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六卷 情愛類
      1. 男愛女
        1. 麗娟 李夫人
        2. 飛燕合德
        3. 鄧夫人
        4. 蜀甘后
        5. 楊太真
        6. 吳絳仙
        7. 卓文君
        8. 王元鼎
        9. 何恢 潘炕
        10. 程一寧
      2. 女愛男
        1. 溫都監女
        2. 長沙義妓
        3. 王巧兒
        4. 真鳳歌
        5. 南都妓
        6. 馬瓊瓊
        7. 李師師
        8. 鍾夫人
      3. 男女相愛
        1. 樊事真
        2. 般般醜
        3. 丘長孺
        4. 范笏林

情史類略


第六卷 情愛類


以下男愛女

麗娟 李夫人

漢武帝所幸宮人名麗娟。年十四,玉膚柔快,吹氣勝蘭。不欲衣纓,拂之恐體痕也。每歌,李延年和之。於芝生殿唱回風之曲,庭中花皆翻落。置麗娟於明離之帳,恐塵垢污其體也。帝常以衣帶縛麗娟之袂,閉於重幙之中,恐隨風而去也。麗娟以琥珀爲珮,置衣裾裏,不使人知,乃言骨節自鳴,相與爲神怪也。出《洞冥記》。

李夫人本以娼進。初,夫人兄延年善音,嘗於上前起舞。歌曰: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上歎息曰:「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召見之,妙麗善舞,由是得倖。生一男,是爲昌邑哀王。及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爲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女人貌不脩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婧見帝。」上曰:「夫人第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子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復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向歔欷,而不復言。於是上不悅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托兄弟耶?何爲恨上如此?」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我者,以平生容貌故。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尚肯復追思閔錄其兄弟哉?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

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圖其形於甘泉宮,諸兄皆益官。帝思懷往者,李夫人不可復得。時始穿昆靈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時日已西傾,涼風激水,女伶歌聲甚遒。因賦《落葉哀蟬》之曲曰:

「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餘心之未寧!」

帝聞唱動心,悶不自支。特命龍膏之燭,以照舟內,悲不自止。親侍者覺帝容色愁怨,乃進洪梁之酒,酌以文螺之卮。帝飲三爵,色悅心歡,乃詔女伶出侍。帝息於延涼室,臥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帝彌思求,終不復見,涕泣洽席,遂改延涼室爲遺芳夢室。一說:鍾山有香草,東方朔獻帝,懷之即夢見李夫人,名「懷夢草」。帝思李夫人不輟,乃作靈夢臺,歲時祀焉。

飛燕合德

成帝以三秋閒日,與飛燕戲於太液池。以沙棠木爲舟,貴其不沉沒也。以雲母飾於鷁首,一名「雲舟」。又刻大桐木爲虯龍,雕飾如真,以夾雲舟而行。以紫桂爲拖枻。及觀雲棹水,玩擷菱蕖。帝每憂輕蕩以驚飛燕,命佽飛之士,又金鎖纜雲舟於波上。每輕風時至,飛燕殆欲隨風入水,帝以翠纓結飛燕之裙。常怨曰:「妾微賤,何復得預裙纓之游?」今太液池尚有避風臺,即飛燕結裙之處。後驕逸,體微病,輒不自飲食,須帝持匕箸。藥有苦口者,非帝爲含吐不下咽。昭儀夜入浴蘭室,膚體光發。古燒燭,帝從幅中竊望之。侍兒以白昭儀。昭儀攬巾,使撤燭。它日,帝約賜侍兒黃金,使無得言。私婢不豫約中,出幃值帝,即入白昭儀。昭儀遽隱避。自是帝從蘭室幃中窺昭儀,多袖金,逢侍兒私婢,輒牽止賜之。侍兒貪帝金,一出一入不絕,帝使夜從帑益至百餘金。帝嘗早獵,觸雪得疾,陰緩弱不能壯發。每持昭儀足,不勝至欲,輒暴起。昭儀常轉側,帝不能長持其足。樊嫕謂昭儀曰:「上餌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貴人足,一持暢動,此天與貴妃大福。寧展側,俾就帝耶!」昭儀曰:「幸轉側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則厭去矣。安能復動乎?」

