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三卷 情私類
      1. 先私後配
        1. 張幼謙
        2. 晁采
        3. 范蠡
        4. 賈午
        5. 江情
        6. 薛氏二芳
        7. 梁意娘
        8. 章文煥
        9. 紫竹
        10. 莫舉人
        11. 王生
        12. 張住住
        13. 潘用中
        14. 劉堯舉
      2. 私而未及配者
        1. 姚月華
        2. 扇肆女
        3. 阮華
      3. 私會
        1. 狄氏
        2. 盈盈
      4. 私婢
        1. 王僧彌
        2. 阮咸
      5. 補遺
        1. 李節度使姬(補先私後配)
        2. 劉道真(補私婢)

情史類略


第三卷 情私類


以下先私後配

張幼謙

浙東張忠父與羅仁卿鄰居,張宦族而貧,羅崛興而富。宋端平間,兩家同日生產。張生子名幼謙,羅生女名惜惜。稍長,羅女寄學於張。人常戲曰:「同日生者,合爲夫婦。」張子羅女,私以爲然。密立券約,誓必偕老,兩家父母罔知也。年十數歲,嘗私合於齋東石榴樹下,自後無間。

明年,羅女不復來學。張子雖屢至羅門,閨院深邃,終不見女。至冬,張子書詞名《一剪梅》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鸞凰,誰似鸞凰。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鴛鴦。一年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燒香。有分成雙,願早成雙。」

伺其婢,連日不至。又成詩云:

「昔人一別恨悠悠,猶托梅花寄隴頭。咫尺花開君不見,有人獨自對花愁。」

一日,婢至,與之云:「齋前梅花巳開,可託折梅花遞回信來。」去無報音。

明年,隨父忠父館寓越州太守齋,兩年方歸。羅女遣婢餽箋,篋中有金錢十枚,相思子一粒。張大喜,語婢,欲得一會期。且復書一詩云:

「一朝不見似三秋,真個三秋愁不愁?金錢難買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嘗擲金錢爲戲,母見詰之,云得之羅女。母覺其意,遣里嫗問婚。羅父母以其貧,不許,曰:「若會及第做官,則可。」

明年,張又隨父同越州太守候差於京。又兩年方歸,而羅女受里富室辛氏聘矣。張大恨,作詞名《長相思》,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過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錢變作銀,如何忘卻人。」

遣里嫗密送與女。女言:「受聘乃父母意。但得君來會面,寧與君俱死,永不願與他人俱生也。」羅屋後牆內,有山茶數株,可以攀緣及牆。約張候於牆外,中夜令婢登牆,用竹梯置牆外以度。凡伺候三夕而失期。賦詩云:

「山茶花樹隔東風,何啻雲山萬萬重。銷金帳暖貪春夢,人在月明風露中。」

復遣里嫗遞去。女言「三夕不寐,無間可乘」,約以今夕燈燭後爲期。至期,果有竹梯在牆外,遂登牆緣樹而下。女延入室,登閣,極其繾綣。遂訂後期,以樓西明三燈爲約。如至,牆外正一燈,不可候也。自後無夕不至,或一二夕,或三四夕,明三燈,則牆外亦有竹梯矣。月餘,又隨父館寓湖北帥廳。先數日,相與泣別。女遺金帛甚厚,曰:「幸未即嫁,則君北歸,尚有會期。否則,君其索我於井中,結來世姻矣。」

其年,張赴湖北,留寓試,畢,歸里,則女亦擬是冬出適。聞張歸,即遣婢訂約今夕,且書《卜算子》詞一闋云:

「幸得那人歸,怎便教來也。一日想思十二辰,直是情難捨。本是好姻緣,又怕姻緣假。若是教隨別個人,相見黃泉下。」

張如約至。女喜且怨曰:「幸有期會,奈何又向湖北,又不務早歸。從今若無夜不會,亦只兩月餘矣。當與君極歡,雖死無恨。君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實不敢以世俗兒女態,邀君俱死也。」相對泣下。久之,張索筆和其《卜算子》云:

「去時不由人,歸怎由人也。羅帶同心結到成,底事教拼舍。心是十分真,情沒些兒假。若道歸遲打掉篦,甘受三千下。」

自是遂無夜不至。

半月餘,爲羅父母所覺,執送有司。女投井不果,令人日夕隨之。張到官,歷歷具實供答。宰憐其才,欲貸其罪,而辛氏有巨貲,必欲究竟。張母遺信報其父,父懇湖北帥,關節本郡太守。未幾,湖北帥寓試揭曉,張作《周易》魁,旗鈴就圄中報捷。宰大喜,延至公廳賀之,送歸拜母。申州請旨。邑方逮女出官,中途而返。太守得湖帥使書,而本縣申文亦至。辛氏以本縣擅釋張子,赴州陳訴。太守曉辛曰:「羅氏不廉女也。天下多美婦人,汝焉用此爲?當今羅氏還爾聘財。」辛辭塞。太守令吏取辛情願休親狀,行移本縣,追理聘財。密書與宰,令爲張羅,了此一段姻緣。宰具札招羅仁卿公廳相見,即賀其得佳婿,盛禮特筵,具道守意。羅歸,招張來贅。張明年登科,仕至倅。夫婦偕老焉。

