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十三卷 情憾類
      1. 無緣
        1. 昭君
        2. 侯夫人
        3. 世廟宮人
        4. 杜牧
        5. 吳氏女
        6. 建康龍生
        7. 太曼生
        8. 楊悶兒
        9. 譚意歌
        10. 王福娘
      2. 所從非偶
        1. 朱淑真
        2. 宇文女
        3. 朱靜庵
        4. 非煙
      3. 傷逝
        1. 南唐昭惠后
        2. 孫楚
        3. 元微之
        4. 傅若金
        5. 徐文長
        6. 歐陽詹
        7. 朝雲
        8. 蔡確
        9. 竇鞏
        10. 周子文
        11. 張紅橋
        12. 張璧娘
        13. 楊幽妍
        14. 顏令賓
        15. 于季女
        16. 馮愛生
        17. 永康公主
        18. 劉令嫺
        19. 李易安
        20. 李弄玉
        21. 薛宜僚
        22. 薄少君
      4. 再生不果
        1. 李仲文女
        2. 談生

情史類略


第十三卷 情憾類


以下無緣

昭君

昭君字嬙,南郡人。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或云昭君者,齊國王穰女。年十七,儀容絕麗,以節聞。國中長者求之,王皆不許,乃獻元帝。時宮人既多,帝造次不能別房帷。乃令畫工圖之,披圖召幸。他人往往行賂,多得進。昭君自恃其貌,志不苟求,工遂毀爲其狀。會匈奴單于來朝,求美人爲閼氏,帝敕以宮女賜焉。

昭君入宮數載,未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單于臨辭,大會,帝召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重失信於異域,遂與匈奴。昭君戎服乘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爲書報帝云:

「臣妾幸得備禁臠,謂身依日月,死有餘芳。而失意丹青,遠竄異域,誠得捐軀報主,何敢自憐。

獨惜國家黜陟,移於賤工。南望漢關,徒增愴結耳。有父有弟,惟陛下幸少憐之。」

帝回思昭君不置,爲誅畫工毛延壽等。昭君又有怨詩云: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於苞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雲,上游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悠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昭君請掖庭令求行,非輕去其鄉也。惜其名之不傳,與面目之不經見於天下也。王荊公曰:「自是如花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長卿氏曰:「方昭君之行,『丰容靚飾,光動左右』,此即昭君圖也。『戎服乘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此又即昭君圖也。延壽豈能圖昭君哉!」余謂延壽即能圖昭君,使得進御,不過玉簟筐牀,一番恩寵而已。豈若青塚黃昏,令騷客情人憑弔於無窮也!昭君有子曰世違。單于死,世違繼立。胡法,父死則妻其母。昭君問世違曰:「汝爲漢爲胡?」世違願爲胡。昭君乃吞藥自殺。胡地草皆黃,惟昭君墓草獨青。然則昭君又單于之貞婦矣。貞於漢不得,而貞於胡,究終心未嘗忘漢。既死,而以青塚自旌。乃謗者曰:「漢恩自淺胡自深。」豈不冤哉!

漢武帝幸平陽公主家,置酒作樂。衛子夫爲謳者,善歌,能造曲。每歌挑上,上喜動,起更衣,子夫因侍尚女軒中,遂得倖。帝見其美髮,悅之,納於宮中。時宮女數千,皆以次幸。子夫新入,在籍末,歲餘不得見。上擇宮人不中用者出之,子夫因涕泣請出。上曰:「吾夜夢子夫中庭生梓樹數株,豈非天意乎。」是夕幸之,竟立爲后。生戾太子。子夫之請出,與昭君之求行一也。而徒以美髮,遂得正位中宮,昭君於是乎命薄矣。

侯夫人

煬帝建迷樓,宮女無數,多不得進御。有侯夫人者,忽自縊於棟下。臂懸錦囊,左右取進,得自感詩三首。其一曰: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其二曰: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庭花方爛熳,無計奈春何。」

其三曰: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不及閒花草,翻承雨露多。」

又妝成詩云:

「妝成多自恨,夢好卻成悲。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又遣意云:

「秘洞遍仙卉,雕房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又自傷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報未央。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寒春入骨清,獨臥愁空房。跚履步庭下,

幽懷空感傷。平日所愛惜,自待卻非常。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牆。性命誠所重,棄割亦可傷。懸帛朱棟上,肚腸如沸湯。引頸又自惜,有若絲牽腸。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帝見其詩,反覆感傷。往視其屍,曰:「此已死,顏色猶美如桃花。」乃急召中使許廷輔曰:「朕面遣汝擇後宮女入迷樓,汝何故獨棄此人也!」乃令廷輔下獄,賜自盡。

世廟宮人

世廟宮人張氏,恃貌不肯阿順。匿閉無寵,早卒,殮於宮後。宮制,凡殮者,必索其身畔。得羅巾有詩,以聞上,上傷之。以宮監不早聞,杖殺數人。詩曰:

「悶倚雕欄強笑歌,嬌姿無力怯宮羅。欲將舊恨題紅葉,只恐新愁上翠蛾。雨過玉階天色淨,風

吹金鎖夜涼多;從來不識君王面,棄置無情奈若何。」

南寧伯毛舜臣在南京留守時,被命灑掃舊內。見別院牆壁,多舊時宮人題詠,年久剝落,不可盡識。其一署云:「媚蘭仙子書」,末二句猶存,云:

「寒氣逼人眠不得,鐘聲催月下斜廊。」

字畫婉麗,當時風神月思,亦足想見。

杜牧

太和末,杜牧復自侍御史出佐江西宣州幕。雖所至輒游,而終無屬意。及聞湖州名郡,風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

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頗喻其意。及牧至,每爲之曲宴週遊,凡優姬娼女,力所能致者,悉爲出之。牧注目凝視曰:「美矣,未盡善也。」乙復候其意。牧曰:「願得張水嬉,使州人畢觀。候四面雲合,某當閒行寓目。冀於此際,或有閱焉。」乙如其言。至旦,兩岸觀者如堵。迨暮,竟無所得。將罷,舟艤岸。於叢人中,有里姥引鵶頭女,年十餘歲,牧熟視曰:「此真國色!向誠虛設耳。」因使語其母,將接致舟中。姥女皆懼。牧曰:「且不即納,當爲後期。」姥曰:「他年失信,復當如何?」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來,乃從爾所適可也。」母許諾。因以重幣結之,爲盟而別。故牧歸朝,頗以湖州爲念。然以官秩尚卑,殊未敢發。尋拜黃州、池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牧素與周墀善。會墀爲相,乃並以三箋於墀,乞守湖州。

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則已十四年矣。所約者已從人三載,而生三子。牧既即政,亟使召之。其母懼其見奪,攜幼以同往。牧詰其母曰:「曩既許我矣,何爲反之?」母曰:「向約十年,十年不來而後嫁,嫁已三年矣。」牧因取其載詞視之,俯首移晷,曰:「其詞也直,強之不詳。」乃厚爲禮而遣之。因賦詩以自傷,曰: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吳氏女

城之西有吳氏女,生長儒家,才色俱麗,琴棋詩書靡不究通,大夫士類稱之。其父早世。治命宜以爲儒家室,女自負不凡。

永嘉鄭僖,字天趣,客於洪氏。一日媒嫗來,言女家久擇婿,難其人。洪仲明公子戲欲與鄭求之,鄭辭已娶。媒嫗欲求鄭詩詞達於女氏,鄭戲賦《木蘭花慢》云:

「倚平生豪氣,切星斗,渺雲煙。記楚水湘山,吳雲越月,頻入詩篇。菱花劍光零落,幾番沉醉樂風前。閒種仙人瑤艸,故家五色雲邊。芙蓉金闕正需賢,詔下九重天。念滿腹琅玕,盈襟書傳,人正韶年。蟾宮近傳芳信,姮娥嬌豔待詩仙。領取天香第一,縱橫禮樂三千。」

翌日媒來云:「吳族見詞,莫不稱美。但母嫌官人已娶有子,女意不然。」因出其和詞云:

「愛風流儒雅,看筆下,掃雲煙。正困倚書窗,慵拈針線,懶詠詩篇。紅葉未知誰繫,漫躊躇無語小闌前。燕子知人有意,雙雙飛向花邊。慇懃一笑問英賢,夫乃婦之天。恐薛媛圖形,楚材興念,喚醒當年。疊疊滿枝梅子,料今生無分共披仙。贏得鮫綃帕上,啼痕萬萬千千。」

過數日,女密令吳嫗來觀。嫗致女命,雖居二室,亦所不辭。且囑鄭託相知之深者,開導母意,玉成其事。鄭託吳槐坡者往說,其母終不從。

有周姓者,妒鄭之成,挾財以媚母。母惑之。鄭聞其事,復賦前腔寄云:

「望垂楊裊翠,簾試捲,小紅樓。想瓊珮敲霜,鸞妝沁粉,越樣風流。吟懷自憐豪健,灑雲箋,醉裏度春愁。有唱還應有和,纖纖玉映銀鉤。犀心一點暗相投,好事莫悠悠。便有約尋芳,蜂媒才到,蝶使重遊。梅花故園憔悴,揖東風讓與古梢頭。況是梅花無語,杏花好好相留。」