李夫人病篤,不肯見帝,慮減其愛也。成帝欲持昭儀足,昭儀轉側不就,慮盡其愛也。人主漁色,何所不至。而能使三千寵愛在一身,豈惟色哉!其智亦有過人者矣。

鄧夫人

吳孫和,悅鄧夫人,常置膝上。和於月下舞水精如意,誤傷夫人頰,血流污褲,嬌姹彌苦。自舐其瘡,命太醫合藥。醫曰:「得白獺髓,雜玉與琥珀屑,當滅此痕。」即懸百金購致之。有富春漁人云:「此物知人欲取,則逃入石穴。伺其祭魚之時,獺有鬥死者,穴中應有枯骨,雖無髓,其骨可合玉舂爲粉,噴於瘡上,其痕則滅。」和乃命合此膏。琥珀太多,乃差面有赤點如朱。逼而視之,更益其妍。諸嬖人欲要寵,皆以丹脂點頰,而後進幸。妖惑相動,遂成淫俗。

蜀甘后

蜀先主甘后,沛人也。生於微賤。里中相者云:「此女後當極貴。」及長,體貌特異。年至十八,玉質柔肌,態媚容冶。先主召入,致白綃帳中,於戶外望者,如月下聚雪。河南獻玉人高三尺,乃取玉人置后側。晝則講說軍謀,夕則擁后而玩玉人。常稱:「玉之所貴,比德君子。況爲人形,而可不玩乎?」甘后與玉人潔白齊潤,觀者殆相惑亂。嬖寵者非惟嫉於甘后,亦妒於玉人也。

楊太真

楊太真以天寶四載七月冊爲貴妃,次年七月,以妒悍忤旨,令高力士以單車送還楊銛宅。初出,上無聊,中官趨過者,或笞撻之,至有驚怖而亡者。力士因請召還。既夜,遂開大興坊,從太華宅以入。及曉,上見之殿內,大悅。貴妃拜泣謝過。因召兩市雜劇以娛之,諸姊進食作樂,自此恩遇日深。九載二月,以竊吹寧王紫玉笛忤旨,復放出宮。吉溫奏曰:「妃,婦人,無知識,有忤聖顏,罪當死。既蒙恩寵,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惜一席之地,使其就戮?而忍使其取辱於外乎?」上爲之憮然。中使張韜光送妃至宅,妃泣曰:「衣服之外,皆聖恩所賜。惟髮膚是父母所生。今當就死,無以謝上。」引刀剪髮一,附韜光以獻。上見之驚惋,遽使力士召歸。益嬖焉。妃既生蜀,嗜荔枝。南海味勝於蜀,乃令每歲馳驛以進,毋過宿,恐味敗也。故杜牧詩云: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御苑新有桃花千葉,帝親折一枝插於妃子寶冠。帝曰:「此花尤能助嬌態。」因呼爲「助嬌花」。五月五日,上避暑,遊興慶池,與妃子晝寢。於水殿中,宮嬪輩憑欄倚檻,爭看雌雄二鸂瀬戲於水中。上時擁妃子於綃帳內,謂宮嬪曰:「爾等愛水中鸂瀬,爭如我被底鴛鴦!」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左右皆歎羨而已。帝指妃子示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

宮妓中有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帝所鍾愛,未嘗一日離左右。每執板,當席顧盼。帝謂妃子曰:「此女妖麗,眼色媚人。每囀聲歌喉,則聲出於朝霞之上,雖鐘鼓笙竽,嘈雜而莫能遏。」

吳絳仙

煬帝幸江都,至汴。帝御龍舟,蕭妃乘鳳舸。一日,帝將登鳳舸,憑殿腳女吳絳仙肩,喜其柔麗,不與群輩齒,愛之甚,久不移步。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適絳仙下嫁玉工萬群,故已之。擢爲龍舟首楫,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爲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爲「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後征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真螺黛不絕。帝每倚簾視絳仙,移時不去。顧內謁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飱。』如絳仙,真可療饑矣。」因吟《持楫篇》賜之曰:

「舊曲歌桃葉,新妝豔落梅。將身倚輕楫,知是渡江來。」

詔殿腳女千輩唱之。

帝至廣陵,備月觀行宮。有郎將自瓜州進合歡果。帝令小黃門以一雙馳騎賜吳絳仙,遇馬急搖解。絳仙拜賜,私附紅箋進上曰:

「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爭知辭帝里,無復合歡心。」

帝歎曰:「絳仙真女相如,不獨貌也。」時越溪進耀光綾,綾文突起,有光彩。越人乘樵風舟,泛於石帆山下,收野繭繰之,繰絲女夜夢神人告之:「禹穴三千年一開,汝所得野繭,即江淹文集中壁魚所化也。絲織爲裳,必有奇文。」織成,果符所夢,故進之。帝獨賜司花女洎絳仙,他姬莫預。

