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二卷 情緣類
      1. 意外夫妻
        1. 趙簡子
        2. 賣䭔媼
        3. 鄭任
        4. 周六女
        5. 張二姐
        6. 張夫人
        7. 鄭中丞
        8. 劉奇
        9. 王善聰
        10. 吳江錢生
        11. 劉舉人妾
        12. 崑山民
        13. 趙判院
        14. 章汎
        15. 蘇城丐者
        16. 侯繼圖
      2. 老而娶者
        1. 顧協
        2. 崔元綜
        3. 韋固
      3. 妻自擇夫
        1. 孟光
        2. 絡秀 崔敬女
      4. 夫婦重逢
        1. 朱顯
        2. 程萬里
        3. 單飛英
        4. 徐信
        5. 王從事妻
        6. 黃昌
        7. 蕭匠
        8. 趙軍
        9. 楊公
        10. 紹興士人
        11. 崔英
        12. 玉堂春
      5. 補遺
        1. 甲乙二書生(補意外夫妻)

情史類略


第二卷 情緣類


以下皆意外夫妻

趙簡子

趙簡子南擊楚,渡漢,津吏醉臥,怒,將殺之。其女娟持楫走前曰:「妾父聞君渡不測之淵,故禱江淮之神,不勝杯酌,遂至沉醉。妾願以微軀易父之命。」簡子遂釋不誅。將渡,娟攘拳操楫而前。中流,發激棹之歌曰:

「升彼河兮而觀清,水揚波兮杳冥冥。禱求福兮醉不醒,誅將加兮妾心驚。罰既釋兮瀆乃清。妾持楫兮操其維,蛟龍助兮主將歸,呼來櫂兮行勿疑。」

簡子大悅。比歸,納爲夫人。

齊王納無鹽,孔明之婚黃頭女,皆以才德見重,遂忘其醜。此持楫女,似別有動人處。

賣䭔媼

唐馬周,少孤貧。爲博州助教,以嗜酒,忤刺史達奚。拂衣至京,停於賣䭔媼肆。數日,祈媼覓一館地,媼乃引致於中郎將常何之家。代何草封事,稱旨。太宗詢知周所爲,即日召見,拜監察御史。媼之初賣䭔也,李淳風、哀天罡常遇而異之,皆竊云:「此婦當大貴,何以在此?」及馬公既貴,竟取爲妻。數年內,馬公拜相,媼爲夫人。

此媼能引人,的非常品,又何必問相。然唐人最重門第,故婚嫁有老而未遂者。而馬公時以逆旅相得,終身魚水,富貴共之,豈非天耶!

鄭任

李弘農令之女,盧生聘之矣。及吉日,女巫謂夫人曰:「佳婿盧郎,信長髯者乎?」夫人曰:「然。」女巫曰:「是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之婿,形中而白,且無須也。」夫人驚曰:「吾女今夕得適人乎?」巫曰:「得。」夫人曰:「既得適人,又何云非盧郎也?」巫曰:「我亦不識也。」舉家怒巫而逐之。及盧親迎,見女,忽驚而奔,眾賓追之不返。李弘農素負氣,不勝其憤,且恃女容可人,盡邀客入,呼女出拜,指之曰:「此女豈驚人者耶?今不覿面,人且以爲獸形也。」眾皆憤歎。弘農曰:「此女已奉見矣,如有能聘者,願應今夕佳期。」鄭任爲盧之儐在焉,隨起拜成禮。家眾視其貌,即巫之所言也。後鄭任逢盧,問其故,盧曰:「兩眼赤,且大如盞。牙長數寸,出口兩角。寧不驚而奔乎!」鄭素與盧相善,仍出妻以示之,盧大慚而退。

相傳京師有女,嫁日,臨牀便小遺,因退還。後再嫁亦然,遂爲棄女。女生平無此疾。母怪而叩之,答云:「見女奴攜朱紅餘桶至,誠不自覺其遺也。」後嫁一客官爲晚妻,此官位至尚書,女封夫人。以恭賀事,隨眾命婦入宮。盤桓良久,偶腹脹。宮女引至便處,見朱紅餘桶,方悟其夢。

周六女

鹽城民周六,居射陽湖之陰,地名朦朧。左右前後,皆沮洳藪澤,無田可耕。且爲人闒茸,不自振拔,唯芟刈蘆葦,織席以生。一女年十七八,略不識針紉之事,但能助父編葦而已。北神堰漁者劉五,爲其子娶之。不能縫裳,逐之歸。父母俱亡,無以餬口,遂行丐於市。朱從龍寓居堰側,時時呼入其家,供薪水之役,久而欲爲擇配。楚士吳公佐,本富家子,放肆落拓,棄父而出遊,至寄跡僧寺爲行者。後還鄉里,親族皆加厭疾。郡庠諸生,容之齋舍。因相與戲謀,使迎周女爲婦。假衣襦,具酒炙,共僦茅舍一間,擇日聘取,儕輩集舉,姑以成一笑。意吳生知爲丐者,必將棄之。已而,相得甚歡。偶鈴轄葛玥之子,富於貲財,拉吳博賽。吳僅有千錢,連擲獲勝,通宵贏幾百緡。葛不能堪,明日復戰,浹辰之間,所得又十倍。吳由是啟質肆,稱貸軍卒,不數年,利入萬計。其父呼還家,讀書益勤,兩預貢籍。周女開慧,解婦功,不學而能。肌理豐麗,頓然美好。初,里中有嚴老翁,吻士也

善講解《孝經》,又能說相。見周於丐中,語人曰:「此女骨頭裏貴。」果如其言。

周女之慧,若有待而開。向使在劉漁家已如是,則饑寒畢世矣。

張二姐

下邳朱邦禮,家於宿。僱買小婢曰張二姐。雖無惡疾,而形體枯悴,肌膚皴皵,絕可憎惡。姑使執庖爨舂汲之役,凡六七年。有游士劉逸民叩謁,喜其高談雄辨,留以教諸子。在館下歷歲,未嘗輒出戶外。朱極賢重之。每會親朋,必稱贊其靜操。乃命二姐爲供給洗靧。蓋以其寢陋,無所置嫌。久之,僱限巳滿,告辭而去。朱亦不問所如往。俄而劉亦謝退。後十餘歲,朱赴試省闈,因詣市肆。聞有人呼聲,回顧之,原不識面。其人力邀至所居,具公服,再拜,敘至曩契,乃逸民也。既登科第,得京秩矣。方歡羨次,又一婦人著帔頂髻拜於庭,如初嫁見尊長之禮。朱側身斂避。劉挽之坐,曰:「固主翁也,何辭焉!」細詢其由,則二姐也。且言曰:「自違離之始,無人負書笈,偶值此婦,遂與之偕行。念念道塗勤謹,存于家間,而溫良惠解,實共甘苦,故就以爲妻。恩出高門,不敢忘也。」延朱置酒,罷,出五百千以贈之。時政和末也。

