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十四卷 情仇類
      1. 阻婚
        1. 王嬌
        2. 劉蘇哥
      2. 生離
        1. 崔涯
        2. 陸務觀
        3. 舒氏女
      3. 薄倖
        1. 秋胡
        2. 竇玄妻
        3. 謝氏女
        4. 鶯鶯
        5. 班婕妤
        6. 潘夫人
        7. 翾風
        8. 杜十娘
        9. 韓玉父
      4. 妒厄
        1. 戚夫人
        2. 唐王后
        3. 梅妃
        4. 小青
        5. 驛亭女子
      5. 遭讒
        1. 脩孊夫人
      6. 欺誤
        1. 戴復古
        2. 張麗貞
      7. 遇暴
        1. 窈娘
        2. 劉禹錫
        3. 韋莊 何康女
        4. 王承綱女
        5. 花蕊夫人
        6. 盧孝
        7. 周美成
        8. 王晉卿
        9. 蔡元長
        10. 趙嘏
        11. 劉翠翠
        12. 王瓊奴
        13. 樂陵王妃
        14. 唐姬
        15. 周迪妻
        16. 柳鸞英
        17. 金山僧惠明
        18. 王武功妻
        19. 鉛山婦

情史類略


第十四卷 情仇類


以下阻婚

王嬌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天姿卓越,傑出世表。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鬱鬱不自勝。家居月餘,因適鄰郡,謁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歲矣。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來,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未經妝爲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適方出浴,未理妝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硃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右。生熟視,目搖心蕩,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於室之東,去堂二十餘步。生歸館後,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於嬌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廡,雖時與嬌晤,未敢妄語相及。久之,察其動靜,言笑舉止如有疑猜不定之狀,知其賦性特甚也。求所以導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牀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後,嬌不知也,因浩然長歎。生低聲問曰:「爾何歎也,將有思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辭相拒,因應曰:「春寒固也。」嬌正視,逡巡引去,生亦歸舍。自後時同歌笑,生言稍移邪,嬌則凝袂正色,若不可犯。生以爲嬌年幼不諳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開宴,申生預坐。酒半,妗起酌酒勸他甥,因及生,生辭。妗曰:「子量素洪,獨不能一開懷乎?」生言:「失志功名,且病久,不復能飲。」妗未答,嬌參語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輟觴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君醉甚矣!」生謝曰:「此恩當銘肺腑。」嬌微笑曰:「此乃恩乎?」語未畢,妗因索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留意。

一夕,嬌獨坐於堂側惜花軒內,生偶至,見嬌憑闌無語。時花檻中有牡丹數本,欲開未開。生還取筆,揮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牆,絳羅輕卷映朝陽。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闌人斷腸。嬌姿質豔不勝春,何意無言恨轉深。惆悵東君不相顧,空留一片惜花心。」

嬌得詩,巡簷展誦未畢,忽聞妗語,嬌乃藏之袖間趨歸堂中。生悵恨,殆無以爲懷,因作一絕,題於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平。玉簫吹盡霓裳調,誰識鶯聲與風聲。」

後二日,舅他出。嬌窺生不在,直入臥室,見西窗題句,躊躇玩味,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迥風微漏正平。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願得之心逾於平常。然言語相挑,或對或否,乍昵乍違,莫測其意。

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鈿釵,勻博山,理餘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乃顧生曰:「月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鍾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於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嬌曰:「於我何獨無之?」生曰:「誠然,則佳句所謂『壓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乎?」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妗問嬌寢未,嬌乃遁去。

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織女斜河,月白風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嬌於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生曰:「願以一半丐我書家信。」嬌令生分半,生舉手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贈,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抉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邪?」生笑曰:「敢不留以爲質。」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於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

「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慇懃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妾手分來的的,郎衣拭處輕輕。爲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

自後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

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於地,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嬌曰:「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無悔。」嬌笑曰:「將何諾?」生曰:「試思之。」嬌不答,因謂生曰:「風差勁,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與嬌偶坐,相去僅尺餘。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爲兄謀之。」生曰:「無戲言。我自遇子之後,魂飛魄揚,竟夕不寐,汝方以爲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雅意。一言之後,余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舊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後患何?妾亦數月來諸事不復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因長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以死謝君。」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嬌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嬌乃返室,不可再語。

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而立,背面視井簷。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

「爲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

嬌聞之,自窗內呼生曰:「君有鄉間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惟有歸耳!」嬌曰:「君果誕妾邪。既無意於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日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䕷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䕷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諧所願。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可期,生悵恨不已。因作《玉樓春》詞,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櫻唇紅半吐。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

生晨起,會嬌於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別圖之。」

是日,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間別圖之言,疑嬌之不復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發,書盟言於片紙付嬌。嬌亦剪髮設盟以復於生。雖極意慕戀,然終無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宇勸春歸。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詩曰:

「密幄重幃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文君爲我堅心守,且莫輕拚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爲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山千里,目斷三秋。漫回頭。慇懃吩咐東園柳,好爲管枝柔。又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莫怨好音遲,兩下堅心守。三只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自後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爲嬌興念,以致沉思成病。因託求醫,至舅家。數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於飲食俱廢。舅、妗爲之皇皇,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日,病小愈。一日,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後。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生回顧無人,因前牽嬌衣,欲與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生與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捨生趨視。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有鍾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堂後數百步,至荼䕷架側,久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因疾趨入,見嬌方開窗倚几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舉首向月,若重有憂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生乃與嬌並坐須臾,即攜手入幃,解衣並枕,兩情既合,嬌啼百態,不覺血漬生衣袖。嬌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爲他日驗。」有頃,雞聲催曉,虯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囑曰:「此後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爲戲。」因口占《菩薩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鶯宿。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佇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雨雲情散亂,弱體羞還顫。從此問雲英,何須上玉京。」

自後,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餘無有知者。豈期慾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曰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紅輩亦未之敢發。

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乃託人微言於父母,遣女媒求娶嬌爲婦。而私囑媒致書於嬌。略云:「前日佳偶,倏爾旬餘。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煙也。家事、經史,非惟不復措念,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爲懷。天啟其衷,冰人遄往,未審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於鶯鶯,烏足道哉!好事在茲,喜不自制,幸相與謀之。新霜在候,善加保衛。」媒得書即往,慇懃致命。舅曰:「三哥才俊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願也。但朝廷立法,內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月,甚能爲老夫分憂,老夫亦有願婚之意。而於條有礙,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轉,終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媒,嬌侍立於側,知親議之不諧也,心懷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適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私人耶?厚卿有手書,令我致子。」嬌竦然微言應曰:「然。」淚墜言下,媒爲之改顏,遂探書授嬌。嬌收置袖間,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入室。次早,媒再請於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爲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爲之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爲念。」因出手書,令媒持歸,以復於生。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乃新詞《滿庭芳》一闋也:

「簾影篩金,簟紋織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長記當時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雲去後,杳不見蹤由。慇懃紅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是朱顏薄命,難陪伴俊雅風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生覽誦數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妓丁憐憐最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還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託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於臨風對月之間,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憐憐家。憐喜甚,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於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寢,而自薦於生。枕邊切切詰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憐又問:「其質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韻過之。」憐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燥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酷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爲念,但欲殊色。常捐數千緡,命畫工於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鬢,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常至帥府內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親見其人矣。」憐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見其圖,佇目不能去,第恨不睹其人。今後至彼,願以舊鞋丐我。」生諾之。次日抵家,因追念憐憐「天上人」之語,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詢生得病之由。生乃託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爲鬼物所憑,必當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聞巫言,大驚懼,以爲誠然。於是議令生往舅家避厄,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生亦隨覺病差,父母以爲得計。

生至舅居,遇嬌於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暄畢,生欲入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晚方歸,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與嬌並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養懾不如平時,何故?今復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離之後,坐不安席,寢不著枕。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妁,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嬌愧謝曰:「君心果金石不渝,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入室。生至其舊館,向時所書詩詞,濡染如新,悵然自失,復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已隔年,重來窗幾尚依然。仙房長擁雲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濃淡筆,長短篇,舊吟新誦萬愁牽。春風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微恙,想二豎子遁矣。」生謝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舅妗勞勉之。生就室。自後與嬌情意周洽,逾於平昔。住數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鞋於嬌。嬌力詢生曰:「安用敝履爲哉?」生不以實告。嬌不許。

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常互鞋而行。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嘗獲寵於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目。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喜謔浪,善應對,快談論。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後,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毋有也,因怏怏於懷,遂作《青玉案》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蹙。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華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索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愈疑生私通於紅矣。一日,見紅與生戲於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詬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聞妗,未有間也。後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語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變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髮其私,乃大怨望。自後非中堂相遇,不復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於後園縱步,適於花下見鸞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青玉案》詞也:

「花低鶯踏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楊花夢斷楚雲平,空惹起,情無限。傷心漸覺成牽絆,奈愁緒,寸心難管。深誠無計寄天涯,幾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書,因攜歸置於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能言鸚鵡一隻,甚馴。嬌過其側,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娘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懇之方來。嬌入生室,正凝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目申生不語。移時,生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詞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辨,嬌並無一言。徘徊良久,長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愈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才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餘,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

「灰篆香難炷,風花影易移。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

生察詩,知嬌之爲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日形似之間,不能不爲子所棄,何今昔異志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後,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無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爲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邇日見子若有憂者,人之情態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剪髮大誓於神明之前。」嬌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嬌曰:「若然,後園中池正望明靈大王之祠,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則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靈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嬌乃約以次早與生俱游後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祠,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誓。其辭累千百,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生自此亦不復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

一日,生因縱步至後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求歡,嬌正言卻之,乃解。遂相與攜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後潛至,見生嬌並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後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妗可其請,遽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並行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返室,惆悵不已,知爲飛紅所賣。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難捱,相看冷眼誰瞅睬。鎮日愁眉如斂黛,闌桿倚遍無聊賴。但願五湖明月在。權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覺無顏,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歟!相會未期,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間,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別。

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在眼,遂令生於書齋溫習舊業。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而思嬌之念,無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辭或形於夢寐,恨不能御風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滿,道經申生之門,因留宿於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跬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喧闐,送者絡繹於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後。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後,一日爲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思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爲也。」嬌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於袖中出香珮一枚,上有金銷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爲同心結,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爲辭。」言未竟,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淒然歸於書室。晨窗夕燈,學業幾廢,間爲詞章,無非寄恨。一日,賦一曲示兄綸。云:

「春風情性,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爲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應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鸞,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當取青紫以顯二親。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文場可也。」生但無言。蓋生詞微寓嬌相會之始末,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謀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從之。逾數日,生與綸俱在高選,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授綿州緜山縣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待次。時有賣登科記於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遂遣人致書,且詢問「二甥榮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一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遊?然舅命難違,弟固當往。」於是生欣然治行,詣舅住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妗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於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不入。縱或一至堂廡,未嘗與嬌款狎。或與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無聊,住十餘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適,徘徊久之。一日晨起謁妗,妗未起,因忽遇嬌於堂側。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別兄久矣,思念未嘗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執箕帚以觀富貴,爲大恨耳!兄不棄遠來,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入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變如此,終日兀坐,孤苦之態,不能備言。方欲於一二日間圖爲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何益?」嬌曰:「妾以子故,屈事飛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往,當愈屈意事之。萬一得其回意,則可與兄復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餘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來,當與兄脩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謀,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愈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吹夢到天涯。出牆新竹呈霜節,匝地垂楊滾雪花。覓句閒來消永日,遣愁聊復酌流霞。狂風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自感夢難成。倚牀剩覺添風味,開戶何妨待月明。擬倩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夜,明燭獨坐,夜半言就枕。所居室東邊,有脩竹數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於亭中。經歲後,移歸鄉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爲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爲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啟?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與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來?」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將旦告去,囑生曰:「此後妾必夜至,兄無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君宜引去不對,則人將謂君無心於妾,庶可釋疑也。」生曰:「子必夜至,吾入何爲?」言迄,遂去。自後妖夜必至,凡月餘,人莫知之。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則舉贈之,錦繡珠玉,惟紅所欲。呼之爲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舊憾,與嬌稔密,嬌結之愈至。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紅,語嬌曰:「娘子貴人,飛紅賤者,奈何以貴事賤?」嬌因歎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所以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爲生設也。」因吟詩一絕云:

「雨勒春寒花信遲,癡雲礙月夜光微。披雲閣雨憑誰力,花月開園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麗,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遊玩花園,與湘娥並行,娥不相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驛舍牀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囉幃,猶思其不潔,焚沉爇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於申生,若棄敝屣,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此妾所大不曉者。況娘子才色,名聞於時久矣。苟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後,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不來,問之不對,諒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執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有鍾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負我。」慧知嬌心如鐵石,乃亦諂事飛紅。紅感嬌之情,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於小樓看經。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

自此紅常與嬌爲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後,以爲真嬌之來,累十餘日,不入中堂。間或遇嬌,則遠自引避。其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慧與蘭蘭同至生室,慧因窗內燈明,穴而窺之,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度與嬌無異,因私相歎駭。歸室,則見嬌與紅並坐於室。慧曰:「娘子適至生室乎?」嬌曰:「我自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女子對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爲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鬼魅,得無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與慧、蘭等再出窮之,以夜深而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來。小慧前導,至後室,見嬌獨坐,生彷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豈平昔所望於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嬌曰:「不必隱諱。」生謂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嬌又曰:「妾自別君之後,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覆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後,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於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爲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爲嬌謀,止以生爲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爲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妗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強許之。

至二鼓初,鬼果來。生雖與對坐,心驚膽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露,因大撫窗趨入,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詢生曰:「適爲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願妗救我。」於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明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後臥病累日,尋亦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云:

「從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雲暮雨意無蹤。一覺大槐宮。」

「花月地,天意巧爲容。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櫳。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餘,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紜,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有今日,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因長吁曰:「數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此別後,當復如何?」生無言,但掩淚爲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慟嗟泣。

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留宿數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於舅,因宛轉爲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理。且其瓜期未及也。」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爲再調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闌共倚,舉盞飛觴,嬉笑謳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倅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惟於舅前爲生延譽。舅歸之後,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才幹有餘,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間坐,紅趨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願諧矣,敢不拜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嬌曰:「天果不違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紅反命於舅。遂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憐憐者,自生別後,久之,偶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因指嬌像曰:「此畫尚未盡其一二。足極小,眉極脩,詞草翰墨無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帥子喜曰:「我將求婚此女。」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於王。王時倅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媒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嬌夜掛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於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爲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爲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云:

「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衝衝,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侍側。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託終身於君,今既不如所願,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嗚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願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語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爲,旋踵而忘。舅甚怪之。

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爲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於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豈不知失身之爲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細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爲此不美也。」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再問,止加防閒。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訣矣!」嬌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心乎!妾身不可再辱,既以與君,則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慟。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僕馬促生回。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後,回目佇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後,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紜,無執乾者。」生辭曰:「令愛親期已近,甥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是數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期未定,未必相會。」因呼出別生。嬌聞語,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

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近半月,病癒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便與爲決。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後即歸。蓋慮父母知之,必獲重責。明日,舅送舊守以出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生手大慟曰:「郎不來矣。不幸迫於父母之命,不能相從。兄今青雲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耶!兄氣質孱薄,常多病,善攝養,毋以妾爲念。」因出斷袖還生曰:「謝兄厚恩,復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絕爲別,云:

「合歡帶上真珠結,個個團圓又無缺。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朝千古別。」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別。

嬌佳期已逼,乃託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戮,左右救之,得不殞,因絕食數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後,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於此矣!」因圖帥子之貌以獻嬌:「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爲嬌舊遺生香珮,下結以破環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爲此以開釋我耳。」因取香珮細認,覺其虛,因曰:「我故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言。舅聞而亦憐之,業已成矣,無可奈何。遣紅輩百端爲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擁爐細語鬼神知,拚把紅顏爲君絕。」

間隔數日,嬌竟以憂卒。

生方接來詩,而訃音隨至,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詞以弔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憐才便肯吩咐。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今生拚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神明爲誓,死也相許。徒思行雲信斷,聽簫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終不能堪。又於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

「竇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

題畢,簡嬌所贈香羅帕,自縊於書窗間,爲家人所覺,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雲足下,而甘死兒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生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因回顧二親,叮嚀曰:「二哥才學俱優,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侍養,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羸,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慟,即日馳書告舅。

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泣。舅因呼紅痛責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告我!稔成事變,以至於此,皆汝之咎。」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謂紅曰:「生前之願,既已違之矣,與死後之姻緣可也。我今復書,舉嬌柩以歸於申家,得合葬焉。歿而有知,其不怏怏於泉下也必矣。」於是復書,以此言告於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乃遣紅來弔慰,營辦喪事。又月餘,詢謀僉同,乃合葬於濯錦江邊。葬畢,紅告歸。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紅倉皇告舅,舅復與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有矣。惟見壁間之詞一闋,云:

「蓬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華表來歸,風物依然人事非。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塚裏。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覺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歎而已。

劉蘇哥

穎妓劉蘇哥,往歲與悅已者密約相從,而其母禁之至苦,不勝鬱抑。以盛春美景,邀同韻者聯騎出城,登高塚相對慟哭,遂卒。晏元獻戲題絕句弔之云:

「蘇哥風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士人。何日九原芳草綠,一杯絮酒哭青春。」

以下生離

崔涯

崔涯妻雍氏,揚州總校女也。儀質閒雅,夫婦甚睦。雍族以崔郎甚有詩名,資贍每厚。涯略不加敬於妻父,但呼雍老而已。雍漸不能堪,勃然仗劍呼女而出,曰:「某河朔之人,惟襲弓馬,養女合嫁軍士。從慕士流之德,是以相就,今甚悔之。小女既錯嫁,不可別醮,便可出家。如若不從,吾當揮劍。」立命其女剃髮爲尼。涯方悲泣謝過,雍不聽,女亦號慟而別。涯贈詩云:

「隴上流泉隴下分,斷腸嗚咽不堪聞。姮娥一入宮中去,巫峽千秋空白云。」

微妻之父,所以微妻也。崔郎何不爲妻地?妻既相睦,何不聞進一言?

陸務觀

陸務觀(游。)初娶唐氏,於其母夫人爲姑姪。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姑,因出之。唐改適同郡宗子。嘗春日出遊,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宗子,遣致酒肴,陸悵然久之。爲賦《釵頭鳳》題園壁,云: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唐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爲之悵然。放翁自與唐邂逅,絕不能忘情。每過沈園,必登寺眺望,有絕句云:

「落日城南鼓角催,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

及唐死,沈園亦三易主矣。放翁悵然有懷,復有詩云: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俗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嗣後夢游沈氏園,又作二絕云: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又,陸放翁之蜀,宿一驛中,見題壁云:

「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淒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

放翁詢之,則驛卒女也,遂納爲妾。方餘半載,夫人逐之,妾賦《卜算子》云:

「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夫出一愛妻得一妒妻,母夫人之爲放翁計者誤矣!然愛妻見逐於母,愛妾復又逐於妻,何放翁之多不幸也!

舒氏女

王齊叟字彥齡,任俠有聲,愛唱《望江南》詞。娶舒氏女,亦工篇章。常以使酒忤翁,逐之,竟致離絕。而夫婦之好元無乖張。女在父家,一日行池上,懷其夫,作《點絳唇》曲云:

「獨自臨流,興來時把欄杆憑。舊愁新恨,耗卻來時興。鷺散魚潛,煙斂風初定。波心靜,照人如鏡,少個年時影。」

以下薄倖

秋胡

魯人秋胡,娶妻五日而游宦。三年休,還家,遇一婦採桑於郊,胡見而悅之,乃遺黃金一鎰。婦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閨獨處,三年於茲,未有被辱於今日也!」採不顧。胡慚而行。歸家,問家人:「妻何在?」曰:「行採於郊,未返。」既還,乃向所挑之婦也。胡大慚。婦責之曰:「見色棄金而忘其母,大不孝也!任君別娶。」遂賦詩一絕,赴沂水而死。其詩云:

「郎恩葉薄妾冰清,郎與黃金妾不應。若使偶然通一語,半生誰信守孤燈。」

竇玄妻

漢竇玄,字叔高,平陵人。形貌絕異,天子以公主妻之。舊妻爲夫所棄,既寄書以別,並賦以歌,詞旨哀怨,時人憐而傳之。歌曰: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謝氏女

王肅在江南,娶謝氏女。及至魏,尚陳留長公主。其後謝氏爲尼來奔,作詩贈肅曰:

「本爲薄上蠶,今作機上絲。得絡逐勝去,願憶纏綿時。」

公主代肅答贈曰:

「針是貫絲物,目中常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

肅聞之甚惆悵,遂造正覺寺憩焉。

鶯鶯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亡幾何,張生游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

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家財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託。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奉命總戎,軍由是戢。鄭德張甚,因飾饌宴張於中堂,俾子女以兄禮見。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虜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斷紅而己。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爲之禮。因坐鄭傍,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鄭曰:「十七年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

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爲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潰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間居,曾莫流盼。不謂當年,終爲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順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怨慕。君試爲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投之。詞云:

「春來頻到宋家東,垂袖開懷待好風。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牆花滿樹紅。」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等閒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

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亦微喻其旨。時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東有杏花一樹,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牀,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矣,爾爲我告之。」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心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託。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爲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託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君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歘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爲哉!」並枕同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熒,幽輝半牀。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在席也。

是後十餘日,杳不復至。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來,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會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

張生將之長安,先以詩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夕,再不復可見。而張生遂西。不數月,復遊於蒲,舍於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觀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辨,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崔以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憾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嘗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明年,文戰不勝,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云:

「捧覽來問,探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爲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耳。伏承示於京中就業,進脩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以來,嘗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爲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煖,而思之甚遙。憶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縈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託。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捨小從大,以先配爲醜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沒,因風委露,猶託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貞,矢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誠,永以爲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爲佳。慎言自保,無以鄙爲深念。」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揚巨源好屬詞,因爲賦《崔娘詩》一絕云:

「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露,環佩響輕風。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珠潤光文履,花明隱繡籠。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環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牀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髮亂綠蔥蔥。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流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清鏡,殘燈繞闇蟲。華光猶冉冉,旭日漸瞳瞳。乘鶩還歸洛,吹簫亦止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鶴怨,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度,天高不易衝。行雲無處所,簫史在樓中。」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而張亦志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爲云爲雨,則爲蛟爲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爲天下僇笑。余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爲深歎。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後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爲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

「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牀。不爲傍人羞不起,爲郎憔悴卻羞郎。」

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之: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自是,絕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爲善補過者。

崔氏小名鶯鶯,李紳相公作《鶯鶯歌》云:

「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黃姑天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萃時不曾出。」