卓文君

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爲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

長卿素患消渴疾,及悅文君之色,遂成錮疾。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

《瑯環記》:王吉夜夢一蟛蜞在都亭作人語曰:「明朝捨此。」吉異之,明使人候於都亭,而長卿至。吉曰:「此人文章當橫行一世。」天下因呼蟛蜞爲長卿,卓文君一生不食蟛蜞。

王龍溪一門人,自稱有好色之疾。龍溪笑曰:「窮秀才抱著家中黃臉婆子,輒云好色,不羞死耶!」噫!必如長卿之於文君,值得一死。

王元鼎

元時,歌妓郭氏順時秀,姿態閒雅,雜劇爲《閨怨》最高,駕頭諸旦本亦得體。劉時中以「金簧玉管,鳳吟鸞鳴」擬其聲韻。平生與王元鼎密。偶有疾,思得馬版腸充饌。元鼎殺所乘千金五花馬,取腸以供。都下傳爲佳話。時中書參政阿魯溫尤屬意焉,因戲語曰:「我比元鼎何如?」對曰:「參政,宰相也。元鼎,才人也。燮理陰陽,致君澤民,則學士不及參政。嘲風弄月,惜玉憐香,則參政不如學士。」參政付之一笑而罷。

殺馬,《繡襦記》借作鄭元和事。元鼎情癡之名,遂爲所掩。

龍子猶曾有四絕句詠其事云:

「駑馬爭如駿骨良,烹調一樣版腸香。千金何事輕拋擲,只爲趨承窈窕娘。

五花名馬價無倫,欲媚香閨枉殺身。解道貴人而賤畜,愛姬換馬是何人。

驅馳曉夜百艱辛,不及閨中效一顰。好似吳宮媚西子,鐲鏤偏自賜功臣。

一心無計博餘歡,名馬刳腸勸一餐。饞口儻然思異味,不知何策膾人肝。」

何恢 潘炕

宋阮佃夫有寵於明帝。廬江何恢有妓張耀華,美而有寵。爲廣州刺史,將發,要佃夫飲,設樂。見張氏悅而求之。恢曰:「恢可得,此人不可得也。」佃夫拂衣出戶,曰:「惜指失掌耶?」遂諷有司以公事彈恢。

內樞密使潘炕,字凝夢,河南人。有器量,家人未嘗見其喜怒。然嬖於美妾解愁,遂成疾。妾姓趙氏,其母夢吞海棠花蕊而生。頗有國色,善爲新聲,及工小詞。蜀王建嘗至炕第見之,謂曰:「朕宮無如此人。」意欲取之。炕曰:「此臣下賤人,不敢以薦於君。」其實靳之。弟謂曰:「綠珠之禍,可不戒耶?」炕曰:「人生貴適意,豈能愛死,而自不足於心哉!」人皆服其有守。

何恢之惜耀華,潘炕之惜解愁,與石崇之惜綠珠,一轍耳。幸而爲炕,不幸則爲恢,尤不幸則爲崇。雖然,死生榮辱,命也,出妻獻妾於以求免,去死幾何?恢、炕之義爲正矣。即崇之辭孫秀,吾猶取之。

程一寧

程一寧,元順帝寵妃也。未得倖時,嘗於春夜登翠鸞樓,倚欄弄玉龍之笛。吹一詞云:

「蘭逕香銷玉輦蹤,梨花不忍負春風。綠窗深鎖無人見,自碾硃砂養守宮。」

帝忽於月下聞之,問宮人曰:「此何人吹也?」有知者對曰:「程才人所吹。」帝雖知之,未召也。及後夜,帝復遊此,又聞歌一詞曰:

「牙牀錦被繡芙蓉,金鴨香消寶帳重。竹葉羊車來別院,何人空聽景陽鐘。」

又繼一詞曰:

「淡月輕寒透碧紗,窗屏睡夢聽啼鴉。春風不管愁深淺,日日開門掃落花。」

歌中音語咽塞,情極悲愴。帝因謂宮人曰:「聞之使人能不悽愴?深宮中有人愁恨如此,誰得知乎?」遂乘金根車至其所。寧見寶炬簇擁,遂趨出叩頭俯伏。帝親以手扶之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乃攜手至柏香堂。命寶光天祿廚設開顏宴,進兔絲之膳,翠濤之酒;雩仙樂部坊奏鴻韶樂,列朱戚之舞,鳴雎之曲。笑謂寧曰:「今夕之夕,情圓意聚。然玉笛,卿之三青也,可封爲圓聚侯。」自是寵愛日隆,改樓爲「奉御樓」,堂爲「天怡堂」。