諺云:「熱油拌苦菜,自家心裏愛。」業已相得,即王謝姬姜,弗與易矣。

張夫人

張相諱從思,其妻張氏,河東人,有容色,慧黠多技藝。十四五時,失身於軍校,爲小妻,洎軍校以更番歸洛下,攜與偕,至上黨,病痢,因舁之而進。至北小紀,病且甚,湯藥不能下,形骸骨立,臭穢狼籍不可聞。軍校遂棄之道周而去。行路爲之傷嗟。道旁有土龕,眾爲舁至土窟中。數日痢漸可。衣服悉爲暴客所竊取,但以敗葉亂草蔽形而已。漸詣市求丐。有老嫗謂曰:「觀爾非求乞者也。我有住處不遠。」即攜以往。嫗爲沐體,日進粥飲。不數月,平復如故,顏色豔麗。忽有士子過小紀,贈嫗綠絹五十匹,載之而去,偕往襄陽。會襄帥安從進叛,左右殺士子納其妻。從進敗,爲亂兵所得,送至都監張相寨。張即從思也。張相共獲婦女幾十數人,獨寵士子之妻,深厚之。數歲,張之正室病亡,遂以繼室封爲郡國夫人。一應家事,上下男女,皆屬指揮,治家甚嚴肅,動有禮法。及張加使相,進封大國夫人,壽終於洛。

始否終泰,此女與熒陽生是的對。

鄭中丞

文宗朝,有內人鄭中丞(中丞,當時宮人官也。)善胡琴。內庫有琵琶二面,號「大忽雷」、「小忽雷」。因爲匙頭脫損,送在崇仁坊南趙家料理。大約造樂器悉在此坊,其中有二趙家最妙。時權相舊吏梁厚本,有別墅在昭應縣之西南,西臨渭河。垂釣之際,忽見一物流過,長六七尺許,上以錦纏之。令家童接得就岸,乃秘器也。及發開視之,乃一女郎,妝色儼然,以囉巾繫其頸。遂解其頸巾,視之,口鼻之間尚有餘息。即移至室中,將養經旬,方能言語。云:「我內弟子鄭中丞也。昨因忤旨,令內人縊死,投於河中耳。」及如故,垂泣感謝。厚本無妻,即納爲室。自然善琵琶。其琵琶在南趙家脩理,恰值訓注事,人莫有知者。厚本因賂其樂器匠,購得之。至夜分,敢輕彈。後值良辰,飲於花下,酒酣,不覺朗彈幾曲。是時,有黃門放鷂子過門,私於牆外聽之,曰:「此是鄭中丞琵琶也。」竊窺識之。翌日,達上聽。文宗始常追悔,至是驚喜。遣中官宣召,問其故,乃舍厚本罪,任從匹偶,仍加賜賚焉。

鄭中丞既以絕技取寵,一忤旨,遂不獲憐。文宗亦太忍矣。不奪其偶,使得自遂,庶幾善補過者乎!

劉奇

宣德間,西河務劉翁夫婦,業沽酒,家亦小康。年俱六十餘,無子。值雪天,有童子少俊,隨父投宿。及明,父病寒,不能興,數日竟死。劉爲殯於屋後。此童遂留爲兒,不沒本姓,命名劉方,克盡子道。居二載,復值大風,有少年舟覆遇救,堅持一竹籠,哭泣不止。叩之,則山東劉奇。父以三考聽選,舉家在京。遭時疫,父母俱喪,無力扶柩,此籠中乃火化遺骨也。既被溺,行李蕩然,無復歸計。劉翁側然,爲助資斧。奇去月餘,復負籠而來,云:「故鄉遭河決,已漂盡矣。願乞片地理骨,而身爲僕役以報。」劉翁許之。奇與方遂爲兄弟,同眠共食,情愛甚篤。奇頗通文理,因教方讀書,方亦日進。久之,劉翁夫婦俱歿,二人喪之如嫡。方復往京,移母柩至,與父墳合葬。三家之墳,如鼎峙焉。事畢,停沽酒而開布肆,家事日起。鎮富民有來議姻者,劉奇欲之,而方執意不可,奇不能強。

一日,見梁燕營巢,奇題一詞於壁云: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方見之,笑誦數次,亦援筆而和詞云: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願自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奇覽和,大驚曰:「吾弟殆本蘭乎?自同臥以來,即酷暑,未嘗赤體。合之題詞,情可知也。」乃佯爲不悟,使方再和一詞。方復書云:

「營巢燕,聲聲叶,莫使青春空歲月。可憐和氏璧無瑕,何事楚君終不識?」

奇笑曰:「否弟果女子也。」方聞言面發赤,未及對。奇復云:「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隱諱。但不識何故作此裝束?」方蹙額告云:「妾家向寓京師,因母喪,隨父還鄉,恐中途不便,故爲男扮。後因父歿,治埋淺土,未得與母同穴,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葬事已畢,即欲自明。思家事尚微,兄獨力難成,故復遲遲耳。」奇云:「爾我同榻數年,愛逾嫡血,弟詞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更娶之理。昔爲兄弟,今爲夫婦,恩義兩全,不亦可乎?」方曰:「妾籌之熟矣,三家墳墓,俱在於斯,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使侍箕帚,共奉三姓香火,妾之願也。」是夜,兩人遂分席而臥。次日,奇請鎮中年老者爲媒,擇吉告於三基,遂成花燭。里中傳爲異事,因名其地爲「三義村」。

方之題詞,近於自衒。然主意實在奉祀,見識既高,作事又細膩,真閨傑也。大劉雖曰端人,終是騃漢。小劉固然貞女,誠亦巧人。

王善聰

王善聰者,金陵城中女子也。年十二喪母,姊亦嫁。父某,向挾線香行販江北諸郡。因念女幼而孤,僞飾爲男,挈之以行。後父死,改姓名曰張勝。遇鄉人李英,因合伙,仍以販香爲業。歲餘,同臥起,但云有疾,不去衫袴。溲溺必待夜,亦不去履襪。英初不知爲女子也。

弘治癸丑春,與英還金陵,年已二十餘矣。在候其姊,姊不之識。且曰:「我上無兄,下無弟,止有妹耳。我父挈往他所,買販數年,音問不通,存亡未審。」善聰哭曰:「我即是也。父死,孤貧不能歸,不得已與鄉人李英合伙營度。今始歸拜姊耳。」姊曰:「男女久處,得無私乎?」乃入密室驗之,果爲處子。仍作女飾。越二日,英來候,善聰匿不出,姊強之。英一見駭然,叩得其故。時英尚未娶,遂自請婚。善聰羞默遽退。英既歸,念之不置,旋遣媒往。聰堅拒之曰:「嫌疑之際,不可不謹。今日若與配合,無私有私,數年貞節,付之逝水,不畏人嘲笑乎!」英服其有守,相慕益切。往復再四,終不聽。事聞三廠,中官嘉其義,逼令成婚,且贈貲焉。聰不敢違,遂爲夫婦。