右《會真記》出於元微之(稹。)手。楊阜公嘗見微之所作姨母墓志,云其「既喪夫,遭軍亂,微之爲保護其家備至。」白樂天作微之母鄭氏志,云是鄭濟女。而唐《崔氏譜》:「永寧尉鵬,娶鄭濟女。」則鶯鶯乃崔鵬女,於微之爲中表。再考微之墓志,其年甲相合,其爲微之無疑。因元與張姓同所出,而借言之耳。傳云:時人以「張爲善補過者」,夫此何過也,而如是補乎?如是而爲善補過,則天下負心薄倖、食言背盟之徒,皆可云善補過矣!女子鍾情之深,無如崔者。亂而終之,猶可救過之半。妖不自我,何畏乎尤物?微之與李十郎一也,特崔不能爲小玉耳。

班婕妤

班婕妤,左曹越騎校尉況之女,少有才學。成帝選入宮,以爲婕妤,有寵。上嘗游後庭,欲與婕妤同輦。辭曰:「觀古圖畫,聖賢之君,名賢在側;三代昏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輦,得無似乎?」上善其言而止。及飛燕姊弟用事,譖其咒詛,考問之,對曰:「脩正尚未蒙福,爲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小臣之愬。如其無知,愬之何益?」上善其對,赦之。婕妤恐久見危,乃求供養太后於長信宮。作《紈扇》詩以自況,云: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劉令嫺作《婕妤怨》云:

「日落應門閉,愁思百端生。況復昭陽近,風傳歌吹聲。寵移終不恨,讒枉太無情。只言爭分理,非妒舞腰輕。」

潘夫人

吳主潘夫人,父坐法,夫人輸入織室。容態少儔,爲江東絕色。同幽者百餘人,謂夫人爲神女,敬而遠之。有聞於吳主,使圖其容貌。夫人憂慼不食,減瘦改形,工人寫其真狀以進。吳主見而喜,曰:「此女神也!愁貌尚能惑人,況在歡樂。」乃命雕輪就織室,納於後宮。果以姿色見寵。每以夫人游昭宣之臺,志意幸愜。既盡酣醉,唾於玉壺中,使侍婢瀉於臺下。得火齊指環,即掛石榴枝上。因其處起臺,名曰「環榴臺」。時有諫者云:「今吳、蜀爭雄,『還劉』之名,將爲妖矣。」權乃翻其名曰「榴環臺」。又與夫人游釣臺,得大魚,主大喜。夫人曰:「昔聞泣魚,今乃爲喜。有喜必憂,以爲深戒。」至於末年,漸相譖毀,果見離退。時人謂夫人知幾其神。

翾風

石季倫所愛婢,名翾風。以姿態見美,妙別玉聲,能觀金色。石氏珍寶瑰奇,皆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處者。使翾風別其聲色,並知其所出之地。石氏侍人美豔者數千人,翾風最以文辭擅愛。石崇嘗語之曰:「吾百年後,當以汝爲殉。」答曰:「生愛死離,不如無愛,妾得爲殉,身其何朽。」於是彌見寵愛。及翾風年至三十,妙年者爭嫉之,競相誹毀,即退翾風爲房老,使主群少。乃懷怨懟而作五言詩曰:

「春華誰不羨,卒傷秋落時。契煙還自低,鄙退豈所期。桂芬徒自蠹,失愛在娥眉。坐見芳時歇,憔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並歌此爲樂曲,晉末乃止。

杜十娘

萬曆間,浙東李生,係某潘臬子。入貲游北雍,與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往來經年,李貲告匱。女郎母頗以生頻來爲厭,然而兩人交益歡。女姿態爲平康絕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時,長安少年所藉以代花月者也。母苦留連,始以言辭挑怒,李恭謹如初。已而聲色競嚴,女益不堪,誓以身歸李生。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數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無一錢,思有以困之。乃戟掌詬女曰:「汝能聳郎君措三百金畀我,東西南北唯汝所之。」女郎慨然曰:「李郎雖落魄旅邸,三百金或可辦。顧金不易聚。倘金具而母負約,奈何?」母策李郎窮途,侮之,指燭中花笑曰:「金朝以入,汝夕以出,燭之生花,讖郎之得女也。」

女至夜半,悲啼謂李生曰:「郎君游貲,固不足謀妾身,然亦有意於交親中得緩急乎?」李驚喜曰:「唯唯。向非無心,第未敢言耳。」明日故爲束裝狀,遍辭親知,多方乞貸。親知咸以生沉湎狹邪,積有日月,忽欲南轅,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飄零,作書絕其歸路。今若貸之,非惟無所征德,且索負無從,皆援引支吾。生因循經月,空手來見。女中夜歎曰:「郎君果不能辦一錢邪?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兩,向緣線裹絮中,明日令平頭密持去,以次付媽。外此非妾所辦,奈何?」生驚喜,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語親知,親知憫杜之有心,毅然各斂金付生,僅得百兩。生泣謂女:「吾道窮矣!顧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躍曰:「無憂,明旦妾從鄰家姊妹中謀之。」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進。媽欲負約,女悲啼向媽曰:「母曩責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食言,郎持金去,女從此死矣!」母懼人金俱亡,乃曰:「如約。第自頂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女欣然從命。明日,禿髻布衣,從生出門。過院中諸姊妹作別,諸姊妹咸感激泣下,曰:「十娘爲一時風流領袖,今從郎君,襤褸出院門,豈非姊妹羞乎。」於是人各贈以所攜,須臾之間,簪彄衣履,煥然一新矣。諸姊妹復相謂曰:「郎君與姊千里間關,而行李曾無約束。」復合贈一箱。箱中之盈虛,生不能知,女亦若爲不知也者。日暮,諸姊妹各相與揮淚而別。

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蕭然。生但兩目瞪視几案而已。女脫左膊生絹,擲朱提二十兩,曰:「持此爲舟車貲。」明日,生辦輿馬,出崇文門,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盡,女復露右臂生綃,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謀食矣。」生頻承不測,快幸遭逢。於時自秋涉冬,嗤來鴻之寡儔,詘游魚之乏比。誓白頭,則皎露爲霜;指赤心,則丹楓交炙,喜可知也。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別賃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練飛鏡瀉。生謂女曰:「自出都門,便埋頭項,今夕專舟,復何顧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風煙,顧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掩形跡,悲關山之迢遞,感江月之交流,乃與生攜手月中,趺坐船首。生興發,執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宛轉微吟,忽焉入調,鳥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

有鄰舟少年者,積鹽維揚,歲暮將歸新安。年僅二十左右,青樓中推爲輕薄祭酒。酒酣聞曲,神情慾飛,而音響已寂。遂通宵不寐。黎明而風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復綯,弄形顧影,微有所窺,因叩舷而歌。生推蓬四顧,雪色森然。新安人呼出綢繆,即邀上岸,至酒肆論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謂誰,生具以實對。復問公子渡江即歸故鄉乎?生慘然,告以難歸之故,麗人將邀我於吳越山水之間。杯酒纏綿,無端盡吐情實。新安人愀然謂公子:「旅薇蕪而挾桃李,不聞明珠委路,有力交爭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輕薄,情之所鍾,不敢愛死,即鄙心時時萌之。況麗人之才,素行不測,焉知不借君以爲梯航,而密踐他約於前途。則震澤之煙波,錢塘之風浪,魚腹鯨齒,乃公子之一壞三尺也。抑愚聞之,父與色孰親?歡與害孰切?願公子之熟思也!」生始愁眉曰:「然則奈何?」曰:「愚有至計,甚便於公子,顧公子不能行耳!」公子曰:「爲計奈何?」客曰:「公子誠能割厭余之愛,僕雖不敏,願上千金爲公子壽。得千金則可以歸報尊君,舍麗人則可以道路無恐。願公子熟思之!」生既飄零有年,攜形挈影,雖鴛樹之誼,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棲,進退維谷。羝藩狐濟,既猜月而疑雲;燕啄龍漦,更悲魂而啼夢。乃低首沉思,辭以歸而謀諸婦。遂與新安人攜手下船,各歸舟次。

女挑燈俟生小飲,生目動齒濕,終不出辭。相與擁被而寢。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與郎君處情境幾三年,行數千里,未嘗哀痛。今日渡江,正當爲百年歡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聲有離音,何也?」生言隨涕興,悲因情重,既吐顛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謂李生曰:「誰爲足下畫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覲二親,妾得從人,無累行李。發乎情,止乎禮義,賢哉,其兩得之矣!顧金安在?」生對以「未審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篋內」。女曰:「明早亟往諾之。然千金重事也,須金入足下篋中,妾乃可往。」時夜已過半,即請起爲豔妝,曰:「今日之妝,迎新送舊者也,不可不工。」妝畢,天亦曙。

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請麗人妝臺爲信。」女欣然顧李生畀之。即索新安人聘貲過船,衡之無爽。於是女郎起自舟中,據舷謂新安人曰:「頃所攜妝臺中,有李郎路引,可速簡還。」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來,皆集鳳翠霓,悉投水中,約值數百金。李生與輕薄子及兩船人始競大詫。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璫、玉簫金管也,值幾千金,又投之江。復令生抽出其革囊,盡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價蓋不貲雲,亦投之。最後惎生抽一匣出,則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駭,喧聲驚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覺大悔,抱女郎慟哭止之。雖新安人亦來勸解。女郎推生於側,而啐罵新安人曰:「汝聞歌蕩情,遂代鶯弄舌,不顧神天,翦綆落瓶,使妾將骨殷血碧。自恨弱質,不能抽刀向傖。乃復貪財,強來縈抱,何異狂犬!方事趨風,更欲爭骨。妾死有靈,當訴之明神,不日奪汝人面。且妾藏辰貽影,託諸姊妹蘊藏奇貨,將資李郎歸見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揚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無瞳耳。妾爲李郎澀眼幾枯,翕魂屢散。事幸粗成,不念攜手,而倏溺笙簧,畏行多露,一朝棄捐,輕於殘汁。顧乃婪此殘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顏而聽其挽鼻。今生已矣。東海沙明,西華黍壘,此恨糾纏,寧有盡邪!」於是舟中、岸上觀者,無不流涕,詈李生爲負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當是時,目擊之人,皆欲爭毆新安人及李生,李生及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遁去。浙人作《負情儂傳》。

居士曰:「新安人,天下有情人也!其說李郎也,口如河,其識十娘也,目如電。惜十娘之早遇李生而不遇新安人也。使其遇之,雖文君之與相如,歡如是耳。雖然,女不死不俠,不癡不情,於十娘又何憾焉!」

韓玉父

韓玉父,宋南渡時女子也。其題《漠口鋪》詩云:

「南行逾萬山,復入武陽路。黎明與雞興,理髮漠口鋪。旴江在何所,極目煙水暮。生平良自珍,羞爲浪子婦。知君非秋胡,強顏且西去。」

其序云:「妾本秦人,先大父嘗仕於朝,因亂,遂家錢塘。幼時,易安處士教以學詩。及笄,父母以妻上舍林子建。去年,林得官歸閩,妾傾囊以助其行。林許秋冬間遣騎迎妾,久之杳然。何其食言邪?不免攜女奴自錢塘而之三山。比至,林已官旴江矣。因而復回延平,經由順昌,假道昭武而去。歎客旅之可厭,笑人事之多乖,因理髮漠口鋪,漫題數語於壁云。」

未明究竟如何,就此已是薄倖矣。

以下妒厄

戚夫人

戚夫人,善鼓瑟擊筑。帝常擁戚夫人倚瑟而歌。歌畢,每泣下流連。夫人善爲翹袖折腰雲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侍婢數百人,皆爲之後宮齊首高唱,響入雲霄。夫人侍高帝,嘗以趙王如意爲言。帝思之,幾半日不言,歎息悽愴而未知其術,輒使夫人擊筑,歌《大風》詩以和之。及留侯招四皓輔太子,帝指示戚姬曰:「我欲易之,彼羽翼已成,難動搖矣。」姬涕泣。帝曰:「汝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歌曰:

「鴻鵠高飛兮,一舉千里,羽翼已成兮,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兮,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兮,尚安所施!」

及帝崩,高後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已,歌曰:

「子爲王,母爲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爲伍。相離三千里,當使誰告汝。」

太后聞之,大怒曰:「乃欲倚汝子邪!」召趙王如意,鴆之。戚夫人遂有人彘之禍。戚夫人臨死曰:「願呂爲鼠我爲貓,生生世世食其肉。」

戚夫人之不見容於高後也,帝料之熟矣。欲全戚氏,非立如意不可。立如意則並立戚氏,廢太子則並廢高後。高後有罪,可廢也。而周旋患難,瀕死者數矣,尤可念也。況諸悍將大臣,非高後不能制之,此帝所以歎息悽愴而不能自決也。四皓來而人彘兆,帝亦付之身後不知而已。高後能制諸悍將大臣,而舉朝遂無能制後者。立少帝,王諸呂,劉宗蓋岌岌焉。帝料殆不及此也。夫高後雖強,天下豈有恃婦人以爲安者哉!惠帝與如意,魯、衛之政耳,必也兩置之而立文帝,斯盡善乎。噫!是又豈尋常之事邪?