按:順帝宮嬪進御無紀,佩夫人、貴妃印者不下百數。淑妃則龍瑞嬌、程一寧、戈小娥。麗嬪則張阿玄、支祁氏。才人則英英、疑香兒,尤其寵愛。所好成之,所惡除之,位在皇后之下,而權則重於禁闈。宮中稱爲七貴云。

以下女愛男

溫都監女

坡公之謫惠州也,惠有溫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坡公至,甚喜,謂人曰:「此吾婿也。」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牆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溫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爲姻。」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及坡回惠日,其女已死,葬沙灘之側矣。坡悵然賦《孤鴻》,調寄《卜算子》云: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借鴻爲喻,非真言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謂少擇偶不嫁。「寂寞沙洲冷」,指葬所也。此詞蓋惠州白鶴觀所作,或云黃州作。屬意王氏女,非也。

長卿氏曰:「人知朝雲爲坡公妾,而不知此女乃真坡公妾也。坡公遷謫嶺外,婆娑六十老人矣。十六之女何喜乎?而心許之,且死之也。然坡公非當時鬚眉如戟,諸人所欲極力而殺之者哉。而一女子獨見憐,悲夫!」李和尚曰:「余獨悲其能具隻眼,知坡公之爲神仙,知坡公之爲異人,知坡公之外,舉世更無與兩,是以不得親近,寧有死耳。然則即呼王郎爲婣,彼雖死亦不嫁。何者?彼知有坡公不知有王郎也!」

長沙義妓

義妓者,長沙人,不知其姓氏。家世娼籍,善謳,尤喜秦少遊樂府。得一篇,輒手筆占哦不置。久之,少游坐鉤黨南遷,道長沙,訪潭土風俗、妓籍中可與言者。或舉妓,遂往。少游初以潭去京數千里,其俗山獠夷陋,雖聞妓名,意甚易之。及睹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復瀟灑可人,即京洛間亦未易得,咄咄稱異。坐語間,顧見几上文一編,就視之,目曰《秦學士詞》。因取竟閱,皆己平日所作者。環視無他文。少游竊怪之,故問曰:「秦學士何人也?」妓不知其少游,具道才品。少游曰:「能歌乎?」曰:「素所習也。」少游益怪曰:「樂府名家,無慮數百。若何獨愛此?不惟愛之,而又習之歌之,似情有獨鐘者。彼秦學士亦嘗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彼秦學士京師貴人,焉得至此?即至此,豈顧妾哉!」少游乃戲曰:「若愛秦學士,徒悅其辭耳。使親見其貌,未必然也。」妓歎曰:「嗟乎!使得見秦學士,雖爲之妾御,死復何恨!」少游察其誠,因謂曰:「若果欲見之,即我是也。以朝命貶黜,道經於此。」妓大驚,色若不懌者。稍稍引退,入告母媼。媼出設位,坐少游於堂,妓冠帔立階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媼掖之坐,以受拜。已乃張筵,飲虛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觴。酒一行,率歌少游詞一闋以侑之。卒飲甚歡,比夜乃罷。止少游宿。衾枕席褥,必躬設。夜分寢定,妓乃寢。平明先起,飾冠帔,奉沃匜,立帳外以俟。少游感其意,爲留數日。妓不敢以燕情見,愈加敬禮。將別,囑曰:「妾不肖之身,幸侍左右。今學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恐貽累,又不敢從行,惟誓潔身以報。他日北歸,幸一過妾,妾願畢矣。」少游許之。

一別數年,少游竟死於藤。妓自與少游別,閉門謝客,獨與媼處。官府有召,辭不獲,然後往,誓不以此身負少游也。一日,晝寢寤,驚曰:「吾與秦學士別,未嘗見夢。今夢來別,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僕沿途覘之,數日得報。乃謂媼曰:「吾昔以此身許秦學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服以赴,行數百里,遇於旅館。將入,門者禦焉。告之故,而後入臨其喪,拊棺繞之三週,舉聲一慟而絕。左右驚救之,已死矣。