生之及第做官人,不先不後,恰在圄中。文昌主婚,朱衣人作媒,一場醜事,反爲美談。向使羅父母不覺,兩人者終當以情死。顛之倒之,造物真巧於簸弄哉!

晁采

大歷中,有晁采者,小字試鶯,女子中之有文者也。與母獨居,深嫺翰墨,丰姿豔體,映帶一時。有尼常出入其家,言采美麗,爲天下冠,不施丹鉛,眉目如畫。嘗見其夏月著單衫子,右手攀竹枝,左手持蘭花扇,按膝上,注目水中游魚,低諷竹枝小詞,若黃鶯學囀,真神仙中人也。性愛看雲,故其室名「窺雲室」,館名「期雲館」。一日,蘭花始發,其母命賦之。采即應聲曰:「隱於谷裏,顯於澧潯。貴比於白玉,重匹於黃金。既入燕姬之夢,還鳴宋玉之琴。」其敏慧若此。少與鄰生文茂筆札周旋,每自誓言,當爲伉儷。及長而散去,猶時時託侍女通慇懃。茂嘗春日寄以詩曰:

「曉來扶病鏡臺前,無力梳頭任髻偏。消瘦渾如江上柳,東風日月起還眠。」

又曰:

「旭日瞳瞳破曉霾,遙知妝罷下芳階。那能化作桐花鳳,一集佳人白玉釵。」

采得詩,因遣侍兒以青蓮子十枚寄茂。且曰:「吾憐子也。」茂曰:「何以不去心?」侍者曰:「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茂持啖未竟,墜一子於盆水中。有喜鵲過,惡污其上。茂遂棄之。明早,有並蒂花開於水面,如梅英大。茂因喜曰:「吾事濟矣。」取置几頭,數日始謝,房亦漸長。剖之,各得實五枚,如所來數。茂即書其異,託侍女以報采。采持閱,大喜曰:「並蒂之諧,此其征矣。」因以朝鮮繭紙,作鯉魚函,兩面俱畫鱗甲,腹下令可以藏書。遂寄茂以詩曰:

「花箋制葉寄郎邊,的的尋魚爲妾傳。並蒂已看靈鵲報,倩郎早覓買花船。」

荏苒至秋,屢通音問,而歡好無由。偶值其母有姻席之行,采即遣人報茂。茂喜極,乘月至門,遂酬夙願焉。晨起整衣,兩不忍別。采因自剪鬢髮贈茂,且曰:「好藏青鬢,早締白頭也。」茂歸,藏於枕畔。蘭香芳烈,馥馥動人。固以詩寄之曰:

「几上金猊靜不焚,匡牀愁臥對斜曛。犀流金鏡人何處,半枕蘭香空綠云。」

綢繆之後,又復無機可乘。時值杪秋,金風漸栗。采無聊之極,因遣侍兒以詩寄茂曰:

「珍簟生涼夜漏餘,夢中恍惚覺來初。魂離不得空成病,面見無由浪寄書。窗外江村鐘響絕,枕邊梧葉雨聲疏。此時最是思君處,腸斷寒猿定不如。」

茂答曰:

「忽見西風起洞房,盧家何處鬱金香?文君未奔先成渴,顓頊初逢已自傷。懷夢欲尋愁落葉,忘優將種恐飛霜。惟應吩咐青天月,共聽牀頭漏點長。」

自茲以後,間闊彌深。采抱鬱中懷,遂凋素質。母察其異,苦詢侍兒,侍兒因微露其情。母歎曰:「才子佳人,自應有此。然古多不偶,吾今當爲成之。」因託斧柯,以采歸茂。

賈子《說林》云:「陳忠有女,名豐。鄰人葛勃,有美姿。豐與村中女子戲相謂曰:『得婿如葛勃,無恨矣。』自是豐與勃屢通音問。七月七日,豐以青蓮子十枚寄勃。勃啖未竟,墜一子於盆水中。明旦開並蒂花云云,自此鄉人改雙星節爲雙蓮節。」其事相類,疑《晁采傳》仿陳豐而作者。憐子苦心,亦借漢女子舒襟私於元群事。