女氏再和云:

「看紅箋寫恨,人醉倚,夕陽樓。故里梅花,才傳春信,先認儒流。此生料應緣淺,綺窗下雨怨雲愁。如今杏花嬌豔,珠簾懶上銀鉤。絲蘿喬樹欲依投,此景兩悠悠。恐鶯老花殘,翠嫣紅減,辜負春遊。蜂媒問人情思,總無言應只低頭。夢斷東風路遠,柔情猶爲遲留。」

鄭觀所和兩詞,才情標緻,益不能忘。再賦詩云:

「銀箋寫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斂翠蛾。須信梅花貪結子,東風著意杏花多。翠袖籠香倚畫樓,柔情猶爲我遲留。何時共箇鴛鴦字,吟到春風淚欲流。」

吳氏和云:

「慈親未識意如何,不肯令君畫翠蛾。自是杏花開較晚,梅花占得舊情多。殘紅片片入妝樓,獨倚危闌覺久留。可惜才高招不得,紅絲雙繫別風流。」

書詞尚多,不能悉載。

及母氏納周之幣,女號泣曰:「父臨終,命歸儒士。周子不學無術,但能琵琶耳。我誓不從之!」因佯狂,擲冠於地。母怒,毆之至再。發憤成疾,病且篤。母始大悔,懼逆其意,即以定禮付媒氏還周,而女病已無起色矣。因以書遺鄭曰:「妾之病實爲郎也。若此生不救,抱恨於地下,料郎之情,豈能忘乎!」末復綴一絕云:

「青衣扶起髻雲偏,病裏情懷最可憐。已自懨懨無氣力,強擡纖手寫雲箋。」

臨終,泣謂青衣梅蕊曰:「我生爲鄭,死亦爲鄭。我死後,可以鄭郎詩詞書翰密藏棺中,以成我意。」及卒,鄭爲文祭之,復作悼亡詩云:

「相見愁無奈,相思自有緣。死生俱夢幻,來往只詩篇。玉珮驚沉水,瑤琴愴斷弦。傷心數行淚,盡日落花前。」

又一絕云:

「詩寫新箋幾往來,佳人何自苦憐才?傷心春與花俱盡,啼殺流鶯喚不回。」

後鄭召箕仙,得一詞云:

「綠慘雙鸞,香魂猶自多迷戀。芳心密語在身邊,如見詩人面。又是柔腸未斷,奈天不從人願。瓊銷玉減,夢魂空有幾多愁怨。」

鄭感之,再調《木蘭花慢》云: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來殺詩人興。更落花無定挽春情,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晤流鶯。玄霜著意擣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病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酲,香魂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後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吳氏之母,痛憶之甚,亦死。

建康龍生

洪武中,有龍生者,本建康人。遠祖仕宋,爲京官,從隆祐孟太后南遷,留家江右。子孫蕃衍,世守詩書。生行第八,早慧,六歲能誦詩,九歲曉屬對,作五七言絕句,詩皆可觀。生有姑適祖氏者,特愛生,生往來姑家甚熟。祖有異母兄弟,同居各爨。兄歿,惟嫂陳氏,及二子三女存。長女次女皆適人,惟幼女在室,絕有姿容,長生三歲。生雖少年,穎敏而馴謹,不好弄,且善伺人意。故祖氏一家,聞生來,莫不歡喜。女亦視生如弟兄,不復迴避。女母聞生姑稱生聰敏好學,深欲婿生。女亦眷眷屬目。

祖中庭植鳳尾一株,已百年。生吟嘯其側,女窺無人,出就生鳳尾下,謂生曰:「老母聞令姑說子聰明,欲以我結好,我亦願爲子妻,第未審子父母之意然否?」生應曰:「得子爲配,足慰平生。」因指鳳尾誓之曰:「若余事成,開花結子;事若不成,根枯葉死。」誓畢散去。生盤桓祖氏,大小悅之,女尤敬慕,嘗親捧茶與生。生取茶戲曰:「茶已吃矣,不患不成。」家人聞之,亦不問也。

女家貧,未嘗有繒纊之飾,粉黛之施,而荊釵裙布無垢污,下至足纏亦潔白如雪。兼之賦性和柔,女紅尤爲一族冠。二嫂酷妒之,女不較也。生重其爲人,伉儷之念益切,會生姑與陳妯娌參商,陽爲從臾,陰實阻之。故生父母猶豫,而女與生俱不知也。遷延歲月,生既冠,去事舉子業,女家蹤跡稀矣。然女念生未嘗去懷,惟母知其情。喻之曰:「我又遣人往彼談汝姻事,早晚當有定議,汝勿憂煎,自損容貌。」逾時生至,雖主姑家,而意在於女。留數日,二嫂俱歸寧,女獨紡小樓上。樓下一深巷通後園,巷半磚砌磴道以登。生從園中還,聞女紡聲,逕奔女所。女見生來,喜氣溢面,輟紡敘禮,與生對坐,且紡且談。因以己年庚告生,使生推算,卜其諧否。又與生活家事甚悉。生感其意,口占一詩贈之。詩曰:

「曲欄深處一枝花,穠豔何曾識露華。素質白攢千瓣玉,香肌紅映六銖紗。金鈴有意頻相護,繡幄無情苦見遮。憑仗東皇須著力,向人開處莫教差。」

女不甚讀書,識字而已,語生曰:「子宜解說,俾我聞之。」生一一敷繹其義。女笑曰:「他日得侍房幃,子必教我,我雖愚暗,久當能之。」生曰:「以子慧心,學之易易。」因代爲答詩曰:

「深謝韶光染色濃,吹開准擬倩東風。生愁夕露凝珠淚,最怕春寒損玉容。嫩蕊折時飄蝶粉,芳心破處點猩紅。金盤華屋如堪薦,早入雕欄十二重。」

生復縷縷爲詳詩意。女曰:「嘗聞子才調敏捷,今觀信然,使我傾仰彌切。」因目生久之曰:「子決非庸人,後當貴顯,我欲以蒲柳之質爲託者,非有他也。以父早亡,母年漸老,長兄書寫公門,次兄陷身吏役,二嫂悍惡,子所深知。但得遠離凶獷,獲託絲蘿,子縱無官,不爲命婦,亦不失爲士君子妻。萬一流落俗子手中,有死而已。惟子念之圖之。」生自初悅其貌,不料其志識若此。自是拳拳婚議,惟恐蹉跎。

俄而女兄果以吏敗,家事亦落,生父母遂無意締盟。生私作長歌一篇寄焉,歌曰:

「我昔正髫年,笑騎竹馬君牀邊,手持青梅共君戲,君身似玉顏如綿。愛我聰明耽筆硯,鸑鷲文章紫騮健。風鬟霧鬢緋染唇,鳳尾叢邊幾回見。層樓窈窕洞房深,春纖縷縷抽冰線。蹇脩不來奈若何,羅帶同心竟乖願。繡襦甲帳隔天涯,未解離魂學張倩。君知許嫁誰人家,我行射策黃金殿。回首清湖夢寐中,目斷巫山淚如霰。」

一日,女母留姻戚家,二嫂尋釁與女大鬧。女深處閨閣,性復良善,莫敢出言,然心不勝憤;兼之良姻斷絕,憔悴無聊,是夕竟縊於樓上。母歸,哭之慟。手自洗殮,於胸前得一繡囊,密貯杏箋一幅,視之,乃生所寄詩也。母不違其意,仍置棺中。生聞女死,託以省姑走弔焉,至則玉殞花飛,將入木矣。生涕淚如雨,悲不能堪,送歸葬所,掩壙成墳而歸。

後數年,生果高科要職,烜赫於時。雖別取妻妾,意不忘女。常與天師無爲張真人論鬼神,偶及女事,真人見生切切,爲飛章拔之。留數日,生夢女曰:「妾從辭世二十餘年,陰府查籍,以妾當生三子,壽至六十。數未克終,卒於非命。俾再爲女人,了其夙緣。而昨蒙真人道力,天符忽下,今往河南府洛陽縣,在城胡氏家爲男子矣。感君深愛,生死不忘,但恨無以奉報耳。然君方當富貴,位極人臣,福壽豐隆,子昌孫盛。」言訖,拜謝而去。行數步,復回顧云:「郎善自珍,妾永逝矣。」倏然而滅。生既覺,殆無以爲懷,遣人往女家,視鳳尾枯死已數年矣。生遂作哀鳳尾歌,傳於世云:

「有草有草名鳳尾,仙人種在丹山裏。世間百卉避芳菲,珊瑚寶樹差堪比,鬖髿絕似鳳凰翎,號似佳名同鳳稱。海上行遲珠露濕。洞簫品徹彩雲停,娟娟旎旎猶貞靜,琉璃刻葉琅玕柄。九苞健翮時下來,五色奇文爛相映。日影照耀晴篩金,盛夏翛翛風滿林。豔陽不作桃李態,晚歲實堅松柏心。華堂清處搖新翠,曾與飛瓊翠陰會。倚叢未許暫偷香,指樹惟期終作配。那知萬事總非真,幽芳素質俱成塵。綺檻靈根凋百歲,繡房麗色殞三春。鳳兮偶昨來過此,弄玉臺傾鳳尾死。鴛鴦瓦落野棠青,孔雀屏欹土花紫。感時撫舊恨悠悠,碧羽瓊蕤萬古休。敗砌頹垣蛩弔月,荒煙老樹鳥啼秋。花草重栽春又綻,鏡破釵離永分散。因歌鳳尾寓深哀,留與多情後人歎。」