千古女子中愛才者,溫都監女、長沙妓二人而已。而長沙妓以風塵浪宕之質,一見少游,遂執婦道終身,尤不易得。雖曰貞妓可也。柳耆卿不得志於時,乃傳食妓館。及死,諸爲醵錢葬之樂游原上。每春日踏青,爭以酒酹之,謂之弔柳七。諸妓亦知憐才者,惟不若二女子之甚耳。鄭畋少女,好囉隱詩,常欲委身焉。一日隱謁畋,畋命其女隱簾窺之。見其寢陋,遂終身不讀江東篇什。畋女愛貌者也,非真愛才者也。子猶氏曰:「不然,昔白傅與李贊皇不協,每有所寄文章,李緘之一篋,未嘗啟視,曰:『見詞翰則回吾心矣。』鄭女終身不讀江東篇什,亦是恐回心故也。乃真正憐才者乎!」

王巧兒

王巧兒歌舞顏色稱於京師。陳雲嶠與之狎,王欲嫁之。其母密遣其流輩開喻曰:「陳公之妻,乃鐵太師女,妒悍不可言。爾若歸其家,必遭凌辱矣。」王曰:「巧兒一賤娼,蒙陳公厚眷,得侍巾櫛,雖死無憾。」母知其志不可奪,潛挈家僻所,陳不知也。

旬日後,王密遣人謂陳曰:「母氏設計置我某所。有富商約某日來,君當圖之。不然,恐無及矣。」至期,商果至。王辭以疾,悲啼宛轉。飲至夜分,商欲就寢,乃撫其肌膚皆損,遂不及亂。既五鼓,陳宿構忽剌罕赤撻搏商,欲赴刑部處置。商大懼,告陳公曰:「某初不知,幸寢其事,願獻錢二百緡,以助財禮之費。」陳笑曰:「不須也。」遂厚遺其母,攜王歸江南。陳卒,王與正室鐵,皆得守其家業,人多所稱述云。

真鳳歌

真鳳歌,山東名妓也,善小唱。彭應堅爲沂州同知,確守不亂。真恃機辯圓轉,欲求好於彭。一日大雪,起會客,深夜方散。真托以天寒不回,直造彭室,彭竟不辭。由是情好甚密。見《青樓集》。

南都妓

太倉監生張某,嘉靖壬子應試南都,與院妓情好甚暱。張約,倘得中式,當爲贖身。妓亦願從良,明誓頗堅。

妓復接一徽友,豪富擬於陶朱。先用重貲買得字眼,懸於汗巾角上。飲酒沉醉歸寢,將汗巾置枕席下,天明忘取而去。妓簡點牀褥得之,發其封,重疊印記甚密。妓素識字,知爲關節也,謹藏於篋中。薄暮,徽友復來,覓汗巾不得,願出厚賞。妓堅諱不露,佯令女奴輩遍索室中,竟無形影,悒怏而回。

妓遣僕呼張至,舉字眼授之。張如式書卷中,遂得登科。因取妓爲妾。後生一子,主家政,與張諧老焉。事出《涇林雜記》。

馬瓊瓊

朱端朝,字廷之。宋南渡後,肄業上庠,與妓馬瓊瓊者往來。久之,情愛稠密。馬屢以終身之托爲言,朱雖口諾,而心不諾之。蓋以妻性嚴謹,不敢主盟,非薄倖也。

端朝文華富贍,瓊瓊知其非久於白屋者,遂傾心事之。凡百費用,皆爲辦給。時秋試高中,捷報之來,瓊瓊大出犒賞。及春闈省試,復中優等。以策語過激,遂置下甲,注授南昌尉。瓊瓊懇曰:「妾風塵卑末,荷君不棄。今幸榮登仕版,行將雲泥隔絕。忍使妾之一身,終淪棄乎?倘獲脫此業緣,永執箕帚,受賜於君,誠不淺淺。君內政雖嚴,妾自能小心承順。且妾箱篋稍充,若與力圖去籍,亦未爲難。」端朝曰:「去籍易耳。但內子非能容人者,設能相容,何待今日?既汝中心誠懇,沮之則近無情,從之則虞有辱。容先入數語探之。如其不從,亦無策矣。」因乘間謂其妻曰:「我久居學舍,急於干祿,豈得待數年之闕。近得一官,實出妓子馬瓊瓊所賜。其人柔順恭謹,今欲委身於我。若脫彼風塵,此亦仁人酬德之事也。」其妻曰:「君意已決,亦復何辭。」端朝喜出望外,即以報瓊。於是宛轉脫瓊瓊籍,挈之歸家。

