某前往,可與幼芳後來。」濬然之。遂乘軒而去。

及夜,幼芳引濬前行,可數里而至。有青衣數輩,秉燭迎之。遂延入內室,與幼芳環坐。曰:「孔家娘子相鄰。」使邀之,曰:「今夕偶有佳賓相訪,願因傾觴,以解煩憤。」少頃而至。遂延入,亦多說陳朝故事。濬因起白曰:「不審夫人復何姓第,頗貯疑訝。」答曰:「某即陳朝張貴妃。彼即孔貴嬪。居世之時,謬當後主采顧,寵幸之禮,有過妃嬪。不幸國亡,爲楊廣所殺。然此賊不仁何甚乎?劉禪孫皓,豈無嬪御,獨有斯人,行此冤暴。且一種亡國,我後主實即風流,詩酒追歡,琴尊取樂而已。不似楊廣西築長城,東征遼海,使天下男冤女曠,父寡子孤。途窮廣陵,死於匹夫之手。亦上天降鑒,爲我報仇耳。」孔貴嬪曰:「莫出此言。在座有人不欲聞。」美人大笑曰:「渾忘卻。」濬曰:「何人不欲聞斯言耶!」幼芳曰:「某本江令公家嬖者,後爲貴妃侍兒。國亡之後爲隋宮御女,煬帝江都,爲侍湯膳者。及兵亂,某入以身蔽帝,遂爲所害。蕭後憐某盡忠於主,因使殉葬。後改葬於雷唐側,不得從焉。時至此謁貴妃耳。」孔貴嬪曰:「前說盡是閒事,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歡耳。」遂命雙鬟持樂器,洽飲。久之,貴妃題詩一章曰:

「秋草荒臺響夜蛩,白楊凋盡減悲風,彩箋曾擘斯江惣,綺閣塵清玉樹空。」

孔貴嬪曰:

「寶閣排雲稱望仙,五雲高豔擁朝天。清溪猶有當時月,夜照瓊花綻荷筵。」

幼芳曰:

「皓魄初圓恨翠蛾,繁華濃豔竟如何。兩朝惟有長江水,依舊行人逝作波。」

濬亦和曰:

「簫管清吟怨麗華,秋江寒月綺寒斜。慚非後主題詩客,得見臨春閣上花。」

俄聞扣門曰:「江脩容何婕妤袁昭儀來謁:」貴妃曰:「竊聞今夕佳賓幽會,不免輒窺盛筵。」俱豔其衣裾,明其璫珮而入坐。及見四篇,捧而泣曰:「今夕不意再逢三閣之會,又與新狎客題詩也。」頃之,聞雞鳴,孔貴嬪等俱起,各辭去。濬與貴妃就寢,欲曙而起。貴妃贈辟塵犀簪一枚,曰:「異日睹物思人。昨宵值客多,未盡歡情,別日更當一小會。然須諮啟幽府。」嗚咽而別。濬翌日懵然若有所失。信宿,更尋曩日地,則近清溪,鬆檜邱墟。詢之於人,乃陳朝宮人墓。滲慘惻而返。數月,閣因寺廢而毀。後至廣陵,訪得吳公臺煬帝舊陵,果有宮人趙幼芳墓,因以酒奠之。

別載云:張貴妃死後,葬路傍。有人夜行,聞吟詩聲云:

「獨臥經秋墮鬢蟬,白楊風起不成眠。追思昔日椒房寵,淚濕衣衫損舊顏。」

次日閱之,乃一古塚。詢訪古老,始知爲麗華墓也。麗華之不能忘情於地下也久矣!

又,紹興七年,上元夜,建康士人江渭元亮偕一友出觀,游歷巷陌。迨於更闌,車馬稍閒,見兩美人各跨小駟,侍妾五六輩,肩隨夾道,提絳紗籠,全如內家粧束,頻目江。江追躡到閒坊,一妾來言:「仙子知君雅志,果欲相親,便過杜家園中,臨溪有樓閣,足可款晤。」江喜。往而不旋踵。至彼,兩鬟持燈毬出迎。二士皆入,四人偶坐,展敘寒溫。仙顧笑曰:「襲我至此,勿問有緣無緣,且飲酒可也。」於是命設席,杯觴肴饌,一一整潔。仙滿酌勸客。酬之皆引滿。至於三行,賓主意愜。一侍女曰:「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人心似月,正在今宵。與其笑語留連,何似交歡舉帳?」兩仙大悅曰:「小姬解人意。」即起同詣一閣,對設兩榻,香煙如雲,各就寢,使妾掩帳。妾曰:「滅燭乎?」一曰:「好。」一曰:「留。」久之,聞雞聲。妾報曰:「東方且明,宜亟起。」倉皇著衣,就榻盥靧,相對戀戀。授以丹兩丸,曰:「服之,可以辟穀延年。別不再會。」江與友遽趨出。一鬟曰:「未曉,且徐徐行可也。」仙送至門,悽愴而別。

二士自此不茹煙火,惟食水果,殊喜爲得際上仙。三月,往茅山與道士劉法師語,自詫奇遇。劉曰:「以吾觀之,二君精神索莫,大染妖氣,若遇真仙,當不如此。我能爲君去之。」始猶不可,劉開諭以死生之異,渙然而寤,曰:「惟先生命是聽。」劉命具香案,擇童子三四人,立於傍。結印噓呵,令童視案面,曰:「一圓光影,如日月。」曰:「是已。」令細窺光內,有吏兵。劉敕吏:「追土地至,遣擒元夕杜家園祟物。」纔食頃,童云:「兩婦人脫去冠帔,伏地待罪。又有數婢側立。」劉敕通姓名。一云張麗華,一云孔貴嬪,盡述向者之本末。劉曰:「本合科罪,念其嘗列妃媛,生時遭刑,而於二君亦不致深害,只責狀而釋之,足矣。」二士拜謝而去,復能飲饌如初。

衛芳華

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風調,善吟詠,爲眾所推重。素聞臨安山水之勝,思一遊焉。甲寅歲科舉,之紹興,遂以鄉書赴薦。至則僑居湧金門外,無日不往來於南北兩山及湖上諸剎。靈隱,天竺,淨慈,寶石之類,以至玉泉,虎跑,天龍,靈鷲,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澗深林,懸崖絕壁,足跡殆將遍焉。

七月之望,於曲院賞蓮,因而宿湖,泊舟雷峰塔下。是夜,月色如晝;荷香滿身,時聞大魚跳躑於波間,宿鳥飛鳴於崖際。生已大醉,寢不能寐,披衣而起,延堤觀望。行至聚景園,信步而入。時宋亡已四十年,園中臺館,如會芳殿,清輝閣,翠光亭,皆已頹毀,惟瑤津西軒巋然獨存。生至軒下,憑欄少憩。俄見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隨之,自外而入,風鬟雲鬢,綽約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生於軒下屏息以觀其所爲。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風景不殊。但時移世換,令人有《黍離》之悲爾。」行至園北太湖石畔,遂詠詩曰:

「湖上園亭好,重來憶舊游。徵歌調玉樹,閱舞按梁州。逕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沒,誰與話風流?」

生放逸者,初見其貌,已不能定情,及聞此作,技癢不可復禁。即於軒下續吟曰:

「湖上園亭好,相逢絕代人。姮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未會心中意,渾疑夢裏身。願吹鄒子律,幽谷發陽春。」

吟已,趨出赴之。美人亦不驚訝,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來尋訪耳。」生問其姓名,美人曰:「妾棄人間已久,欲自陳敘,誠恐驚動郎君。」生聞此言,審其爲鬼,亦無所懼。因問之,乃曰:「芳華,姓衛。故宋理宗朝宮人,年二十四而歿,殯此園之側。今晚因往演福堂訪賈貴妃,蒙延坐久,不覺歸遲,致令郎君於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翹翹可於舍中取裀席酒果來,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虛度。可便於此賞月也。」翹翹應命而去。須臾,攜紫氍毹鋪於中庭,設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盞,醪醴馨香,非世所有。與生談謔笑詠,詞旨清婉,復命翹翹歌以侑酒。翹翹請歌柳耆卿《望海潮》詞,美人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即於座上自制《木蘭花慢》一闋,命翹翹歌之。曰: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地雲階,重攜翠袖,來拾花鈿。繁華總隨流水,歎一場春夢杳難圓。廢港芙蕖潤露,斷堤楊柳搖煙。兩峰南北只依然。輦路草芊芊。悵別館離宮,煙銷鳳蓋,波沒龍船。平日銀屏金屋,對殘燈無燄夜如年。落日牛羊隴上,西風燕雀林邊。」

歌畢,美人潸然垂淚。生以言慰解,仍微詞挑之,即起謝曰:「殂謝之人,久爲塵土。幸得奉事巾櫛,雖死不朽。且郎君適間詩句,固已許之矣。願吹鄒子之律,而一發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詩,率口而出,實本無意。豈料便成讖語。」良久,月翳西垣,河傾東鎮。即命翹翹撤席。夫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處。只此西軒可也。」遂攜手而入,假寐軒下。交會之際,無異於人。將旦,揮涕而別。至晝往訪於園側,果有宋宮人衛芳華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翹翹所瘞也。生感歎逾時。迨暮,又赴西軒,則美人已先至矣,迎謂生曰:「日間感君相訪,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晝。故不敢奉見。數日之後,當得無間爾。」自是則無夕不會。經旬之後,白晝亦見,生遂攜歸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東歸,美人願隨之去。生問:「翹翹何以不從?」曰:「妾既奉侍君子,舊宅無人,留其看守爾。」生與之同歸。鄉里見視,姑紿之曰:「娶於杭郡之良家。」眾見其舉止溫柔,言詞慧利,信且悅之。美人處生之室,奉長上以禮,待婢僕以恩,左右鄰里俱得其歡心。且又勤於治家,潔於守己,雖中門之外,未嘗輕出。眾咸賀生得內助。

荏苒三歲,當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裝赴浙省鄉試,行有日矣。美人請於生曰:「臨安,妾鄉也。從君至此,已閱三秋,今願侍偕行,以顧視翹翹。」生許諾。遂賃舟同載,直抵錢塘,僦屋以居。至之明日,適值七月之望。美人謂生曰:「三年前,曾於此夕與君相會,斯適當今日之期,欲與君同赴聚景,再續舊游。可乎?」生如其言,載酒而往。至晚,月上東垣,蓮開南浦,露柳煙篁,動搖堤岸,宛然昔時之景。行至園前,則翹翹迎拜於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邀游城郭,首尾數年,已極人間之歡。獨不記念舊居乎?」三人入園,又至西軒而坐,美人忽垂淚告生曰:「感君不棄,得侍房帷,未遂深歡,又當永別。」生曰:「何故?」對曰:「妾本幽陰之質,久踐陽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與君有宿世之緣,故冒犯律條,以相從爾。今而緣盡,自當奉辭。」生驚問曰:「然則何時?」對曰:「止在今夕爾。」生淒惋不已。美人曰:「妾非不欲終事君子,永奉歡娛。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逾越。若顧遲留,須當獲戾,非止有損於妾,亦將不利於君。豈不見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傷感愴,徹曉不寐。及山寺鐘鳴,水村雞唱,急起與生爲別,解所銜玉指環,繫於生之衣帶,曰:「異日見此,無忘舊情。」遂分袂而去。然猶頻頻回顧,良久始滅。生大慟而返。異日,具酒肴,焚楮鏹於墓下。生作文以弔之,從此遂絕矣。生獨居旅邸,如喪配偶,試期既迫,亦無心入院,惆悵而歸。親黨問其故,始具述之,眾咸歎異。生自是終身不娶,入雁蕩山採藥,遂不復還,不知所終。

花麗春

天順間,鄒生師孟,字宗魯,慶元縣人。年二十一,丰姿韶秀,長於吟詠。素聞杭州山水之勝,遂令僕攜囊以往。凡遇勝跡名山,琳宮梵宇,無不登臨。又聞會稽天下奇觀,策馬往游,愛其秀麗,下馬步行,進不知止。頃間,斜陽歸嶺,飛鳥爭巢,天色將晡,退不及還。

正蜘躇間,忽睹叢林中燈光外射,生意爲莊農所居,疾趨至彼,則嵬然巨室也。街衢整潔,松竹鬱茂。俄一青衣童子,自內而出,鄒生前揖之,因假宿焉。青衣入報,出,致主母命,延入。遙望中堂,有少年美人,盛妝危坐,顏色如花。見生,降榻祗迎。相見之後,茶畢,酒繼至。美人叩生鄉貫姓名畢,生亦叩之。美人顰蹙曰:「妾本姓花,名麗春,臨安人也。僑居此二百餘年。先夫趙禥,表字咸淳,娶妾十年而卒。妾今寡居,曾設誓:『有人能詠四季宮詞稱妾意者,不論門戶,即與成婚。』杳無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生曰:「但恐拙筆,有污清聽。」遂濡筆吟四絕云:

「花開禁院日初晴,深鎖長門白晝清。側倚銀屏春睡醒,綠楊枝上一聲鶯。」

「鎖窗倦倚鬢雲斜,粉汗凝香濕絳紗。宮禁日長人不到,笑將金剪剪榴花。」

「桂吐清香滿鳳樓,細腰消瘦不禁愁。朱門深閉金環冷,獨步瑤階看女牛。」

「金爐添炭燭搖紅,碎剪瓊瑤亂舞風。紫禁孤眠長夜冷,自將錦被傍薰籠。」

美人覽畢,誇其敏妙。因曰:「妾不違誓,願託終身。君亦不可異心。」生起致謝。已而夜靜酒闌,入室就寢。自是情好日密。每旦,令生居於宅內,不容出外。

將及一年,忽語生曰:「本期與君偕老,不料上天降罰,禍起蕭牆。盡此一宵,明當永別。君宜速避。不然,禍且及君。」生固問之,美人終不肯言,但悲咽流涕而已。生以溫言撫慰,復相歡狎。美人長歎,吟一律云:

「倚玉偎香甫一年,團圓卻又不團圓。怎消此夜將離恨,難續前生未了緣。豔質罄成蘭蕙土,風流盡化綺羅煙。誰知大數明朝盡,人定如何可勝天。」

次日黎明,美人急促生行,生再三留意,不勝悲愴。行未數里,忽然玄雲蔽空,若失白晝。生急避林中。少頃,雷雨交作,霹靂一聲,火光遍天。已而雲散雨收,生復往其處視之,無復華屋,但見道旁古墓,爲雷所震,骷髏震碎,中流鮮血。生大恐懼,急尋舊路回至寓所,詢問鄉人,曰:「此處聞有花麗春者,乃宋度宗妃嬪。其墓在此山之側。」生因憶其言,所謂姓趙名禥,即度宗之諱。而咸淳,乃其紀年。又況宋之陵寢,俱在此山。自宋咸淳,至我朝天順,實二百餘年。其怪即此無疑矣。急治裝具,回至慶元縣,備以前事白之於人,眾皆驚異。生感其情,不復再娶。後脩煉出家,入天台山不返。