唐王后

高宗初立妃王氏爲后,有寵。已而寵蕭淑妃。及武氏入宮爲昭儀,後與淑妃寵皆衰。會昭儀生女,後憐而弄之。後出,昭儀潛扼殺之。上至,昭儀佯歡笑。發被視女已死矣,即驚啼,問左右。左右曰:「皇后適來此。」上怒曰:「後殺吾女。」昭儀因譖之。後遂與淑妃並廢爲庶人,囚於別苑,而立武氏爲后。上一日念后,間行至囚所,見門禁錮嚴,進飲食竇中,惻然傷之。呼曰:「皇后、良姊無恙?」二人同辭曰:「妾等非罪棄爲婢,安得尊稱邪?」因流涕嗚咽。又曰:「至尊若念疇昔,使得見日月,乞署此爲回心院。」上曰:「朕即有處置。」武氏聞之,大怒,遣人斷去手足,投酒甕中,曰:「令二嫗骨醉。」

後數見二人爲祟,故多居洛陽,不敢歸長安。

高宗與漢高帝不同。高帝是英雄心事,一步百計,欲割小愛以就大事。高宗本是雜情奴才,後來則一味怕婆而已。

梅妃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遜,世爲醫。妃年九歲,能誦《二南》。語父曰:「我雖女子,期以此爲志。」父奇之,名曰彩蘋。開元中,高力士使閩越,妃笄矣。見其少麗,選歸侍明皇,大見寵幸。長安大內、大明、興慶三宮,東都大內、上陽兩宮,幾四萬人,自得妃視如塵土。宮中亦自以爲不及。性喜梅,所居闌檻,悉植數株,上榜曰「梅亭」。梅開,賦賞至夜分,尚顧戀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戲名曰「梅妃」。妃有《蕭蘭》、《梨園》、《梅花》、《鳳笛》、《玻杯》、《剪刀》、《綺窗》七賦。

是時承平歲久,海內無事。上於兄弟間極友愛,日從燕間,必妃侍側。上命破橙往賜諸王。至漢邸,潛以足躡妃履,登時退閣。上命連趣,報言「適履珠脫綴,綴竟當來」。久之,上親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寵如此。後上與妃鬥茶,顧諸王戲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鬥茶今又勝我矣。」妃應聲曰:「草木之戲,誤勝陛下。設使調和四海,烹飪鼎鼐,萬乘自有心法,賤妾何能較勝負也。」上大悅。

會太真楊氏入侍,寵愛日奪,上無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嘗方之英、皇,議者謂廣狹不類,竊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緩,亡以勝,後竟爲楊氏遷於上陽東宮。後,上憶妃,夜遣小黃門滅燭,密以戲馬召妃至翠華西閣,敘舊愛,悲不自勝。繼而上失寤,侍御驚報曰:「妃子已屆閣前,將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夾幙間。太真既至,問:「『梅精』安在?」上曰:「在東宮。」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溫泉。」上曰:「此女已放屏,無並往也。」太真語益堅,上顧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婦人遺舄,夜來何人侍陛下寢,歡醉至於日出不視朝?陛下可出見群臣,妾止此閣以俟駕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復寢,曰:「今日有疾,不可臨朝。」太真怒甚,逕歸私第。上頃覓妃所在,已爲小黃門送令步歸東宮。上怒斬之。遺舄並翠鈿命封賜妃。妃謂使者曰:「上棄我之深乎?」使者曰:「上非棄妃,誠恐太真無情耳!」妃笑曰:「恐憐我則動肥婢情,豈非棄也?」妃以千金壽高力士,求詞人擬司馬相如爲《長門賦》,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勢,報曰:「無人解賦。」妃乃自作《樓東賦》,其略曰:

「玉鑒塵生,鳳奩香殄。懶蟬之巧梳,閒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

太真聞之,訴明皇曰:「江妃庸賤,以諛詞宣言怨望,願賜死。」上默然。會嶺表使歸,妃問左右:「何處驛使來,非梅使邪?」對曰:「庶邦貢楊妃果荔使來。」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樓,會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賜妃。妃不受,以詩付使者曰:「爲我進御前也。」曰: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覽詩,悵然不樂。令樂府以新聲度之,號《一斛珠》,曲名是此始。後祿山犯闕,上西幸,太真死。及東歸,尋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謂兵火之後,流落他處。詔:「有得之,官三秩,錢百萬。」訪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飛神御氣,潛經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進其畫真,上言「甚似,但不活耳」。詩題於上,曰:

「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讀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後上暑月晝寢,彷彿見妃隔竹間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霧露狀。妃曰:「昔陛下蒙塵,妾死亂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東梅株傍。」上駭然流汗而寤。登時令往太液池發視之,無獲。上益不樂。忽悟溫泉湯池側有梅十餘株,豈在是乎!上自命駕,令發視。才數株,得屍,裹以錦褥,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許。上大慟,左右莫能仰視。視其所傷,肋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誄之,以妃禮易葬焉。

贊曰:明皇自爲潞州別駕,以豪偉聞,馳騁犬馬,鄠杜之間,與俠少游。用此起支庶,踐尊位,五十餘年,享天下之奉,窮奢極侈,子孫百數,其閱萬方美色眾矣。晚得楊氏,變易三綱,濁亂四海,身廢國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滿其欲矣。江妃者,後先其間,以色爲所深嫉,則其當人主者,又可知矣。議者謂: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殺三子,如輕斷螻蟻之命。奔竄而歸,受制昏逆,四顧嬪嬙,斬亡懼盡,窮獨苟活,天下哀之。《傳》曰:「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蓋天所以酬之也。報復之理,毫髮不差,是豈特兩女子之罪哉!

小青

大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爲妄,嗤之。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都固佳麗地,或諸閨彥雲集,茗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雖素閒儀則,而風期逸豔,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游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尊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閒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遊,呼與同舟,遇兩堤間馳騎挾彈遊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倏東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嘗就姬學奕,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瞷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無自苦。章臺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邪?」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從容諷曰:「子才韻色藝無雙,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事,子非會心人邪?天下豈少韓君平。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謝曰:「夫人休矣。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歎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相顧泣不沾衣。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者酸鼻云。

姬自是幽憤淒怨,俱託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後亦從宦遠方,無與同調者。遂鬱鬱感疾,歲餘益深。婦命醫來,仍遣婢以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牀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一小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襟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自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孽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於傍,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簡書,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取圖供榻前,焚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兮乎?」撫几,淚潸潸如雨,一慟而絕。時年十八耳。

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餘。徐檢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啟視之,敘致惋痛。後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僞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及再簡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並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云:

「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米顛顛筆落窗外,鬆嵐秀處當我樓。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簾捲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瘐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

絕句云: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爲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間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何處雙禽集畫闌,朱朱翠翠似青鸞。如今幾個憐文采,也向秋風鬥羽翰。」

「脈脈溶溶豔豔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其《天仙子》詞云: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槩。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雙裙帶。」

與某夫人書云:「玄玄叩首瀝血,致啟夫人臺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娣娣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嬈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姣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娣。』於時角彩尋歡,纏綿徹曙,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舍吐,亦如尊旨云云。切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即辱以當爐。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孽誰深?若便祝髮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鬆聲。羅衣壓肌,鏡無干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問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吝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託陳媼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牀,髣生平於響像,見空幃之寂颺。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冥明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顏,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後附絕句云:

「百結迴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餘》。

戔戔居士曰:「讀小青諸詠,雖淒惋,不失氣骨。憾全稿不傳。要之逕寸珊瑚,更自可憐惜耳。聞第二圖藏嫗家,余竭力購得之。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裏珠外翠,秀豔有文士韻。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謂『神已是,而風態未流動』者。未知第三圖更夫何如。嫗嘗言:『姬喜看書。書少,就郎取不得,悉從某夫人借觀。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郎聞之,苦索不與。』又言:『姬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之,則不復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余覽集中第三絕,知此語非妄也。嗟乎!世之負才零落,躑躅泥梨中,顧影自憐,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勝道哉!」

驛亭女子

女子不知何許人,其詩與敘,見於心甲驛壁。文敘云:「予生長會稽,幼工書史;年方及笄,嫁於燕客。具林下之風致,事腹負之將軍。加以河東獅子,日吼數聲。今早『薄言往訴,逢彼之怒』,鞭撻亂下,辱等奴婢,氣填胸臆,幾不能起。嗟乎!予籠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沒無聞,故忍死須臾,俟同類睡熟,竊至後庭,以淚和墨,題三詩於壁。庶知音者讀之,悲予生之不辰,則予死且不朽。」詩云:

「銀紅衫子半蒙塵,一盞殘燈伴此身。恰似梨花經雨後,可憐零落不成春。」

「終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憾悠悠。老天生妾非無意,留與風流作話頭。」

「萬種憂愁訴與誰,對人強笑背人悲。此詩莫作尋常看,一句詩成千淚垂。」

此詩一傳,文人爭和之。

龍子猶各和三首,今附此。首韻云:

「遙憶新詩覆壁塵,閨中誰贖可憐身。郵亭亦有含顰女,都只傷秋與惜春。」

「顏如紅粉命如塵,難笑難啼一女身。何似驛亭操帚婦,風光獨佔一宵春。」

「千秋紅粉盡成塵,詩句猶留夢裏身。恰似太真香襪在,行人指點馬嵬春。」

次韻云:

「不共歡娛卻共游,傷心一片路悠悠。老天若解題詩意,應有風雷起筆頭。」

「已拚閒身逐浪遊,可堪自苦正悠悠。紅顏埋沒渾閒事,多少才人不出頭。」

「古驛無情恣客游,悲悲喜喜任悠悠。粉牆難比生公石,訴盡衷腸不點頭。」

三韻云:

「已嫁從夫怨阿誰,換花換馬亦何悲。忍將無限閨中苦,換取詩名壁上垂。」

「一樣夫妻我是誰,忍教同室隔歡悲。題成絕句低頭去,羞見三星當戶垂。」

「鴉鳳相欺今恨誰,來生貓鼠轉歡悲,我脩妒史書卿句,翻喜才名爲妒垂。」

以下遭讒

脩孊夫人

廣川王去嘗有疾,陽城昭信侍疾甚謹,去愛之,立爲后。又有幸姬望卿,爲脩孊夫人,主繒帛。昭信譖望卿曰:「與我無禮,衣服常鮮我,又傅粉數窺郎吏,疑有奸。」去曰:「伺之。」益不愛望卿。昭信知去怒,誣言望卿歷指郎吏臥處,具知其名。去即與昭信從諸姬至望卿室,裸形繫之,令各姬各持鐵共灼之,望卿自投井而死。昭信出之,椓陰中,割其口唇,斷舌,遂解置大鑊中,取桃灰毒藥並煮之,令諸姬觀,糜盡乃止。

遼懿德皇后蕭氏

遼懿德皇后蕭氏,爲北面官南院樞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夢月墜懷,已復東升,光耀照爛,不可仰視,漸升中天,忽爲天狗所食。驚寤,而后生。時重熙九年五月己未也。母以語惠,惠曰:「此女必大貴,而不得令終。且五日生女,古人所忌。命已定矣,將復奈何!」后幼能誦詩,旁及經、子。及長,姿容端麗,爲蕭氏稱首,皆以觀音目之,因小字觀音。二十二年,今上在青宮,進封燕趙國王,慕后賢淑,聘納爲妃。後婉順,善承上意,復能歌詩,而彈箏、琵琶,尤爲當時第一。由是愛幸,遂傾後宮。及上即位,以清寧元年十二月戊子,冊爲皇后。後方出閣升坐,扇開簾捲,忽有白練一段,自空吹至后褥位前,上有「三十六」三字。后問:「此何也?」左右曰:「此天書,命可敦領三十六宮也。」后大喜。宮中爲語曰:「孤穩壓帕女古鞾,菩薩喚作耨幹麼。」蓋言以玉飾首,以金飾足,以觀音作皇后也。

二年八月,上獵秋山,後率妃嬪從行在所。至伏虎林,上命后賦詩。后應聲曰:

「威風萬里壓南邦,東去能翻鴨綠江。靈怪大千都破膽,那教猛虎不投降。」

上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謂女中才子!」次日,上親御弓矢射獵。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謂不愧后詩。」一發而殪。群臣皆呼萬歲。是歲十一月,群臣上皇帝尊號曰「天佑皇帝」,后曰「懿德皇后」。三年秋,上作《君臣同志、華夷同風》詩,后應制屬和,曰:

「虞庭開盛軌,王會合奇琛。到處承天意,皆同捧日心。文章通鹿蠡,聲教薄雞林。大宇看交泰,應知無古今。」

明年,后生皇子濬,皇太叔重元妃入賀,每顧影自矜,流目送媚。后語之曰:「貴家婦宜以莊臨下,何必如此。」妃銜之,歸罵重元曰:「汝是聖宗兒,豈虎斯不若,使教坊奴得以可敦加吾。汝若有志,當除此悵,笞撻此婢。」於是,重元父子合謀,於九年七月,駕幸灤水,聚兵作逆。須臾兵潰,父子伏誅。而討平此亂,則知北樞密院事趙王耶律乙辛與有功焉,尋進南院樞密使,威權震灼,傾動一時。惟后家不肯相下,乙辛每爲怏怏。及咸雍初,皇子濬冊爲皇太子。益復蓄奸爲圖後計矣。

后常慕唐徐賢妃行事,每於當御之夕,進諫得失。國俗君臣尚獵,故有四時捺缽。上既擅聖藻,而尤長弓馬,往往以國服先驅。所乘馬號飛電,瞬息百里,常馳入深林邃谷,扈從求之不得。后患之,乃上疏諫曰:「妾聞穆王遠駕,周德用衰;太康佚豫,夏社幾危。此游畋之往戒,帝王之龜鑒也。頃見駕幸秋山,不閒六御,特以單騎從禽,深入不測。此雖威福所屈,萬靈自爲擁護。倘有絕群之獸,果如東方所言,則溝中之豕,必敗簡子之駕矣。妾雖愚暗,竊爲社稷憂之。惟陛下尊老氏馳騁之戒,用漢文吉行之旨。」上雖嘉納,心頗厭遠。故咸雍之末,遂稀幸御。后因作詞曰《回心院》,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也:

「掃深殿,閉久金鋪暗。游絲絡綱塵作堆,積歲青苔厚階面。掃深殿,待君宴。」

「拂象牀,憑夢借高唐。敲壞牛邊知妾臥,恰當天處少輝光,拂象牀,待君王。」

「換香枕,一半無雲錦。爲是秋來輾轉多,更有雙雙淚痕滲。換香枕,待君寢。」

「鋪翠被,羞殺鴛鴦對。猶憶當時叫合歡,而今獨覆相思塊。鋪翠被,待君睡。」

「裝繡帳,金鉤未敢上。解卻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見愁模樣。裝繡帳,待君貺。」

「疊錦茵,重重空自陳。只願身當白玉體,不願伊當薄命人。疊錦茵,待君臨。」

「展瑤席,花笑三韓碧。笑妾新鋪玉一牀,從來婦歡不終夕。展瑤席,待君息。」

「剔銀燈,須知一樣明。偏是君來生彩暈,對妾故作青熒熒。剔銀燈,待君行。」

「爇熏爐,能將孤悶蘇。若道妾口多穢賤,自沾御香香徹膚。爇熏爐,待君娛。」

「張鳴箏,恰恰語嬌鶯。一從彈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風雨聲。張鳴箏,待君聽。」

時諸伶無能奏演此曲者,獨伶官趙惟一能之。而宮婢單登,故重元家婢,亦善箏及琵琶,每與惟一爭能,怨后不知己。后乃召登與對彈四百二十八調,皆不及后彈,愧恥拜服。於時上常召登彈箏,后諫曰:「此叛家婢。女中獨無豫讓乎?安得輕近御前!」因遣直外別院。登深嫉之。而登妹清子,嫁爲教坊朱頂鶴妻,方爲耶律乙辛所昵。登每向清子誣后與惟一淫通。乙辛具知之,欲乘此害后。以爲不足證實,更命他人作《十香》淫詞,用爲誣案。云:

「青絲七尺長,挽出內家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

「紅綃一幅強,輕闌白玉光。試開胸探取,尤比顫酥香。」

「芙蓉新失豔,蓮花落故牀。兩般總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蠐那足並,長鬚學鳳凰。昨宵歡臂上,應惹領邊香。」

「和羹和滋味,送語出宮商。定知郎口內,含有煖甘香。」

「非關兼酒氣,不是口脂芳,卻疑花解語,風過送來香。」

「既摘上林蕊,還親御苑桑,歸來便攜手,纖纖春筍香。」

「鳳靴拋合縫,羅襪卸輕霜。誰將煖白玉,雕出軟鉤香。」

「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

「咳唾千花釀,肌膚百和裝。元非噉沉水,生得滿身香。」

乙辛陰屬清子,使登乞后手書。登時雖外直,常得見后。后後善書,登紿后曰:「宋國忒里蹇所作,更得御書,便稱二絕。」后讀而喜之,即爲手書一紙。紙尾復書己所作《懷古》詩一絕云:

「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鳥入昭陽。」

登得后手書,持出與清子,云:「老婢淫案已得。況可汗性忌,早晚見其白練掛粉頭也。」

乙辛已得書,遂構詞。命登與朱頂鶴赴北院陳首:「伶官趙惟一,私侍懿德皇后,有《十香》淫詞爲證。」乙辛乃密奏曰:「太康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據外直別院宮婢單登及教坊朱頂鶴陳首,本坊伶官趙惟一,向要結本坊入內承直高長命,以彈箏、琵琶得召入內,沐上恩寵。乃輒干冒禁典,謀侍懿德皇后御前。忽於咸雍六年九月,駕幸木葉山,惟一公稱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彈箏。於時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調。自辰至酉,調成,皇后向簾下目之,遂隔簾與惟一對彈。及昏命燭,傳命惟一去官服,著綠巾,金抹額,窄袖,紫羅衫,珠帶,烏靴。皇后亦著紫金百鳳衫,杏黃金縷裙,上戴百寶花髻,下穿紅鳳花靴。召惟一更入內帳,對彈琵琶。命酒對飲,或飲或彈。至院鼓三下,敕內侍出帳。登時當直帳,不復聞帳內彈飲,但聞笑聲。登亦心動,密從帳外聽之。聞后言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聲言曰:『奴具雖健,小蛇耳,自不敵可汗真龍。』后曰:『小猛蛇卻賽真懶龍。』此後但聞惺惺若小兒夢中啼而已。院鼓四下,后喚登,揭帳,曰:『惟一醉不起,可爲我喚醒。』登叫惟一百遍,始爲醒狀。乃起拜辭。后賜金帛一篋,謝恩而出。其後駕還,雖時召見,不敢入帳。后深懷思,因作《十香》詞賜惟一。惟一持出誇示同官,朱頂鶴手奪其詞,使婦清子問登。登懼事發連坐,乘暇泣諫。后怒痛笞,遂斥外直。但朱頂鶴與登共悉其事,使含忍不言,一朝敗壞,安免株坐,故敢首陳,乞爲轉奏,以正刑誅。臣惟皇帝以至德統天,化及無外,寡妻匹婦,莫不形於。於今宮帳深密,忽有異言,其有關治化,良非渺小。故不忍隱諱,輒據詞,並手書《十香詞》一紙,密奏以聞。」

上覽奏,大怒,即召后對詰。后痛哭轉辯曰:「妾託體國家,已造婦人之極。況誕育儲貳,近且生孫,兒女滿前,何忍更作淫奔失行之人乎?」上出《十香詞》曰:「此非汝作手書,更復何辭?」后曰:「此宋國忒里蹇所作,妾即從單登得而書賜之耳。且國家無親蠶事,妾作那得有親桑語!」上曰:「詩正不妨以無爲有,如詞中合縫靴,亦非汝所著,爲宋國服邪?」上怒甚,因以鐵骨朵擊后,后幾至殞。即下其事,使參知政事張孝傑與乙辛窮治之。

乙辛乃繫械惟一、長命等訊鞫,加以釘灼蕩錯等刑,皆爲誣服。獄成,將奏。樞密副使蕭惟信馳語乙辛、孝傑曰:「懿德賢明端重,化行宮帳。且誕育儲君,爲國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語動搖之乎?公等身爲大臣,方當燭照姦宄,洗雪冤誣,烹滅此輩,以報國家,以正國體。奈何欣然以爲得其情也?公等幸更爲思之。」不聽,遂具獄上之。上猶未決,指后《懷古》一詩曰:「此是皇后罵飛燕也,如何更作《十詞》?」孝傑進曰:「此正皇后懷趙惟一耳!」上曰:「何以見之?」孝傑曰:「『宮中只數趙家妝,惟有知情一片月。』是以二句中包含『趙惟一』三字也。」上意遂決,即日族誅惟一,並斬長命,敕后自盡。

時皇太子及齊國諸宮主,咸被髮流涕,乞代母死。上曰:「朕親臨天下,臣妾億兆,而不能防閒一婦,更何施眉目腼然南面乎!」后乞更面可汗一言而死,不許。后乃望帝所而拜,作絕命詞曰:

「嗟薄祐兮多幸,羌作麗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華。託後鈞兮凝位,忽前星兮啟耀。雖釁累兮黃牀,庶無罪兮宗廟。欲貫魚兮上進,乘陽德兮天飛。豈禍生兮無朕,蒙穢惡兮宮闈。將剖心兮自陳,冀回照兮白日。寧庶女兮多慚,遏飛霜兮下擊。顧子女兮哀頓,對左右兮衰傷。共西曜兮將墜,忽吾去兮椒房。呼天地兮慘悴,恨今古兮安極。知吾生兮必死,又焉愛兮旦夕!」

遂閉宮以白練自經。上怒猶未解,命裸后屍,以葦席裹還其家。春秋三十有六,正符白練之語。聞者莫不冤之。皇太子投地大呼曰:「殺吾母者,耶律乙辛也。他日不門誅此賊,不爲人子!」乙辛遂謀害太子,無虛日矣。(見王鼎《焚椒錄》。)

王鼎曰:「嗟嗟!自古國家之禍,未嘗不起於纖纖也。鼎觀懿德之變,固皆成於乙辛,然其始也,由於伶官得入宮帳,其次則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禍所由生也。第乙辛凶慘無匹,固無論。而孝傑以儒業起家,必明於大義者,使如維信直言,毅然諍之,后必不死。后不死,則太子可保無恙,而上亦何慚於少恩骨肉哉!乃亦昧聲同心,自保祿位,卒使母后、儲君與諸老成,一旦皆死於非辜。此史冊所書未有之禍也。二人者,可謂罪通天者乎!然懿德所以取禍者有三,曰好音樂與能詩、善書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則《十香》詞安得誣出后手乎?至於《懷古》一詩,則天實爲之,而月食飛練,先命之矣!」

姚叔祥曰:「鼎作此錄,在謫居鎮州時。時乙辛已囚萊州,孝傑亦死,故敢實錄其事。但天祚時鼎尚在。如懿德皇后第二女趙國公主以匡救天祚,竟誅乙辛,孝傑剖棺戮屍,以家屬分賜群臣事,並不補錄一快觀者,亦一不了公案。」

以下欺誤

戴復古

戴復古,字式之,號石屏。薄游江西,有富家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歸計。妻問其故,告以曾妻。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釋,盡以奩具贈行。仍餞以詞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石屏既別,遂赴水死。

戴之無行,不待言矣。此婦性氣,亦自可畏。昔鄧敞以孤寒不第,牛奇章之子蔚謂敞曰:「吾有女弟未出門,子能婚,當爲展力。」時敞已爲李評事之婿矣,利其言,許之。既登第,就牛氏親。不日,挈牛氏而歸。將及家,敞紿牛氏,先回家灑掃。及至家,又不敢泄其事。明日,牛氏僕驅其輜橐,直入內鋪設。李氏驚問,答以夫人將到。李知別娶,撫膺大慟頓地。牛至,知其賣己,請見李氏曰:「吾父爲宰相,兄弟皆在郎省,縱不得富貴,豈無一嫁處邪!其不幸豈惟夫人哉!今願一與夫人同之。」自是相歡如姊妹焉。牛氏大賢德,絕無一毫丞相女在胸中。此婦未免有「富家女」三字在。

張麗貞

張麗貞,吳江女子。鍾情所至,誤奔匪人,遂至陷獄。其獄中自序云:「悔此宵一念之差,嘔心有血;致今日終身之誤,剝面無皮。還顧影以自憐,更書空而獨語。妾本吳江望族,曾解披章;閨閣幽姿,未閒窺戶。北堂恩重,瑯函深貯堂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機上錦。況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夫何隨父疁城,寄居椽舍。溺女奴之長舌,來奸套之籠頭。漫誇國士之才,計諧占鳳;妄數家嚴之慝,悔擬乘龍。伊既曲敘其悲思,儂亦頓深其怨慕。自謂知書識理,不妨反經爲權。逐張倩之離魂,重門夜出;持樂昌之破鏡,永巷宵奔。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棲別館。一朝消息漏,道旁笑破朱唇;三尺典章嚴,堂上嗔生鐵面。雷霆劈開鬼膽,水鑒照出妖形。爲訪婚姻,並非媒妁;所圖嬿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迷天。延息之入囹圄。撫心而傷塵土。淒涼夜柝,坐永牆角鬼磷寒;憔悴春華,睡起夢中鄉路杳。青草黃泥,畢冤魂於今日;白雲紅日,見慈母以何年?嗚呼!碩鼠拖腸,蟑螂化羽。倘青蘋之得薦,尚白圭之可磨。已決策於外黃,世無張耳;誰錄瑕於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蟻命。圖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辭。謾訴衷腸,十首怨題留客邸;可憐骨肉,一緘清淚寄吾家!」

有如此異才,而爲奸人所欺。聰明太過,故有好高之累。

以下遇暴

窈娘

武周時,喬知之郎中有婢曰竊娘,美而善歌舞。知之教讀書,善屬文,深所愛幸,爲之不婚。時武承嗣驕貴,借教歌舞,遂不還。知之痛憤成疾,作《綠珠怨》,寫以縑索,厚賂閽奴,密寄之。其詞曰: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無復比,此時可愛得人情。君家閨閣未曾難,嘗持歌舞使人看。意氣雄豪非分裏,驕矜勢力橫相干。辭君去君終難忍,徒勞掩面傷紅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爲君盡。」

窈娘得詩,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於裙帶上得詩,鞭殺閽奴,諷吏羅織知之,以至殺焉。

《綠珠怨》之寄,明知無益,知之此際,已自辦一死,故以此詩激窈娘,使速相見於地下耳!然則承嗣之殺知之,乃所以成就之也。忠臣死忠,孝子死孝,情人死情,求而得之,均如飴耳!

知之有妹,能詩。嘗詠破簾云:

「已漏風聲擺,繩持也不禁。一從經落節,無復有貞心。」

此女風情,當亦不淺。

劉禹錫

李逢吉,性強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無怍色。劉禹錫有妓甚麗,李陰以計奪之。約某日皇城中置宴,朝賢寵嬖,並請早赴境會。敕閽吏先放劉家妓從門入。傾都驚異,無敢言者。劉惶惑吞聲。又翌日,與相差數人謁之,但相見如常。從容久之,並不言境會之所以然。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罷,一揖而退。劉歎咤而歸,無可奈何,遂憤懑而作四章,以擬《四愁》。其一云: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龍不續弦。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其二云:

「鸞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想稱心。紅璧尚留香漠漠,碧雲初斷信沉沉。情知污點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其三云:

「人曾何處更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樹邊花已老,畫眉窗下月猶殘。雲藏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乾。」

其四云:

「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更可尋。青鳥去時雲路斷,嫦娥歸處月宮深。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料得夜來天上鏡,只因偏照兩人心。」

出《本事詩》。

一說:李逢吉聞劉有美姬,請攜來一見。不敢辭,盛妝而往。李見之,命與眾姬相面。李妓四十餘人,皆處其下。既入,不復出。頃之,李以疾辭,遂罷坐,信宿絕不復知。劉怨歎不已,爲詩投獻,李但含笑曰:「大好詩!」遂絕。

韋莊 何康女

韋莊以才名,寓蜀,蜀王建遂羈留之。莊有寵人,資質豔麗,兼善詞翰。建聞之,託以教內人爲詞,強莊奪去。莊追念悒怏,作《謁金門》,詞云:

「空相憶,無計得傳消息。天上姮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伊書跡。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

姬後聞得此詞,遂不食而卒。

非留莊也,留其寵也。非愛才也,愛其色也。建之不情甚矣!莊亦失見機之智焉!

蜀主建北巡,至閬州。州人何康,女色美,將嫁。蜀主取之,賜其夫家帛百匹,其夫一慟而卒。

欲結人心,割所愛以贈之,猶恐其不受也,況奪之乎。宜建之不終也。姬得詞而死,夫見帛而亡。假令是姬是夫湊成一對,交相愛,交相死,必致雙鴛、連理之異矣!

王承綱女

蜀王衍好微行,嘗私至軍使王承綱家,覘其女有美色,欲私之。承綱言已許嫁,將適人。衍不聽,遂取入宮。潘昭與承綱有隙,奏其出怨言,流之茂州。女聞父得罪,剪髮求贖,不許,乃自縊死。

建羈人之妻,奪人之女,作法於淫,衍安得不效之。

花蕊夫人

徐匡璋納女於蜀主孟昶,拜貴妃,別號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擬其色,似花蕊翻輕也。又升號慧妃。

一日大熱,昶與妃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詞云: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乾德三年,王師平蜀。太祖聞花蕊名,命別將護送入京,納之。昶美丰儀,喜獵,善彈。夫人心嘗憶昶,悒悒不敢言。因自畫昶以祀,復佯言於眾曰:「祀此神者多子。」一日,宋祖見而問之。夫人亦託前言,諱其姓,遂假張仙。自是求子者多祀之,迄今不改。

夫人徐姓,見吳曾《能改齋漫錄》。陳無已以爲青城費氏,誤也。《丹鉛錄》云:「花蕊夫人,宮詞之外,尤工樂府。蜀亡,入汴。道經葭萌,題驛壁云:

『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

書未畢,爲軍將催行。後人續之云:

『三千宮女皆花貌,妾最嬋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寵愛偏。』」

按:花蕊見宋祖時,使陳所作。因誦其亡國詩云:

「君王城上樹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四十萬人盡解甲,並無一個是男兒。」

據此詩,則途中必不作敗節語。續者真可云狗尾矣。

按:花蕊夫人,蜀王建妾,號小徐妃。在王衍時,坐游燕污亂亡國。莊宗平蜀後,隨王衍歸中國,半途遭害。及孟氏再有蜀,傳至昶,亦有花蕊夫人,亦姓徐。何前後之相符也。又按:張仙名遠霄,五代時人,游青城山成道。老泉有贊。人知花蕊夫人假託,不知真有張仙。

《續豔異編》載:雲間舒大才,於麟德二年春,因訪友,路遇美人,賡詩成契。及明,得古祠,塑美人像,木主題曰「花蕊夫人。」果有之,亦必王蜀花蕊耳。

盧孝

尤仁卿,業堪輿。言嘗游平昌,爲宦家某卜牛眠地以葬母。開壙,已有紫漆棺,而丹漆書其前方,漆凸起木上炯炯。蓋亦婦墓,而其夫爲文志之。仁卿尚能記其略。云:「某里人盧孝妻,祝氏月英。父某,母某。孝始娉其姊,姊爲權力者奪去,父母以英續盟。英貌莊性慧,事舅頗極禮敬。女工、經、史、音樂,皆能精曉。日不廢書,夜必刺緝。夫婦唱隨,未嘗離舍。偶患脾瀉。而前勢力者復欲謀奪英,鷹犬之客,平起風波,英憤恚火鬱暴死。歸孝三年,年二十一歲。驚魂兩飛,不知離合。死不知生,生何以知死?盡力營葬,恨無再遇之期,血淚如麻,不能止息。散衣十九件,皆英手刺花鳥,人謂畫工不如。並其生平玩好,悉以歸冥。至正二年某月日,夫盧孝撰。」宦家知地吉,因以母棺累其上。

熙寧末,洛中有人耕於鳳凰山下,獲石碣,方廣一尺餘,乃婦人撰夫志銘:「君姓曹氏,名禋,字禮夫,世爲洛陽人。三十歲,兩舉不第,卒於長安道中。朝廷卿大夫、鄉里故老聞之,莫不哀其『孝友睦姻,篤行能文,何其夭之如是邪!』唯兒聞之獨不然,乃慰其母曰:『家有南畝,足以養其親;室有遺文,足以教其子。凡累乎陰陽之間者,至死數不可逃,夫何悲喜之有哉!』丙子年三月十八日卒,以其年十月十五日葬於鳳凰山之原。余姓周氏,君妻也,歸曹已八載矣。生子一人,尚幼。以其恩義之不可忘,故作銘。銘曰:『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苟達此理,哀哉何言!其生也浮,其死也休,終何爲哉,慰母之憂。』」