既至門,與正室一見如故。端朝藉其所攜,家道稍豐。因整理一區,中闢東西二閣,東居正室,而瓊瓊處於西閣。如是三載,闕期已滿,迓吏前至。端朝以路遠俸薄,不肯攜累,乃單騎赴任。將行,置酒與東、西閣相宴。因屬曰:「此去或有家信來往,二閣止混同一緘,復書亦如之。」

既到南昌,參州交印。人事方畢,而巡警繼至。倏經半載,乃得家信,止東閣有書,而西閣無之。端朝亦不介意,復書中但諭東閣以寬容之意。瓊瓊聞書至,不及見,疑之,請於東閣。東閣言頗不順。西閣乃密遣一僕以往。端朝開緘,絕無一字,止見雪梅扇面而已。後寫一詞,名《減字木蘭花》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訴,全仗東君來作主。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端朝詳味詞意,知爲東閣所抑,自是坐臥不安,每思棄官歸隱。蓋以僥倖一官,皆西閣之力,不忘本也。後竟託疾解綬。

既抵家,而二閣相與出迎,深怪其未及書考,忽作歸計。叩之不答。旋命置酒,會二閣而言曰:「我羈身千里,所望二閣在家和順,使我居官少安。昨見西閣所寄梅扇,後詞云云,讀之使人不遑寢食,吾安得而不歸哉!」東閣乃曰:「君且與妾判斷此事,據詞中所說,梅雪是非安在?」端朝曰:「此非口舌所能剖判。」因索紙筆,作《浣溪沙》一闋云: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詳。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花公非是不思量。」

自後二閣歡會如初,而端朝亦不復出仕矣。

李師師

道君幸李師師家,遇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匿於牀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云: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家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師師因歌此詞。道君問誰作,師師奏曰:「周邦彥詞。」道君大怒,坐朝語蔡京云:「開封府監稅官周邦彥者,聞課稅不登,如何京尹不按發來?」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問,續得復奏。」京尹至,蔡以御前聖旨諭知。京尹云:「惟周邦彥課增羨。」蔡云:「上意如此,只得遷就。」

將上,得旨:「周邦彥職事廢弛,可日下押出國門。」

隔一二日,道君復幸李師師家。不見師師,問之,知送周監稅。道君方以邦彥出國門爲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始歸。愁眉淚睫,憔悴可掬。道君怒云:「汝從何往?」師師奏:「臣妾萬死,知周邦彥得罪,押出國門,略致一杯酒相別,不知得官家來。」道君問:「曾有詞否?」李奏云:「有《蘭陵王》詞。」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獻一觴,歌此詞爲官家壽。」乃歌云: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惜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瀠洄,律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吹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曲終,道君大喜,復召爲大晟樂正。後官至大晟樂府待制。

長卿氏曰:「道君以一詞而遂美成,復以一詞官之,好名耶,好才耶?曰,好色耳。天子與貧士爭風塵一席之歡而不敵,情固有別腸耶?嗚呼!若李師師者,可云有情,亦可云無賴者也。當時師師家有二邦彥: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道君狎客。士美因而爲宰相。吁!君臣遇合於倡優下賤之家,國之安危治亂,可想而知矣。」

《宣和遺事》載:宣和五年七夕,道君幸李師師家,留宿。臨別約再會。乃解龍鳳鮫直系爲信。都巡官賈奕,師師結髮之婿也。深妒其事,題《南鄉子》詞云:

「閒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似仙。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執手蘭房恣意眠。一夜說盟言,滿掬沉檀噴瑞煙。報道早朝歸去晚,回鑾,留下鮫當宿錢。」

次夜道君復至,得詞於妝盒,笑而袖之。後謫賈奕爲廣南瓊州司戶。然則道君之醋,非止一呷矣。

鍾夫人

王渾妻鍾夫人,每嘗卿渾,渾曰:「詎可爾。」妻曰:「憐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以下男女相愛

樊事真

樊事真者,京師名妓也,周仲宏參議嬖之。周歸江南,樊飲餞於齊化門外。周曰:「別後善自保持,毋貽他人之誚。」樊以酒酹地而言曰:「妾若相負者,當刳一目以謝君。」無何,有權豪子來。其母既迫於勢,又利其財。樊始毅然,終不獲已。後周至京師,樊語曰:「別後非不欲保持,卒爲豪勢所逼。昔日之誓,豈徒設哉!」乃抽金篦刺左目,血流盈地。周爲之駭然,因歡好如初。好事者編《金篦刺目》雜劇行於世。見《青樓集》。