鄭婉娥

洪武初,吳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詩學薩天錫,字學邊伯京,皆爲時輩所稱許。嘗和天錫《過嘉興》詩韻題《吳中懷古》。天錫詩云:

「七澤三江通甫里,楊柳芙蓉映湖水。閶門過去是盤門,半捲珠簾畫樓裏。蘼蕪生遍鴛鴦沙,東風落盡棠梨花。館娃香逕走麋鹿,清夜鬼燈籠絳紗。三高祠下東流續,真娘墓上風吹竹。西施去後屧廊傾,歲歲春深燒痕綠。」

韶和云:

「東南形勝繁華里,一片笙簫沸江水。小姬白苧製春衫,桂楫蘭橈鏡光裏。舞臺歌榭臨鷗沙,粉牆半出櫻桃花。採香蝴蝶飛不去,撲落輕盈團扇紗。美歌子夜憑誰續,柳陰吹散柯亭竹。范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綠。」

他詩皆類此。然以家富不欲仕,人知其然,復利其賄,或欲舉爲孝廉,或欲保爲生員,旁午紛紜,殊無寧日。韶雖不吝於財,實厭其撓,乃謀於妻兄張氏,欲遠遊以避之。

乃拉中表陳生、梁生,乘峨軻,載重資,遨遊襄漢。次九江府,愛匡廬之秀,覽彭蠡之清,留連郡郭,弔古尋幽。眾稍譏之,韶不恤也。因歎曰:「吾儕幸家富年少,粗知文墨,茲行盍避人爾,豈能效王戎輩執牙籌屑屑計刀錐之利哉。」游益數。

偶秋雨新霽,水天一色。韶偕梁陳二生,同訪琵琶亭,吟白司馬《蘆花》《楓葉》之篇,想京城女銀瓶鐵騎之韻,引睇四望,徘徊久之。於時月明風細,人靜夜深,方取酒共酌。聞月下彷彿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顧錯愕。梁生戲曰:「得非商婦解事乎。」韶曰:「爾時樂天尚須『千叫萬喚』,今日豈得容易呈身哉。」陳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縱使尊前輕攏慢捻,適足以增天涯淪落之感,豈能醉而成歡耶。」韶曰:「且靜聽之。」良久而寂。酒罷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獨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實。躊躕之間,了無所見。興闌體倦,方欲言還。忽奇香馥鬱,縹緲而來。韶異之,延佇以候。茶頃,一麗人宮妝豔飾,貌類天仙,二小姬前導,一持黃金弔爐,一抱紫羅繡褥,冉冉登階。意必貴家宅眷,臨賞於此。隱壁後避之。小姬鋪褥庭心,麗人席地而坐。顧姬曰:「何得有生人氣,無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懼其搜索,趨出拜見,且謝唐突。麗人曰:「朝代不同,又無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諸郎夜來談笑,以長安娼女,浮梁商婦見目,無亦太過乎?」韶倉卒莫知所對。麗人呼使同裀,辭讓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問姓氏。麗人曰:「欲陳本末,懼駭君聽。然吾非禍於人者,幸勿見訝。妾僞漢陳主婕妤鄭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殯於近亭。二侍女一名鈿蟬,一名金雁,亦當時之殉葬者。」韶素有膽氣,兼重風情,不以爲怪也。麗人曰:「妾沉鬱獨居,無以適意,每於此吟弄,聊遣幽懷。詎意昨宵爲諸郎所據,敗興浩歌而返。今幸對此良宵,復遇佳客,足以償矣。」使鈿蟬歸取酒肴,飲於亭上。自歌其詞,曰:「郎憶之乎?即昨日所謳之《念奴嬌》也。」詞曰:

「離離禾黍,歎江山似舊,英雄塵土。石馬銅駝荊棘裏,閱遍幾番寒暑。劍戟灰飛,旌旗烏散,底處尋樓艣。喑嗚叱咤,只今猶說西楚。憔悴玉帳虞兮,燈前掩面,淚交飛紅雨。鳳輦羊車行不返,九曲愁腸漫苦。梅瓣凝妝,楊花翻曲,回首成終古。翠螺青黛,絳仙慵畫眉嫵。」

歌竟,勸韶盡飲。數杯後,韶豪態逸發,議論風生,與麗人談元末群雄起滅事,歷歷如目睹。且詢陳主行事之詳,麗人淒然,泣數行下。泣已,收淚曰:「且談風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懷抱作惡耳。」因口占一詩曰:

「鳳艦龍舟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憑君莫話興亡事,淚濕胭脂損舊容。」

誦畢索和。韶即依韻賡而酬之,曰:

「結綺臨春萬戶空,幾番揮淚夕陽中。唐環不見新留襪,漢燕猶餘舊守宮。別苑秋聲黃葉墜,寢園春盡碧苔封。自慚不是牛僧孺,也向雲階拜玉容。」

麗人唶唶曰:「可謂知音。」於是促席暢飲,共宿於庭,相與媾歡,一如人世。少焉,天上烏啼,城頭鼓歇,兩人扶攜而起。曰:「今夕當歸舍中,謀爲久計,不宜風眠露宿,貽俗子輩咄笑。」韶頷之,亟返逆旅,則陳梁二生緊候開舟。乃紿曰:「昨得家書,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生信之,執手而別。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導過亭北竹陰中半里餘,見朱門素壁,燈燭交輝,才及重堂,麗人迎笑,出紫玉杯飲韶曰:「此吾主所御,今以勸郎,意亦不薄矣。」宿留月餘,不啻膠漆。

一夕,麗人語韶曰:「妾死時,僞漢方盛,主寵復深,故玉匣珠襦,殯送極一時之富貴,幽宮神道,墳塋備一品之威儀。是故五體依然,三魂不昧。向者盧君愛女南極夫人,偶此嬉游,授妾以太陰煉形之術。爲之既久,不異生人。夜出晝藏,逍遙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盡眼開,百日可起。」韶如言,求乳,以滴其兩眥。屈指三旬,欻然能步。或同攜素手,游衍隧中;或並倚香肩,笑歌亭上。韶迷戀情深,鄉閭念淺。春來秋去。四載於茲。

是年冬初,麗人無故忽潸然淚下,悲不自勝。怪而問之,初則隱忍弗言,繼則舉聲大慟。韶慰解萬方,乃一啟齒,曰:「與郎冥契,盡在來朝。故不覺悲傷至此耳。」韶聞言,悽惶感悟,欲自縊於隧間。麗人不可,曰:「郎陽壽未終,妾陰質未化。倘沉溺世緣,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譴。兼之定數,舉莫能逃。縱曰捨生,亦爲徒死。」韶乃止。金雁鈿蟬輩,亦依依不忍捨,咸設飲食,與韶送程。既曉,麗人奉赤金條脫一雙,明珠步搖一對,付生曰:「表誠寓意,睹物思人,再會無期,願郎珍重。」親送至大門之外,掩袂障面而還。韶猶悲不自已,殘淚盈眸。顧盼之間,失其所在。

乃重尋原店,收拾歸家。數月,梁生至自襄陽,陳生客死房縣。方咎韶負約,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條脫步搖示之,乃驚曰:「此非塵土間物,奇寶也。誠子之遇仙矣。」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詩,並附於此。詩云:

「憶昔少年日,加冠禮初成。春衣紫羅帶,白馬紅繁纓。吳中自昔稱繁華,迴環十里皆荷花。窺紅間綠謝遊冶,與余共泛星河槎。星槎留連盆浦邊,空亭醉訪琵琶弦。銀篦擊節不堪問,錦襪生塵殊可憐。廬山月下猶未去,娉婷玉貌湖邊遇。追隨鈿雁雙嬌嬈,直入金屏最深處。春風東來綻牡丹,洞庭香霧滃椒蘭。含情慣作雲雨夢,鴛枕生愁清夜闌。前朝佳麗誇環燕,圖出千人萬人羨。太真顏色趙姬膚,繡帳懸燈幾回見。情緣忽斷兩分飛,歸來如夢還如癡。縹囊留得萬金贈,淒涼忍看徒傷悲。徒傷悲,難再得。當初若悟有分離,此生何用逢傾國。」

韶從此不復再娶,投禮道士周玄初爲師,授五雷斬勘之法,往來兩浙間,驅邪治病,禱雨祈晴,多有應驗,後失所在。近有人於終南及嵩山諸處見之,疑其得道云。

僞吳張士誠,其故宮今蘇郡王府基是也。城破時,士誠驅後宮美人,登齊雲樓,縱火焚之。百餘年內,經此地者,往往見樓閣參差,美人成隊,笑詠其中,多有被其迷惑者。令久已寂然。而風雨之夜,人猶畏之。

以下才鬼

越王女

漢時,王朗爲會稽太守,子肅隨之郡,住東齋。中夜有女子從地出,稱越王女,與肅狎,別,贈墨一丸。肅方欲注《周易》,因此便覺才思開悟。見《稗史》。

李陽冰女

唐李陽冰知縉雲日,有女英華,女死,遂葬縣後。山中地靈,至宋能爲祟,與邑人陳生爲夫婦,引之游鼎湖,唱和之詩號《英華集》。人欲害之者輒得禍。後一知縣掘其墓,得屍如生,焚之而絕。

薛濤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隨父百祿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標緻,書畫琴棋,靡所不曉。諸生日與嬉游,愛之過於同氣。凡遠近名山勝景,吟賞殆遍。嘗曰:「吾平生懶事聲利,但得好處,常登臨足矣。」明年秋,百祿將遣回,洙母不忍捨,乃曰:「兒來未久,奈何便去?且官清氈冷,路費艱難,公宜三思。」百祿乃謀於諸生之親厚者,使開館於民間。一則自可讀書進學,一則藉俸金爲歸計。諸生深幸洙留,遂薦於負郭大姓張氏。次歲丙寅,正月十八日,設帳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張大喜,開宴,待爲上賓。且媚百祿曰:「令嗣晚間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祿許之。

至三月花晨,洙鮮衣歸省。偶經一所,境甚幽偏,山下皆桃樹,花方盛開。洙愛之,佇立徘徊。忽見一美人延佇花下,洙不敢顧而去。後復經從,美人必在門首。一日洙過,偶遺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還洙。洙感激,明日詣謝。至門,丫環入報曰:「前遺金郎來矣。」請入內廳,美人出相見,笑問曰:「君非張運使宅西賓乎?」洙曰:「然。」且謝還金事。美人曰:「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我西賓。奚謝爲?」洙起揖曰:「敢問夫人名閥爲誰?與敝東何親?」美人曰:「夫爲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辭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盛東知君在此,而妾不能爲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陳酒饌,設二席,與洙耦坐。坐中勸醉極至,語雜諧謔。洙以其張氏姻婭,不敢少縱。美人曰:「聞君倜儻俊才,雅能賦詠,何至作儒生酸乎!妾雖不敏,亦頗解吟事。今既遇賞音,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盡出其家所藏唐賢遺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駢詩詞手翰猶多,皆真跡,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釋手。美人麾婢撤去舊俎,再出佳餚,中多異味,不能識。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詩云:

「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處遇嬋娟。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臺雲雨仙。」

美人曰:「佳則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爲題,共聯一首,何如?」洙曰:「謹如教。」美人首唱,曰:

「韶豔應難挽,芳華信易凋(薛。)

綴階紅尚媚(田。),委地白仍嬌(薛。)

墜速如辭樹(田。),飛遲似戀條(薛。)

蘚鋪新蹙繡(田。),草疊巧裁綃(薛。)

麗質愁先殞(田。),香魂痛莫招(薛。)

燕銜歸故里(田。),蝶逐過危橋(薛。)

粘帙將晞露(田。),衝簾已起飈(薛。)

遇晴猶有態(田。),經雨倍無聊(薛。)

蜂趁低兼絮(田。),魚吞細雜薸(薛。)

輕盈珠履踐(田。),零亂翠鈿飄(薛。)

鳥過生愁觸(田。),兒嬉最怕搖(薛。)

褪英浮雨澗(田。),殘蕊漾風潮(薛。)

積逕教童掃(田。),沿流倩水漂(薛。)

媚人沾錦瑟(田。),瀹茗入詩瓢(薛。)

玉貌樓前墮(田。),冰容夢裏消(薛。)

芳茵曾藉坐(田。),長路或迎轆(薛。)

羅扇姬盛瓣(田。),筠籬僕護苗(薛。)

折來隨手盡(田。),帶處近鬟焦(薛。)

泥涴猶悽慘(田。),瓶空更寂寥(薛。)

葉濃陰自厚(田。),蒂密子偏饒(薛。)

豈必分茵席(田。),寧思上砑硝(薛。)

香餘何吝竊(田。),珮解不煩邀(薛。)

冶態宜宮額(田。),癡情如舞腰(薛。)

妝臺休浪拂(田。),留伴可憐宵(薛。)。」

聯成,美人出小箋寫之。寫訖,夜已二鼓。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魚水歡諧,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洙曰:「慎勿輕言。若賢東知之,彼此名節喪盡矣!」次日,以臥獅玉鎮子一枚贈洙,送至門外。曰:「無事宜來,勿效薄倖也。」洙回,與館東曰:「老母相念之深,必令歸家宿歇,不敢留此。」館東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一年,人無知者。惟賞花玩月,舉杯弄琴,曲盡人間之樂。

一夕,與洙論詩曰:「唐人喜作迴文,近時罕見。」洙曰:「惟唐人柔情幽思,談笑作之。若予荒鈍,無復措辭。」美人笑曰:「請試命題,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時詞也。」美人即賦詩曰:

「花朵幾枝柔旁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輦冰人冷,幽沁清泉夏井寒。香篆裊風青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謝晚山蒼。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洙聽罷,歎其妙敏。將濡毫屬和,美人曰:「正所謂木桃,瓊瑤,敢望報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陽春,難爲和耳。」亦賡四韻曰: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翠白驚風。黃添晚色青舒柳,粉落脂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浸盤冰翠嚼寒。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日絢紅霜葉赤,薄煙籠樹晚林蒼。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捲雲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濃香酒滿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美人且讀且笑,曰:「絕妙好詞。但兩韻俱和,則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且輸一籌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勝,自昔以來,多產佳麗。若昭君,文君,薛濤輩,以夫人方之,殆亦有優劣乎?」美人曰:「昭君遠嫁胡沙,卓氏當罏可恥,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濤,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爲優矣。」洙曰:「濤,妓女,何敢上擬夫人?但其容貌亦可謂難得者。余嘗讀秦再思《紀異錄》云:高千里鎮蜀,嘗開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沒量斗。』濤曰:『川,有似三條椽。』高曰:『奈何一條曲?』濤曰:『相公尚使沒量斗,窮酒佐。三條椽有一條曲,又何足怪?』婦人敏捷,誠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特戲笑之語爾。若其『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云萬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又善制小箋,至今蜀人號『薛濤箋』。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濤者也。」後洙饋以北珠耳璫一副,美人謝曰:「謹當佩服,永以爲好。」

久之,洙以母病,遂輟講,歸侍湯藥。如此三月餘,方愈。美人訝其久不來,恐有他遇,乃作《折齒曲》怨之。會洙母疾愈,復入齋。是夕,即造美人所。美人迎謂曰:「何別久也?」洙以實告,美人曰:「三月不違人,今違人三月矣。」洙戲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談謔間,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鈴鑄劍難爲鋒,碧芰制衣寧御風。飲漆阿膠忽紛解,清塵濁水何由逢。請看綠草南園蝶,並宿花房花亦悅。鴛鴦頭白不相離,那學秋胡便長別。東鄰美女紅玉梭,雪縷鳳機成素羅。雨意雲情昔輕許,縱然折齒將如何。深深永巷閒風月,錦帳蘭缸淚如血。血點年深久尚紅,至今灑在同心結。」

洙愛其才色,眷戀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傾竭不吝。謂洙曰:「向時聯句,未盡高情。今夕當輕彈漫舞,淺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見吾二人勁敵也。」乃以睡鴨爐香,紅虯脯薦酒,鉤簾望月,並坐前楹。洙曰:「昔韓昌黎與孟郊有《城南聯句》、《鬥雞》、《石鼎》、《秋雨》等作,宏詞險韻,膾炙人口。今茲之賦,宜命作《月夜聯句》,以五十韻爲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請美人先賦。曰:

「庭月如鋪練(薛。),池星似撒棋(田。)

天空河影澹(薛。),時換斗梢移(田。)

梨棗低垂樹(薛。),藤蘿密護籬(田。)

草紛螢火亂(薛。),乾偃鳥巢欹(田。)

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勝姬(田。)

髹盆涼沁水(薛。),紈扇淨搖颸(田。)

雙陸收骰局(薛。),琵琶上練絲(田。)

砌蛩聲遠近(薛。),簷馬響參差(田。)

銀作彈箏甲(薛。),鼍爲冒鼓皮(田。)

秋筠斜織簞(薛。),暑葛薄裁絺(田。)

宿雁棲還起(薛。),飛禽下復疑(田。)

地幽塵闃靜(薛。),城遠漏逶迤(田。)

窈窕來紅拂(薛。),雍容識紫芝(田。)

緣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難欺(田。)

幸矣逢良夕(薛。),艱哉遇少時(田。)

慇懃酬契闊(薛。),傾倒極淋漓(田。)

蓮實瑤琴軫(薛。),荷筒碧酒卮(田。)

鱠呼能婢斫(薛。),瓶喚小鬟持(田。)

殼破開螃蟹(薛。),唇腥啖蛤蜊(田。)

菱煩纖手剝(薛。),肉拔利刀批(田。)

令急觥行速(薛。),謳清曲度遲(田。)

勸酹兼爾汝(薛。),講論雜乎而(田。)

冷脆嘗瓜果(薛。),鹹酸啜醢醯(田。)

豔杯浮琥珀(薛。),異器捧玻璃(田。)

熊掌停犀箸(薛。),酥湯進蜜脾(田。)

渴來思茗好(薛。),酣後憶冰宜(田。)

妙句聯將就(薛。),狂心生已馳(田。)

歌筵渾可罷(薛。),臥具早教施(田。)

不用尋桃葉(薛。),那須聽竹枝(田。)

媚人鶯語滑(薛。),惱醉蝶情癡(田。)

咳處珠旋唾(薛。),顰時黛蹙眉(田。)

釵橫金溜髻(薛。),釧冷粟生肌(田。)

小小真能謔(薛。),盼盼最解詩(田。)

風流雲雨夢(薛。),宛轉豔陽詞(田。)

步緩腰肢裊(薛。),鬟低耳語私(田。)

夜香防竊聽(薛。),午浴避潛窺(田。)

繡履含羞脫(薛。),銀燈帶笑吹(田。)

素羅牀畔解(薛。),粉汗枕前滋(田。)

暖玉綃籠筍(薛。),春蔥指露錐(田。)

雲偏松綠發(薛。),浪颭動青幃(田。)

狎態堪歸畫(薛。),嬌顏可療饑(田。)

襪塵新舞涴(薛。),鬢膩宿油脂(田。)

荀鶴高文譽(薛。),崔鶯豔世姿(田。)

未誇連蒂好(薛。),只羨並頭奇(田。)

何處空題葉(薛。),誰家謾結縭(田。)

漆膠當自固(薛。),衽席只余知(田。)

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別離(田。)

芝蘭同臭味(薛。),松柏共襟期(田。)

永奉閨房樂(薛。),長培楮墨嬉(田。)

泰山如作礪(薛。),此志莫教虧(田。)。」

他日,洙館東偶過泮宮,因勸百祿曰:「令嗣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寒舍,豈不便益?」百祿曰:「促開館之後,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暫輟一季耳。後並不曾回,何言之謬也。」張大駭,不敢盡其辭而出。是晚,洙亦告歸,張潛使人視其所往,及途半,不復見矣。走報,張急遣人入城問百祿,無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處又無妓館,大以爲怪。明旦,洙來,張問曰:「昨宵宿於何處?」曰:「家間耳。」張曰:「非也,某已令人蹤跡先生,莫測所詣,家中亦不見。」洙誑曰:「因過一朋友處,談話良久,抵家暮矣。」張知其詐,呼追洙僕,使面證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隨即出城,比吾歸,汝已去矣。何得妄言?」僕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飯罷方回。老廣文亦甚驚訝,要自來相尋。」洙窘甚,顏色陡變。張曰:「先生如有私眷,當以實告。勿隱也。」洙弗能諱,乃具道本末。且愧謝曰:「此令親見留,非賤子輒敢無禮。」張曰:「吾家何嘗有親戚在此?況諸房姊妹亦無平姓者。必祟也。今當自愛,不宜復往。」洙唯唯而已。私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無怨,蓋冥數盡於此也。」與洙宿,且敘歡情,戒曉,美人謂洙曰:「從此一別,後會難期,無以將意。」乃出墨玉筆管一枝爲貺,云:「此舊物也,郎慎藏之。」遂飲泣而別。張料洙是夕必復去,覘之,果不在館。因入謂其妻曰:「西賓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爲,備告百祿。百祿大怒,呼歸,杖之。洙遂吐實,且出所得玉鎮紙玉筆管及聯句諸詩,百祿取視,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謂張曰:「物既珍奇,詩又俊逸,必非尋常作也。」呼洙同往窮之。將近,遙指曰:「在此。」至則漫非前景。屋宇俱無,但水碧山青,桃林依舊。張謂百祿曰:「是矣。此地相傳唐妓薛濤所葬。後人因鄭谷《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遂樹桃百株,爲春時遊賞之所。賢郎佳遇,必濤也。且所謂『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無此額。而『文』與『孝』合,爲『教』字,謂『教坊』,唐妓女所居。濤爲蜀樂妓,故居教坊也。況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則唐西川節度使高駢千里所贈。當駢鎮蜀,濤於諸妓中最蒙寵侍。筆與鎮紙,皆駢所賜。其爲濤之靈無疑。而物出於駢者,審矣。」百祿甚以爲然。然恐其終爲所惑,急遣還廣中。寶藏數物,常以示人。後二年,洙亦入學爲生員,中洪武甲戌進士,授山東曹縣知縣,竟亦無他焉。

按: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父鄖,因官寓蜀而卒,母養濤及笄,以詩聞。僑止百花潭,濤八九歲,知聲律。其父一日坐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際一梧桐,聳於入雲中。」令濤續之。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然。及韋臯鎮蜀,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與元微之最善,事高千里良久。濤歿時,年七十餘矣,豈爲鬼而反稚耶?進士楊蘊中得罪,下成都府獄,夜夢一婦人,雖形貌不揚,而言詞甚秀。曰:「吾薛濤也,頃幽死此室。」乃贈蘊中詩曰:

「玉漏深長燈耿耿,東牆西牆時見影。月明窗外子規啼,忍使孤魂愁夜永。」

濤老年佞佛,不聞有幽死事。此不可解。

以下塚墓之鬼

劉府君妻

長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搜揚天下才俊,清河崔羅什,弱冠有令望,被徵詣州,道經於此。急見朱門粉壁,樓臺相望。俄有一青衣出,語什曰:「女郎願見崔郎。」什怳然下馬,入兩重門,內有青衣通問引前,什曰:「行李之中,忽蒙厚命,素既不敘,無宜深入。」青衣曰:「女郎乃平陵劉府君之妻,侍中吳質之女。府君先行,故欲相見。」什遂前,入就牀坐。其女在戶東立,與什敘溫涼。室內二婢秉燭,女呼一婢,令以玉夾膝置什前。什素有才藻,頗善諷詠,雖疑其非人,亦愜心好也。女曰:「比見崔郎息駕庭樹,喜君吟嘯,故求一敘玉顏。」什遂問曰:「魏帝與尊公書,稱尊公爲元城令,然否也?」女曰:「家君元城之日,妾生之歲。」什仍與論漢魏時事,悉與《魏史》符合,言多不能備載。什曰:「貴夫劉氏,願告其名。」女曰:「狂夫劉孔才之第二子,名瑤,字仲璋,比有罪被攝,乃去不返。」什下牀辭出。女曰:「從此十年,當更相奉。」什遂以玳瑁留之,女以指上玉環贈什。什上馬,行數十步,回顧,乃見一大塚。

什留歷下,以爲不祥,遂請僧爲齋,以環佈施。大統末,什爲王事所牽,築河堤於桓家塚,遂於幕下語私事於濟南奚叔布,因下泣曰:「今歲乃是十年,如何也作罷。」什在園中食杏,唯云:「報女郎信。」俄即去,食一杏未盡而卒。什時爲郡功曹,爲州里推重,及死,莫不傷歎。

呂使君娘子

淳熙初,殿前司牧馬於吳郡平望,歸,途次臨平。眾已止宿。後軍副將賀忠與四卒獨在後三里,至蔣灣。迷失道,詢於田父。曰:「可從左邊大路行。」方及半里,遇柏林中一大第,繫馬數匹,皆駔駿可愛。問閽者曰:「此誰居之?」曰:「前邕州呂使君,今已亡,但娘子守寡。」又問:「馬欲賣乎?」曰:「正訪主吩咐。」於是微賂之,使入報。良久,娘子者出,淡裝素裳,翛翛然有林下風致,年將四十,侍妾十數人,延坐瀹茗。扣所欲,以馬對。笑曰:「細事也。」俄而置酒張筵,歌舞雜奏。既罷,邀入房,將與寢昵。賀自以武夫村野,非當與麗人偶,固辭。娘子歎曰:「吾嫠居十年,又無子弟,只得群婢苟活。今夕不期而會,豈非天乎!宜勿以爲慮。」遂留館。凡三夕始別,贐以百花驄及白金百兩,四卒各沾萬錢之貺。又云:「家姊在淨慈寺西畔住,倩寄一書。」握手眷眷而退。

賀還日,違軍期,且獲罪,窘怖無計,奉馬獻之主帥,託以暴得疾,故遲歸。帥見馬,喜而不問,乃升爲正將。越數日,持書至湖上,果於淨慈西松徑中,至姊宅,相見如姻親,仍約明日再集。亦留與亂。金珠幣帛,捆載以歸。自是每三四日一往,賀妻以獲財之故,一切弗問。

嘗往歡洽,迨暮,外報:「呂令人來。」姊失色,然無以拒。既至,三人共坐。令人者,招賀入小閣,峻責之。賀拜而謝過,哀懇再三,乃釋。經半歲,賀妻亡,窀穸之費,皆出於呂氏。乃憑媒妁納幣娶爲妻室。逾三年,賀亦亡。先有三子,一居廛市,二從軍。令人詣府投牒,分橐裝遺之而乞身於姊家同處。明年,寒食,賀子上父塚,因訪姊家。姊云:「妹已歸臨平矣。」又明年,復詣其處,宅舍俱不知所在,唯松林內有兩古墳。賀子悲異,瞻敬而去。

錢履道

錢履道,字嘉貞,京兆咸陽人。北虜皇統中,遊學商虢。過鄠縣,貪程不止,獨一僕相隨。天曛黑,不復辨路。信馬行到一大宅,扣門,將託宿。遇小妾從內出,驚語之曰:「此地近多狼虎,豈宜夜涉?」錢曰:「適不意迷途,敢求棲寓一席之地,但不知爲何大官宅第?」妾曰:「是河中府尹張相公之居。相公薨,唯夫人在,須稟命乃可。」遂入白之。少頃,延客相見。高堂峻屋,明燭盈前,已羅列杯盤。夫人容色端妍,冠服華盛,便與同宴。侍兒歌舞之妙,目所未睹。錢自謂奇遇,若游清都,情思蕩搖,莫知身世之所在,拱手敬坐,不輕交一談。諸人以爲野贑,相視笑侮。罷席就枕。俄而燭至,夫人者復來,眾擁之登牀。錢趨下辭避,強之再三,於是共寢。

明日,留之飯。錢本漂泊旅人,既稱愜懷抱,累日不言去。一夕,正歡飲間,聞戶外傳呼聲,忽報云:「相公且至。」夫人遽起,諸妾奔忙而散。錢竄伏暗室,不敢喘息,因假寐。久之,狐嗥鴉噪,東方既明,人屋俱亡,但臥於疏叢古塚耳。狼狽而出,逢耕夫,始得官道。衣上餘香芬馥,經月乃歇。