情史氏曰:「盧孝志其妻,語甚慘;周氏志其夫,語甚達。周蓋婦中之莊生也。讀盧孝文,所遭厄甚矣,雖欲達其將能乎?」

周美成

周美成(名邦彥,官至待制。)在姑蘇,與營妓岳楚雲相戀。後從京師過吳,則岳已從人久矣。因飲於太守蔡巒坐上,見其妹,爲作《點絳唇》寄之,云:

「遼鶴西歸,故人多少傷心事。短書不寄,魚浪空千里。憑杖桃根,說與相思意。愁何際,舊時衣袂,猶有東風淚。」

楚雲得詞,感泣累日。

王晉卿

王晉卿(詵。)得罪外謫,後房善歌者,名囀春鶯,乃東坡所見也,遂爲密縣馬氏所得。後晉卿還朝,尋訪微知,恨不可復得,因賦一聯云:

「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

客有爲足之成章云:

「幾年流落在天涯,萬里歸來兩鬢華。翠袖香殘空挹淚,青樓雲渺是誰家?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回首音塵兩沉絕,春鶯休囀沁園花。」

蔡元長

蔡元長南遷,中路有旨,取所寵姬慕容、邢、武者三人,以金人指名來索也。元長作詩別云:

「爲愛桃花三樹紅,年年歲歲惹春風。如今去逐他人手,誰復尊前念老翁?」

元長蠹國招寇,六宮皆入虜幕,何有於寵姬乎?使寵姬有識,當唾罵老賊誤人,而猶望其尊前相念,愚甚矣!

趙嘏

趙嘏字承祐,嘗家於浙西。有美姬,惑之。洎計偕,欲攜行,母命不許。會中元,爲鶴林游。浙帥窺姬色,遂奪而據之。明年,嘏及第。因以一絕遺帥,云:

「寂寞堂前日又曛,陽臺去作不歸云。當時聞說沙吒利,今日青城屬使君。」

浙帥不自安,遣一介歸之於嘏。嘏時方出關,途次橫水驛,見兜舁人馬甚盛,偶訊其左右,對曰:「浙西尚書差送新及第趙先輩娘子入京。」姬在兜中亦認嘏。嘏下馬,揭簾視之。姬抱嘏,嘏慟哭而卒。遂葬於橫水之傍。

劉翠翠

翠翠姓劉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穎悟,能通詩書。父母不奪其志,就令入學。同學有金氏子,名定,與同歲,亦聰明俊雅。諸生戲之曰:「同歲者當爲夫婦。」二人亦私自許。金生贈翠翠詩曰:

「十二闌干七寶臺,春風到處豔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和之曰:

「平生每恨祝英臺,懷抱何爲不早開?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父母爲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而聽焉。遂卜日結婚。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迎婿入門,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於枕畔作《臨江仙》一闋贈生,曰:

「曾向書窗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生遂次韻曰:

「記得書齋同筆硯,親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海誓山盟心已許,幾翻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外有誰親。」

二人相得之樂,雖翡翠之在赤霄,鴛鴦之游綠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淮東諸郡。翠爲其部下將李將軍者所掠。至正末,士誠納款元朝,願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無阻。生於是辭別內外父母,願求其妻。星霜屢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終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於人,僅而得達湖州。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燄隆赫。生佇立門牆,躊躇窺伺,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生曰:「僕淮安人也。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於貴府。今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非有他也。」閽者曰:「然則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聞,以審虛實。」生曰:「僕姓劉,名金定。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餘,識字,善爲詩,性又慧巧。本使寵之專房。汝言信不虛,吾將告之於內,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須臾,令生入見。將軍坐於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由。將軍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內豎告於翠翠,曰:「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於廳前。不能措一詞,悲咽而已。將軍曰:「汝既遠來,道途疲倦,且於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爲之所。」即贈新衣一襲,設帷帳於門西小館,令生處焉。翌日,謂生曰:「汝妹既能識字,汝亦通書否?」生告以業儒。將軍大喜,委以記室。生性既溫和,益自簡束。應上接下,咸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爲得人,待之甚厚。

然而生之來此,本爲求訪其妻。自廳前一見之後,不可再得,閨閣深遠,內外頗嚴,欲達一意,終無間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爲霜。生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

「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霧閣雲煙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詩成,題於片紙,拆布衣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於小豎,屬其:「持入付於吾妹,令其縫紉將以禦寒。」小豎如言。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泣。別爲一詩,亦縫於衣領之內,付出還生。詩曰: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但愈加抑鬱,遂感成疾。翠翠聞之,請於將軍,始得一至,牀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死於其手。將軍憐之,葬於道場山麓。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藥,展轉衾席,將及一月。一旦,告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郡,舉眼無親,止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側,使黃泉之下,庶有依託,不至作他鄉孤鬼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於生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事載瞿宗吉《剪燈新話》。

後尚有翠翠家舊僕,以商販過道場山,遇翠翠夫婦,寄書於父母。父買舟來訪,徒見二墳,夜復夢翠翠云云。似涉小說家套數,今刪之。

王瓊奴

瓊奴,姓王氏,字潤貞,常山人,二歲而父歿。母童氏,攜瓊奴適富人沈必貴。沈無子,愛有之過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詞,兼通音律,言、德、工、容四者咸備,近遠爭求納聘焉。時同里有徐從道、劉均玉者,請婚尤切。徐子苕郎,劉子漢老,皆儀容秀整,且與瓊奴同年。徐華冑而清貧,劉暴富而白屋。猶豫遲疑,莫之能定。

一日,謀於族人之有識者,曰:「擇婿爲重。」教之治具,召二生而面試之。乃於二月花晨,張筵會客,里中名勝,咸集於庭。均玉、從道亦各攜子而至。漢老雖人物整然,而登降揖讓,未免矜持。苕郎則衣冠樸素,舉止自如。沈之族長有耕雲者,號知人,一見二生,已默識其優劣矣。乃指壁間所掛《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四畫,使二生詠之。漢老恃富,懶事詩書,聞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從容染翰,頃刻而成。耕雲嘖嘖稱賞。其詠《惜花春起早》云:

「胭脂曉破湘桃萼,露重荼䕷香雪落。媚紫濃遮刺繡窗,嬌紅斜映鞦韆索。」

「轆轤驚夢急起來,梳雲未暇臨妝臺。笑呼侍女秉明燭,先照海棠開未開。」

《愛月夜眠遲》云:

「香肩半軃金釵卸,寂寂重門深鎖夜。素魄初離碧海堧,青光已透朱簾罅。」

「徘徊不語倚闌干,參橫斗落風露寒。小娃低語喚歸寢,猶過薔薇架後看。」

《掬水月在手》云:

「銀塘水滿蟾光吐,嫦娥夜夜馮夷府。蕩漾明珠若可捫,分明兔穎如堪數。」

「美人自挹濯春蔥,忽訝冰輪在掌中。女伴臨流笑相語,指尖擎出廣寒宮。」

《弄花香滿衣》云:

「鈴聲響處東風急,紅紫叢邊久凝立。素手攀條恐刺傷,金蓮移步嫌苔濕。」

「幽芳擷罷掩蘭堂,馥鬱餘馨滿繡房。蜂蝶紛紛入窗戶,飛來飛去繞羅裳。」

均玉見漢老一辭莫措,大以爲恥。父子竟不終席而逸矣。於是四座合詞稱美,而苕郎之婚議遂成。不出月,擇日過聘。必貴以愛婿故,欲其數相往還,遂招置館中,讀書游泮。偶童氏小恙,瓊奴方侍湯藥,而苕郎入問疾,避弗及,乃相見於母榻前。苕見瓊姿容絕世,出而私喜。封紅箋一幅,使婢送與瓊。瓊拆之,空紙也。因笑成一絕,以答苕曰:

「茜色霞箋照面頻,玉郎何事太多情。風流不是無佳句,兩字相思寫不成。」

苕郎持歸,以誇於漢老。漢老方恨其奪己配也,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無學,反切齒於徐、沈。誣以陰重事,俱不得白。徐戍遼陽,沈戍嶺表,全家俱往。訣別之際,黯然銷魂,觀者悉爲下淚。自此南北各不相聞。

已而必貴謝世,家事零落。唯童氏母女在,蕭然茅店,賣酒路旁。雖患難之中,瓊奴無從昔時容態,而青年粉質,終異常人。有吳指揮者悅之,欲娶爲妾。童氏以既聘辭。吳知其故,遣媒謂曰:「徐郎遼海從戍,死生未卜。縱幸無恙,安能至此成姻乎?」瓊不聽,吳遂以勢凌之。童氏懼,與瓊謀曰:「苕去五載,音問杳然。汝之身事,終恐荒唐矣!矧他鄉孤寡,其何策以拒彼彪悍乎?」瓊泣曰:「徐本爲兒遭禍,背之不仁。兒有死耳!」因賦《滿庭芳》詞以自誓云:

「彩鳳分群,文鵷失侶,紅雲路隔天台。舊時院落,畫棟積塵埃。漫有玉京離燕,向東風,似訴悲哀。主人去,捲簾恩重,空屋亦歸來。涇陽憔悴女,不逢柳毅,書信難裁。歎金釵脫股,寶鏡離臺。萬里遼陽,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樹,含花到死,肯傍別人開。」

是夜,自縊於房中,母覺而救解,良久方蘇。吳指揮者聞之怒,使麾下碎其釀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時有老驛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貴存日,相與善。憐童氏孤苦,假以驛廊一間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驛中。杜君問所從來,其人曰:「吾儕遼東某衛總小旗,差往海南取軍,此假宿耳。」值童氏偶出簾下,中一少年,特淳謹,不類武卒。數往還相視,而悽慘之色可掬。童氏心動,因出問之,對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時,父嘗聘同里沈必貴女。未婚,而兩家坐事謫戍,不相聞者數年矣。適因入室,見媽媽狀貌,酷與苕外母相類,故不覺感愴,非有他也。」童氏復問:「沈家今在何處?厥女何名?」曰:「女名瓊奴,字潤貞。聯親時年方十四,以今計之,當十九矣。第知戍海南,忘其所寓州郡,難已尋覓。」童氏入語瓊奴,瓊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至室中細問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闌矣,尚未娶。童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於此,出萬死已得再生。不圖今日再得相見。」遂白於杜及苕之同伴。眾口嗟歎,以爲前緣。杜君乃率錢備禮,與苕畢姻。合巹之夕,喜不塞悲,瓊奴訴其衷懷,因誦杜少陵「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之句。苕撫之曰:「毋傷,姑候來年,摯爾同歸遼東耳。」既而苕同伴有丁總旗者,忠厚人也,謂苕曰:「君方燕爾,莫便拋離。勾軍之行,我輩分任之。君善撫室於此相待。」苕置酒餞別。

諸人既去,吳指揮者緝知,愈怒。以逃軍爲名,捕苕於獄,杖殺之。藏屍於窯內,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可絕念矣。吾將擇日,舁轎相迎。如復拒違,定加毒手。」瓊奴使母諾之。媒去,謂母曰:「兒不死,必爲狂暴所辱。將俟夜引決矣。」母亦無如之何。

是晚,忽監察御史傅公到驛。瓊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狀以告。傅公即抗章上聞,得旨鞫問,而求屍未得。政讞訊間,羊角風自廳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導吾以往。」言訖,風即旋轉,前引馬首,逕奔窯前。吹炭灰而屍見。委官驗視,傷痕宛然。吳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於郭外。瓊奴哭送,自沉於塚側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諸於朝,下禮部旌其塚曰:「賢義婦之墓。」童氏亦官給有廩,優養終身焉。

吟成得婦,佳遇也。千里續親,奇緣也。獨留撫室,高情也。而好處往往反爲禍端,苕之遇,窮矣哉!吳指揮淫殺自戕,孽由己作。羊角鳴冤,苕靈不泯。第禍之始生,實自漢老父子。未知天所以報之者,又何如也?