可惜絕好一件事,卻被中官做去。

吳江錢生

萬曆初,吳江下鄉有富人子顏生,喪父,未娶。洞庭西山高翁女,有美名。頗聞而慕之,使請婚焉。高方妙選佳婿,必欲覿面。而顏貌甚寢,乃飾其同窗表弟錢生以往。高翁大喜,姻議遂成。顏自以爲得計。及娶,而高以太湖之隔,必欲親迎,且欲誇示佳婿於親鄰也。顏慮有中變,與媒議,復浼錢往。既達,高翁大會賓客。酒半,而狂風大作,舟不能發。高翁恐誤吉期,欲權就其家成禮。錢堅辭之。及明日,風愈狂,兼雪。眾賓俱來慫慂,錢不得已而從焉。私語其僕曰:「吾以成若主人之事,神明在上,誓不相負。」僕唯唯,亦未之信也。合巹之三日,風稍緩。高猶固留,錢不可,高夫婦乃具舫自送。僕者掉小舟,疾歸報信。顏見風雪連宵,固已氣憤,及聞錢權作新郎,大怒。候錢登岸,不交一語,口手並發。高翁聞而駭焉,解之不能,乃堅叩於旁之人,盡得其實。於是訟之縣官。錢生訴云:「衣食於表兄,唯命是聽。雖三宵同臥,未嘗解衣。」官使穩婆驗之,固處子也。顏大悔,願終其婚。而高翁以爲一女無兩番花燭之理。官乃斷歸錢而責媒,錢竟與高女爲夫婦。錢貧儒,賴婦成家焉。

小說有《錯占鳳凰儔》。顏生名俊,錢生名青,高翁名贊,媒爲尤辰。縣令判牒云:「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牀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責言,終難指鹿爲馬。兩番渡河,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爲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既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金,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搧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沈伯明爲作傳奇。

劉舉人妾

瑞州劉舉人文光、廖舉人暹,嘉靖乙丑會試京師。廖從老嫗買妾,僞指劉曰:「娶汝,劉君也。」女即拜劉,劉辭謝。明日,老嫗詣劉講婚。劉曰:「娶妾者,廖也,非我也。」嫗歸語女,女誓曰:「吾既拜劉,業已許之,豈肯易志!不然,有死而已。」劉不得已,曰:「後三年,方得來娶。」女矢無他適,劉遂納聘,辭赴南雍。酌酒爲別,贈詩云:

「玉手纖纖棒玉杯,仙郎南去幾時回?天涯到處生芳草,須記凌寒雪裏梅。」

崑山民

嘉靖間,崑山民爲子聘婦。而子得痼疾,民信俗有沖喜之說,遣媒議娶。女家度婿且死,不從。強之,乃飾其少於爲女歸焉,將以爲旬日計。既草率成禮,父母謂子病不當近色,命其幼女伴嫂寢,而二人竟私爲夫婦矣。逾月,子疾漸瘳。女家恐事敗,紿以他故,邀假女去,事寂無知者。因女有娠,父母窮問得之。訟之官,獄連年不解。有葉御史者,判牒云:「嫁女得媳,娶婦得婿。顛之倒之,左右一義。」遂聽爲夫婦焉。

小說載此事。病者爲劉璞,其妹已許字裴九之子裴政矣。璞所聘孫氏,其第孫潤,亦已聘徐雅之女。而潤以少俊,代姊沖喜,遂與劉妹有私。及經官,官乃使孫劉爲配,而以孫所聘徐氏償裴。事更奇。其判牒云:「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牆;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衒玉。相悅爲婿,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政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獨樂樂,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兑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必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爲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趙判院

宋宗室趙不敏,與錢塘名娼盼奴甚洽。久之,不敏日益貧,盼奴周給之,使篤於業,遂捷南省,得官授襄陽府司戶。赴官三載,想念成疾而卒。有祿俸餘貲,囑其弟判院者均分之,一以膳判院,一以送盼奴。且言盼奴有妹小娟,俊雅能詩,可謀致佳偶也。判院至錢塘,則盼奴一月前死矣。小娟亦以於潛官絹,誣扳係獄。倅從獄中召出,詰之曰:「汝誘商人官絹百匹,何以償之?」小娟叩頭言:「此亡姊盼奴事,乞賜周旋。」倅喜其辭婉順,以趙司戶所寄付之。小娟拆書,惟一詩云: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小娟得詩默默。倅索和,援筆書云:

「君住襄江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也無?」

倅大喜,盡以所寄物與之,免其償絹。且言於太守,謀爲脫籍,歸判院,得偕老焉。

趙司戶與盼奴一生恩愛,只成就得弟妹姻緣,豈非天天乎!雖然,司戶、盼奴亦必聚首重泉之下,斷不作冥冥蜉蝣也。

章汎

臨海樂安章汎,年二十餘,死經日,未殯而甦云:被錄天曹,天曹主者,是其外兄,料理得免。初到時,有少女子同被錄送,立住門外。女子見汎事散,知有力助,因涕泣,脫金釧三隻及臂上雜寶,託汎與主者求見救濟。汎即爲請之,並進釧物。良久出,語汎云:「已論秋英,亦同遣去。」秋英,即此女之名也。於是俱去。足痛疲頓,殊不堪行。會日亦暮,止道側小窟,狀如客舍,而不見主人。汎共宿嬿接。更相問,女曰:「我姓徐,家吳縣烏門,臨瀆爲居,門前倒棗樹,即是也。」明晨各去,遂並活。汎先爲護軍府吏,請假出都。經吳,乃至烏門,依此尋索,得徐氏舍。與主人敘闊,問:「秋英何在?」主人云:「女初不出入,君何知其名?」汎因自敘名姓,及說昔日神魂相見之由,但不及寢嬿之事。始秋英之甦也,先曾敘述。至是汎語與合,主人乃令侍婢數人,遞出試汎。汎曰:「非也。」及令秋英見之,則如舊識。徐氏謂天意,遂以妻汎。生子名曰「天賜」。出《異苑》。

先以幽遘,遂及明婚,較諸尋常恩情,更當十倍。

蘇城丐者

蘇城有少婦張氏歸寧,使青衣挈首飾一箱隨後。中途如廁遺卻。既行,始覺。返覓,則有丐者守之,即以授還,曰:「命窮至此,奈何又攘無故之財乎!」婢殊喜,以一釵爲謝。丐笑麾之曰:「不敢多金,乃獨愛一釵耶?」婢曰:「兒倘失金,何以見主母,必投死所矣。遇君得之,是賜我金,而生吾死也。縱君不望報,敢忘大德乎!吾家某巷,今後,每日早午,俟君到門,當分日食以食君。」丐者曰:「爾身在內,何由得見?」婢曰:「門前有長竹,第搖之,則知君來矣。」丐如言往,婢出食之。久而家眾皆知,聞於主翁,疑有外情,鞫之,吐實。翁義之,召丐畜于家,後以婢配焉。事載《說聽》,云其姑蔣氏言之,惜逸其姓名。

丐廉而且達,僕之則必爲義僕,若官之亦必爲清官。翁以婢婚之,得其人矣。子胥與浣紗女是死夫妻,丐與婢是生夫妻。

侯繼圖

蜀尚書侯繼圖,本儒士。一日秋風四起,偶倚闌於大慈寺樓,有大桐葉飄然而墜。上有詩云:

「拭翠斂雙蛾,爲鬱心中事。搦管下庭除,書就相思字。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願隨秋風起。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

侯貯小帖,凡五六年,方卜任氏爲婚。嘗諷此詩,任氏曰:「此是妾書,爭得在君手?」曰:「向在大慈寺閣上,倚闌得之,即知今日聘卿,非偶然也。」侯以今書較之,與葉上無異。