范蠡

西施,越之美女,家於薴蘿村西,故曰西施。欲見者先輸金錢一文。今嘉興縣南有女兒亭。《吳越春秋》云:「越王以吳夫差淫而好色,乃令范蠡取西施以獻之。西施於路與范蠡潛通,三年始達於吳。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歲,能言。因名『女兒亭』。」《越絕書》云:「吳亡後,西施復歸范蠡,因泛五湖而去。西施山下有浣紗石。」

越王得薴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囉穀,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吳。所謂「三年始達於吳」者,疑即此學服之三年耳。若在路復三年,則六年矣,施齒不稍長乎!且吳越鄰壤密邇,其貢書必有歲月,遷延三歲,使人烏得無罪,吳王亦安得無言也!又別志:越既滅吳,乃沉西施於江,以報鴟夷。而世俗盛傳扁舟五湖之事。

賈午

賈午,太尉充少女。韓壽,字得真,南陽堵陽人,魏司徒暨曾孫,美姿貌,善容止。賈充辟爲司空掾。充每燕賓客,其女輒於青瑣中窺之,見壽而悅焉。問於左右:「識此人否?」有一婢說壽姓字,云是故主人。女大感想,發於寤寐。婢後往壽家,具說女意,並言其女光麗豔逸,端美絕倫。壽聞而心動,便令爲通慇懃。婢以白女,女遂潛脩音好,厚相贈結,呼壽夕入。壽勁捷過人,逾垣而至。家中莫知,惟充覺其女悅暢異於常日。時西域有貢奇香,一著人,則經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充及大司馬陳騫。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燕處,聞其芬馥,稱之於充。自是充意知女與壽通。而其門閣嚴峻,不知所由得入。乃夜中佯驚有盜,因使循牆以觀其變。左右白曰:「無餘異,惟東北角如狐狸行處。」充乃考問女之左右,共以狀對。充秘之,遂以女妻壽。壽官至散騎常侍、河南尹。

充女已及笄矣。克既才壽而辟之舍,壽將誰婿乎?亦何俟其女自擇也。雖然,賈午既勝南風(充長女,即賈后。),韓壽亦強正度(晉惠帝字也。)。使充擇婿,不如女自擇耳。

江情

福州守吳君者,江右人。有女未笄,甚敏慧,玉色穠麗。父母鐘愛,攜以自隨。秩滿還朝,候風於淮安之版閘。鄰舟有太原江商,亦攜一子名情,生十六年矣。雅態可繪,敏辨無雙。其讀書處,正與女窗相對。女數從隙中窺之,情亦流盼,而無緣致意。偶侍婢有濯錦船舷者,情贈以果餌,問:「小娘子許適誰氏?」婢曰:「未也。」情曰:「讀書乎?」曰:「能。」情乃書難字一紙,託云:「偶不識此,爲我求教。」女郎得之微哂,一一細注其下,且曰:「豈有秀才而不識字者!」婢還以告。情知其可動,爲詩以達之曰:

「空腹清吟託裊煙,樊姬春思描紅船。相逢何必藍橋路,休負滄波好月天。」

女得詩,慍曰:「暫爾萍水,那得便以豔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懇,乃笑曰:「吾爲詩罵之。」乃緘小碧箋以酬曰:

「自是芳情不戀春,春光何事慘閨人。淮流清浸天邊月,比似郎心向我親。」

生得詩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啟窗虔候。女微哂曰:「我閨幃幼怯,何緣輕出,郎君豈無足者耶?」生解其意,候人定,躡足登其舟。女憑闌待月,見生躍然,攜肘入舟,喜極不能言。惟嫌解衣之遲而已。既而體慵神蕩,各有南柯之適。風便月明,以舟解纜,東西殊途,頃刻百里。江翁晨起,覓其子不得。以爲必登圂墜死淮流。返舟求屍,茫如捕影,但臨淵號慟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舟所在。女惶邊無計,藏之船旁榻下。日則分餉羹食,夜則出就枕席。如此三日,生耽於美色,殊不念父母之離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饌兼兩人,伺夜窺覘,見姑與小男子切切私語。白其母,母恚不信,身潛往視,果然。以告吳君。吳君搜其艙,得情榻下。拽其髮以出,怒目齽齜,礪刃其頸,欲下者數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態動人。吳君停刃叱曰:「爾爲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晉人,閥閱亦不薄。昨者猖狂,實亦賢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吳君熟視久之,曰:「吾女已爲爾所污,義無更適之理。爾宜爲吾婿,吾爲爾婚。」情拜泣幸甚。吳君乃命情潛足掛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倖免者,庶不爲舟人所覺。生如戒。吳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撫字如子。