玉姨女甥

博陵崔書生,住長安永樂里。先有舊業在渭南。貞元中,嘗因清明節歸渭南,行至昭應北墟壠之間,日已晚,歇馬於古道。方北百餘步,見一女人靚妝華服,穿越榛莽,似失路於松柏間。崔閒步戲逼,漸近,乃以袖掩面,而足趾跌蹷,屢欲仆地。崔使小童逼而覘之,乃二八絕代之姝也。遂令小童詰之曰:「日暮何無儔侶,而悽惶於墟間耶!」默不對。又令一童將所乘馬逐之,更以僕馬奉送。美人回顧,意似微納。崔潛尾其後,以觀其近遠。美人上馬,一僕控之而前。才數百步,忽見女奴三數人,哆口坌息,踉蹌而謂女郎曰:「何處求之不得。」擁馬行十餘步,則長年青衣數輩。駐足以候。崔漸近,乃拜謝崔曰:「郎君愍小娘子失路,脫驂僕以濟之。今日色已暮,邀郎君至莊可乎?」崔曰:「小娘子何忽獨步悽惶如此?」青衣曰:「因被酒興酣,致此。」取北行一二里,復到一樹林,空屋甚盛,桃李甚芳,又有青衣七八人,迎女郎而入。少頃,一青衣出,傳主母命曰:「小外甥因避醉,逃席失路,賴遇君子,恤以馬僕。不然,日暮,或值惡狼狐媚,何所不加?闔室感佩。且憩,即當奉邀。」青衣出入候問,如親戚之密。頃之,邀崔入宅。既見,乃命具酒,酒至,從容敘言:「某王氏外甥女,麗豔精巧,人間無雙,欲侍君子巾櫛,何如?」崔邁逸者,因酒拜謝於坐側。俄命外甥出,實神仙也。

一住三日,宴游歡洽,無不酬暢。王氏稱其姨曰「玉姨」,好與崔賭。玉愛崔口脂合子,玉婉輸玉環相酬。崔輸且多,先於長安買得合子六七枚,都輸玉姨。崔亦贏玉指環二枚。

忽一日,一家大驚曰:「有賊至。」其妻推崔生於後門出。才出,妻已不見,但身臥於一穴中。惟見莞花半落,松風晚清,黃萼紫英,草露沾衣而已。其贏玉指環,猶在衣帶,卻省初見美人之路而行,見僮僕以鍬鍤發掘一墓穴,已至闌中。見銘記曰:「後周趙王女玉姨之墓。平生憐重王氏外甥,外甥先歿,後令與外甥同葬。」棺柩儼然,開櫬中,各有一合,合內有玉環六七枚,崔比其賭者,略無異矣。又一合中,有口脂合子數枚,乃崔生輸者也。先問僕人,但見郎君入柏林,尋覓不得,方尋掘此穴,果不誤也。玉姨呼崔生奴僕爲賊耳。生感之,即爲掩瘞仍舊云。

長孫紹祖

長孫紹祖,常行陳蔡間。日暮路側有一人家,呼宿。房內聞彈箜篌聲,竊於窗中窺之,見一少女,容態閒婉,明燭獨處。紹祖微調之,女撫弦不輟,笑而歌曰:

「宿昔相思者,今宵良會稀。欲持留客被,一願拂君衣。」

紹祖直前撫玩,女亦欣然曰:「何處公子,橫來相干。」因與會合。又謂紹祖曰:「昨夜好夢,今果有征。」屏風衾枕,率皆華整。左右有婢,仍命饌,頗有珍羞,而悉無味,又謙曰:「卒值上客,不暇更得佳醞。」才飲數杯,女復歌曰:

「星漢從復斜,風霜淒以切。自陳君不御,愁懷如百結。」

因前擁紹祖,呼婢撤燭共寢,復以小婢配其蒼頭。將曉,女揮淚與別,贈以金縷小盒子曰:「無復後期,時可相念。」紹祖乘馬出門,百餘步,顧視,乃一小墳也。愴然而去。其所贈盒子,塵埃積中,非生人所用物也。

皇尚書女

商人鄭紹者,喪妻後,方欲再娶。行經華陰,止於逆旅。因悅華山秀峭,乃自店南行,可數里,忽見青衣謂紹曰:「有人令傳意,欲暫邀君。」紹曰:「何人也?」青衣曰:「南宅皇尚書女也。適於宅內登臺望見君,遂令致意。」紹曰:「女未適人耶?何以止於此?」青衣曰:「女郎方自往求婿,故止此。」紹詣之。俄及一大宅,又有侍婢數人,出命紹入,延紹於館舍。逡巡,有一女子出,容甚麗,年可初笄,從婢十餘,並衣錦繡。既相見,即謂紹曰:「既遂披覿,當出形跡,冀稍從容。」紹唯唯隨之。復入一門,見珠箔銀屏,煥爛相照。閨閣之內,塊然無侶。紹乃問女:「是何皇尚書家?何得孤居如是?尊親焉在?嘉偶爲誰?雖荷寵招,幸祛疑抱。」女曰:「妾是故皇公幼女也。少喪二親,久離城郭,故止於此。方求自適,不意良人惠然辱顧,既愜所願,何樂如之。」女乃命紹升榻坐定,具酒肴,出妓樂,不覺向夕。女引一金罍獻紹曰:「妾求佳婿已三年矣。今既遇君子,寧無自得。妾雖慚不稱,敢以金罍合巹,願求奉箕帚。可乎?」紹曰:「予一商耳,多游南北,唯利是求。豈敢與簪纓家爲戚屬也?然遭逢顧遇,謹以爲榮,但恐異日爲門下之辱。」女乃再獻金罍,自彈箏以送之。紹聞曲音淒楚,感動於心,乃飲之。交獻,誓爲伉儷。女笑而起,時已夜久,左右侍婢以紅燭前導,成禮。

至曙,女復於前閣備芳醪美饌,與紹歡醉。經月餘,紹曰:「我當暫出,以緝理南北貨財。」女泣曰:「鴛鴦匹對,未聞經月離也。」紹不忍。復經月餘,紹又言曰:「我商也,從江湖,涉道途,蓋是常分。雖深誠見挽,若不出行,亦心有所不樂,願勿以此爲嫌。當如期而至。」女以紹言切,方許之。遂於家園張祖席以送紹。乃橐貨就路。

至明年春,紹復至此,但見紅花翠竹,流水青山,杳無人跡。紹號慟經日而返。

趙通判女

樂平明溪寧居院,爲人家設水陸齋,招五十里外杉田院寗行者寫文疏,館之寢堂小室,村剎寥落,無他人伴處。時暮春末,將近黃昏,覺有婦女立窗下,意其比鄰淫奔,夙與僧輩私狎者。出視之,一女子頂魚魫冠,語音儇利,儀貌不似田家人,相視喜笑曰:「我只在下面百步內住,尋常每到此,一寺上下,無不稔熟者。」寗居鄉疃,平生夢如此境像,惟恐不得當,曲意延接。遂同入房,閉戶張燈。寺童以酒一罌來饋,寧啟納之,女避伏牀下。寗謂僮曰:「文書甚多,過半夜始可了得,吾至此時方敢飲。」乃留之而去,復閉戶。女出坐對酌,胸次掛小鏡。寗廉觀之,問:「何用?」曰:「素愛此物,常以隨身。」所著衣皆素潔,而襞褶處不熨帖,(左亻右爭)(左亻右爭)露現。寗曰:「衣裳有土氣,何也?」曰:「久置箱篋,失於曬曝,故作蒸浥氣耳。」已而就枕,月色照燭如晝,女色態益妍,繾綣歡洽。寗終夕輾轉不成寐,女熟睡鼾齁。將曉出門,寗送之。又指示其處曰:「此吾居也,汝若未行,當復來。」

才別,而主僧相問訊,駭曰:「師哥燈下寫文字,但費眼力,何得辭氣困惙如此?」寗唯唯,未以實告。僧顧壁間插玫瑰花一枝,大驚曰:「寺後舊有趙通判女墳,其前種玫瑰花一株,花開時,人過而折枝者,必與女遇,或致禍,其來已久。今爾所見,是其鬼也,宜急歸,勿留。」寗愧懼而返,然臥病累月。後還俗爲書生,今在淮南。

邵太尉女

保義郎解俊者,故荊南統制孫也。乾道七年爲南安軍指使。有過客且至,郡守將往寶積寺迎之,俊主其供張。日暮,客不至,因留宿。夜方初更,燭未滅,一女子忽來,進趨嫺冶,貌甚華豔。俊半醉,出微詞挑之。欣然笑曰:「我所以來,正欲結綢繆之好耳。」遂升榻。問其姓氏居止,曰:「勿多言,只在寺後住。汝明夕尚能抵此否?」俊尤喜曰:「謹奉戒。」自是無日不來,仍從寺僧借一室,爲久寓計。

經月餘,僧弗以爲疑,外人固無知者。時以金銀釵珥爲贈。俊既獲麗質,又得美財,歡愜過望,謂之曰:「吾未曾授室,欲憑媒妁往汝家,以禮幣娶汝,何如?」曰:「吾父官頗崇,安肯以汝爲婿,但如是相從足矣。」俊信爲誠,然而氣幹日尪瘠。

初,貨藥人劉大用與之游善,亦訝之。俊不以告。嘗兩人同出郭,遇遮道賣符水者,引劉耳語曰:「彼官人何得挾傷亡鬼自隨?不過三月死矣。」劉語俊。俊初尚抵諱,比而驚悟曰:「彼何由知?必有異。」便拉劉訪之旅邸。其人笑曰:「官員肯尋我耶?不然,幾壞性命。」留使同邸,並乞劉爲伴。燃紙符十餘道,使俊吞之。劉密窺之,見其作法摩訶狀。一更後,聞門外女子哭聲,三更乃寂。

明旦,俊辭去,戒令勿復往寺中。諸僧後知其事,曰:「寺之左右,素無妖魅之屬。惟昔年邵宏淵太尉謫官時,喪一笄女,葬於後牆之外,必此也。」自是遂常出爲僧患,僧甚苦之。遣僕詣武陵,白邵請改葬。邵許之,乃瘞於北門外五里田側。復出,擾居者。又徙於深山,其鬼始絕。

以下欑瘞之鬼

桃園女鬼

某州東門外,有桃園,叢葬處也。園中種桃,四繚周墉。弘治中,有少年元夕觀燈而歸,行經園旁,偶舉首,見一少女倚牆頭,露半體,容色絕美。俯視少年,略不隱避。少年略一顧,亦不爲意,捨之行。前遇一人偕行,少年乃衛兵餘丁,其人亦同輩也。且行且縱話。其人問少年:「婚乎?」曰:「未。」曰:「今幾歲?」曰:「十九矣。」又告以時日八字。久之,至歧路,同輩別而他之。少年獨行,夜漸深,行人亦稀,稍聞後有步履聲,回視,即牆頭女也,正相逐而來。少年驚問之。女曰:「我平日政自識爾,爾自忘之。今日見爾獨歸,故特相從,且將同歸爾家,謀一宵之歡爾。何以驚爲?」少年曰:「汝何自知吾?」女因道其小名生誕家事之詳,皆不謬。蓋適尾其同輩行,得之其口。少年聞之信,便已迷惑,偕行至家。

其家有翁嫗居一室,子獨寢一房。始出時,自鑰其戶。逮歸,不喚翁嫗,自啟其寢,則女已在室中坐矣。亦不晤其何以先在也。燈下諦翫之,殊倍媚嫣,新妝濃豔,衣飾亦極鮮華,皆綺羅盛服也。翁嫗已寢,子將往爨室取飲食,女言:「無須往,我已挈之來矣。」即從案上取一盒子,啟之,中有熟雞魚肉之類,及溫酒,取共飲食,其肴胾猶熱也。啖已,就寢。女解衣,內外皆斬然新製。乃與之合,猶處子爾。將黎明,自去,少年固不知其何人也。迨夜復至,與之飲食寢合如昨。既而無夕不至,久而愈密。

鄰聞其女笑聲,潛窺見之,語翁嫗曰:「而子必誘致良家子與居,事倘露,禍及二老,奈何?」翁嫗因夜往覘,果見女在,以愛子故,且不驚之。

明日,呼而戒諭曰:「吾不忍聞於官,令汝獲罪。汝宜速絕。不然,與其惜汝而累吾二老人,當忍情執以聞矣。」子不敢諱,備述前因。然雖心欲絕之,而牽戀不忍。且彼亦逕自至,無由可斷。女雖知親責,殊不畏避。翁嫗無如之何,復謀之於鄰,首諸官,展轉達於郡守李君。

守召子來,不伺訊鞫,即自承伏云云,然不知其姓屬居止也。守思之,殆是妖祟,非人也。不下刑箠,教其子令以長線綴其衣,明日驗之。子受教歸。

比夜入室,女早先知,迎謂曰:「汝何忽欲綴吾衣耶?袖中針線速與我。」子不能奪,即付之。翌日,復於守。守曰:「今夕當以剪刀斷其裙。」予之剪歸。女復迎接,怒曰:「奈何又要剪吾衣裙?速付剪來,吾姑貸汝。」子亟予之。又復於守。守怒,立命民兵數人往擒之。兵將近其家,女已在室知之。時方晴皎,忽大雨作,眾不可前,乃返命於守。守益怒,命一健邑丞帥兵數十,往以取之。女亦在室,丞兵將至,忽大雷電,雨翻盆而下,雷火轟掣,殊不能進,亦回返以告。守曰:「然則任之。」呼子問曰:「女之姿貌果何似?衣裳何綵色?」子具言:「如是如是。其外內裳袂,一一皆是紵絲,悉新裁製也。每寢,解衣堆積甚多,而前後只此,終未嘗更易一件。其間一青比甲,密著其體,不甚解脫。即脫之,與一柳黃褲同置衾畔,不暫舍也。」守曰:「爾去,此後第接之如常時,吾自有處。」

子去時,通判某在座。守顧判曰:「吾有一語欲語公,恐公怒耳。」判曰:「何如?」守沉吟久之,曰:「此人所遇之女,殆是公亡過令愛。」判大怒曰:「公何見侮之甚!吾縱不肖,公同寅也。吾家有此等事耶?」守但笑謂曰:「公試歸問諸夫人。」

判愈怒,遽起歸衙,急呼妻,罵守,言「吾爲老畜所辱,乃敢道此語」云云。妻扣其詳,判言「老畜聞女容貌衣飾如此,乃顧謂我」云爾。妻驚曰:「君姑勿怒,或者果是吾家大姐乎?」蓋判有長女,未笄而殞,欑諸桃園中,其容色衣飾良是也。

判意少解,出語守:「吾妻云云。其當是吾女耶?」守曰:「因有之。且幽明異途,公何以怒爲。第願公勿恤之,任吾裁治可耳。」判亦姑應之。既而無所施設,女來如故。

又久之,有巡鹽御史按部,事竣而去。郡集弓兵二百輩護行,守與郡耆皆送之野。御史去,守返,兵當散去。守命:「勿散,從吾行。」守迂道從東門以歸。至桃園,守駐車,麾兵悉入園,即令發判女塚視之。女棺之前,有一竅如指大,四圍瑩滑,若有物久出入者。即斲棺視女貌如生,因舉而焚之。蓋守知女鬼已能神,故寢其事,乘其不知而忽舉。鬼果不能爲也。守恐鬼氣侵子深,或復來纏殢,召入郡中,令守郡帑,與同役者直宿。三月無悉,乃釋之。其怪遂絕。後子亦竟無他。事在弘治中也。