五六年前,任氏已解相思,其風情必有過人者矣。韞玉不售,卒歸拾葉之人。赤繩繫足,不可強也。

以下老而娶者

顧協

顧協字正禮,清介有奇操。少時將聘舅女,未成婚而母亡。免喪後,遂不復娶。至六十餘,此女猶未他適,協義而迎之。

六十爲婚,是亦不可已乎!緣苟未了,鴛鴦牒持此銷號,雖義也,亦情也。

崔元綜

崔元綜任益州參軍,日欲娶婦。吉日已定,忽假寐,見人云:「此女非君婦,君婦今日始生。」乃夢中相隨,向東京履信坊十字街西道北,入一宅內東行,正見一婦人生一女子。指云:「此是也。」崔既驚寤,殊不信。俄而,所娶章女暴亡。後官三品,年五十八,乃婚侍郎韋陟堂妹,年十九,正在履信坊韋家宅上成親,住東行屋下。尋勘夢日,其妻適生。崔公年九十,韋夫人與之偕老,後四十年乃終。

吳歌云:「六十歲成親八十歲死,還有廿年夫婦好風光。」向謂謔談,今觀顧、崔兩公,信有之矣。

韋固

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不成。貞觀二年,將游清河,旅次朱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馬潘昉女爲議者,來日,期於店西龍興寺門。固以求之意切,且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巾囊坐於階上,向月簡書。覘之,不識其字。固問曰:「老父所尋者何書?固少小苦學,字書無不識者,西國梵字亦能讀之。唯此書目所未覿,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君何得見?」固曰:「然則何出也?」曰:「幽冥之書。」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當來也。幾幽吏皆主生人之事,可不行其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耳。」固曰:「然則君何主?」曰:「天下之婚牘耳。」固喜曰:「固少孤,常願早娶,以廣後嗣。邇來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與議潘司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君婦適三歲耳。年十七,當入君門。」固問:「囊中何物?」曰:「赤繩子耳,以繫夫婦之足,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係,終不可逭。君之腳已繫於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爲?」曰:「此店北,賣菜家嫗女耳。」固曰:「可見乎?」曰:「嫗陳姓,常抱之來賣菜於是。能隨我行,當示君。」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書揭囊而行,固逐之,入米市。有眇嫗抱三歲女來,敝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殺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當食大祿,因子而食邑,庸可殺乎?」老人遂隱。固磨一小刀,付其奴曰:「汝素幹事能,爲我殺彼女,賜汝萬錢。」奴曰:「諾。」明日,袖刀入菜市中,於眾中刺之而走。一市紛擾,奔走獲免。問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間耳。」後來婚終不遂。

又十四年,以父蔭,參相州君,刺史王泰俾攝司戶掾,專鞫獄,以爲能,因妻以女,可年十六七,容色華麗。固稱愜之極。然其眉間常貼一花鈿,雖沐浴閒處,未嘗暫去。歲餘,固逼問之,妻澘然曰:「妾郡守之猶子也,非其女也。疇昔父曾宰宋城,終其官。時妾在襁褓,母兄次歿。唯一莊在宋城南,與乳母陳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給朝夕。陳氏憐,不忍暫棄。三歲時,抱行市中,爲狂賊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間,叔從事盧龍,遂得在左右,以爲女嫁君耳。」固曰:「陳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因盡言之,相敬愈極。後生男鯤,爲雁門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知陰騭之定,不可變也。宋城宰聞之,題其店曰「定婚店」。

以下妻自擇夫

孟光

梁鴻,字伯鸞。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並不受。同縣孟氏有女,肥醜而黑,力舉石臼,擇對不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鴻聞而聘之。始以妝飾入門,七日而鴻不與語。妻跪牀下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今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願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乃更爲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字之曰德耀,名孟光。欲相與入霸陵山中,以耕織自食。初至吳,依臯伯通,居廡下,爲人賃舂。妻具食,舉案必齊眉。伯通異之曰:「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常人。」乃舍之於家。

長卿氏曰:「夫以肥黑而醜之女,衣綺縞,傅粉墨,設以身當之,將何如乎?夫有所受之也。鍾離春黃頭深目,長肚大節,昂鼻結喉,肥項少髮,折腰出胸,皮膚若漆,行年三十,無所容入。衒嫁不售,乃自詣齊宣,乞備後宮。乃說王以四殆,王拜爲后。此醜婦求夫訣也。此法一傳而爲桓少君。少君歸鮑宣,妝送甚盛,宣不悅曰:『少君生富驕,習美飾,而吾食貧賤,不敢當禮。』少君曰:『大人以先生脩德守行,故使賤妾侍巾櫛。既奉承君子,唯命是從。』乃悉歸侍御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拜姑禮畢,提甕出汲。再傳而爲袁隗妻馬倫。倫是融女,家勢豐豪,妝遣甚盛。隗問曰:『婦奉箕帚而已,何乃過珍麗乎?』對曰:『慈親垂愛,不敢逆命。君若欲慕鮑宣、梁鴻之高,妾亦願從少君、孟光之事矣。』此富家女降夫入門訣也。」

絡秀 崔敬女

周濬作安東時,行獵值暴雨,過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絡秀,聞外有貴人,與一婢於內椎豬殺羊,作數十人飲食,事事精辦,不聞有人聲。密覘之,獨見一女子,狀貌非常。濬固求爲妾,父兄不許。絡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大益。」父兄從之。生伯仁兄弟。由是李氏在世,得方幅齒遇。

唐冀州長史吉懋,欲爲男頊取南宮縣丞崔敬女,敬不許。因有故,脅以求親,敬懼而許之。擇日下函,並花車,卒至門首。敬妻鄭氏初不知,抱女大哭曰:「我家門戶低,不曾有吉郎。」女堅臥不起。其小女白其母曰:「父有急難,殺身救解。設令爲婢,尚不合辭,姓望之門,何足爲恥?姊若不可,兒自當之。」遂登車而去。頊位至宰相。

一是爲門戶,一是救父,然擇婿之道,亦不外是。

以下夫婦重逢

朱顯

射洪簿朱顯,欲婚鄆縣令杜集女。聘定後,值前蜀選入宮中。後咸康歸命,顯作掾彭州,欲求婚媾,得王氏之孫,亦宮中舊人。朱因與話:「昔欲婚杜氏,嘗記得有通婚回書云:『但慚南阮之貧,曷稱東牀之美。』」王氏孫乃長歎曰:「某即杜也。王蓋冒稱。自宮中出後,無所托,遂得王氏收某。」朱顯悲喜,夫妻情義轉重矣。

程萬里

宋末時,彭城程萬里,尚書程文業之子也。年十九,以父廕補國子生。時元兵日逼,萬里獻戰、守、和三策,以直言忤時宰。懼罪,潛奔江陵。未及漢口,爲虜將張萬戶所獲。愛其材勇,攜歸興元,配以俘婢,統制白忠之女也,名玉娘。忠守嘉定,城破,一門皆死,惟女僅存。成婚之夕,各述流離,甚相憐重。