使金篦之刺,移於權豪子相逼之時,則舊約可無負矣。然使周仲宏爲李十郎者,不枉卻一刺乎!周來而刺,刺而周駭然,情昵益篤,樊蓋善用刺者也。羅夫人一刺,而房公終身不畜妾。樊殆襲其智乎?若世所傳汧國夫人剔目勸讀,則借用樊事耳。

般般醜

般般醜姓馬,字素卿。善詞翰,達音律,馳名江湘間。時有劉廷信者,南臺御史劉廷翰之族弟,俗呼曰「黑劉五」,落魄不羈,工於笑談,天性聰慧。至於詞章,信口成句,而街市俚近之語,變用新奇,能道人所不能道者。與馬氏各相聞而未識。一日相遇於道,偕行者曰:「二人請相見。」曰:「此劉五舍也。此即馬般般醜也。」見畢,劉熟視之,曰:「名不虛得。」馬氏亦含笑而去。自是往來甚密,所賦樂章極多。

丘長孺

丘長孺,名坦,楚麻城世家子。性喜豪華,尤工詩字。其姊丈劉金吾,亦崇、愷之亞也。先是吳中凌尚書云翼,以坑儒掛彈章。長子廷年,官錦衣都中,行金求免。劉以僚誼,貸之數千。已而,兩人者皆罷歸。時吳中女優數隊,白姓最著。其行六者善生,號爲「六生」,聲色冠絕一時,凌與狎焉。聞劉有游吳之興,度必取償,乃先居六生爲奇貨。劉既至,六生以家姬佐酒,清歌一發,四座無聲。劉驚喜欲狂,願須臾獲之,不復計明珠幾斛。凌俟其行有日,雜取玩器輔六生以往,劉爲焚券而去。劉本粗豪,第欲誇示鄉人,無意爲金屋置也。比歸日,索六生歌娛客。楚人不操吳音,惟長孺能。以故長孺以六生遂以知音成密契。每在夕,目授心許,恨開籠之無日也。久之,劉意益怠,長孺乃乘間請償金,如凌準數而納六生爲側室。劉亦浮慕俠名,即日遣贈。長孺大喜過望,自謂快生平所未足。而六生亦曰:「吾得所天矣。」

居無何,客或言此兩人先有私者。劉怒氣勃發,疾呼六生來訊,不服,鴆之。長孺適在鄉,聞報馳馬亟歸,哀乞其屍。劉憤然曰:「人可贈,屍不可索得也。」長孺致五百金贖之以歸。面如生,惟右手握固。長孺親擘之乃開。掌中有小犀盒,盒內藏兩人生甲及發一縷。蓋向與長孺情誓之物也。長孺痛恨,如刳肝肺。乃抱屍臥,凡三宿,始就殮。殮殯俱極厚。事畢,哀思不已。曰:「吾見六生姊娣,猶見六生耳。」乃攜千金至吳下,迎白二,同棲於張氏之曲水堂下。復進其妹十郎。十學謳於二,故相善。兩姬感丘郎情重,願爲峨皇之從。事未成,而十郎適以謔語取怒於居亭主人。主人漏言於白氏,白乃率其黨百人,伺長孺早出,突入其舍,於衾帷中赤體劫兩姬去。長孺恚甚,將訟之長洲江令。令楚產也。長孺謀之朱生。朱生曰:「徐之,且不必然。」乃以危言動白氏,俾以二歸長孺,而薄其聘。長孺乃罷。

又數年,劉金吾有姻家爲雲間司李,乃復爲吳下游。而白老適坐盜誣,丐劉爲雪。事定,具觴樓船中,使十郎稱謝,因留宿。中夜,十郎訊及長孺。劉曰:「吾妹婿也。」十郎談及往昔,泣下不止。劉慰曰:「無傷,在我而已。」乃密戒舟人掛帆。覺而追之,則在京口矣。白夫婦叩頭固請,劉曰:「汝女與丘公,有語在前,吾當成之。今償汝百金,多則不可。」夫婦持金哭而返。劉竟攜十郎歸楚,送長孺家,曰:「吾以謝六生之過。」

子猶氏云:「余昔年游楚,與劉金吾、丘長孺俱有交。劉浮慕豪華,然中懷麟介,使人不測。長孺文試不偶,乃投筆爲游擊將軍。然雅歌賦詩,實未能執殳前驅也。身軀偉岸,袁中郎呼爲『丘胖』。而恂恂雅飾,如文弱書生。是宜爲青樓所歸矣。白二墓在城外之五里墩,而十郎竟從開閤之命。蓋十郎性輕,遇人輒啼。少時,屬意洞庭劉生,強使娶己。及度湖,遂淒然長歎。年餘復歸於白。未三月,遂爲金吾掠去,依二以居。二死而遂去之。楊花水性,視二固不侔矣。長孺夫人,即金吾娣,亦有文。所著有《集古詩》及《花園牌譜》行於世。