翠薇

嘉靖初,清河丘任,青年未偶,才貌逸群,然疏狂落魄,爲繼母不容,託跡江湖,客於吳楚。

一日,舟泊江陵僻岸。是夕,星月聯輝,水天一色。生撫景自適,命傒僮焚香,鼓琴於篷窗之下。俄聞岸畔喁喁人語,推篷見一女,姿容雅淡,丰韻輕揚,一婢秉絳紗燈後隨。生神思飄搖,相望長揖。女曰:「聆君琴奏,信步來此。」生振衣登岸,前詢姓氏。女曰:「妾乃兩淮鹽運使何公之側室也,小字翠薇,緣主婦妒,置妾於書亭。此地名花繚繞,曲水環旋,亦一勝境,君能一枉顧乎?」生曰:「奈司閽者覺何?」女曰:「莊嫗也,何足慮。」生忻然偕行。

果見幽亭一所,朱戶半扃,銀缸欲滅,圖書滿室,蘭麝熏人。生坐談久,因微諷之。女無言俯首。生會意,挽就枕,極盡綢繆。女曰:「妾身已委於君,君幸毋忘今夕。可也。」生曰:「猥蒙仙姬錯愛狂生,當銘刻心骨,何敢忘?」乃作《憶秦娥》詞以寄意曰:

「香篆裊,羅幃錦帳風光好。風光好,金釵斜軃,鳳顛鸞倒。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關情處,娥眉淡掃。」

女亦和曰:

「楊枝裊,恩情無限天將曉。天將曉,漏窮雞喚,教人煩惱。郵亭一夜風沙少,匆匆後會應難保。應難保,最傷情處,殘雲風掃。」

生覽之,羨曰:「睹卿佳製,較鄙句,奚啻珷玞之與美玉。卿誠女中子建也。第繼自今夕,佳期尚可再否?」女泣曰:「妾不能盡訴此衷,但有羅巾題字,君歸途中,宜密觀,毋俾妾慚赤也。」生唯唯,揮涕而別。

抵舟啟視,巾上題一絕曰:

「不斷塵緣露本真,翠薇花下繞香魂。如今了卻風流願,一任東風啼鳥聲。」

生驚悵久之。

明日復訪故處,惟見空亭幽寂,景物蕭然,杳無人跡。就詢莊嫗,云:「此我主人何公書亭也。主人有妾名翠薇,工畫琴,善詩賦,我主甚嬖之,爲主婦妒而鴆死。主人慟惜,瘞此亭左,環植薇花,以誌之。君昨遇者,毋乃此乎?」生悲歎,因賡其韻曰:

「精爽依稀逼太真,何緣月下覷芳魂?清風一陣渾無跡,惟聽流泉鳴咽聲。」

復奠其塚而返。

某樞密使女

某州郡學倪升,成化丁酉,假讀一僧舍。壁間忽闢雙扉,升訝之曰:「人耶?鬼耶?」叩之,漠無人跡。諦視之,一女子態度整秀,衣飾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竊謂曰:「僕素無紅葉之約,而乃有綠綺之奔,竟不識有是緣乎?」女視之,怫然曰:「爾謂紅葉之約,可也。謂綠綺之奔,妾豈文君比哉?」升謝罪。是夕,遂款一宿。女囑曰:「以君文學之士,千金之軀,一旦喪於今夕。慎勿洩露。終當爲箕帚妾耳。」乃賦詩二律曰:

「窗掩蟬紗怯晚風,碧梧垂影路西東。自從金谷無春到,誰信藍橋有路通。

良玉杯擎鸚鵡綠,精金帶束荔枝紅。鴛鴦帳裏空驚起,羞對青銅兩鬢蓬。」

又云:

「夢斷行雲會晤難,翠壺銀剪漏初殘。鴛鴦倦繡香猶在,雀扇題書墨未乾。

滿院落花春事晚,繞庭芳草雨聲寒。掌中幾字迴文錦,安得郎君一笑看。」

自是日夕相與,經旬不返。父竊窺之,見其子或語或笑,或起或拜不一,始知其爲妖眩也。速請招慶禪師名覺初者,夜方仗劍,危坐其室。見一女子哀祗曰:「氏本宋末某樞密使之女,緣私忿而歿,魂魄未散,是成祟爾。願冀宥之。」師即揮劍,墜死一地,沒。旦,啟土丈餘,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其顙有泚。亟投諸火,穢氣入人臟腑,竟不可近。見《志怪錄》。

林知縣女

浙江陳生,隨父官泉州。出行,見一女子哭於麓,問:「何人?」曰:「我姓白,隨父之官,爲盜掠殺一家,吾僅免。無歸,是以傷痛。」生豔其美,遂置之密室。父母使人窺之,乃見一白鷴,至門化爲女子而入。父母語生:「早加斥絕。」生謂女曰:「卿是白鷴精,何爲誤我?」謝曰:「我非妖精,乃前任林知縣之女。無罪,爲父逼死。藁葬城外,故託白鷴以現。君他日前程遠大,位至御史。能念舊者,爲葬朽屍,且恤吾母。則終天之感,永切泉壤矣。」生許之。女因謝去。後生果貴,任至御史,巡按廣東道。至泉州,求女屍葬之吉壤。以千金贈其母。

以下旅櫬之鬼

符麗卿

審氏之據浙東也,每歲元夕,於明州張燈五夜,傾城士女,皆得縱觀。

至正庚子之歲,有喬生者,居鎮明嶺下,初喪其偶,鰥居無聊,不復出遊,但倚門佇立而已。十五夜三更盡,遊人漸稀,見一丫環,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隨後,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迤邐投西而去。生於月下視之,韶顏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後之。行數十步,女忽回顧而微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趨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顧否?」女無難意,即呼丫環曰:「金蓮,可挑燈同往也。」於是金蓮復回。

生與女攜手至家,極其歡昵,自以爲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生問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麗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沒,家事零替,既無兄弟,仍鮮族黨,止妾一身,遂與金蓮僑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態度精妍,詞氣婉媚,低幃昵枕,甚相歡愛。天明,辭別而去。及暮則又至。

如是者將半月,鄰翁疑焉。穴壁窺之,則見一粉妝髑髏與生並坐於燈下,大駭。明日詰之,秘不肯言。鄰翁曰:「嘻,子禍矣。人乃至盛之純陽,鬼乃幽陰之邪穢。今子與幽陰之魅同處而不知,邪穢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盡,災眚來臨。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爲黃壤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驚懼,備述厥由。鄰翁曰:「彼言僑居湖西,子往訪問之,則可知矣。」

生如其教,逕投月湖之西,往來於長堤之上,高橋之下,訪於居人,詢於過客,並言無有。日將夕,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過東廊,復轉西廊,廊盡復得一暗室,則有旅櫬,白紙題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蓮」。生見之,毛髮盡豎,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顧。是夜借宿鄰翁之家,憂怖之色可掬。鄰翁曰:「玄妙觀法師,故開府王真人弟子,符籙爲當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日,生謁觀內。法師望見其至,驚曰:「妖氣甚濃,何爲來此?」生拜於座下,具述其事。法師以朱書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於門,一懸於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歸,如法安頓。自此果絕來矣。

一月有餘,不覺又往袞繡橋訪友,留飲至醉,卻忘法師之戒,逕取湖心寺路以回。將及寺門,復見金蓮迎拜於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內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數之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於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於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倖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捨?」即握生手,至於柩前。柩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遂死於柩中。

鄰翁怪其不歸,遠近尋問。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見生之衣裙微露於柩外,請於寺僧而發之,死已久矣,與女子之屍,俯仰臥於柩內,女貌如生焉。寺中僧眾歎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有七,權厝於此,舉家還去,竟絕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屍柩及生殯於西門之外。是後雲際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子攜手同行,一丫環挑雙頭牡丹燈前導。遇之者輒得重疾,寒熱交作,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獲可痊,否則不起矣。居人大懼,競往玄妙觀謁魏法師而訴焉。法師曰:「吾之符籙,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所知也。聞有鐵冠道人者,見居四明山頂,考劾鬼神,法術靈驗,汝輩宜往求之。」

眾遂至山,攀緣藤葛,驀越谿澗,其上絕頂果有草庵一所,道人憑几而坐,方看道童調鶴。眾羅拜庵下,告以來故。道人曰:「山林隱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君輩過聽矣。」拒之甚堅。眾曰:「某本不知,蓋玄妙觀魏法師所指教爾。」道人曰:「吾老矣,不復下山已六十餘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即與僮子下山。步履輕捷,逕至西門外,結方丈之壇,踞席端坐,書符焚之。忽見符吏數輩,黃巾帛襖,金甲雕戈,長皆丈餘,屹立壇下。鞠躬請命,貌甚虔肅。

道人曰:「此間有邪祟爲禍,驚擾生民,汝輩豈不知邪?宜疾驅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時,以枷鎖押女子與生並金蓮,俱到壇所,鞭捶揮撲,流血號泣。道人訶責良久,令其供狀,將吏遂以紙筆授之,俱各供數百言,今錄其略於此。喬生供曰:「伏念某喪室鰥居,倚門獨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慾之求,不能效孫叔見兩頭蛇而決斷,乃致如鄭子逢九尾狐而憐。事既莫追,悔將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泯。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迷不知返,罪不可逃。」金蓮供曰:「伏念某殺青爲骨,染素成胎。墳隴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發,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豈敢爲妖。」

供畢,將吏取呈道人,以巨筆判曰:「蓋聞大禹鑄鼎,而神妍鬼秘,莫得逃其形。溫嶠燃犀,而水府龍宮,俱得見其狀。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物既不祥,遭之有害。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歿,妖豕啼野而齊襄殂。降禍爲妖,興災作孽,是以九天設斬邪之所,十地分罰惡之司,使魑魅魍魎,無以容其奸;夜叉羅剎,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蕩之時,而乃變幻形軀,依附草木,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辰,淵於梁而有聲,窺其室而無睹。蠅營狗苟,羊狠狼貪,疾如飄風,烈若猛火。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況金蓮之怪誕,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誣民,違條犯法?狐綏綏而有蕩,鶉奔奔而無良,惡貫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開,燒毀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沉淪陰翳,永無出期。判詞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見此三鬼悲啼躑躅,爲將吏驅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

明日眾往謝之,不復可見,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觀訪魏法師而審問其故,其法師則已病喑啞,不能言矣。

任氏妻

高密王玄之,少美丰儀,爲蘄春丞。秩滿歸鄉,至家,在郭西。嘗日晚,徙倚門外,見一婦人從西來,將入郭,姿色殊絕可喜,年十八九。明日出門,又見之。如此數四,日暮輒來。王戲問之曰:「家在何處,暮暮來此?」女笑曰:「兒家近在南岡,有事須至郭。」王試挑之,女遂欣然,因留宿,甚相親昵。明日辭去,數夜輒一來。後乃夜夜來宿。王情愛甚至,試謂曰:「家既近,許相過否?」答曰:「家甚狹陋,不堪延客。且與亡兄遺女同居,不能無嫌疑耳。」王遂信之,寵念轉密。於女工特妙。王之衣服,皆女裁製,見者莫不歎賞之。左右一婢,亦有美色,常以之隨。其後,雖在晝日,亦不復去。王問曰:「兄女得無相望乎?」答曰:「何須強預他家事。」

如此積一年後,一夜忽來,色甚不悅,啼泣而已。王問之,曰:「過蒙愛接,方復離異,奈何?」因嗚咽不能止。王驚問故,女曰:「得無相難乎!兒本前高密令女,嫁爲任氏妻。任無行見薄,父母憐念,呼令歸。後乃遇疾卒,殯於此。今家迎喪,明日當去。」王既愛念,不復嫌忌,乃便悲惋。問:「明日將至何時?」曰:「日中耳。」一夜敘別不眠。明日臨別,女以金鏤玉杯及玉環一雙爲贈,王以繡衣一箱答之。各握手揮涕而別。明日至期,王於南岡視之,果有家人迎喪,發櫬,女顏色不變,粉黛如故。見繡衣一箱在棺中,而失其所送玉杯及玉環。家人方覺有異,王乃前具陳之,兼示之玉杯與環。皆捧之悲泣。因問曰:「兄女是誰?」曰:「家中二郎女,十歲病死,亦殯其旁。」婢亦帳中木人也,其貌正與從者相似。王乃臨柩,悲泣而別。左右皆感傷,後念之切,遂恍惚成疾,數日方愈,然每思輒忘寢食也。

縣尉妻

新繁縣令妻亡,喚女工作凶服。中有婦人婉麗殊絕,縣令悅而留之,甚見寵愛。後數月,一旦慘悴,言辭頓咽。令怪而問之,曰:「本夫將至,身方遠適,所以悲耳。」令曰:「我在此,誰如我何?第自飲食,無苦也。」後數日,求去,止之不可,留銀杯一枚爲別,謂令曰:「幸甚相思,以此爲念。」令贈羅十匹。去後恒思之,持銀杯不捨手,每至公衙,即放案上。縣尉已罷職還里,其妻之柩,尚在新繁,遠來移歸。投刺謁令,令甚厚待。尉見銀杯,數竊視之。令問其故,對云:「此是亡妻柩中物,不知何得至此?」令歎良久,因具言始末,兼論婦人形狀音聲,及留杯贈羅之事。尉憤怒終日,後方開棺,見婦人抱羅而臥。尉怒甚,積薪焚之。

劉照婦

劉照,建安中爲河間太守。婦亡,埋棺於府園中。遭黃巾賊,照委郡走。後太守至,夜夢見一婦人,往就之,後又遺一雙鎖。太守不能名,婦曰:「此萎蕤鎖也,以金縷相連,屈申在人,實珍物。吾方當去,故以相別,慎勿告人。」後二十日,照遣兒迎喪,守乃悟其去也。兒見鎖悲慼不已。

姑蘇雍熙寺,每月夜向半,常有婦人往來廊廡間,歌小詞,且哭且歎,聞者就之,輒不見。其詞云:

「滿目江山憶舊游,汀花汀草弄春柔,長亭艤住木蘭舟。好夢易隨流水去,芳心空逐曉雲愁,行人莫上望東樓。」

好事者錄藏之。士子慕容巖卿見之,驚曰:「此余亡妻所爲,外人無知者,君何從得之?」客告之故,巖卿悲歎曰:「此寺蓋其旅櫬所在也。」此則旅鬼之貞者。

張氏子遇女

揚州鹽商張某,陝西人,挈少子居旅邸。某暫還鄉,叮嚀老僕,善調護。而郎君既經時,僕見其貌殊瘦,詢其隨身僮子,云:「每夜深,有美女從窗而入,未明即去。」僕謂僮子:「盍取伊物件爲驗。」僮俟女就寢,竊一紫羅鳳鞋與僕。僕遍訪無所遇,而張生病矣。後因縫人某甲至,示之以鞋。甲愕然曰:「若從何得此?」僕語之故而問焉,云:「去年在巨族某氏,爲某次女作嫁時服,一日,忽有女子立屏間,招我度量身材,便睹記其鞋。已而主翁怪衣裳短狹,減工價,謂余誣其女出閫閾莫能辨也。今據此究之。」即引僕詣其家,傳鞋於內,託言爲樣求售。翁見而驚曰:「此斂吾長女之具,必盜墓得之。」欲執兩人聞官。始吐實,翁未信。往叩張生,生道其姿容服飾,真翁亡女也。遂發墓,見棺前有巨竅,若有物出入者。啟視,則面色如生,一足無鞋矣。翁怒而焚之。張生從是病癒。

以下幽婚

崔少府女

盧充,范陽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宅西獵,射獐,中之。獐倒而復起,充逐之,不覺遠去。見道北一里許,高門瓦屋四周,有如府舍,不復見獐。門中一鈴下唱客前,有一人投一襆新衣,曰:「府君以繫郎。」充看訖,進見。少府語充曰:「尊府君不以僕門鄙,近得書,爲郎君索少女爲婚,故相迎耳。」便以書示。充父亡時雖小,然已識父手跡,即歔欷無復辭免。便敕內:「盧郎已來,便可使女妝嚴。」既就東廊,及至黃昏,內白:「女郎妝竟。」崔語充:「君可至東廊。」既至,婦已下車,立席頭,即共拜。時爲三日給食,三日畢,崔謂充曰:「君可歸。女生男,當以相還。無相疑。生女,當留養。」敕內嚴車送客。

充便出,崔氏送至中門,執手涕零。出門,見一犢車,駕青牛。又見本所著衣及弓箭故在門外。尋追傳教,將一人投一襆衣與充,相問曰:「姻緣始爾,別甚悵恨。今故置衣一襲,被褥一副。」充上車,去如電逝,須臾至家。母問其故,充悉以狀對。

別後四年,三月,充臨水戲,忽見旁有犢車,乍沉乍浮,既而上岸,同坐皆見,而充往開其車後戶,見崔氏女與三歲男共載,女抱兒以還充,又與金椀,並贈詩曰:

「煌煌靈芝質,光麗何猗猗。華豔當時顯,嘉異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榮耀長幽天,世路未亡施。不悟陰陽運,哲人忽來儀。」

充取兒,椀及詩。忽然不見。充後乘車入市賣椀,冀有識者。有一婢識此,還白大家曰:「市中見一人乘車賣崔氏女郎棺中椀。」大家,即崔氏親姨母也。遣兒視之,見如婢言。乃上車敘姓名,語充曰:「昔我姨姊少府女,未嫁而亡。家親痛之,贈一金椀著棺中。可說得椀本末?」充以事對,此兒亦爲悲咽。齎還白母,母即令詣充家,迎兒還。諸親悉集,兒有崔氏之狀,又復似充貌。兒,椀俱驗,姨母曰:「我外甥也。」即字溫休。溫休者,是幽婚也。遂成令器,歷郡守,子孫冠蓋相承至今。其後生植,字幹,有名天下。

崔女郎

滎陽鄭德楙,常獨乘馬,逢一婢,姿色甚美。馬前拜云:「崔夫人奉迎鄭郎。」鄭愕然曰:「素不識崔夫人,我未有婚,何故相迎?」婢曰:「夫人小女,頗有容質。且以清門令族,宜相匹敵。」鄭知非人,欲拒之。即有黃衣蒼頭十餘人至,曰:「夫人趣郎進。」輒控馬,其行甚疾,耳中但聞風鳴。奄至一處,崇垣高門,外皆列植楸桐。鄭立於門外,婢先入。須臾,命引鄭郎入。進曆數門,館宇甚盛。夫人著素羅裙,年可四十許,姿容可愛,立於東階下。侍婢八九,皆鮮整。鄭趨謁再拜。夫人曰:「無怪相屈,以鄭郎清族美才,願託姻好。小女無堪,幸能垂意。」鄭見逼,不知所對,但唯唯而已。夫人乃上堂,命引鄭郎自西階升,堂上悉以花罽薦地,左右鋪局腳牀,七寶屏風,黃金屈膝,門垂碧箔,銀鉤珠絡。長筵列饌,皆極豐潔。乃命坐。夫人善清談,敘置輕重,世難與比。食畢,令酒,以銀尊貯之,可三斗餘,琥珀色,酌以金鑲杯。侍婢行酒,味極甘香。向暮,一婢前白:「女郎已嚴妝竟。」乃命引鄭郎出就外間,浴以香湯,左右進衣冠履襪。有美婢十人扶入,恣爲調謔,自堂及門,步致花燭,乃延入帳。女年十四五,姿色甚豔,目所未睹。被服燦麗,冠絕當時。鄭遂欣然,其夜成禮,宿於東堂。堂中置紅羅繡帳,衾幃裀席,悉皆精絕。女善彈箜篌,曲詞新異。鄭問:「前乘馬來,今在何處?」曰:「已飼之矣。」如此百餘日,鄭雖情愛頗重,而心稍嫌忌。因謂女曰:「可得同歸乎?」女慘然曰:「幸託契會,得事巾櫛。然幽冥理隔,不遂如何?」因涕泣交下。鄭審其怪異,乃白夫人曰:「家中相失,頗有疑怪,乞賜還也。」夫人曰:「過蒙見顧,良深感慕。然幽冥殊途,理當暫隔。分離之際,能不泫然!」鄭亦泣下。乃大宴會,與別曰:「後三年當相迎也。」鄭因拜辭。婦出門揮淚握手曰:「雖有後期,尚延年歲。歡會尚淺,乖離苦楚,努力自愛!」鄭亦悲惋。婦以襯體紅衫及金釵一雙贈別,曰:「若未相忘,以此爲念。」乃別而去。夫人敕送鄭郎,乃前青驄也。被帶甚精。鄭乘馬出門,倏忽復至其家。奴遽云:「家中已失一年矣。」視其所贈,皆真物也。家人語云:「郎君出行後,其馬自歸,不見有人送到。」鄭始尋其故處,惟見大墳,旁有小塚。塋前列樹,皆已枯矣,而前所見,悉華茂。詢之左右人家,傳此崔夫人及女郎墓也。鄭尤異之。自度三年之期,必當死矣。後至期,果見前使婢乘車來迎,鄭曰:「生死固有定命,苟得樂處,吾復何憂?」乃悉分判家事,預爲終期。明日乃卒。

田夫人

貞元中,有崔煒者,故監察向之子。向有詩名,知於人間。向爲南海從事,煒居南海,意豁如也,不事家產,多友豪俠輩。數年,財業殫盡,多棲止佛舍。時中元日,番禺人多獻其珍異於佛廟,集百戲於開元寺。煒因閒玩,見乞食老嫗,因蹷而破他人之酒甕,當罏者毆之。計其值,僅一緡而已。煒爲脫衣,償其所值。嫗不謝而去。異日又來,乃曰:「前日謝子脫其難,吾善灸贅疣,今有越井岡艾少許與子,遇贅疣,灸一炷,當即愈。不獨愈疾,且兼獲美豔。」煒舉手接之,嫗倏亦不見。

後數日,因游海光寺,遇一老僧,贅疣在耳。煒出艾試灸之,應手而落。其僧感之,謂煒曰:「貧道無以奉酬,但轉經以資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鏹巨萬,亦有斯疾。君子能療之,當有厚報。請爲書達焉。」煒曰:「然。」任翁一聞喜躍,禮請甚謹。煒因出艾,一灸而愈。任翁告煒曰:「謝君子痊我所苦,無以厚酬,當出千萬奉子。幸一從容,無草草而去。」因被留款。煒素善絲竹,能造其妙,聞主人堂中琴聲,乃詰家童。曰:「主人之愛女也。」因請琴彈之。女潛聽而有意焉。時任翁家事鬼,其鬼甚靈,每歲必殺一人饗之。期已逼矣,求人不獲。任翁憂悶無措,乃計曰:「今崔客既無血屬,可以爲饗。吾聞大恩尚不報,況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饌,俟夜半,擬殺煒。已潛扃煒所處之室,而煒不之悟。是女密知之,潛持刀於窗隙間告煒曰:「吾家事鬼,今夜當殺汝而祭之。汝可以此破窗遁去。不然,少頃死矣。此刀亦望將去,無相累也。」煒聞,恐怖流汗,以刀斷窗櫺,攜艾躍出,拔鍵而走。任翁俄覺,率家僮十餘人,持刀秉炬逐之六七里,幾及之。煒因迷道失足,墜於大枯井中。追者失蹤而返。

煒雖墜井,爲稿葉所藉,幸而不傷。及曉視之,乃一巨穴,深百餘丈,無計得出。四旁嵌空,宛轉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在焉,可長數丈,光照穴中。前有石臼,巖上有物滴下臼,色如飴蜜,蛇就飲之。煒察蛇有異,乃詣蛇,稽顙謂之曰:「龍王,某不幸墮此,願王憫之,而不爲害。」因飲其餘,遂不饑渴。細視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煒感蛇見憫,欲爲灸之,而恨無火。須臾,忽有飄火入穴,煒乃燃艾,啟蛇而灸,則疣應手墮地。蛇之飲食久已妨礙,及去,頗以爲適,遂吐逕寸珠酬煒。煒不受而啟曰:「龍王能施雲雨,陰陽莫測,行藏在己,必能拯拔沉淪。倘賜挈維,得還人世,則死生感激。但遂歸心,不願懷寶。」蛇遂吞珠,蜿蜒將有所適。煒即再拜,跨蛇而出。

去不由穴口,只由洞中行,約數十里,其中幽暗若漆,但蛇之光燭兩壁,時見繪畫古丈夫,咸有冠帶。最後觸一石門,門有金獸齧環,洞然明朗。蛇抵此不進,而卸下煒。煒將謂已達人世矣。入戶,但見一室,穴闊可百餘步。穴之四壁,皆鎸爲房室。當中有錦繡數間,垂金泥紫幃,更飾以珠玉,炫晃如明星之綴。帳前有金爐,爐上有蛇龍鸞鳳,龜蛇燕雀,皆開口噴出香煙,芳芬蓊鬱。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貯以水銀,鳧鷖之類,皆琢瓊瑤而泛之。四壁有牀,咸飾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簧,鼗磬柷敔,不可勝記。煒細視,手澤尚新。乃恍然莫測是何洞府也。良久,取琴試彈,四壁戶榻皆啟,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至矣。」遂卻走入。須臾,有四女,皆古環髻,曳霓裳之衣。謂煒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宮耶?」煒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煒曰:「既是皇帝玄宮,皇帝何在?」曰:「暫赴祝融宴爾。」遂命煒就榻鼓琴。煒彈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謂胡笳。」煒曰:「漢中郎蔡邕之女文姬被虜,沒於胡中。及歸,感胡中故事,因撫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韻。」女皆恬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傳觴。煒乃叩首求歸,詞旨頗切。女曰:「崔子既來,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駐淹。羊城使者少頃當來,可以隨往。」謂崔子曰:「皇帝已配田夫人而奉箕帚,便可相見。」崔子莫測所由,未敢應荷。已命侍女召田夫人,田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詔,不敢見崔家郎君。」再命不至。女謂煒曰:「田夫人淑德美麗,世無儔匹,願君子善待之,亦宿業耳。夫人即齊王女也。」崔子曰:「齊王何人也?」女曰:「王諱橫。昔漢初國亡,而居海島者。」逡巡,有日影入照座中。煒因舉首,上見一穴,隱隱然睹人間天漢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冉冉自空而下,須臾至座間,背有一丈夫,衣冠儼然,執大筆,兼封一青竹簡,上有篆字,進於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讀之,曰:「廣州刺史徐紳死,安南都護趙昌充替。」女酌醴飲使者,使者唱喏,謂煒曰:「他日須與使者易服葺宇,以相酬勞。」煒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與郎君國寶陽燧珠,將往至彼,當有胡人具十萬緡而易之。」遂命侍女開玉函,取珠授煒。煒再拜而捧之。謂四女曰:「煒不曾朝謁皇帝,又非親族,何見遺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詩,帝愧之,亦有詩繼和。賞珠之意,已露詩中,不假僕說。郎君豈不曉耶。」煒曰:「敢遂請皇帝詩。」女命侍女書題於羊城使者筆管上云:

「千歲荒丘隳路隅,一章太守重椒塗。感君拂拭意何極,報爾佳人與明珠。」

煒曰:「皇帝元何姓字?」女曰:「已後當自知爾。」女又謂煒曰:「中元日須具美酒豐饌於廣州蒲澗寺靜室,吾輩當送田夫人往。」煒遂再拜告去,欲躡羊背。女曰:「知有鮑姑艾,可留少許。」煒但留艾,不知鮑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履於平地,遂失使者與羊所在。望其星漢,時及五更矣。俄聞蒲澗寺鐘聲,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見餉,遂歸廣州。崔子先第舍稅居,至日往主人舍詢之,已三年矣。主人謂煒曰:「子何所適,而三秋不返。」煒不實告。開其戶,塵榻儼然,頗懷悽愴。問刺史徐紳,果已死,而趙昌替矣。乃抵波斯店,潛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見,遂匍匐禮拜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趙佗墓中來。不然,不合得斯寶。」蓋趙佗以珠爲殉故也。崔子乃具實告,方知皇帝是趙佗也。佗亦曾稱南越武帝耳。遂具十萬緡而易之。崔子詰胡人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盜歸番禺,僅千載矣。我國有能玄象者,言來歲國寶當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之資,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獲矣。」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鑒一室。胡人遽泛舶歸大食去。煒得金,遂具家產。然羊城使者,竟無影響。忽有事於城隍廟,見神像有類使者,又睹神筆上有細字,乃侍女所題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繪,及廣其宇。是知羊城即廣州,城隍廟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則村老云:「南越尉任囂之墓耳。」及登越王殿臺,觀先人詩云:「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臺上生秋草。古墓千年無子孫,野人踏踐成官道。」兼睹越王繼和詩,蹤跡頗異。乃詢其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紳,因登此臺,感崔侍御詩,故有粉飾。臺殿所以煥赫耳。」後將及中元日,遂豐潔香饌甘醴,屆於蒲澗寺之僧室。夜半,果四女及田夫人至,容儀豔逸,言皆澹雅。四女與崔生會飲,諧謔。將曉,告去。崔子遂再拜訖,致書達於越王,卑辭厚禮,敬荷而已。遂與夫人歸室,因詰夫人曰:「既是齊王女,何以遠配於南越。」夫人曰:「某國破家亡,遭越王所虜,以爲嬪御。王薨,因以爲殉,乃今不知幾時也。看烹酈生如昨日耳。每憶故事,不覺潸然。」煒問曰:「彼四女何人也?」曰:「其二東甌王搖所獻;其二閩越王無諸所獻也。盡爲殉耳。」又問曰:「昔四女云『鮑姑』,何人也?」曰:「鮑靜女,葛洪妻也。多行灸道於南海耳。」煒歎曰:「乃昔乞丐之老嫗焉。」又曰:「四女呼蛇爲『玉京子』,何也。」曰:「安期生常跨斯龍而朝玉京,故號『玉京子』耳。」煒因在穴飲龍之餘,肌膚少嫩,筋骨清健。後居南海十餘載,遂散金破產,棲心道門,挈室往羅浮,訪其鮑姑。後竟不知所適。