越三日,玉娘從內出,見萬里面有淚痕,知其懷鄉。乃勸之曰:「觀君才品,必非久於人下者,何不早圖脫網,而自甘僕隸乎?」萬里不答,心念,此殆萬戶遣試我也,婦人必不及此。明日以玉娘之言告萬戶。萬戶怒,欲撻玉娘,其妻解之而止。玉娘全無怨色,萬里愈疑。是晚,玉娘復以爲言,詞益苦。及明,萬里復告之。萬戶乃鬻玉娘於人爲妾,而許萬里以別娶。萬里至是始自恨負此忠告,然已無及矣。玉娘臨行,以繡鞋一隻,易其夫舊履,懷之,以爲異日萍水之券。自是萬里爲主人委任不忌,竟以其間,竊善馬南奔。至臨安,值度宗方立,錄用先世苗裔。萬里上書自陳,補福清尉,曆官閩中安撫使。宋亡,全城歸元,加升陝西行省參知政事。興元,陝所轄也。於是密遣僕往訪繡鞋之事。玉娘初被鬻,自縫其衣,死不受污辱。久之,因乞爲尼,居曇花庵。僕蹤跡至庵,出鞋玩弄。有尼方誦經,睹鞋驚駭,亦出鞋,質之相合。僕知是玉娘,跪致主命,欲迎至任所。尼謂僕曰:「鞋履復合,吾願畢矣。我出家已二十餘年,絕意塵世。寄語郎君,自做好官,勿以我爲念。」僕曰:「主翁念夫人之義,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辭。」尼不聽,竟入內。僕使老尼傳諭再四,終不肯出。僕不得已,以鞋履雙雙歸報。萬里乃移文本省,檄興元府官吏,具禮迎焉。夫婦年各四十餘矣。玉娘自謂齒長,乃爲夫廣置姬妾,得二子。

爲婚才六日,別乃二十餘年。老而復聚,以富貴終。向使糜鹿相守,終爲張氏婢僕,其有振乎!方其忠告脫網,意何遠也。齊姜之後,僅一人焉。萬里冤其婦,卒用自脫,所成者大,豈吳起求將之意埒乎哉!重耳之語狄隗也,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卒迎隗爲夫人。萬里亦二十餘年,而繡鞋始雙。夫婦之合,不偶然矣。夫萬里已明知玉娘之鬻爲人妾,而又訪之何也?聽其言,察其志,玉娘之不降、不辱,必也。誠如是,雖更二十年猶可也。

單飛英

京師孝感坊,有邢知縣、單推官,並門而居。邢之妻,即單之妹。單有子名符郎,邢有女名春娘,年齒相上下,在襁褓中已議婚。宣和丙午夏,邢挈家赴鄧州順陽縣官守。單亦舉家往揚州待推官缺。約官滿日歸成婚。

是冬,戎寇大擾,邢夫妻皆遇害。春娘爲賊所虜,轉賣在全州娟家,名楊玉。春娘十歲時,已能誦《語》、《孟》、《詩》、《書》,作小詞。至是娼嫗教之,樂色事藝,無不精絕。每公庭侍宴,能改舊詞爲新,皆切情境。玉容貌清秀,舉措閒雅,不持口脗以相嘲謔,有良人風度,前後守倅皆重之。

單推官渡江,累遷至郎官,與邢聲跡不相聞。紹興初,符郎受父蔭,爲全州司戶。是時州僚惟司戶年少。司戶見楊玉,甚慕之,但有意而無因。司理與司戶,契分相投,將與之爲地,憚太守嚴明,未敢。後二年,會新守至,與司理有舊。司戶又每蒙前席。於是司理置酒請司戶,止取楊玉一名祇候。酒半酣,司戶佯醉嘔吐,偃息於齋。司理令玉侍奉湯飲,乃得一會,以遂所欲。司戶因褒美之餘,叩其來自,疑非戶門中人。玉赧然徐答曰:「妾實宦族,非楊嫗所生也。」司戶因問其父官姓,玉泣曰:「本姓邢,住京師孝感坊,幼年許與舅子結姻。父授鄧州順陽縣令。不幸父母皆遭寇殺,妾被掠賣至此。」司戶復細問其舅家,玉曰:「舅姓單,是時得揚州推官。其子名符郎,今不知存亡如何。」因大泣下。司戶知爲春娘也,佯慰之曰:「汝今鮮衣美食,爲時愛重,有何不足耶?」玉曰:「妾聞女子願爲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啜菽飲水,亦是良婦。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緒!」司戶知其語出至誠,然未有所處,而未敢信。後一日,司戶置酒回司理,召楊玉佐樽,遂不復與狎暱。因好言正色問曰:「汝前日言,爲小民婦亦所甘心。我今喪偶,猶虛正室,汝肯隨我乎?」玉曰:「得脫風塵,妾之至願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歸,不能相容。俟通知孺人,一言決矣。」司戶乃發書告其父。

初,靖康之末,邢有弟號四承務者,渡江居臨安,與單往來。單時在省爲郎官。乃令四承務具狀,經朝廷,逕送全州,乞歸良續舊婚。符既下籍,單又致書太守。四承務自齎符並單書到全州。司戶請司理召玉,告之以實,且戒勿泄。後日,司戶自袖其父書並省符見太守,守曰:「此美事,敢不如命。」既而,至日中,牒未下。司戶疑有他變,密使探之,見廚司正謀設宴。司戶曰:「此老尚作少年態耶!此錯處非一拍,此亦何足恤也。」既而果命楊玉祇候,只招通判。酒半,太守謂玉曰:「汝今爲縣君矣,何以報我?」玉答曰:「妾一身皆明府之賜,所謂生死而肉骨也。又何以報!」太守乃抱持之,謂曰:「雖然,必有以報我。」通判起立,正色謂太守曰:「昔爲吾州弟子,今爲司戶孺人,君子進退當以禮。」太守踧踖謝曰:「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言,不自知其爲過。」乃令玉入內宅,與諸女同處。即召司理、司戶,四人同坐至天明,極歡而罷。晨起視事,下牒諭翁媼。翁媼出不意,號泣而來曰:「養女十餘年,費盡心力,更不得一別耶!」春娘出諭之曰:「吾夫妻相會,亦是好事。我十年雖汝恩養,然所積金帛亦多,足養汝。」老嫗猶號哭不已,太守叱使去。既而太守使州司人,從內宅舁玉出,與司戶同歸衙。司理爲媒,四承務爲主,如式成禮。任將滿,春娘渭司戶曰:「妾失身風塵,亦荷翁嫗愛育,兼義姊妹中有情厚者。今既遠去,終身不相見,欲具少酒食,與之話別何?」司戶曰:「汝事,一州之人,莫不聞之,胡可隱諱,此亦何害。」春娘遂治酒就勝會寺,請翁媼及同列者十餘人會飲。酒酣,有李英者,本與春娘連名,其樂色皆春娘教之,常呼爲姊,情極相得,忽起持春娘手曰:「姊今超脫青雲之上,我沉淪糞土,無有出期。」遂失聲慟哭。春娘亦哭。李英針線妙絕,春娘曰:「司戶正少一針線人。但吾妹平日與我等,今豈能相下耶?」英曰:「我在輩中,常退姊一步,況今云泥之隔,嫡庶之異,若姊爲我方便,得解網去,是一段陰德事。若司戶左右要針線人,姊得我爲之,平索相諳,亦勝生分人也。」春娘歸以語司戶,不許,曰:「一之爲甚,其可再乎!」既而,英屢使人來促。司戶不得已,拼一失色懇告。太守曰:「君欲一箭射雙雕耶!敬當奉命,以贖前者通判所責之罪。」