范笏林

范生牧之,名允謙,號笏林,華亭世家子也。年少舉於鄉。生而頎廣額,頤頰而下小削,目瞳清熒,骨爽氣俊,不甘處俗。華亭世冑,出必鮮怒,錦衣狐裘,舞於車上,童子駢肩而隨,簪玉膏沐,如婦女之麗。牧之見之,往往內愧肉動,毛孔蝟張,輒障面去。居恒單衫白袷,著平頭弁,與諸少年頡頏而游。游遇豪貴人,牧之欠抑唯諾,陽嗛不敢言。眾以爲寒酸,意狎之,牧之乃快。或坐客小覺,則牧之飄風逝矣。性嗜書,無所不讀,能跳梁翰墨間。客非韻,斥門者不納。納必以名香、清酒爲供。或宴語夜央,童子更燭割炙,復張具如客初至時。屋下雞鳴,猶聞鼓琴落子聲。由是四方之客日益集,而雜賓亦稍稍得進。未幾,杜生之事起。杜生者,妓女也。以風態擅名,慷慨言笑,自題女俠。與牧之一遇於閶門,目注久之,退而執手歎曰:「吾兩人得死所矣!君勝情拔俗,余亦俠氣籠霄。他日枕骨而葬太湖之濱,誓令墓中紫炁射爲長虹,羞作腼腆女兒。」下指鴛鴦,上陳雙鵠。言罷,大泣。眾驚其不祥。嗣後淹繫旬月,無反顧意,毀頓精神,廢輟家政。客乃有爲文告神以絕牧之者。牧之答曰:「僕聞虧名爲辱,虧形次之。諸君子具當世賢者。僕雖不才,忝惠莊之遇舊矣。諸君子一旦攝齊束帶,矢之神前,擊鐘伐鼓,以絕鄙人。一時觀者莫不駭遽狂走,謂僕當得夷族之禍,以至於此。甚而造作端末,飛流短長,筆之隃糜,付之尸祝,無煩簡考,遽定爰書,不須左驗,遂成文案。是忠告之義,同於擿觖,捃摭之過,近於文致。使僕不能捨生於覆載,強息於人世,辱云甚矣!僕亦何人,其能甘之?惟有蹈東海而死耳!」牧之既深情,膠黏不解,而復爲諸客所激,若圓石遇坂,轉觸轉下,勢不得不與俱盡。會太守窘杜生,出辱之庭。牧之忍愧,以身左右翼,多卑詞。太守徘徊,不令下鞭,然終不許牧之以一妓女燼,黜賣杜爲賈婦。牧之佯諾,陰使人贗爲山西賈,得之以藏於別第,俄載而與俱長安。居長安邸,不三月,牧之病肺死。牧之既死,杜生敕家人裝其喪歸,而以身從。杜入舟,忽忽微歎,間雜吟笑,如無意償范者。至江心,命具浴。浴罷更衣,左手提牧之宣和硯,右手提棋楸,一躍入水。左右驚視,不能救。初見髮二三尺許,浮沉旋瀾中。已復颺起紫衣裾半褶,復轉睫間,而生杳然沒矣。

杜不死,范之親黨能置之度外乎?與其死於濁手,不若死於清波也。河伯有知,當爲生招笏林。笏林有知,喜無太守之窘、諸客之激,含笑相從,永以爲好。而俗子猶笑笏林以情死。噫!不死於情者,將不死乎!

情史氏曰:「情生愛,愛復生情。情愛相生而不已,則必有死亡滅絕之事。其無事者,幸耳!雖然,此語其甚者,亦半由不善用愛,奇奇怪怪,令人有所籍口,以爲情尤。情何罪焉?桀、紂以虐亡,夫差以好兵亡,而使妹喜、西施輩受其惡名,將無枉乎?夫使止於情愛,亦匹夫之日用飲食。令生命不逢夭折,何至遂如范笏林者?又況乎天下之大,幹以萬事,翼以萬夫,令規模不改,雖華清結綺,紅粉如雲,指爲靈囿中之鹿鳥,亦何不可!」

字數:9392,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