太曼生

太曼生者,東海人。風流爾雅,從父宦游四方。年十九,自吉州還閩,僦寓城東。惡其囂雜妨功,因稅居於委巷。屋雖數椽,而主人之園圃近焉。草樹扶疏,花柳間植,有濠濮間想。生常散步園中,吟詠自適。一日,偶值雙鬟導一女郎,年可十六七,後園採花,不知生之先在也。生逡巡避之。女見生風神俊爽,且素聞其詩名,情不自禁,回眸轉盼,百倍撩人。生自是神爽飛越,讀書之念頓反。

越旬餘,復於園內遇向者雙鬟,因慇懃詢之曰:「君家女郎識字乎?」鬟曰:「女郎時手一編,日夕不輟,字豈不識乎!」生曰:「吾有一詩,求爲轉達。」鬟許焉。生遂賦一絕,云:

「春園花事鬥芳菲,萬綠叢中見茜衣。自愧含毫非子建,水邊能賦洛川妃。」

女得詩,見其詞翰雙絕,吟不置口。遂次其韻以答之,云:

「小園芳草綠菲菲,粉蝶聯翩展畫衣。自愧一雙蓮步闊,隔花人莫笑潘妃。」

自此槐黃期迫,生以省試促歸,不敢通問。及秋不第,復攜書於別業。女時時遣雙鬟慰勞之。由此荏苒,遂結同心。定情之後,倍相狎暱。因贈生玉玦半規,紫羅囊一枚。生賦詩云:

「數聲殘漏滿簾霜,青鳥銜箋事渺茫。剖贈半規蒼玉玦,分將百合紫羅囊。空傳垂手尊前舞,新結愁眉鏡裏妝。一枕遊仙終是夢,桃花春色誤劉郎。」

時生已約婚,而女亦受采。女常居花樓之下,所著有《花樓吟》一卷。其寄生詩甚多,有云:

「重門深鎖斷人行,花影參差月影清。獨坐小樓長倚恨,隔牆空聽讀書聲。」

逾年,生當就婚,女亦適人,蹤跡遂永絕焉。然詩札往來,歲猶一二至。越數載,生舉賓薦,戒行有日。女寄書以通慇懃,生賦《柳梢青》一闋別之:

「鶯語聲吞,蛾眉黛蹙,總是銷魂。銀燭光沉,蘭閨夜永,月滿離樽。羅衣空濕啼痕。腸斷處,秋風暮猿,潞水寒冰,燕山殘雪,誰與溫存?」

後隔數歲,女因念生得瘵疾,臥牀日久,思一見生,實出無名。生乃託爲醫以診脈進。女見生,揮涕如永訣狀,遂不交一言而出。是夕,女一慟而卒。生哭之以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憐。常圖蛺蝶花樓下,記刺鴛鴦繡幕前。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膽似非煙。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不數日而生亦卒。

楊悶兒

林省郎男仲子在京邸,潛與妓楊悶兒狎游,有娶歸之盟。及仲子歸,內憚其尊人,不決,而病沉淹。夢悶兒謂曰:「緣知不就,奴病且死,冀君一面,勝澆奴墳上土也。」驚覺悲慟,果自浙來,而悶兒死三日,但目不瞑,一縷氣惟微微呼二郎。及仲子臥抱呼悶兒,悶兒遂瞑。蓋自仲子歸,悶兒即謝倚門,迷罔牽思,而又不得意其艾豭,故益病劇耳。仲子自負土成墳,雜桃花、棘茨種之,曰:「花貌棘心,千古薄命。」

譚意歌

譚意歌年八歲喪親,流落長沙,寄養竹莊張文家。有妓丁婉卿見之,乃厚遺娶女。女未及笄,容貌俊美,工於文翰。車馬如市,未嘗妄見一人,獨與汝州張生善。會張調官,意歌餞別云:「子乃名家,我乃娼類。今之分袂,決無後期。腹懷君之息數月矣,君宜垂念。」相泣而別。別後作詩寄張云:

「瀟湘江上探春回,消盡寒冰落盡梅。願得兒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歸來。」

張內逼慈親,外格物議,竟納孫殿丞之女爲姻。譚聞之,鬱鬱成病,三年而死。有客自長沙來云:「意歌掩戶不出,買田百畝自給,親教其子。」張乃如長沙,攜歸京師。其子後以進士登第。

譚可棄也,腹中之息忍不念乎?死而收之,以是慰譚,晚矣!

王福娘

王團兒,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有假女數人,長曰小潤,字子美,少時頗籍籍。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豐約合度,談論風雅,且有體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嘗於筵上與詩曰:

「怪得清風送異香,娉婷仙子曳霓裳。惟應錯認偷桃客,曼倩曾爲漢侍郎。」

次曰小福,字能之,雖乏丰姿,亦甚慧黠。孫棨在京師,與群從少年習業。或倦悶時,回詣此處,與二福清談雅飲。孫嘗贈宜之詩曰:

「彩翠仙衣紅玉膚,輕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勸劉郎飲,雲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綠帶寶,每憂風舉倩持裾。謾圖西子晨妝樣,西子元來未得如。」

得詩甚多,頗以此詩稱愜,持於窗左紅牆,謂孫題之。及題畢,以未滿壁,請更作一兩篇,且見戒無豔。孫因題三絕句,如其自述。其一曰:

「移壁回窗費幾朝,指環偷解薄蘭椒。無端鬥草輸鄰女,更被拈將玉步搖。」

其二曰:

「寒繡紅衣餉阿嬌,新團香獸不禁燒。更憐起樣裙腰闊,刺蹙黃金線幾條。」

其三曰:

「試共卿卿戲語粗,畫堂連遣侍兒呼。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獺爲膏郎有無。」

尚餘數行未滿。翌日詣之,忽見自札後宜之題詩曰:

「苦把文章邀勸人,吟看好個語言新。雖然不及相如賦,也值黃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際,常慘然悲鬱,如不勝任,合坐爲之改容,久而不已。孫詢之,答曰:「此蹤跡安可迷而不返邪,又邪何計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嗚咽久之。他日,忽以紅箋授孫,泣且拜。視之詩,曰:

「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

孫因謝之曰:「甚知幽旨,但非舉子所宜,如何?」又泣曰:「某幸未係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費爾。」未及答,因授孫筆,請和其詩。孫題其箋後曰:

「韶妙如何有遠圖,未能相爲信非夫。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

覽之,因泣不復言。自是情意頓薄。其夏,孫東之洛,或醵飲于家。酒酣,數相囑曰:「此歡不知可繼否?」因泣下。洎冬初還京,果爲豪者主之,不復可見。至春上巳日,因與親知禊於曲水,聞鄰棚絲竹,因而視之,其南座二妓,乃宜之與母也。因於棚後候其女傭以詢之。曰:「宜陽綵纈鋪張言,爲街使郎官置宴。張即宜之所主也。」及下棚,復見女傭曰:「來日可到曲中否?」詰旦詣其里,見能之在門,因邀下馬。孫辭以他事,立乘與語。能之乃團紅巾擲孫,曰:「宜之詩也。」舒而題詩曰:

「久賦恩情慾託身,已將心事再三陳。泥蓮既沒移栽分,今日分離莫恨人。」

孫覽之,悵然馳回,且不復及其門。

以下所從非偶

朱淑真

朱淑真,錢塘人。幼警慧,善讀書。早失父母,嫁市井民家。其夫村惡可厭,淑真抑抑不得志,作詩多憂怨之思。題《圓子》云:

「輕圓絕勝雞頭肉,滑膩偏宜蟹眼湯。縱有風流無處說,已輸湯餅試何郎。」

蓋自傷其非偶也。宛陵魏端禮輯其詩詞,名曰《斷腸集》。淑真有《元夕.生查子》云: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又詩云:

「火樹銀花觸目紅,極天歌吹暖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經心憶夢中。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味此詩詞,淑真殆不貞矣。

宇文女

唐進士宇文翃,有女,國色,不輕許人。時竇璠年逾耳順,方謀繼室。翃以其兄諫議,正有氣燄,遂以女妻璠。

紅顏薄命,遭此諂父。

朱靜庵

朱靜庵,海寧人,尚寶卿朱祚女。幼穎悟,工詩。嫁教諭周濟爲妻。自傷非偶,情見乎詞。其《雙鶴賦》略云:

「惟仙禽之高潔,秉玉雪之貞姿。翔崑崙之琪樹,啄玄圃之靈芝。共邀游於碧落,同沐浴乎天池。與鸞鳳而爲侶,矧燕雀之敢窺。何虞人之見獲,遂羈絡於軒墀。蒙主人之至愛,聊隱跡而棲遲。故其呼之即應,撫之即馴,山雞雜處,野鶩爲倫。志昂藏而獨立,情偃蹇而弗伸。若夫春雨初晴,光陰滿庭,臨風振羽,向日梳翎。或蹁躚而對舞,或夭矯而同行。望故巢之脩阻,徒奮迅而長鳴。既而白露初降,金風始高,丹頂皎潔,玄裳飄蕭。發清唳於永夜,徹遺響於九臯。感游子之躑躅,使遷客之無聊。」