司戶挈春娘歸,舅妗見之,相持大哭。既而問李英之事,遂責其子曰:「吾至親流落,理當收拾,更旁及外人,是不可已耶。」司戶惶恐,欲令改嫁。其母愛李婉順,遂留之。居一年,李氏生男,邢氏養爲己子。符郎名飛英,字騰實。罷全州幕職,歷令丞。每有不了辦公事,上司督責,聞有此事,以爲知義,往往多得解釋。紹興乙亥歲,事夔倅奉祠,寄居武陵,邢李皆在側。每對士大夫具言其事,無所隱諱,人皆義之。

單郎、邢娘,皆真道學也,豈惟單郎哉。單之父母,以及太守、通判,無一而非真道學也。

徐信

建炎三年,車駕駐建康。軍校徐信,與妻子夜出市,少憩茶肆旁。一人竊睨其妻,目不暫釋。信怪之,乃捨去。其人踵躡及門,依依不忍去。信問其故,拱手遜謝曰:「心有情實,將吐露於君,君不怒,乃敢言。願略移步至前坊靜處,庶可傾竭。」信從之。始言曰:「君妻非某州某縣某姓氏耶?」信愕然曰:「是也。」其人掩泣曰:「此吾妻也。吾家於鄭州,方娶三年,而值金戎之亂,流離奔竄,遂成乖張。豈意今在君室。」信亦爲之感愴,曰:「信,陳州人也。遭亂失妻。至淮南一村店,逢婦人散衣蓬首,露坐地上,自言爲潰兵所掠,到此不能行。吾乃解衣饋食,留一二日,乃與之俱。初不知爲君婦,今將奈何?」其人曰:「吾今已別娶,藉其貲以自給,勢無由復尋舊盟。倘使暫會一面,敘述悲苦,然後訣別,雖死不恨。」信固慷慨義士,即許之,約明日爲期,令偕新妻同至,庶於鄰里無嫌。其人歡拜而去。明日夫婦登信門,信出迎,望見長慟,則客所攜乃信妻也。四人相對驚惋,拊心號咷。是日,各復其故,通家往來如姻婭云。

近年,閶門外有一人,貌俊而得醜妻;隔巷之家,貌醜而得俊妻。兩家互憎互羨,即旁人亦謂天公吩咐不均也。一日火漏,俊夫挈妻走避,過街棚,梁墜,妻壓死。夫急趨前巷空屋下,而所慕俊妻先在,方以夫被焚慟哭。乃互相慰藉。未幾,眾爲撮合成偶。事之巧合,有若此者。

王從事妻

紹興初,四方寇盜未息。汴人王從事,挈妻來臨安調官,寓抱劍營邸舍。左右皆娼家,不便,乃出外僦民舍。歸語妻曰:「我已尋某巷某家,甚寬潔,明當護箱籠先行,即倩轎迎汝。」及明,王去,移時轎至,妻亦去。久之,王復回,求妻不得。訪究累日,絕無蹤影。後五年,爲衢州教授,赴西安宰宴集。羞鱉甚美,坐客大嚼。王食一臠,輒停箸悲咽。宰叩其故,曰:「憶亡妻在日,最能饌此。凡治鱉裙,去黑皮必盡,切臠必方正。今何一似也。所以泣。」因具言始末。宰亦悵然,託更衣入宅。既出,既罷酒,曰:「一人泣隅,滿座不樂。教授若此,吾曹何心歡飲哉?」客皆去,宰揖王入室,喚一婦人出,政其妻也。相顧大慟欲絕。蓋昔年將徙舍之夕,奸人竊聞之,遂詐輿去女儈家,而貨於宰爲妾,得錢三十萬。尋常初不使治鱉,此日偶然耳。便呼車送詣王氏。王拜謝,願償原值。宰曰:「以同官妻爲妾,不能詳審,其過大矣。幸無男女於此,尚敢言錢乎?」卒歸之。

《夷堅志》云:「宣和六年元宵,京師宣德門張燈,貴近家皆設幄門外兩廡。一宗王家在東偏,有姻族居西。遣青衣邀其女珍珠姬者,曰:『若肯來,當遣轎至。』女年十七八,美色,未嫁。聞呼喜甚,啟母欲行。時日猶未暮。少頃,轎從西幄來,舁以去。及青衣與轎來迫,始悟奸欺。亟告府募訪,不得。明年三月,或報姬在野外破轎中啼哭。其家舁歸,果姬也。霧鬢鬙,望父母擲身大哭。久乃能言:『初上車疾行,入狹逕,至古神堂。鬼卒執兵杖夾持,坐者髯如戟,面闊尺餘,嗔我觸犯,裸杖二十。絕而復醒,則身在密室。有媼慇懃撫慰,爲洗瘡敷藥。逾月愈,誘爲子婦,遂被奸污。後售某家爲妾,以色美被妒付還,原牙儈家懼禍不敢再鬻,因送於野,幸不死耳。向神堂所見,皆賊計也。』」因僞輿事相類,並記之。

黃昌

後漢會稽黃昌,字聖真,初爲州書佐。其婦歸寧于家,遇賊被獲,遂流轉入蜀,爲人妻。及昌爲蜀郡太守,妻之子犯事,詣昌自訟。昌疑此婦不類蜀人,因問所由,對曰:「妾本會稽餘姚戴次公女,州書佐黃昌妻也。妾嘗歸家,爲賊所掠,遂至於此。」昌驚呼前謂曰:「何以識黃昌耶?」對曰:「昌左足腳心有黑子,嘗自言當爲二千石。」昌乃出足視之,因相持悲泣,還爲夫婦。

蕭匠

南安肖某,少失怙恃。婦陳氏,抱子七月矣。而叔暴狠,懷私折辱,兼欲鬻其夫婦,以省食指。因事加大斧擊某,左臂破裂,血滿衣袽。知不能容,別婦出亡。割袽分藏其半,爲異日會征。遂適襄郢間,業制盆桶諸木器餬口。飄零憤恚,久益忘家。婦倚辦女紅自食,毀面貞守。子漸長,又閼於叔,不令讀書。則躬任課教,或竊附鄰兒師講業。兒亦奮激,攻苦如飴,二十一成鄉薦,起家某縣令。嘉靖甲午,擢楚少參,建牙郢上。以失父故,常抱慘戚。頓欲掛冠,雲遊覓父。忽夏月,太夫人隔簾窺見堂下制器匠,偏袒作,努臂露傷痕,疑之。令童子問:「匠何處人?」曰:「南安。」因悉其避叔棄妻子出亡始末。復問。「汝血袽何在?」匠大驚曰:「太夫人何由知?」即出持袽,合太夫人所藏如一。於是登堂大慟,鏡影始雙。趨呼橫金入:「匠,汝父也。」退而舞拜膝下,解衣進觴,歡溢百城。