田橫強死,其魂壯烈,又有五百義士相從,宜爲神矣。不省任囂趙佗諸公,何以富貴如故?豈所謂取精多,用物宏者耶?羊城使者尚獲粉繪之報,而任女活命之恩,全無照應。一段良姻,反爲田夫人所占,吾甚不平。

竇玉

進士王勝蓋夷,元和中求薦於同州。時賓館填溢,假郡功曹王翥第以俊試。既而他室皆有客,惟正堂以草繩係門。自牖而窺其室,獨牀上有褐衾,牀北有破籠,此外更無有。問其鄰,曰:「處士竇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廂爲窄,思與同居,甚喜其無姬僕也。及暮,竇處士者,一驢一僕,乘醉而來。夷勝前謁,且曰:「勝求解於郡,以賓館喧,故寓於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無姬僕,又是方外之人,願略同此堂,以俟郡試。」玉固辭,接對之色甚傲。夜深將寢,忽聞異香。驚起尋之,則見堂中垂簾幃,喧然笑語。於是夷勝突入其堂中。屏幃四合,奇香撲入。鵰盤珍膳,不可名狀。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嬌麗無比,與竇對食。侍婢十餘人,亦皆端妙。銀爐煮茗方熟,坐者起,入西廂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兒郎,衝突人家?」竇面色如土,端坐不語。夷勝無以致辭,啜茗而出。既下階,聞閉戶之聲,曰:「瘋狂兒郎,因何共止?古人卜鄰,豈虛哉。」竇辭以「非己所有,難拒異客,必慮輕侮,豈無他宅?」因復歡笑。

及明,往覘之,盡復其舊。竇獨偃於褐衾中,拭目方起,夷勝詰之,不對。夷勝曰:「君晝爲布衣,夜會公族,苟非妖幻,何以致麗人?不言其實,當即告郡。」竇曰:「此固秘事,言亦無妨。比者,玉薄游太原,晚發冷泉,將宿於孝義縣。陰晦失道,夜投人莊,問其主,其僕曰:『汾州崔司馬莊也。』令人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馬年可五十餘,衣緋,儀貌可愛。問竇之先及伯叔昆弟,詰其中外親族,乃玉舊親,知其爲表丈也。自幼亦嘗聞此丈人,但不知官位。慰問慇懃,情意甚優重。因令報其妻曰:『竇秀才乃是右衛將軍七兄之子,是吾之重表姪。夫人亦是丈母,可見之。從宦異方,親戚離阻,不因行李,豈得相逢?請即見。』有頃,一青衣曰:『屈三郎入。』其中堂陳設之盛,若王侯之居。盤饌珍奇,味窮海陸。既食,丈人曰:『君今此游,將何所求?』曰:『求舉資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內無家。』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游無抵,徒勞往復。丈人有女,年近長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給,不求於人。可乎?』玉起拜謝。夫人喜曰:『今夕甚佳,又有牢饌,親戚中配屬,何必廣召賓客?吉禮既具,便取今夕。』謝訖,復坐。又進食。食畢,揖玉憩於西廳。具沐浴訖,授衣巾,引相者三人來,皆聰明之士。一姓王,稱郡法曹;一姓裴,稱戶曹;一姓韋,稱郡督郵。相讓而坐。俄而禮與香車皆具,花燭前引,自廳西至中門,展親御之禮。因又繞莊一周,自南門入中堂,堂中帷帳已滿。成禮訖。初三更,妻告玉曰:『此非人間,乃神道也。所言汾州,陰道汾州,非人間也。相者數子,無非冥官。妾與君宿緣,合爲夫婦,故得相遇。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速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屬?已爲夫妻,便合相從。何爲一夕而別也?』妻曰:『妾身奉君,固無遠近。但君生人,不合久居於此。君速命駕。常令君篋中有絹百匹,用盡復滿。所到必求靜室獨居,少以存想,隨念即至。十年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晝別宵會耳。』玉乃入辭。崔曰:『明晦雖殊,人神無二。小女子得奉巾櫛,蓋是宿緣。勿謂異類,遂猜薄之。亦不可言於人。公法訊問,言亦無妨。』言訖,得絹百匹而別。自夜獨宿,思之則來,供帳饌具,悉其攜也。若此者,五年矣。」

夷勝開其篋,果有絹百匹。因各贈三十匹,求其秘言之。言訖遁去,不知所在。

秦女大聖

隴西辛道度者,遊學至雍州城四五里,比見一大宅,有青衣女子在門。度詣門下求飱。女子入告,奉女郎命,召入閣中。女郎於西榻坐。度稱姓名,敘起居,即畢,命坐東榻,即治飲饌。食訖,女謂度曰:「我秦閔王女,出聘曹國,不幸無夫而亡,亡來已二十三年,獨居此宅。今日君來,願爲君婦。」經三宿後,女郎自言曰:「君是生人,我鬼也。共君宿契,此會可三宵,不可久居,當有禍矣。然茲信宿,未悉綢繆,既已分飛,將何表信?」即命取牀後盒子開之,以金枕一枚,與度爲信,乃分袂泣別,即遣青衣送出門外。未逾數步,不見舍宅,惟有一塚。度當時慌忙出走,視其金枕在懷,乃無變異。尋至秦國,以枕於市貨之。恰遇秦妃東遊,親見度賣金枕,疑而索看,詰度何處得來。度具以告。妃聞悲泣不能自勝,然尚疑耳。乃遣人發塚,起柩視之,原葬悉在,惟不見枕。解體看之,交情宛若,秦妃始信之,歎曰:「我女大聖,死經二十三年,猶能與生人交往,此是我真女婿也。」遂封度爲駙馬都尉,賜金帛車馬,令還本國。因此以來,後人名女婿爲駙馬。出《搜神記》。

隋縣主

唐貞元中,河南獨孤穆者,客淮南,夜投大義縣宿。未至十餘里,見一青衣乘馬,顏色頗麗。穆微以詞調之,青衣對答甚有風格。俄有車輅北下,導者引之而去。穆遽謂曰:「向者粗承顏色,謂可以周旋終接,何乃頓相捨乎?」青衣笑曰:「愧恥之意,誠亦不足。但娘子少年獨居,性甚嚴整,難以相許耳。」穆因問娘子姓氏及中外親族。青衣曰:「姓楊,第六。」不答其他。既而不覺行數里,俄至一處,門館甚肅。青衣下馬入,久之乃出,延客就館,秉燭陳榻,衾褥畢具。有頃,謂穆曰:「君非隋將獨孤盛之後乎?」穆乃自陳是盛八代孫。青衣曰:「果如是,娘子與郎君乃有舊。」穆訊其故。青衣曰:「某賤人也,不知其由。娘子即當自出申達。」須臾設食,水陸畢備。食訖,青衣數十人前導,曰:「縣主至。」見一女,年可十三四,姿色絕代。拜跪訖,就坐。謂穆曰:「莊居寂寞,久絕賓客,不意君子惠顧。然而與君有舊,不敢使婢僕言之,幸爲勿笑。」穆曰:「羈旅之人,館穀是惠,豈意特賜相見,兼許敘舊。且穆平生未離京洛,是以江淮親故,多不之識,幸盡言也。」縣主曰:「欲自陳敘,竊恐驚動長者。妾離人間已二百年矣。君亦何從而識?」穆初聞其姓楊,及自稱縣主,意已疑之。及聞此言,乃知是鬼,亦無所懼。縣主曰:「以君獨孤將軍之貴裔,世稟忠烈,故欲奉託,勿以幽冥見疑。」穆曰:「穆之先祖,爲隋室忠臣,縣主必以穆忝有祖風,故欲相託,乃平生之樂聞也。有何疑焉?」縣主曰:「欲自宣泄,實增悲慼。妾父齊王,隋帝第二子。隋室傾覆,妾之君父同時遇害。大臣宿將,無不從逆,唯君先將軍,力拒逆黨。妾時年幼,尚在左右,具見始末。及亂兵入宮,賊黨有欲相逼者,妾因罵辱之,遂爲所害。」因悲不自勝。穆因問其當時人物及大業末事,大約多同隋史。久之,命酒對飲,言多悲咽,爲詩以贈穆曰:

「江都昔喪亂,闕下多搆兵。豺虎恐吞噬,干戈日縱橫。逆徒自外至,半夜開重城。膏血浸宮殿,刀槍倚簷楹。今知從逆者,乃是公與卿。白刃污黃屋,邦家遂因傾。疾風表勁草,世亂識忠臣。哀哀獨孤公,臨死乃結纓。天地既板蕩,雲雨時未亨。今者二百載,幽懷猶未平。山河風月古,陵寢露煙青。君子秉垣德,方垂忠烈名。華軒一惠顧,土室以爲榮。丈夫立志操,存沒感其情。求義若可託,誰能抱幽貞?」

穆深嗟歎,以爲班婕妤所不及也。因問其平生製作。對曰:「妾本無才,但好讀古集。嘗見謝家姊母,及鮑氏諸女,皆善屬文,私懷景慕。帝亦雅好文學,時時被命。當時薛道衡名高海內,妾每見其文,心頗鄙之。何者;情發於中,但直敘事耳。何足稱贊?」穆曰:「縣主才自天授,乃鄴中七子之流。道衡安足比擬?」穆遂賦詩以答之,曰:

「皇天昔降禍,隋室如綴旒。患難在雙闕,干戈連九州。出門皆凶豎,所向多逆謀。白日忽然暮,頹波不可收。望夷既結釁,宗社亦貽羞。溫室兵始合,宮闈血已流。憫哉吹簫子,悲啼下鳳樓。霜刃徒見逼,玉笄不可求。羅襦遺侍者,粉黛成仇讎。邦國已淪覆,餘生誓不留。英英將軍祖,獨以社稷憂。丹血濺黼扆,豐肌染戈矛。今來見禾黍,盡日悲宗周。玉樹深寂寞,泉臺千萬秋。感茲一顧重,願以死節酬。幽顯倘不昧,終焉契綢繆。」

縣主吟諷數回,悲不自勝者久之。逡巡,青衣人皆將樂器。而有一人前白縣主曰:「言及舊事,但恐使人悲感。且獨孤郎新至,豈可終夜啼泣相對乎?某請充使,召來家娘子相伴。」縣主許之。既而謂穆曰:「此大將軍來護兒歌人,亦當時遇害,近在於此。」俄頃即至,甚有姿色。因作樂,縱飲甚歡。來氏歌數曲,穆惟記其一云:「平陽縣中樹,久作廣陵塵。不意何郎至,黃泉重見春。」良久,曰:「妾與縣主居此二百餘年,豈期今日,忽有嘉禮。」縣主曰:「本以獨孤公忠烈之家,願一相見,欲豁幽憤耳。豈可以塵土之質,厚誣君子。」穆因吟縣主詩落句云:「求義若可託。誰能抱幽貞?」縣主微笑曰:「亦大強記。」穆因以歌諷之曰:

「金閨久無主,羅袂坐生塵。願作吹簫伴,同爲騎鳳人。」

縣主亦以歌答曰:

「朱軒下長路,青草啟孤墳。猶勝陽臺上,空看朝暮云。」

來氏曰:「曩者蕭皇后欲以縣主配後兄子,正見江都之亂,其事遂寢。獨孤冠冕盛族,忠烈之家,今日相對,正爲嘉偶。」穆問縣主:「所封何邑?」縣主曰:「兒以仁壽四年生於京師,時駕幸仁壽宮,因名壽兒。明年,太子即位,封清河縣主。上幸江都宮,徙封臨安縣主。特爲皇后所愛,常在宮內。」來曰:「夜已深矣,獨孤郎宜早成禮。某當奉候於東閣,俟曉拜賀。」於是群婢戲謔,皆若人間之儀。既入臥內,但其氣奄然,其身頗冷。頃之,泣謂穆曰:「殂謝之人,久爲塵灰,幸得奉事巾櫛,死且不朽。」於是復召來氏,飲宴如初。因問穆曰:「聞君今適江都,何日當回?有以奉託,可乎?」穆曰:「死且不顧,何有不可?」縣主曰:「帝既改葬,妾獨居此。今爲惡王墓所擾,欲聘妾爲姬妾,以帝王之家,義不爲凶鬼所辱。本願相見,正爲此耳。君將適江南,路出其墓下;以妾之故,必爲所困。道士王善交書符於淮南市,能制鬼神。君若求之,即免矣。」又曰:「妾居此,亦終不安。君江南回日,能挈我俱去,置我洛陽北坂上,得與君相近,永有依託,生成之惠也。」穆皆許諾,曰:「遷葬之禮,乃穆家事矣。」酒酣,倚穆而歌曰:

「露草芊芊,頹塋未遷。自我居此,於今幾年。

與君先祖,疇昔恩波。死生契闊,忽此相過。

誰謂佳期,尋當別離。俟君之北,攜手同歸。」

因下淚沾襟,來氏亦泣,語穆曰:「獨孤郎勿負縣主厚意!」穆因以歌答曰:

「伊彼維陽,在天一方。驅馬悠悠,忽來異鄉。

情通幽顯,獲此相見。義感疇昔,言存繾綣。

清江桂舟,可以遨遊。惟子之故,不遑淹留。」

縣主泣謝。穆曰:「一辱佳貺,永以爲好。」須臾,天將明。縣主涕泣,穆亦相對而泣。凡在坐者,皆與辭訣。既出門,回頭無所見。地平坦,亦無墳墓之跡。穆意恍惚,良久乃定。因徙柳樹一株以志之。家人索穆頗急。後數日,穆乃入淮南市,果遇王善交於市,遂求一符。既至惡王墓下,爲旋風所撲三四,穆因出符示之,乃止。先是,穆頗不信鬼神之事,及此,乃深歎訝,亦私爲所親者言之。次年正月,自江南回,發其地數尺,得骸骨一具,以衣衾斂之。穆以其死時草草,葬必有闕。既至洛陽,大具威儀,親爲祝文以祭之。葬於安喜門外。其後獨宿於村野,縣主復至。謂穆曰:「遷葬之德,萬古不忘。幽滯之人,分不及此者久矣。幸君惠存舊好,使我永得安宅。」穆睹其車與導從,悉光赫於當時。縣主謝曰:「此皆君子賜也。歲至己卯,當遂相見。」其夕,因宿穆所,至明乃去。

穆既爲數千里遷葬,復昌言其事,凡穆之故舊親戚,無不畢知。貞元十五年,歲在己卯。穆晨起將出,忽見數人至其家,謂穆曰:「縣主有命。」穆曰:「豈相見之期至耶?」其夕暴亡。遂合葬於楊氏。

張雲容

薛昭者,唐元和末爲平陸尉,以義氣自喜,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爲人。因夜值宿,囚有爲母復仇殺人者,與金而逸之。縣聞於廉使,廉使奏之,坐謫爲民於海康。敕下之日,不問家產,但荷銀鐺而去。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數百歲人,平日與昭契洽。乃齎酒闌道而飲饌之。謂昭曰:「君,義士也,脫人之禍,而自當之。真荊聶之儔也。吾請從子。」昭不許。固請,乃許之。至三鄉夜,山叟脫衣易酒,大醉其左右,謂昭曰:「可遁矣。」與之攜手出東郊,贈藥一粒,曰:「非惟去疾,兼能去食。」又約曰:「此去但遇道北林藪繁翳處,可且匿。不獨逃難,當獲美姝。」昭辭行,遇蘭昌宮,古木脩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追者但東西奔走,莫能知蹤矣。昭潛於古殿之西間。及夜,風清月郎,見階間有三美女笑語而至,揖讓升於花裀,以犀杯酌酒而進之。居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惡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會,雖有好人,豈易逢耶。」昭居窗隙間聞之,又志田山叟之言,遂躍出曰:「適聞夫人云:『好人豈易逢耶?』昭雖不才,願備好人之數。」三女愕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於此?」昭具以實對,乃設座於裀之南。昭詢其姓字。長曰:「雲容,張氏。」次曰:「鳳臺,蕭氏。」次曰:「蘭翹,劉氏。」飲將酣,蘭翹命骰子,謂二女曰:「今夜嘉賓相逢,須有匹偶。請擲骰子,遇采強者,得薦枕席。」遍擲,雲容采勝。蘭翹遂命薛郎近雲容姊坐。又持雙杯而獻曰:「真所謂合巹矣。」昭拜謝之。遂問:「夫人何許人?何以至此?」答曰:「某乃開元中楊貴妃之侍兒也,妃甚愛惜。嘗令獨舞《霓裳》於繡嶺宮。妃贈我詩曰:『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裊裊秋煙裏。輕雲嶺上午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詩成,皇帝吟諷久之,亦有繼和,但不記耳。遂賜雙金扼臂,因茲寵幸愈於群輩。此時多遇帝與申天師談道,余獨與貴妃獨竊聽,亦數侍天師茶藥,頗獲天師憫之,因間處叩頭乞藥。師云:「吾不惜。但汝無分,不久處世,如何。」我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天師乃與絳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雖死不壞。但能大其棺,廣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風,使魂不蕩空,魄不沉寂,有物拘制,陶出陰陽,後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氣,或再生便爲地仙耳。我沒昌蘭之時,同輩具以白,貴妃憐之,命中貴人陳玄造受其事,送終之器,皆荷如約,今已百年矣。仙師之兆,莫非今宵良會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詰申天師之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驚曰:「山叟即天師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余符曩日之事哉?」又問蘭鳳二子,容曰:「亦當時宮人有容者,爲九仙媛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之側。與之交遊,非一朝一夕矣。」鳳臺請擊席而歌,送昭容酒,歌曰:

「臉花不綻幾含幽,今夕陽春獨喚秋。我守孤燈無白日,寒雲壟上更添愁。」

蘭翹和曰:

「幽谷啼鶯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長歡。月華不忍扃泉戶,露滴鬆枝一夜寒。」

雲容和曰:

「韶光不見分成塵,曾餌金丹忽有神。不意薛生攜舊律,獨開幽谷一枝春。」

昭亦和曰:

「誤入宮牆漏網人,月華清洗玉階塵。自疑飛到蓬萊頂,瓊豔三枝半夜春。」

詩畢,旋聞雞鳴。三人曰:「可歸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覺門戶至微,及經閾,亦無所妨。蘭鳳亦告辭而他往矣,但燈燭熒熒,侍婢凝立,帳幄綺繡,如貴戚家焉,遂同寢處,昭甚慰喜。如此覺數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體已蘇矣。但衣服破故,更得新衣,則可起矣。今有金扼臂,君可持往近縣易衣服。」昭懼不敢去,曰:「恐爲州縣所執。」容曰:「無憚。可將我白絹去。有急即蒙首,人無能見矣。」昭如言,遂出三鄉貨之,市其衣服,夜至穴側,容已迎門而笑,引入曰:「但啟櫬,當自起矣。」昭啟之,果見容體已生。及回顧帷帳,惟一大穴,多冥器服玩金玉,惟取寶器而出。遂與容同歸金陵幽棲,至今見在。容鬢不衰,豈非俱餌天師之靈藥乎!申生,名元也。

以下無名鬼

李陶

天寶中,隴西李陶寓居新鄭,常寢其室。睡中有人搖之,陶驚起,見一婢,袍褲容色甚美。陶問:「那忽得至此?」婢云:「鄭女郎欲相詣。」頃之,異香芬馥,有美女從西北陬壁中出,至牀所再拜。陶知是鬼,初不交語,婦人慚怍卻退。婢謾罵數四云:「田舍郎,待人固如是耶?令我女郎愧恥無量。」陶悅其美色,亦心訝之。因紿云:「女郎何在?吾本未見,可更呼之。」婢云:「女郎重君舊緣,且將復至,勿復如初,可以慇懃待之也。」及至,陶下牀致敬,延之偶坐。須臾相近。女郎貌既絕代,陶深悅之。留連十餘日。陶母躬自窺視,累使左右呼之,陶恐阻己志,亦終不出。婦云:「夫家召君,何以不往?得無生罪於我。」陶乃詣母。母流涕謂曰:「汝承人昭穆,乃有鬼婦乎!」陶言其故。自爾半載,留連不去。其後,陶參選之上都,留婦在房。陶後遇疾篤,鬼婦在房,謂其婢云:「李郎今疾亟,奈何?當相與往省問。」至潼關,爲鬼關司所遏,不得過。會陶堂兄亦赴選入關,鬼婦得隨過。夕至陶所,相見忻悅。陶問:「何得至此?」云:「知卿疾甚,故此相視。」素所持藥,因和以飲陶。陶疾尋愈。其年選得臨津尉,與婦同從至舍。數日,當之官,鬼辭不行。問其故,云:「相與緣盡,不得復去。」言別悽愴,自此遂絕。

南樓美人

葑溪劉天麒,少嘗中秋夕獨臥小樓,窗忽自啟,視之,一美人靚妝縞服,肌體嬌膩,真絕色也。天麒惋惚,不敢爲語。已而攬其祛,乃莞爾納之。天麒曰:「敢請姓氏。終當倩媒。以求聘耳。」美人曰:「妾上失姑嫜,終鮮兄弟,何聘乎?汝知今夕南樓故事,只呼南樓美人便已。」天曙,囑曰:「君勿輕泄,妾當終夕至。」語訖,越鄰家臺榭而去。自是,每夜翩翩而至,相愛殊切。

一日,天麒露其事於酒餘,人曰:「此妖也,君獲罪深矣。」迨夕,美人讓曰:「妾見君青年無偶,故犯律失身,奈何泄漏,致人有禍君之說。」遂悻悻而去,將歲杳然。天麒深忿前言,但臨衾拭淚而已。

至明歲秋夕,嘗憶前事,樓中朗吟蘇子瞻《前赤壁賦》云:「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歌方罷,忽美人仍越臺榭而至曰:「妾見君朝夕憂憶,又爲馮婦。」相與至夜半,美人潸然泣曰:「風情有限,世事難遺,聞君新婚在邇,今將永別,不然不直分愛於賢配,抑將不利於吾君。」天麒稍悟,猶豫間,美人不見矣。天麒婚後,更無他異。

城西處子

宋時有吳生者,寓宿城西蘭芳。夜半,聞扣扉者,啟視之,乃一處子,容貌雅淡。問其從來,以比鄰答之,謂生曰:「吾旦見子過門,心私悅焉,欲諧伉儷,有此私奔。恐家人覺之,姑暫歸矣。」生意淫蕩,強留入室,遂止宿焉。自度以爲巫山之遇,不是過也。亥至寅去,往復爲常。居數月,寺僧視生容止,稍疑之,因語之。初不肯言,詰問百端,乃以實告。僧驚歎曰:「昨一官員有女,才色豔麗,選充內庭,病卒,權殯西廊三年矣。曩嘗出蠱行客,汝遇得非是乎?且吾鄰並無處女,若是者,不亟去,禍且及矣。」生惑於愛,猶未忍。至夜,於窗間得一詩云:「四湖著眼事應非,倚檻臨流弔落暉。昔日燕鶯曾共語,今宵鸞鳳歎孤飛。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無緣淚濕衣。寄與吳郎休負我,爲君消瘦十分肌。」墨色慘淡,不類人書。生始懼,翌日遂行。

韓宗武

韓宗武文若,侍父莊敏公之官於蜀,舍郡宇書室中。僻在一隅,去使宅稍遠,叢竹果樹,前有大池,芰荷甚盛。孟秋初三日,風月清爽,閒步砌下,聞池中荷葉窸窣,聲如急風至,視月影中,一青衣從一女行池上,其衣皆綃轂鮮麗,隔衣見膚,膚瑩白如玉。韓問曰:「不識子爲何神,輒此臨顧,願聞所來。」女曰:「予非神,亦非鬼,乃仙也。籍中與君有緣,特來相見,幸無怖。」語言清麗,顏色豔美,服飾香潔,非塵間所常睹。韓曰:「既言有緣,當爲夫婦耶?」笑曰:「然。當有日,不可遽。」韓請期,曰:「後五日,會之七夕,可設珍果,焚香相待,仍屏左右。」遂去。復聞荷葉聲,乃不見。及期而至,容服益華美於前,見酒果,怒曰:「何不精若此?」韓慚曰:「大人性嚴,不敢廣求,極力止此耳。」女令青衣取於其家,頃刻即至,若只此池畔取之。所齎果實,雖市廛中物,俱極精,猶疑之。每食留其核,置硯匣內。夜分同寢,率如常人,但不肯言姓氏,云:「我有父母,迨曉告去。」久而狎熟,極惑之。女戒曰:「切勿輕泄,使我受禍。」家人訝韓病瘁,終不以告。會莊敏公移官陝右。女曰:「我所不能以逐君去者,蓋道途脩阻,弱質弗堪。相別之後,幸無念我,且得罪。」韓慘然曰:「豈能無念哉?」遂別。

韓思之,忘寢與食。既到陝,以夏夜,偕兄弟坐庭下,忽瞥然而起,俄復來,意色欣欣,若有所感,白紗衫袖上,有血污跡甚多。眾驚異,共白父母莊敏公,杖之,使盡言,始具實以對。女繼至曰:「爲爾念我,二親詬責,然從此可以數來,我在中路,爲石損腹脅,其血故在。」韓喜拊其腹,因污衣。自是每留心焉。旬日,韓又娶婦,禮迎之。女婦入羅幃中,見一美人據牀叱曰:「我正在此,汝那敢來?」女大駭退避。他夜伺其去,乃克成婚。異時,女來則進婦別室,女相處自如,無可奈何。

小水人

安城彭姓者,築庵山中,命奴守之。暮有女子,自稱小水人,逕入臥室。奴拒之,婦云:「只見船泊岸,那見岸泊船,何無情如此?」因近奴身,自解下體,奴疑爲怪,遂各榻而寢。夜中,又登奴榻。奴舉而擲之,輕如一葉。奴懼,起取佛經執之。女笑曰:「經從佛出,佛豈在經耶?汝謂畏佛,誠畏經耶。」天將曉,起擊庵鐘。女云:「莫打莫打,打得人心碎。」取髻上梳掠鬢而去。奴出觀所向,忽入松林不見,壁上有詩云:

妾住小水邊,君住青山下。
青山不可再,日月坐成夜。
只見船泊岸,不見岸泊船。
豈能源谷裏,風雨誤芳年。
薄情君拋棄,咫尺萬里遠。
一夜月空明,芭蕉心不展。
解下綠羅裙,無情對有情。
那知妾意重,只道妾身輕。
經從佛口出,佛不在經裏。
郎在妾心頭,郎身隔萬里。
月色照羅衣,永夜不得寐。
莫打五更鐘,打得人心碎。

情史氏曰:自昔忠孝節烈之士,其精英百代如生,人屍而祝之不厭。而獰惡之雄,亦強能爲厲於人間。蓋善惡之氣,積而不散,於是憑人心之敬且懼而久焉。惟情不然,墓不能封,櫬不能固,門戶不能隔,世代不能老。鬼盡然耶?情使之耳。人情鬼情,相投而入,如狂如夢,不識不知,幸而男如竇玉,女如雲容,伉儷相得,風月無恙,此與仙家逍遙奚讓!不幸而鬼有焚滅之慘,人有夭折之患,其人鬼之數,亦自有盡時耳!情曷故哉,麻叔謀楊連真伽掘毀帝王墳墓,暴骸如山。淵之賢焉而夭,烏之穎焉而夭,獲之力焉而夭,統之智焉而夭,人鬼之厄,豈必在情哉!道家呼女子爲粉骷髏,而悠悠忽忽之人,亦等於行屍走肉,又安在人之不爲鬼也?

字數:33426,最後更新時間:2024-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