近有陸文巒者,攜李陸五馬女也。幼聰敏,讀書。適周氏,抑鬱不得志,時人爲之歎惜。傳有《閨怨》一詩,云:

「睡起無言倚繡牀,不薰蘭麝不施妝。數聲長歎流清淚,萬種離愁惱寸腸。脈脈有懷傳侍女,懨懨無病爇心香。最憐憔悴黃昏後,月轉花梢玉漏長。」

非煙

臨淮武公業,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曰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任綺羅。善秦聲,好文墨,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合。公業甚嬖之。其比鄰天水趙氏子曰象,才弱冠,端秀有文。於南垣隙中窺見非煙,神氣懼喪,廢食息焉。乃厚賂公業之閽,以情告之。閽有難色,復爲厚利所動,乃令其妻伺非煙閒處,婉述象意。非煙聞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門媼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如。乃取薛濤箋題絕句曰:

「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以所題密緘之,祈門媼達非煙。煙讀畢,吁嗟良久,謂媼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當之。」蓋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復酬篇,寫於金鳳箋,曰:

「綠慘雙蛾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泥誰。」

封付門媼,令遺象。象啟緘吟諷數四,拊掌喜曰:「吾事諧矣。」又以剡溪玉葉紙,賦詩以謝曰:

「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方翰兩情深。薄於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疑見落花迷碧洞,只思輕雨灑幽襟。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

詩去旬日,門媼不復來。象憂懑,恐事泄,或非煙追悔。春夕於前庭獨坐賦詩曰:

「綠暗紅藏起暝煙,獨將幽恨小庭前。重重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明月晨起吟際,而門媼來傳非煙語曰:「勿訝旬日無信,蓋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連蟬錦香囊,並巖苔箋,詩曰:

「無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近來贏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

象結錦囊於懷,細讀小簡,又恐煙幽思增疾,乃剪烏絲簡爲回緘曰:「春日遲遲,人心悄悄。自因窺覯,長役夢魂。雖羽駕塵襟,難於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旋。況又聞乘春多感,芳履違和,耗冰雪之研姿,鬱蕙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企望寬情,無至憔悴。莫孤短韻,寧爽後期。倘怳寸心,書豈能盡。兼持菲什,仰繼華篇。」詩曰:

「見說傷情爲見春,想封蟬錦綠蛾顰。叩頭報與煙卿道,第一風流最損人。」

門媼既得回報,逕齎詣煙閣中。

武生爲府掾屬,公務繁伙,或數夜一直,或竟日不歸。是時適值生入府曹,煙拆書得以款曲尋繹。既而長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視遠如近也。」於是闔戶垂幌爲書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間爲媒妁所欺,遂匹合於瑣類。每至清風朗月,移玉桂以增懷;秋帳冬釭,泛金徽而寄恨。豈期公子忽貽好音。發華緘而思飛,諷麗句而目斷。所恨洛川波隔,賈午牆高。聯雲不及於秦臺,薦夢尚遙於楚岫。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九殞無恨。兼題短什,用寄幽懷。」詩曰:

「畫簷春燕須同宿,蘭浦雙鴛肯獨飛。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裏送郎歸。」

封訖,召門媼令達於象。象覽書及詩,以煙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靜室焚香,虔禱以俟。

忽一日將夕,門媼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願見神仙否?」趙驚,連問之。傳煙語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後庭,郎君之前垣也。不逾惠好,專望來儀,方寸萬種,悉俟晤語。」既曛黑,象乃躋梯而登。煙已令重榻而下。既下,見煙靚妝盛服,立於花下。拜訖,俱以喜極不能言。乃相攜自後門入房中。背釭解幌,盡繾綣之意焉。及曉鐘初動,復送象於垣下。煙執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緣耳。勿謂妾無玉潔鬆貞之志,放蕩如斯。直以郎之風調,不能自顧,願深鑒之。」象曰:「揖希世之貌,見出人之心,已誓幽衷,永奉歡狎。」言訖,象逾垣而歸。明日,託門媼贈煙詩曰:

「十洞三清雖路阻,有心還得傍瑤臺。瑞香風引思深夜,知足蕊宮仙馭來。」

煙覽詩微笑,復贈象詩曰:

「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願得化爲鬆上鶴,一雙飛去入雲行。」

封付門媼,仍令語象曰:「賴妾有小小篇詠,不然,君作幾許大才面目?」茲不盈旬,常得一期於後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爲魚鳥不知,神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詩寄情,來往更繁,不能悉載。如是者周歲。

無何,煙數以細過撻其女奴。奴陰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言,我當伺察之。」後至直日,乃僞陳狀請假。殆如常入直,遂潛於里門。街鼓既作,匍伏而歸。循牆至後庭,見煙方倚戶微吟,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憤,挺前欲擒。象覺跳去,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煙詰之。煙色動聲戰,而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楚流血。但云:「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深夜,公業怠而假寐。煙呼其所愛女僕曰:「與我一杯水。」水至,次盡而絕。公業起,將復笞之,已死矣。乃解縛,舉至閣中,連呼之,聲言煙暴疾至殞。後數日,葬於北邙。而里巷間皆知其強死矣。象因變服易名,遠竄江浙間。

洛陽才士有崔、李二生,常與武掾游處。崔賦詩末句云:

「恰似傳花人飲散,空牀拋下最繁枝。」

其夕,夢煙謝曰:「妾貌雖不逮桃李,而零落過之。捧君佳計,愧仰無已。」李生詩末句云:

「豔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

其夕,夢煙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詆斥!當屈君於地下面證之。」數日,李生卒。時人異焉。皇甫枚爲之作傳。

非煙自傷非偶,逾節被殺,傳者傷之。雖然,公業粗悍矣,未甚也。有杜大中者,自行伍爲相,與物無情,西人呼爲「杜大蟲」。雖妻有過,以公杖杖之。有愛妾,才色俱絕,大中箋表皆出其手。嘗作《臨江仙》詞,有「彩鳳隨鴉」之句。一日,大中見之,怒曰:「鴉且打鳳!」掌其面,折項而斃。以一語之忤,遂至殺身,較之非煙,不十倍冤乎!雖然,猶有忤也。齊文宣寵幸薛嬪,忽疑其與清河王岳通,無故斬首,藏之於懷,山東山宴。勸酬始合,忽探出頭投於柈上,支解其屍,弄其髀爲琵琶。一座莫不喪膽。爲之寵者,不亦難乎。雖然,猶有疑也。晉石祟每使美人勸飲,不能勸,則殺之。丞相導量不宏,每每過醉。大將軍敦獨不肯飲,已殺二人矣。導勸使速盡,敦曰:「彼自殺人,與我何與!」王愷嘗置酒,女妓吹笛,小失聲韻,便令黃門敲殺之。一座改容。爾朱文略豪縱不遜。平秦王有七百里馬,文略敵以好婢,賭取之。明日,平秦王致請,文略殺馬及婢,以二銀器盛婢頭馬肉遺之。夫村市小民求一妻女,千難萬難,幸不致無鹽、嫫母,鄉黨爭慶,以爲五百年脩德所致。而此數人者,視朱顏綠鬢,曾草菅之不若,其真無人心者哉。

以下傷逝

南唐昭惠后

南唐後主昭惠后周氏,小字娥皇。生三子,皆秀嶷。其季仲宣,標宇清峻,后尤鐘愛,自鞠視之。后既病,仲宣甫四歲,育於別院。恕遘暴疾卒。后聞之哀慟,遂至大漸。後主朝夕視食,藥非親嘗不進,衣不解帶者累夕。薨時年二十有九。明年,遷柩於園寢。後主哀苦骨立,杖而後起;自爲誅辭,甚淒婉。每於花朝月夕,無不傷懷。如:

「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淒淒。憑欄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層城亡

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池上哭蛾眉。」

皆因后作。又嘗與后移植梅花於瑤光殿之西,及花時而後已殂,因成詩云:

「失卻煙花主,東君不自知。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

楊太真(再見)

祿山之亂,以誅國忠爲名。上欲使皇太子監國,而自親征。國忠懼,泣訴妃。妃銜土請命,乃止。十五載,六月潼關失守,上幸蜀。至馬嵬驛,兵亂,殺國忠,圍未解。上出問其故,高力士以貴妃爲言。驛有小巷,上不忍回行宮,於巷中倚杖欹首而立。京兆司韋鍔諫曰:「願陛下割恩,以寧國家。」上逡巡入行宮,使力士賜妃死。妃泣涕嗚咽,語不勝情。乃曰:「大家好住,妾誠負國,死不恨矣。乞容禮佛。」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縊之於佛堂前之梨樹下。才絕,而南海進荔枝至。上觀之,長號數四,使力士祭之。祭罷,以繡衾覆體,置於驛亭中。六軍乃解圍。瘞於西郭之外一里許道北坎下。妃時年三十八。上持荔枝於馬上謂張野狐曰:「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情耳。」上至斜谷口,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聲隔山相應,因採其聲爲《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按:馬嵬坡在咸陽西。店媼於梨樹下得錦襪一隻,過客傳玩,每出百錢,由是致富。妃墳上有土似粉,洗面能去垢。明皇作所遺羅襪銘曰:

「羅襪羅襪,香塵生不絕。細細圓圓,地下得瓊鉤;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猶如脫履弄纖圓,恰似同衾見時節。方知清夢事非虛,暗引相思幾時歇!」

至德二年,既收復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還,使祭之。後欲改葬,禮部侍郎李揆奏曰:「今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肅宗遂止。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於它所。妃之初瘞,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膚已消釋矣,胸前尤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於別殿,朝夕視之而欷歔焉。上皇在南內,常夢中見妃子於蓬山太真院。作詩詠之,使焚於馬嵬坡下。詩云:

「風急雲驚雨不成,覺來仙夢甚分明。當時苦恨銀屏影,遮隔仙姬祗聽聲。」

忽一夕,登勤政樓,憑闌南望,煙月滿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歌歇,聞里中隱隱有歌聲者。顧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翌日,力士潛求於里中,因召與同去,果梨園弟子也。其後,上復與妃侍者紅桃歌《梁州》之調,貴妃所製也。上御玉笛爲之倚曲。曲罷,相視無不掩泣。至德中,復幸華清宮。從官嬪御,多非舊人。上於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曲。上四顧淒涼,不覺流涕。新豐女伶謝阿蠻,善舞《凌波曲》,是日詔令舞。舞罷,阿蠻因進金粟裝臂環,曰:「此貴妃所賜。」上持之,淒然垂涕曰:「我祖大帝破高麗,獲此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岐王進《龍池篇》,賜之紫金帶。紅玉支賜妃子。後高麗上言:『本國因失此寶,風雨愆時,民離兵弱。』朕以得此不足爲貴,乃命還其紫金帶,惟此不還。朕今再睹之,益興悲念矣。」但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孫楚

孫楚妻亡,爲文悼之。武子見其文曰:「未知文生於情,情生於文,見此使人增伉儷之重。」

元微之

元微之元配韋氏,字蕙聚,有才思,官未達而苦貧早逝。元不勝其悲,爲詩悼之云:

「謝家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百萬,爲君營奠復營齋。」

又云: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繼娶河東裴氏,字柔之,亦能詩。

微之負崔鶯,宜得此報!

傅若金

元時新喻傅若金(字與礪。),娶孫蕙蘭爲婦。蕙蘭時年二十三,高朗秀慧,精近體五、七言。嫁五月而卒,寓殯湘中。傅念之不置,作詩云:

「湘臯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浪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爲云。花陰晝坐閒金剪,竹裏春遊冷翠裙。留得丹青殘錦在,傷心不忍讀迴文。」

蕙蘭亡後,若金搜其稿,編集成帙,題曰《綠窗遺稿》。有《窗前柳》一律云:

「窗裏人初起,窗前柳正嬌。捲簾衝落絮,開鏡見垂條。坐對分金線,行防拂翠翹。流鶯空巧語,倦聽不須調。」

徐文長

山陰徐渭,字文長,高才不售。胡少保宗憲總督浙西,聘爲記室,寵異特甚。渭常出遊,杭州某寺僧徒不禮焉,銜之。夜宿妓家,竊其睡鞋一隻,袖之入幕,詭言於少保,得之某寺僧房。少保怒不復詳,執其寺僧二三輩,斬之轅門。

渭爲人猜而妒。妻死後再娶,輒以嫌棄。續又娶小婦,有殊色。一日,渭方自外歸,忽戶內歡笑作聲,隔窗斜視,見一俊僧,年可二十餘,擁其婦於膝,相抱而坐。渭怒,往取刀杖,趨至欲擊之,已不見矣。問婦,婦不知也。後旬日,復自外歸,見前少年僧與婦並枕晝臥於牀。渭不勝憤怒,聲如吼虎,便取燈檠刺之,中婦頂門而死,遂坐法係獄。後有援者獲免。一日閒居,忽悟僧報。傷其婦死非罪,賦《述夢詩》二章云:

「伯勞打始開,燕子留不住。今夕夢中來,何似當初不飛去。憐羈雌,嗤惡侶。兩意茫茫墜晚煙,門外鳥啼淚如雨。跣而濯,宛如昨,羅鞋四鉤閒不著。棠梨花下踏黃泥,行蹤不到棲鴛閣。」

自是絕不復娶。

歐陽詹

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元年登進士第。薄游太原,於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係瓠,早晚期相親。」

除國子四門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刃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其死矣。苟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爲信。」又遺之詩曰:

「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雲髻樣,爲奴開取縷金籍。」

絕筆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逕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爲之慟怨,涉旬,生亦歿。

朝雲

王朝雲,錢塘名妓也。坡公絕愛幸之,納爲長侍。及貶惠州,家妓都散去,獨朝雲依依嶺外。坡公甚憐之。作詩云:

「不似楊枝別樂天,卻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方同老,天女維摩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裙歌扇舊因緣。丹成隨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已而朝雲卒,臨終誦《金剛經》四句而絕。葬於定惠苑竹林中。復和前韻以悼之云:

「苗而不秀亦其天,不使童鳥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歸臥竹根無近遠,夜燈勤禮塔中仙。」

公又有《西江月》詞《詠梅花》云: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亦爲朝雲也。

適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落水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轉,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大笑曰:「吾方悲秋,汝又傷春矣。」遂罷。朝雲不久病死,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謫黃州,臨行,有蔣運使者餞公。公命春娘勸酒。蔣問:「春娘去否?」公曰:「欲還母家。」蔣曰:「我以白馬易春娘可乎?」公諾之。蔣爲詩曰:

「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閒吩咐贖蛾眉。雖無金勒嘶明月,卻有佳人捧玉卮。」

公答詩曰:

「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歎懊恨中。只爲山行多險阻,故將紅粉換追風。」

春娘斂衽而前曰:「妾聞景公斬廄吏,而晏子諫之;夫子廄焚而不問馬,皆貴人賤畜也。學士以人換馬,則貴畜賤人矣!」遂口占一絕辭謝,曰:

「爲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賤畜,此生苟活怨誰嗔。」

下階觸槐而死。公甚惜之。

蔡確

蔡持正確謫新州,侍兒琵琶偕行。常養一鸚鵡,甚慧,丞相呼琵琶,即扣一響板,鸚鵡傳呼之。琵琶逝後,誤扣響板,鸚鵡猶傳呼不已,丞相大慟,因作詩曰:

「鸚鵡言猶在,琵琶事已非。傷心瘴江水,同渡不同歸。」

悒悒不樂,不久遂終。

竇鞏

竇鞏(拾遺叔向子,與兄常、牟、群、庠,號「竇氏五龍」。)與妓東東善。東東早亡,鞏作詩悼之云:

「芳菲美豔不禁風,未到春殘已墜紅。惟有側輪車上驛,耳邊長似叫東東。」

周子文

宋有陳襲善者,游錢塘,與營妓周子文甚狎,挾之遍歷湖山。後襲善去爲河朔掾,宿奉高驛,夢子文搴幃顰蹙,挽之不可,冉冉悲啼而歿。久之,得故人書,云:「子文死矣。」按其期,則宿奉高驛時也。既歸,游鷲嶺,作《漁家傲》以寄情焉,詞曰:

「鷲嶺峰前欄獨倚,愁眉促損愁腸碎。紅粉佳人傷別袂。情何已,登山臨水年年是。

常記同來今獨至,孤舟晚颺湖光裏。衰草斜陽無限意,誰與寄,西湖水是相思淚。」

張紅橋

張紅橋,閩縣良家女也。居於紅橋之西,因以自號。聰敏博學,雅善屬文。豪右爭欲聘之,悉不從。父母問其故,張曰:「欲得才如李青蓮者事之耳。」於是操觚之士聞之,咸託五字爲媒。張俱第其優劣,終無所答。邑人王恭寄以詩曰:

「重簾空見日昏黃,絡緯啼來也斷腸。幾度繫書君不答,雁飛應不到衡陽。」

永泰王偁尤所鍾念,乃稅其鄰舍以居。一日,張方睡起,偁竊見之。遂寄以詩曰:

「象牙筠簞碧紗籠,綽約佳人睡正濃。半抹曉煙籠芍藥,一泓秋水浸芙蓉。神遊蓬島三千界,夢繞巫山十二峰。誰把棋聲驚覺後,起來香汗濕酥胸。」

張得之,怒其輕薄,遂深居不出。久之,偁悒悒而歸。最後偁之友福清林鴻道過其居,留宿東鄰。適見張焚香庭前,因託鄰嫗投之詩曰: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華如水點銀屏。含情慾訴心中事,羞見牽牛織女星。」

張捧詩爲之啟齒,援筆而答曰:

「梨花寂寂鬥嬋娟,銀漢斜臨繡戶前。自愛焚香消永夜,從來無事訴青天。」

嫗持詩賀鴻曰:「張娘子自束髮以來,持詩求通者無慮數十,曾未揮答,僅見此耳。」鴻亦大喜過望,因使嫗通慇懃。越月餘,始獲命。鴻遂舍於其家,以外室處之。定情之夕,鴻作詩曰:

「雲娥酷似董嬌嬈,每到春來恨未消。誰道蓬山天樣遠,畫闌咫尺是紅橋。」

張詩曰:

「芙蓉作帳錦重重,比翼和鳴玉漏中。共道瑤池春似海,月明飛下一雙鴻。」

自是唱和推敲,情好日篤。

王偁聞其事,即盛飾訪鴻,求張一見。張愈自匿。鴻謂張曰:「卿獨不聞龐公之妻,拜司馬德操乎?」張曰:「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於是鴻不能強。偁乃密賂侍者,潛窺室內。見鴻適與張狎,因作《酥乳》、《雲鬢》二詩以戲之。《酥乳》詩曰:

「一雙明月貼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圓。夫婿調疏綺窗下,金莖幾點露珠懸。」

《雲鬢》詩曰:

「香鬟三尺綰芙蓉,翠聳巫山雨後峰。斜倚玉牀春色去,鴉翎蟬翼半蓬鬆。」

張愈恚怒。偁知其意,乃挽鴻游三山。越數日,鴻絕裾逃歸。夜至所居,張方倚橋而望。鴻作詩曰:

「溶溶春水漾璚瑤,兩岸菰蒲長綠苗。幾度踏青歸去晚,卻從燈火認紅橋。」

其二曰:

「素馨花發暗香飄,一朵斜簪近翠翹。寶馬來歸新月上,綠楊影裏倚紅橋。」

其三曰:

「玉階涼露滴芭蕉,獨倚屏山望斗杓。爲惜碧波明月色,鳳頭鞋子步紅橋。」

張屬而和曰:

「桂輪斜落粉樓空,漏水丁丁燭影紅。露濕暗香珠翠冷,赤闌橋上待歸鴻。」

其二曰:

「橋畔千花照碧空,美人遙隔水雲東。一聲寶馬嘶明月,驚起沙汀幾點鴻。」

其三曰:

「草香花暖醉春風,郎去西湖水向東。斜倚石闌頻悵望,月明孤影笑飛鴻。」

後一年,鴻有金陵之游,乃作《大江東》一闋留別,曰:

「鍾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多是恨,況與玉人離別。軟語叮嚀,柔情婉戀,鎔盡肝腸鐵。歧亭把酒,水流花謝時節。應念翠袖籠香,玉壺溫酒,夜夜銀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態,海岳誓盟都設。此去何之,碧雲春樹,合晚翠千疊。圖將羈思,歸來細與伊說。」

張亦依韻賦別,曰:

「鳳凰山下,玉漏聲,恨今宵容易歇。一曲陽關歌未畢,棲鳥啞啞催人別。含怨吞聲,兩行珠淚,漬透千里鐵。柔腸幾寸,斷盡臨歧時節。還憶浴罷畫眉,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漫道胸前懷荳蔻,今日總成虛設。桃葉渡頭,河冰千里,合凍雲疊疊。寒燈旅邸,熒熒與誰閒說。」

又明年,鴻寄《摸魚兒》一闋,絕句七首。其詞曰:

「記得紅橋,少年遊冶,多少雨情雲緒。金鞍幾度歸來晚,笑靨相迎朱戶。斷腸處,半醉微醒,燈暗夜深語。問情幾許?情應似吳蠶吐繭,撩亂千萬縷。別離處,淡月乳鴉啼曙。淚痕深,紅袖污,深懷遐想何年了,空寄錦囊佳句。春欲去,恨不得,長纓繫日留春住。相思最苦。莫道不消魂,衷腸鐵石,涕淚也如雨。」

其詩曰:

「女螺江上送蘭橈,長憶春纖折柳條。歸夢不知江路遠,夜深和月到紅橋。」

其二曰:

「驪歌聲斷玉人遙,孤館寒燈伴寂寥。我有相思千點淚,夜深和雨滴紅橋。」

其三曰:

「殘燈暗影別魂消,淚濕鮫人玉線綃。記得雲娥相送處,淡煙斜月過紅橋。」

其四曰:

「春衫初試淡紅綃,寶鳳搔頭玉步搖。長記看燈三五夜,七香車子度紅橋。」

其五曰:

「一襟擁恨怨魂消,閒卻鳴鸞白玉簫。燕子不來春事晚,數株楊柳暗紅橋。」

其六曰:

「傷春雨淚濕鮫綃,別雁離鴻去影遙。流水落花多少恨,日斜無語立紅橋。」

其七曰:

「綺窗別後玉人遙,濃睡才醒酒未消。日午捲簾風力軟,落花飛絮滿紅橋。」

先是,張自鴻去後,獨坐小樓,居常鬱鬱無聊。及鴻詩詞至,遂感念成疾,不數月而卒。無何,鴻歸,遽往訪之。道中作詩曰:

「三千客路動行鑣,遠別歸來興欲飄。只恐鳳樓人待久,玉鞭催馬上紅橋。」

及至紅橋,聞張已卒,失聲號絕。徬徨之際,忽見牀頭玉佩玦懸一緘,拆之,有《蝶戀花》一闋及七絕句。其詞曰:

「記得紅橋西畔路,郎馬來時,繫在垂楊樹。漠漠梨雲和夢度,錦屏翠幙留春住。」

其詩曰:

「牀頭絡緯泣秋風,一點殘燈照藥叢。夢吉夢凶都不定,朝朝望斷北來鴻。」

其二曰:

「井落金瓶信不通,雲山渺渺暗丹楓。輕羅暗濕鴛鴦冷,閒聽長宵嘹唳鴻。」

其三曰:

「寂寂香閨枕簟空,滿階秋雨落梧桐。內家不遣園陵去,音信何緣寄塞鴻。」

其四曰:

「玉箸雙垂滿頰紅,關山何處寄書筒。綠窗寂寞無人到,海闊天高怨落鴻。」

其五曰:

「衾寒翡翠怯秋風,郎在天南妾在東。相見千回都是夢,樓頭長日妒雙鴻。」

其六曰:

「半簾明月影瞳瞳,照見鴛鴦錦帳中。夢裏玉人方下馬,恨他天外一聲鴻。」

其七曰:

「一南一北似飄蓬,妾意君心恨不同。他日歸來也無益,夜臺應少係書鴻。」

鴻得詩詞,悲感哀恨,殆不勝情。因賦物詩曰:

「柔腸百結淚懸河,瘞玉埋香可奈何!明月也知留佩玦,曉來長想畫青蛾。仙魂已逐梨雲夢,人世空傳薤露歌。自是忘情惟上智,此生長抱怨情多。」

王偁亦以詩哭之,曰:

「濕雲如醉護輕塵,黃蝶東風滿四鄰。新綠只疑銷曉黛,落紅猶記掩歌唇。舞樓春去空殘日,月榭香飄不見人。欲覓梨雲仙夢遠,坐臨芳沼獨傷神。」

自後鴻每再過紅橋,輒爲之歎悒累日。

張璧娘

林生子真,讀書烏石山房,往返里巷間。有一姝,素服淡妝,倚門露半面曰:「徐徐行,誰氏郎君耶?」林愕然大驚,且口噤,猝無可語,行道之人復沓至,目招而過之。陽顧侍兒言他事,侍兒心知微指,志其居。歸,令復往通慇懃。因訪鄰嫗,知爲張璧娘。

張璧娘者,良家女也,於歸半歲夫亡。璧娘光麗豔美,妖冶動人。里中少年聞其新寡,競委幣焉,張皆不受。獨竊從戶窺林,心悅而好,恐不得當也。張所居後即山,山後折而數十步即林讀書處。張即期以旦日踏青來會。當是時,載酒游者,趾相錯也。張出,適與諸游者會。諸游者薄而觀之,林亦混其中,各自引嫌,不交一語而歸。林鬱鬱不自得,乃賦詩云:

「秋波頻轉瞥檀郎,脈脈低回暗斷腸。只爲旁人羞不語,縞衣飄渺但聞香。」

張所居妝臺之上,又有復閣枕山麓,甚秘。先是,林遣侍兒至張所,張陰教置之。是夕,張使侍婢引林匿復閣中。夜靜,張篝燈至,遂爲長夜之歡。平明,林從山麓而出。如是者累月。而張亦時詣林讀書山房,謔浪綢繆,無所不至。

無何,林移家臨汀,就父公署。臨別之夕,不復與言,但與張極歡痛飲而已。明日,登車逕去。久之,張始知林去遠,忽忽若有亡。又以林去不爲一言,輕負其德,感想懊恨,遂成沉痾。因爲詩一章以寄林,云:

「黃消鵝子翠消鴉,簟拂層波帳九華。裙帛褪來腰束素,釧金鬆盡臂纏紗。牀前弱態眠新柳,枕上回鬟壓落花。不信登牆人似玉,斷腸空盼宋東家。」

林得詩,始知張病,惟日飲泣而已。因覓入會城者,附書問起居,且與爲約。而張於數日前死矣。使者歸,言其狀,林失聲投地,幾不自勝。因作悼亡二絕云:

「有客何來自越城,聞君去伴董雙成。相期總在瑤池會,不向人間哭一聲。

潘岳何須賦悼亡,人間無驗返魂香。更憐三載窮途淚,猶灑秋風一萬行。」

明年,林自臨汀歸閩,逡巡過張所居,塵網妝樓,燕鳴故壘,而張已埋玉西郊矣。林自是不復讀書舊館,復賦感舊詩二章,曰:

「落梅到地夜無聲,㡘掛空階碎月明。徒倚朱闌人不見,雙懸清淚聽寒更。

梅花歷落奈愁何,夢裏朱樓掩淚過。記得去年今夜月,美人吹入笛聲多。」

璧娘素善音,而尤善吹簫。往詣林書房,曾倚梅三弄,故林詩及之。

楊幽妍

幽妍,小字勝兒。生母劉行一,在南院負豔聲,早歲落籍,去嗣陳氏。陳之姨董四娘,挈往金閶,習吳語,遂善吳歈。董笑曰:「是兒甫八歲,如小燕新鶯,不知誰家郎有福,死此雛手。」陳歿,撫於楊媼。媼奇嚴,課書,課繡,課彈棋,妙有夙解,不督而能。女兄弟多方狡獪,嘲弄哈侮,終不能勾其一粲也。庚申,楊媼避難吳越,載幽妍與俱,年已破瓜矣。薄倖難嫁,有心未逢,俯首叩膺,形於詠歎。

一日,遇張聖清於秀林山之屯雲館,郡妓滿前,席糾無主。獨幽妍兀坐匡牀,旁無轉矚,掠鬟舐袖,笑而不言。私禱曰:「儂得偶此生,死可矣!」聖清才高筆雋,骨采神恬,造次將迎,綢繆熨帖,人莫覺其爲廉察使子也。舟中載圖史弘索,悉付小青衣排當。小青衣能射主人意中事,兼工竹肉。聖清曰:「此西方迦陵鳥」,以迦陵呼之。每攜入竹嶼花溪,遞作新弄。而最不喜平康狹邪之游,謂此輩正堪與須頭奴、大腹長鬣賈相徵逐,豈容邪魔入我心腑。至是幽妍目成者久之,明日遂合鏡於舟次焉。於時溽暑,晝則布席長林,暮則移橈別渚。疏簾清簟,縈繞茶煙;翠管朱弦,淋漓酒氣。幽妍自謂十五歲以前,未嘗經此韻人韻事。即聖清亦曰:「世豈有閨中秀、林下風,具足如勝兒者乎!」昵熟漸久,絕不角勁語媟詞,兩人交相憐,亦復交相重。曰:「吾曩過秀州,草庵外聞老尼經聲,躍然抱出世之想。自慚絆縛,不能掣鞴奮飛。今睨君串珠纏臂,持戒精嚴,同心如蘭,願言倚玉。十年不死,請事空王。宿羽流螢,實聞此語。」聖清飲涕而謝之。

七月,應試白下,幽妍送別青溪。注盼捷音,屈指歸信,並爾杳然。及重九言旋,而幽妍先驅渡江去矣。自此低迷憔悴,瘵疾轉深,腰減帶圍,骨見衣表。王脩微謂友人曰:「吾生平不解相思病何許狀,亦不識張郎何許人。今見楊家兒大可憐,始知張郎能使人病,病者又能願爲張郎死,更不顧立枯爲人臘矣。」聖清聞之,遣急足往視。幽妍開緘捧藥,涕泗泛濫。媼凶忍,閉絕魚雁,消息不通。幽妍典簪珥賂侍兒,屬桃葉渡閔老作字,以達意焉。扃鐍斗室,不見一人,即王孫貴游剝啄者,指刀繩自矢而已。媼卞怒益甚,撾詈無人理,取死數四,救而復甦,不得已復載之東來。聖清偵狀,義不負心。有俠客徐內史,就中爲調人,彈壓悍媼,無得故懸高價,殺此鐵石兒。媼唯唯。聖清乃納聘,迎爲少婦。稽首廉察公,逡巡如女士,且覬宜男,弗詰責也。比入室,病甚,猶強起薰香浣衣,劈箋滌硯。聖清手書唐人百絕句授之,讀皆上口,又雅能領略大義,每環回離腸斷魂之句,掩抑不自勝,真解語花也。病中解脫,了無怖容,佛號喃喃,手口頗相續。忽索鏡自照,不覺拍幾慟哭曰:「勝兒薄命,遂止於斯。」又好言謂聖清曰:「君自愛,切勿過爲情癡,旁招訶笑。妾如有知,當轉男子身以報君耳!」又曰:「妾命在呼吸,偃大人新宅不祥,盍移就郡醫療之?」歲逼除夕,聖清歸侍椒觴,別去。幽妍惙惙喘益促。侍兒問有何語傳寄郎君,但瞪目捶胸不復成聲矣。蓋壬戌臘月二十七日也。聖清奔入城,且號且含斂,延僧脩懺,撤葷血者兼旬。選地於龍華里葬焉。結茅庵,祀文佛如來,償其始願。雕刻紫檀主,置座隅,或懷之出入衣袖衾裯間。食寢必祝,祝必啼,未幾亦病死。

居士曰:「瑯玡王伯輿終當爲情死。乃知生而不死,死而復生者,俱非情之至也。」

顏令賓

顏令賓居南曲中,舉止風流,好尚甚雅,亦頗爲時賢所厚。事筆硯,有詞句。見舉人盡禮祗奉,多乞歌詩,以爲留贈,五彩箋常滿箱篋。後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於砌前,顧落花而長歎數四。因索筆題詩云:

「氣餘三五喘,花剩兩三枝。話別一樽酒,相邀無後期。」

因教小童曰:「爲我持此出宣陽親仁已來,逢見親第郎君及舉人,即呈之云:『曲中顏家娘子將來,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設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數人,遂張樂歡飲。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輓以送我。」初,其家必謂求賻,送於諸客,甚喜。及聞其言,頗慊之。及卒,將瘞之日,得書數篇。其母拆視之,皆哀輓詞也。母怒,擲之於街中,曰:「此豈救我朝夕也!」

其鄰有劉駞駞,聰爽能爲曲子詞。或云嘗私於令賓。因取哀詞數篇,教挽柩前同唱之,聲甚悲愴。是日瘞於青門外。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駞駞使唱,駞駞尚記其四章。一曰:

「昨日尋仙子,轜車忽在門。人生須到此,天道竟難論。客至皆連袂,誰來爲鼓盆。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

二曰:

「殘春扶病飲,此夕最堪傷。夢幻一朝畢,風花幾日狂。孤鸞徒照鏡,獨燕懶歸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觴。」

三曰: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駿奔皆露膽,麏至盡齊眉。花墜有開日,月沉無出期。寧言掩丘後,宿草便離離。」

四曰: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還動我,掩面復何人。岱岳誰爲道,逝川寧問津。臨喪應有主,宋玉在西鄰。」

自是盛傳於長安,挽者多唱之。或詢駞駞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駞駞哂曰:「大有宋玉在。」

于季女

元于秀女,臨海儒家女也。有容德,善屬文,贅水宗道。月餘,宗道愧己不若,輒辭歸,閉門讀書,久不之。余裁詩五章招之。一章云:

「妾誰怨兮薄命,一氣孔神兮化生若甑。春山娟兮秋水淨,秉貞潔兮妾之性,聊復歌兮違遣興。」

二章云:

「夜夢兮食梨,命靈氛兮與余占之。曰『行道兮遲遲』,斂角枕兮粲如,風動帷兮心悲。」

三章云:

「雲黯黯兮雪飛刺,夫子介兮如石。苦復留兮不得,望平原兮太息,涕泗橫兮沾臆。」

四章云:

「送子去兮春樹青,望子來兮秋樹零。樹有枝兮枝有英,我胡爲兮煢煢,子在此兮山城。」

五章云:

「織女兮牛郎,豈爲化兮爲參商,欲經渡兮河無梁。霜露侵襲兮病偃在牀。嗟嗟夫子兮誰與縫裳?」

宗道卒不聽。忽夢于來訣曰:「妾委蛻矣,子盍送我。」既而訃至。宗道未幾悲死。

馮愛生

龍子猶《愛生傳》云:愛生非吳產,亦不審誰姓,年十四,或鬻於金閶之馮嫗家。馮累世爲青樓冠。而吳語一時呼某姬曰某生,故曰馮愛生也。嫗產四女,皆名姬,而季名喜者尤著。四姬以次適人,嫗意亦怠。而其婦八娘子主家,新寡,得愛生女之。

生美而慧,居半歲,能操吳音,逾年名大噪。洪飲善謔,間侑酒者,僉謂不迎生不歡。同輩多忌其談鋒,然竟無以中。而生亦志厭風塵,日求得有心人而事之。第有心矣,力或不逮;其力饒者,又或無當生意。以故對客,每悒悒失態,輒呼巨白自澆,取醉而已。