趙軍

遼東遊擊將軍王冀,軀幹雄偉,智力過人,臨陣輒捷,常獲功賞,且孝於母。一日,帥府視事回,省其母,太夫人尚寢,問之不答,王久侍不去。太夫人乃曰:「我不言,終昧我心;言之,又傷汝心。汝今日享此官爵,非汝父祖世蔭。吾幼與汝父在軍中,爲王父掠來,我娠汝八月矣。時王父爲帥遼陽,置我後室,已而生汝。王父妾媵雖眾,然無子女,因以爲己子。王父亡,汝遂襲其官。汝又多能,得至今日富貴。汝實趙某子也。汝父離散,幾四十年,生死未可知。吾昨出廳,與汝婦閒行,見牧馬老卒,識其形容,彷彿汝父。欲呼問來歷,因素未與汝通此情,汝又不在家,故且止。汝今可呼而叩之。」王出廳,即呼老卒,詰其原戍姓名,妻子姓氏,今何居此。其卒歷告:「正統初,攜妻子從本官自濟南衛來戍於此。妻某氏,方有娠八月,未知男女,爲遼陽將官逼去。至今四十餘年,不知妻子消息。某孤苦貧老,死而不知身歸何所。」因淚下如雨。王起告其母。母出復詢其實,乃相持慟哭仆地,王亦悲極。乃請老卒入P,令左右奉其澡洗,更衣坐廳上夫婦子女參拜。復告于家廟,眾親宴訖。次日上疏備陳其故,乞辭位歸於王氏,自補趙氏軍伍,再獲寸進,以圖報效。疏上達,朝廷嘉其孝義,降詔,俾仍原職,複姓趙氏云。

楊公

楊公某,關中盩厔人。婦李氏生一子,才七歲。公復賈於閻閩潭浦,主櫱氏家。櫱新寡,復爲其家贅婿,生一子,冒姓櫱氏,亦已三歲。倭夷突犯海上諸郡,掠公以去,居十九年,髡跣跳戰,皆倭習矣。後又隨眾犯閩。會閩帥敗之去,而公得遁歸,爲累囚屬紹興,郡丞楊公世道者釐辨之:「夷耶?民耶?」公曰:「我閩中民也。」因道其里族妻子名姓,多與己合。異之,歸以問母。母令再讞,而聽於屏後。不數語,大呼曰:「而翁也。」起之囚中,拜哭皆慟,洗浴更衣,慶忭無極。次朝,櫱公知公得翁,舉羔雁爲賀。公觴之,翁出行酒。櫱公問翁何由入閩。翁言其始末,又與櫱氏家裏族妻子姓名合。異之,亦歸以問母。其日翁來報謁,櫱公觴之,而母竊聽其語,又大呼曰:「而翁也。」其爲悲喜猶楊丞家。於是閩郡黎老歡忭,呼爲循吏之報。士大夫羔雁成群,蓋守丞即異地各姓,實同體兄第。而翁以髡跣跳戰之卒,且爲累囚,一日而得二貴子、兩夫人,以朱幡千鐘養焉。其離而合,疏而親,賤而榮,豈非天故爲之哉!

紹興士人

紹興間,有士人貧不能婚,贅入團頭家爲婿。團頭者,丐戶之首也。女甚潔雅,夫婦相得。逾數載,士人應試成名,頗以婦翁爲恥。既得官淮上,攜妻之任。小流與妻玩月,乘間推墜於水,揚帆而去。妻得浮木不死。有淮西轉運使船至,聞哭聲,哀而救之。叩其故,乃收爲己女,戒家人勿泄。比至淮,士人以屬官晉謁。運使佯問:「已娶未?」士人答言:「有妻墜江死,尚未續也。」運使乃命他僚爲己女議親,且云「必入贅乃可。」士人方慕高閥,驚喜若狂。既成禮,士人欣然入闥。忽嫗妾輩數十人,持細杖從戶傍出,亂捶之。士人口稱何罪,莫測所以。聞閨中高喚曰:「爲我摘薄情郎來!」士人猶不辨其聲。及相見,乃故妻也。妻數其過,士人叩首謝罪不已,運使入解之。自是終身敬愛其婦,並團頭亦加禮焉。

以團頭爲可賤,不婿可也。微而婿之,貴而棄之,其婦何罪?且幸而爲團頭婿耳,假今爲子,其不爲劉叟之見笞者幾何!天遣運轉使爲結此一段薄情公案,不然,嚴武、王魁之報,恐不免矣。

崔英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音,家極富,少工書畫。以父廕補浙江溫州永嘉尉,攜妻王氏赴任。道經蘇州之圌山,泊舟賽於神廟。既畢,飲於舟中。舟人見其飲器皆金銀,遂起惡念。是夜,沉英水中,並婢僕殺之,謂王氏曰:「爾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寶,今有事往杭州一兩月,俟歸,與汝成親。汝即吾家人,無恐。」言訖,席捲所有,而以新婦呼王。王佯應之,勉爲經理,曲盡慇懃。舟人私喜得婦。然漸稔熟,不復防閒。將月餘,值中秋節,舟人盛設酒肴,雄飲痛醉。王氏俟其沉睡,輕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蘆草菰蒲,一望無際。王既艱步履,又慮尋躡,於是盡力狂奔。久之,東方漸白,遙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焉。候啟其門,乃一尼院。院主問王來故,王紿之曰:「妾真州人也。舅宦游江浙,挈家皆行,抵任,而良人歿矣。孀居數年,舅令嫁永嘉崔尉爲妾。正室悍戾,棰辱萬端。近者解官,舟次於此,因中秋賞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墜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歸舟,家鄉又遠,孤苦一身,將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曰:「此間僻在荒濱,人跡不到,娘子若舍愛離癡,悟身爲幻,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餐暮粥,聊隨緣以度歲月,豈不勝於爲人寵妾,受今世之苦惱,而結來世之仇讎乎?」王拜謝曰:「是所志也。」遂落髮於佛前,立法名慧圓。王讀書識字,寫染俱通。不期月間,悉究內典,大爲院主所禮待,事必諮而後行。而復寬和柔善,人皆愛之。每日於白衣大士前禮拜百餘,密訴心曲,雖隆冬盛暑弗替。既罷,即身居奧室,人罕見其面。

歲餘,忽有人至院隨喜,留齋而去。明日,將畫芙蓉一幅來施。老尼張於素屏,王過見之,識爲英筆,因詢其所自,院主曰:「近有檀越佈施。」王問檀越姓名,今住甚處,以何爲生。曰:「同縣顧阿秀兄弟,以操舟爲業,年來如意,人頗道其劫掠江湖間,不知誠然否。」王又問:「亦嘗往來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識之。乃援筆題於屏上曰: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豔色,翻抱死生冤。粉繪淒涼餘幻質,只今流落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

其詞蓋《臨江仙》也。尼皆不曉其所謂。

一日,忽在城有郭慶春者,以他事至院。見畫與題,悅其精緻,買歸爲清玩。適御史大夫高公納麟,退居姑蘇,多慕書畫。慶春以屏獻之。公置於內館,而未暇問其詳。偶外間忽有人賣草書四幅,公取觀之,字格類懷素,而清勁不俗。公問誰寫,其人對「是某學書」。公視其貌,非庸碌者。詢其鄉里姓名,蹙額對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廕補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爲舟人所圖,沉英水中。家財妻妾,不復顧矣。幸幼時習水,潛泅波間,度既遠,遂登岸,投民家,舉體沾濕,身無一錢。賴主翁見憐,易衣賜食,復贈盤費而遣之。英遂問路出城,陳告於平江路,令聽候,一年杳無消耗,惟賣字以度日。非敢謂善書也,不意惡札上徹鈞覽。」公聞其語,深憫之,曰:「子既如斯,付之無奈!且留吾西塾,訓諸孫寫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內館,與飲。英忽見屏間芙蓉,泫然垂淚。公怪問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筆也。何得在此?」又誦其詞,復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識?」曰:「識其字畫。且其詞意有在,真拙婦所作無疑。」公曰:「若然,當爲子任捕盜之責。子姑秘之。」乃館英於門下。