樂陵王妃

百年,孝昭第二子也。孝昭臨崩,遺詔傳位於武成。並有手書,其末曰:「百年無罪,汝可樂處置之,勿學前人。」清河三年五月,赤星見,帝以盆水承星影而蓋之,一夜盆自破。欲以百年厭之。會博陵人賈德冑教百年書,百年嘗作數「敕」字,德冑封以奏。帝又發怒,使召百年。百年被召,自知不免。割帶玦,留與妃斛律氏。見帝於玄都苑涼風堂。使百年書「敕」字,驗與德冑所奏相似。遣左右亂捶擊之。又令人曳百年繞堂,且走且打。所過處,血皆遍地。氣息將盡,曰:「乞命,願與阿叔作奴。」遂斬之。棄諸池,池水盡赤。於後園親看埋之。妃把玦哀號,不肯食,月餘亦死。玦猶在手,拳不可開。時年十四。其父光自擘之,乃開。後主時,改九院爲二十七院。掘得小屍,緋袍金帶,髻解,一足有靴。諸內參竊言:「百年太子也。」

至正癸卯,明玉珍僭號於蜀。自將紅巾三萬攻雲南。梁王及憲司官皆奔,威楚諸部悉亂。徵兵救援。大理總管段功,謀於員外楊淵海。卦之吉,乃進兵。紅巾屯古田寺。功遣人夕火其寺,紅巾軍亂,死者什七八。功追至七星關,又勝之而還。紅巾既退,梁王深德段功,以女阿主妻之,奏授雲南平章。功戀之不肯歸國。其大理夫人高氏,寄樂府促之歸,曰:

「風捲殘雲,九霄冉冉逐。龍池無偶,水雲一印綠。寂寞倚屏幃,春雨紛紛促。蜀錦半牀閒,鴛鴦獨自宿。好語我將軍,只恐樂極生悲冤鬼哭。」

功得書,乃歸。既而復往。其臣楊智、張希喬留之,不聽。既至善闡,梁人私語梁王曰:「段平章復來,有吞金馬、咽碧雞之心矣。盍早圖之。」梁王乃密召阿主,付以孔雀膽一具,命乘便毒殪之。主潸然不受命。夜寂人定,私語平章曰:「我父忌阿奴,願與阿奴西歸。」因出毒具示之。平章曰:「我有功爾家。我趾自蹷傷,爾父尚嘗爲我裹之。爾何造言至此!」三諫之,終不聽。明日,邀功東寺演梵,至通濟橋,馬逸,因令番將格殺之。阿主聞變,失聲哭曰:「昨暝燭下,才講與阿奴,雲南施宗、施秀煙花殞身,今日果然。阿奴雖死,奴不負信黃泉也。」欲自盡,梁王防衛萬方。主愁憤,作詩曰:

「吾家住在雁門深,一片閒雲到滇海。心懸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語今三載。欲隨明月到蒼山,誤我一生踏裏彩。吐嚕吐嚕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雲片波潾不見人,押不蘆花顏色改。肉屏獨坐細思量,西山鐵立霜瀟灑。」

時員外楊淵海爲從官,亦題詩粉壁,飲藥而卒。

詩曰:

「半紙功名百戰身,不堪今日總紅塵。死生自古皆由命,禍福於今豈怨人。蝴蝶夢殘滇月海,杜鵑啼破點蒼春。哀憐永訣雲南土。錦酒休教灑淚頻。」

梁王哀淵海之才,綣意欲爲己用。見詩痛悼,乃厚恤之。令隨平章槥葬大理。

父不可仇也。然婦人以夫爲天,父爲外家。殺夫而非罪,則父亦仇矣。人之尊者莫如天。使天無故而厄一善人,雖聖賢亦不能無憾。此子胥所以鞭平王,而孝子或諒之也。

唐姬

唐姬者,漢廢帝弘農王妃也。靈帝崩,子辯立,董卓廢之,置於閣上,使郎中令李儒進鴆。王曰:「是欲殺我耳。」不肯飲。強之,乃與姬及宮人飲宴別。酒行,王悲歌曰:

「天道易兮我何艱,棄萬乘兮退守藩。逆臣見迫兮命不延,逝將去汝兮適幽玄。」

因令姬起舞,姬抗袖而歌曰:

「皇天崩兮后土頹,身爲帝兮命夭摧。死生異路兮從此乖,奈何煢獨兮心中哀。」

歌竟,泣下嗚咽,坐者皆欷歔。王謂姬曰:「卿王者妃,勢不復爲吏民妻,幸自愛!從此長辭。」遂飲鴆死,時年十八。姬歸潁川。父會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許。及李傕破長安,鈔關東,得姬,欲妻之,固不聽,而終不自明。尚書賈詡知之,白獻帝。帝感愴,迎姬置園中。使侍中持節,拜爲弘農王妃。

周迪妻

有豫章民周迪,貨利於廣陵,其妻偕焉。遇師鐸之亂,不能去,城中人相食。迪饑將絕,妻曰:「兵荒若是,必不相全。君親老家遠,不可與妾俱死。願見鬻於屠氏,則君歸裝濟矣!」迪勉從之。以所得之半,賂守者求去。守者詰之,迪以實對。群輩不信,遂與迪往其處驗焉。至則見其首已在肉案。聚觀者莫不歎異,爭以金帛遺之。迪收其餘骸,負之而歸。

販利而妻必與偕,蓋不忍相離也。而孰知竟作長離乎!妻非忍於身之殺,而貴於遂夫之行。迪亦非忍於妻之死,而貴於成妻之義。

柳鸞英

萊州閻瀾與柳某善,有腹婚之約。及誕,閻得男子,曰自珍;柳得女,曰鸞英,遂結夙契。柳登進士,仕至布政。而瀾止由貢得教職以死。家貧,不能娶,柳欲背盟。鸞英泣告其母曰:「身雖未往,心已相諾。他圖之事,有死而已。」母白於父,父佯應之而未許。鸞英度父終渝此盟,乃密懇鄰媼,往告自珍,曰:「有私蓄,請君以某日至後圃挾歸,姻事可成。遲則爲他人先矣。」自珍聞之,喜不自抑。遂與其師之子劉江、劉海具言故。江、海密計,設酒賀珍,醉之於學舍。兄弟如期詣柳氏。鸞英倚圃門而望,時天將暮,便以付之。而小婢識非閻生,曰:「此劉氏子也!」鸞英亦覺其異,罵之曰:「狗奴何以詐取我財?速還則已,不然,當告官治汝!」江、海恐事泄,遂殺鸞英及婢而去。自珍夜半醉醒,自悔失約。急起走詣柳氏圃門。時月色黑,直入圃中,踐血屍而躓,嗅之腥氣,懼而歸。衣皆沾血。不敢以告家人也。達曙,柳氏覺女被殺,而不知主名。官爲遍訊,及鄰媼,遂首女結約事。逮自珍至,血衣尚在。一詞不容辯,論死。會御史許公進巡至,夜夢一無首女子泣曰:「妾柳鸞英也。身爲賊劉江、劉海所殺,反坐吾夫,幸公哀辨此獄,妾死不朽矣。」因忽驚覺。明達召自珍密問之,自珍具述江、海留飲事。公僞爲見鬼自訴之狀,即捕二凶訊之,叩頭款服,誅於市。遂釋自珍。爲女建坊曰「貞節」以表之。珍後登鄉薦,時人爲作傳奇。見許公《異政錄》。

金山僧惠明

洪武中,南京揚子江邊,稅家妻周氏,有姿色。金山寺僧惠明,密使一婆子常送花粉等物,往來甚熟。夫出外,周氏喚婆子同眠。婆子潛將僧鞋一雙安凳下。夫歸見鞋,謂周氏有私於僧。婦不能辯,竟出之。周時年已二十二,生子歲餘矣。臨去作歌曰:

「去燕有歸期,去婦長別離。妾有堂堂夫,妾有呱呱兒。撇此夫與子,出門欲何之?有聲空嗚咽,有淚空漣洏。百病皆有藥,此病諒難醫。丈夫心翻覆,曾不記當時。山盟與海誓,瞬息且推移。吁嗟一婦女,方寸有天知。」

惠明畜髮,託媒娶之。生一女。異日,惠明抱女戲曰:「我無良計,安得汝母。」周氏笑問何謂,惠明以夫妻情厚,吐之不疑。周氏遂擊登聞鼓升冤情。上親鞫得實。惠明凌遲,同房十僧絞,餘僧六十名,俱邊遠充軍。

王武功妻

京師人王武功,居韈㑃巷。妻有美色。化緣僧過門,見而悅之。陰設挑致之策,而未得便。會王生將赴官淮上,與妻坐簾內,一外僕頂盒至前,云:「聰大師傳信縣君,相別有日,無以表意,漫奉此送路。」語訖即去。王夫婦亟啟盒,乃肉繭百枚。剖其中,藏小金牌餅,重一錢,以爲誤也,復剖其他盡然。王作聲叱妻曰:「我疑此禿朝夕往來於門,必有故,今果爾。」即訴於縣府。僧已竄,不知名字、居止,無從緝捕。王棄妻單車赴任。妻亦無以自明。囚係累月,府尹以爲疑獄,命錄付外舍。窮無取食。僧聞而潛歸,密賂針婦,說之曰:「汝今日餓死矣,我引爾至某寺,爲大眾僧縫紉度日,以俟武功回心何如?」王妻勉從其言。既往,正入前僧之室,藏於地穽,奸侮自如。久而稍聽其出入,遂伺隙告邏卒。執僧到官,伏罪。王妻亦懷恨以死。

鉛山婦

鉛山有人悅一美婦,挑之不從。乘其夫病時,天大雨,晝晦,乃著花衣爲兩翼,如雷神狀,至其家,奮鐵椎椎殺之,即飛出。其家以爲真遭雷誅也。又經若干時,乃使人說其婦,求爲妻。婦許焉。伉儷甚篤。出一子,已周歲矣。一日,雷雨如初。因燕語,漫及前事,曰:「吾當時不爲此,焉得妻汝?」婦佯笑,因問:「衣與兩翼安在?」曰:「在某箱中。」婦俟其人出,啟得之。赴訴張令。擒其人至,伏罪,論死。

情史氏曰:「語云『歡喜冤家』,冤家由歡喜得也。夫『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譬如蠹然,以木爲命,還以賊木,忍乎哉!彼夫售讒行誑,手自操戈,斯無所蔽罪者矣!乃若垂成而敗之,本合而離之,同歡而獨據之,他好而代有之,天乎?人乎?是其有冤家在焉!然仇不自我,兩人之歡喜固在也。以冤家故,愈覺歡喜;以歡喜故,愈覺冤家。況乎情之所鍾,萬物皆贅。及其失意,四大生憎。仇又不獨在冤家矣!不情不仇,不仇不情。嗟夫,非酌水自飲,亦烏知其冷暖乎哉!」

字數:37454,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