邑子丁仲,與生善,謀破產納生,事久不就。而生益內窘,時時病。八娘子亦厭之。乃匆匆適茸城公子,非其志也。公子得生不甚憐重,生愈不堪,病日甚,乃復還馮。未幾死。死之日,年才十九。嗚呼,紅顏薄命,曾有如愛生者乎!十四未知名,十九病死,中間衣錦食甘,選勝而游,剪紅浮白,謔浪笑傲於王孫公子之場者,才三四年耳。以生之風調,更得從容旬載,庶幾一遇,可畢此生無憾。即不然,而效彼蚩蚩者流,安意風塵,而無遠志,則此三四年者,亦可稍占人生萬一之娛。而不幸早慧,洞識青樓風波之惡,故汲汲求事有心人,不得,以致銜鬱以死。悲夫!雖然,男兒薄倖,有力者甚焉。即假生數年,猶未必遂生之志,徒多苦生耳。然則天之縱生以慧者,適以禍生;而其嗇生以壽者,安知非憐生而脫之也。於生又何悲哉!生既殯厝於郊外,久不葬。丁仲謀醵錢市穴,而洞庭計無功年少樂義,與生亦有舊,余偶爲言,無功毅然倡之,因得金若干。仍付其家,使易容棺地於某所,以某月日入土。知其事者,咸白衣冠送之。嗚呼!宋詞人柳七不得志於時,落魄以死,賴諸名妓醵錢而葬。今愛生不葬於妓家,而葬於吾黨,所以報也。則吾又安知今之所謂愛生者,非即宋之諸名妓中人乎?而封此一坏土,以俟後之好事者,憐之弔之,志之銘之,亦庶幾與樂游原柳七墓並傳不朽矣。

永康公主

唐主李昪受吳主禪,奉爲讓皇。璉,讓皇長子也。先主封璉中書令、池州刺史。將赴上京,卒於池口舟中,年十九歲。初,先主第四女,璉納之爲妃。賢明溫淑,容範絕世。及禪代,封永康公主。聞有人呼公主,則嗚咽流涕,辭不願稱。宮中爲之慘戚。璉卒,永康公主身穿縞素,斥去容飾,不茹葷血,惟誦佛書,但自稱未亡人,朝夕焚香對佛。自誓曰:「願兒生生世世莫爲有情之物。」居延和宮,年二十四歲,無疾坐亡。凡五夕,光如剪練長丈餘,自口而出。至殮,溫軟如生。先主悼痛,詔李建勳刻碑宮中,紀其異焉。

劉令嫺

劉令嫺,孝綽之第三妹也。孝綽三妹並有才學,而令嫺文尤清拔。適東海徐悱。悱爲晉安郡,喪還建業,令嫺爲文以祭,云:「惟君德爰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辯同河瀉。明經擢秀,光朝振野。調逸許中,聲高洛下。舍潘度陸,超終邁賈。二儀既肇,判合始分,簡賢依德,乃隸夫君。外治徒奉,內佐無聞,幸移蓬性,頗習蘭薰,式侍琴瑟,相酬典墳。輔仁難驗,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綠,躬奉正衾,親觀啟足,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姜橘。素俎空乾,奠觴徒溢。昔奉齊眉,異於今日。從軍暫別,正思樓中,薄游失返,尚比飛蓬,如當此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父勉本欲爲哀詞,及見此文,乃擱筆。

李易安

宋李易安,名清照,濟南李格非之女。適趙挺之子明誠爲妻。明誠字德甫。在太學時,每朔望告謁,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咀嚼展玩。有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留信宿,計無所得,卷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及連守兩郡,竭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日勘校裝輯。得名畫、彝器,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盡一燭爲率。故紙札精緻,字畫全整,冠於諸家。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勝負爲飲茶先後。中則舉杯大笑,或至茶覆懷中,不得飲而起。靖康中,遭虜亂奔徙,所蓄漸散盡。未幾,明誠病死。易安爲文以祭曰:「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既墮,憐杞婦之悲深。」後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與綦處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侍者無不笑之。有《漱玉集》三卷行於世。其《聲聲慢》一詞尤婉妙。詞云: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江道行曰:「自古夫婦擅朋友之勝,無如易安、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絕唱。汝舟之適,不蛇足耶!文君忍恥,猶云具眼相憐。易安乃逐水桃花之不若矣!」

李弄玉

唐李弄玉,會稽人,家住若耶溪。從夫入函關,每以山水花木爲娛。夫卒於旅,弄玉扶櫬東歸,過三鄉,題《哀憤》詩於壁云:

「昔逐良人西入關,良人身歿妾空還。謝娘衛女不相見,爲雨爲雲歸舊山。」

後書「二九子,爲父後,玉無瑕,弁無首,荊山石,往往有。」按:二九十八,木字也。子爲父後,木下子,李字也。玉無瑕,去其點也。弁無首,存其廾也。王下廾,弄字也。荊石多韞玉。合之是「李弄玉」三字也。以筆墨非婦女事,故隱之。

薛宜僚

薛宜僚,會昌中爲士庶子,充新羅冊贈使。由青州泛海,船頻阻惡風雨,至登舟,卻漂回,泊青州,郵傳一年。節度烏漢貞加禮焉。有籍中飲妓段東美者,薛頗屬情。連帥置於驛中。是春,薛發日,祖筵,嗚咽流涕。東美亦然。乃於席上留詩曰:

「阿母桃花方似錦,王孫草色正如煙。不須更向滄溟望,惆悵歡娛恰一年。」

薛到外國,未行冊禮,旌節曉夕有聲,旋染疾。謂判官苗田曰:「東美何故頻見夢中乎?」數日而卒。苗攝大使行禮。薛旅櫬回及青州,東美乃請告至驛,素服拜奠,撫柩哀號,一慟而絕。

薄少君

薄少君,婁東秀士沈承妻也。承字君烈,有雋才而夭。薄爲詩百首悼之。及期,少君亦逝。今錄其六云:

「濁世何爭頃刻光,人間真壽有文章。君文自可垂天壤,翻笑起翁是夭亡。

一片冰心白日寒,由他獰鬼狀千般。相傳地府威儀肅,莫作新詩謔冥官。

惜福持齋器不盈,清脩何反促前程。冥途業鏡如相照,照出枯腸菜幾莖。

痛飲高談讀異文,回頭往事已如雲。他生縱有浮萍遇,政恐相逢不識君。

他人哭我我無知,我哭他人我則悲。今日我悲君不哭,先離煩惱是便宜。

饑腸寒骨儒非易,飾面違心在更難。地上有身無放處,不知地下可相安?」

以下再生不果

李仲文女

晉時武都太守李仲文,在郡喪女,年十八,權假葬郡城北。有張世之代爲郡。世之男字子長,年二十,侍從在廨中。夢一女,年可十七八,顏色不常,自言「前府尹子,不幸早亡,會今當更生。心相愛樂,故來相就」

。如此五六夕,忽然晝見,衣服薰香殊絕。遂爲夫婦,寢息。衣皆有袴,如處女。後仲文遣婢視女墓,因過世之婦相問,入廨中,見此女一隻履在子長牀下。取之,啼泣呼言發塚。歸以示,仲文驚愕。遣問世之:「君兒何由得亡女履耶?」世之呼問兒,具陳本末。李、張並謂可怪。發棺視之,女體已生肉,顏姿如故,惟右腳有履。子長夢女曰:「我本得生。今爲所發,自爾之後遂死,肉爛不得生矣。萬恨之心,當復何言。」泣涕而別。出《法苑珠林》。

女之精誠,且能示形於所歡,而不能通夢於父母,自取發掘何耶!

談生

談生者,年四十無婦,常感奮讀書經。夜半,有女子,年可十五六,姿顏服飾天下無雙,來就生爲夫婦。自言:「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後方可照。」爲夫妻,生一兒,已二歲。不能忍,夜伺其寢後,盜照視之。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婦覺。遂言曰:「君負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歲,而竟相照也。」生辭謝,涕泣不可復止。云:「與君雖大義永離,然顧念我兒。若貧不自偕活者,暫隨我去,當遺君物。」生隨之去,入華堂室宇,器物不凡。以一殊袍與之曰:「可以自給。」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後生持袍詣市,睢陽王家買之,得錢千萬。王識之曰:「是我女袍,此必發墓。」乃取拷之,生具以實對。王猶不信,乃視女塚,塚完如故。發視之,果棺蓋下得衣裾。呼其兒,正類王女。王乃信之,即禮談生以爲王婿,表其兒爲侍中。

情史氏曰:「缺陷世界,可憾實繁,況男女私願,彼亦有不可告語者矣。即令古押衙、許虞候精靈不泯,化爲氤氳大使,亦安能嘿嘿而陰洽之乎!賦情彌深,蓄憾彌廣,固其宜也。從來佳人才子,難於湊合。朱淑寫恨於斷腸,非煙溢情於錦袋。有心者憐之,幸而遇矣,而或東舍徒窺,西廂未踐,交眉送恨,賡句聯愁,一刻關心,九泉銜怨,與其不諧,不如不遇耳!又,幸而諧矣,而或牆蔓偶牽,原非連理,清風明月,悵然各天,絮語嬌歡,終身五內,則又不如不諧者,鏡花水月,猶屬幻想之依稀也。又,幸而花植幽房,劍歸烈士,兩情相喻,永好勿諼,而或芝草先枯,彩雲易散,紅顏頓萎,白首何堪,剩粉遺琴,徒增浩歎,則又似不若飛鳥天邊,任爾去來無定處;春風別院,不知搖落幾枝花。痛癢縱非隔膚,猶不至摧肝觸肺耳!嗟,嗟!無情者既比於土木,有情者又多其傷感,空門謂人生爲苦趣,誠然乎,誠然乎!」

字數:19454,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