明日,密召慶春問之。慶春云:「買自尼院。」公即使宛轉詰尼,得於何人,誰所題詠。數日,報云:「同縣顧阿秀舍,院尼慧圓題。」公遣人說院主曰:「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慧圓了悟,欲禮爲師,願勿卻也。」院主不許。而慧圓聞之,深欲一出,或者可藉此復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俾夫人與之同寢處。暇日,問其家世之詳。王飲泣以實告,且白題芙蓉事,曰:「盜不遠矣,惟夫人轉以告公。倘得縛罪人,以下報夫君,某死且不朽。」而不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語公。公屬夫人善視之,略不與英言。公廉得顧居址出沒之跡,然未敢輕動。惟使夫人陰勸王蓄髮,返初服。

又半年,進士薛理溥化爲監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舊日屬吏,知其敏手也。且語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財尚在,惟不見王氏下落。窮訊之,則曰:「誠欲留配次男,不期乘間逃去,莫知所往。」溥化遂置之極典,而以原贓給英。

英將辭公赴任。公曰:「待與足下作媒,娶而後去,非晚也。」英謝曰:「糟糠之妻,同貧賤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單身到彼,遲以歲月。萬一天地垂憐,若其尚在,或冀伉儷之重諧耳。別娶之言,非所願也。」公淒然曰:「足下高誼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餞,然後起程。」翌日開宴,各官及郡中名士畢集。公舉杯告眾曰:「老夫今日爲崔縣尉了今生緣。」客莫喻。公使呼慧圓出,則英故妻也。夫婦相持大慟,不意復得相見於此。公備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緣」,乃英妻詞中句。而慧圓則英妻改字也。滿座感歎,服高公之盛德。公贈英奴婢各一,津遺就道。英任滿重過吳門,而公薨矣。夫婦號哭,如喪其親。就墓下建水陸齋三晝夜以報而後去。王氏因此長齋,念觀音不輟。

使賊奴無意得婦,王必死。即有意得婦,而無杭州之行,王亦必死。使崔生不識水性,與汨俱沒。即不然,而天涯隔絕,更無消息到空門,王雖生亦猶之乎死。乃芙蓉屏之施,賊奴自出供案,而又輾轉入於有力者之家,呈於有心智之目,仇讎授首,夫婦重圓,中間情節奇幻,絕好一部傳奇骨子。崔,義夫;王,節婦;主翁,善人;高御史,俠士。無一不可傳也。

玉堂春

河南王舜卿,父爲顯宦,致政歸。生留都下,支領給賜,因與妓玉堂春姓蘇者狎。創屋宇,置器飾,不一載,所齎罄盡。鴇嘖有繁言。生不得已出院,流落都下,寓某廟中。廊間有賣果者見之曰:「公子乃在此耶!玉堂春爲公子誓不接客,命我訪公之所在。今幸無他往。」乃走報蘇。蘇誑其母,往廟酬願。見生,抱泣曰:「君名家公子,一旦至此,妾罪何言。然胡不歸?」生曰:「路遙費多,欲歸不得。」妓與之金曰:「以此置衣飾,再至我家,當徐區畫。」生盛服僕從復往。鴇大喜,相待有加,設宴。夜闌,生席捲所有而歸。鴇知之,撻妓幾死,因剪髮跣足,斥爲庖婢。未幾,山西商聞名求見,知其事,愈賢之,以百金爲贖身。逾年髮長,顏色如故,攜歸爲妾。初,商婦皮氏以夫出,鄰有監生,浼嫗與通。及夫娶妓,皮知之。夜飲,置毒酒中。妓逡巡未飲,夫代飲之,遂死。監生欲娶皮,乃唆皮告官,云妓毒殺夫。妓曰:「酒爲皮置。」皮曰:「夫始紿爲正室,不甘爲次,故殺夫,冀改嫁。」監生陰爲左右,妓遂成獄。

生歸,父怒斥之。遂矢志讀書,登甲科,後擢御史,按山西錄囚。潛訪得監生鄰嫗事,逮以來,不伏。因潛匿一胥於庭下櫃中。監生、皮氏與嫗,俱受刑於櫃側。官僞退,吏胥散。嫗年老,不堪受刑,私謂皮曰:「爾殺人累我,我止得監生五金及兩疋布,安能爲若受刑?」二人懇曰:「姆再忍須臾,我罪得脫,當重報。」櫃中胥聞此言,即大聲曰:「三人已盡招矣。」官出胥爲證,俱伏法。王令鄉人僞爲妓兄,領回籍,陰置別邸,爲側室。

生非妓,終將落魄天涯;妓非生,終將含冤地獄。彼此相成,卒爲夫婦。好事者撰爲《金釧記》。生爲王瑚,妓爲陳林春,商爲周鏜,姦夫莫有良。

情史氏曰:「夫人一宵之遇,亦必有緣焉湊之,況夫婦乎!嫫母可爲西子,緣在不問好醜也;瓦礫可爲金玉,緣在不問良賤也。或百求而不獲,或無心而自至,或久睽而復合,或欲割而終聯。緣定於天,情亦陰受其轉而不知矣。吁!雖至無情,不能強緣之斷;雖至多情,不能強緣之合。誠知緣不可強也。多情者,固不必取盈,而無情者,亦胡爲甘自菲薄耶!」

補遺

甲乙二書生(補意外夫妻)

有甲乙二書生,同行,適他邑,驟遇雷雨,避小家屋簷下。久之,天晚,雨益甚,衣俱沾濕。欲求一寬處借宿。視前有宅門方閉,急趨欲叩之。乙恐見拒,甲戲曰:「無妨,此吾岳翁家也。叩之何害?」主翁在門內聞語,啟扉問曰:「誰爲吾東牀者?」甲色變。主翁因揖乙入戶。謂甲曰:「足下既係瓜葛,且須露坐。」乙爲曲謝,不聽。翁留款極歡,更餘方下榻。甲徬徨戶外,坐立不寧,深悔輕薄,自罹其咎。俄而雨止風來,濕衣助冷,蹲踞階簷,輾轉不寐。夜半,忽聞門內切切語聲,疑乙來相援,強起覘之。少焉門啟,黑影中微辨是二女子,捧一衣包而出,即以授甲曰:「郎已至乎?便可同行也。」甲不知所爲,漫然攜之疾走,中路,二女有所言,甲唯唯而已。及明,二女大驚,相顧曰:「非是!」然無可奈何。

蓋主翁之女,與表兄有私約,挈資而遁,約於是夜之半。其人尚未至,而甲在,遂誤認而從焉。其一女,乃隨身婢也。甲偕女還家,遂爲夫婦。女有美色,相得甚歡。

主翁早起失女,疑甲所盜。問諸乙,乙謝不知。乃同乙蹤跡至甲家,得之。甲本大族,而翁亦欲蓋醜,乃以姻禮相見。笑曰:「門外岳翁之言,殆天數與?」後甲貴仕,此女亦受封。

字數:14994,最後更新時間:2024-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