抵濟州,假巨室華居,召儐相,大講合婚之儀。舟人悉與宴,了不知其所由。既自京師返旆,延名士以訓之,學業大進。又遣使詣太原,訪求其父。父喜,齎珍品至楚,留宴累月乃別。情二十三領鄉薦,明年登進士第。與女歸拜翁姑,會親里,攜家之官。初爲南京禮部主事,後至某郡太守,膺翬翟之封。有子凡若干人,遐邇傳播,以爲奇遇云。小說曰《綵舟記》。

若是一偷而去,各自開船,太平無話,二人良緣終阻,行止俱虧。風便舟開,天所以成美事也。

薛氏二芳

吳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家於閶門外,以鬻米爲業。二女蘭英、蕙英,皆敏秀能詩。父遂於宅後建樓居之,名曰「蘭蕙聯芳樓」。適承天寺僧善水墨,乃以粉灰四壁,邀請繪蘭蕙於上。登之者,藹然如入春風之室。二女日夕其間,吟詠不輟。有詩數百首,號《聯芳集》。好事者往往傳誦。時會稽楊鐵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餘家,鏤板書肆。二女見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東吳獨無竹枝曲乎!」乃效其體,作《蘇臺竹枝詞》十章,曰:「

姑蘇臺上月團團,姑蘇臺下水潺潺。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糜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歸何處?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靜夜分明見佛燈。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將釵釧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里船,烏啼月落水如煙。寒山寺裏鐘聲早,漁火江楓惱客眠。

洞庭餘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上方。

荻芽抽筍楝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顛狂。

翡翠雙飛不待呼,鴛鴦並宿幾曾孤。生憎寶帶橋頭水,半入吳江半太湖。

一緺鳳髻綠如雲,八字牙梳白似銀。斜倚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闌干曲曲畫屏連。奴家自有蘇臺曲,不去西湖唱采蓮。」

鐵崖見其稿,手題二詩於後,曰:

「錦江只見薛濤箋,吳郡今傳蘭蕙篇。文采風流知有日,連珠合璧照華筵。

難弟難兄並有名,英英端不讓瓊瓊。好將筆底春風句,譜作瑤箏弦上聲。」

自是名播遠邇,咸以爲班姬、蔡女復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足論也。其樓下瞰官河,舟楫皆經過焉。

崑山有鄭生者,亦甲族,其父與薛素厚。生興販抵郡,至此,日泊舟於樓下,依薛爲主。薛以其通家子弟,往來無間也。生青年韶秀,性復溫和。夏月於船頭澡浴,二女在窗隙窺見嫪生之具,乃以荔枝一雙投下。生雖會其意,然仰視飛甍峻宇,縹緲霄漢,自非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靜,月墮河傾,萬籟俱寂。生企立船舷,若有所俟。忽聞樓窗啞然有聲,顧盼頃刻,則二女以鞦韆絨索,垂一竹兜墜於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見,喜極不能言,相攜寢室,盡繾綣之意焉。蘭口占詩與生曰:

「玉砌雕闌花兩枝,相逢恰是未開時。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蕙亦吟云:

「寶篆香銷燭影低,枕屏搖動鎮帷垂。風流好似魚游水,才過東來又向西。」

生至曉乘之而下。自是無夕不會。二女吟詠頗多,不能盡記。生恥無以答。一夕,見女書匣內有剡溪玉葉箋,遂濡毫題一詩於上曰:

「誤入蓬萊頂上來,芙蓉芍藥兩邊開。此身得似偷香蝶,遊戲花叢日幾回。」

二女得詩喜甚,藏之篋笥。一夕,中夜之後,生忽悵然曰:「我本羈旅江河,託跡門下。今日之事,尊人罔知。一日事跡彰聞,恩情間阻,則樂昌之鏡,或恐從此而分;延平之劍,不知何時再合也。」因哽咽泣下。二女曰:「妾久處閨闈,粗通經史,非不知鑽穴之可醜,韞櫝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傷虛度,雲情水性,失於自持。曩者偷窺宋玉之容,自獻卞和之璧。感君不棄,特賜俯從。雖六禮未行,諒一言已定。方欲永同歡愛,奈何遽生阻疑。妾雖女子,計之審矣。他日機事彰聞,親庭譴責。若從妾所請,則終奉箕帚於君家;如不遂所圖,則求我於黃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門也。」生聞此言,不勝感激。未幾,生之父以書召生還家。女之父見其盤桓不去,亦頗疑之。一日登樓,於篋中得生所爲詩,大駭。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顧生年少標緻,門戶亦正相敵,乃以書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請,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問名納采,贅以爲婚。生年二十有二,長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剪燈新話》有《聯芳樓記》。

《西廂記》鄭郎忒薄福,《聯芳樓記》鄭郎忒造化。

梁意娘

五季周時,瀟湖梁公女名意娘,與李生有姑表親。李往來甚熟。因中秋玩月,與意娘潛通,戀戀不去。久之事露,舅怒逐之,由是阻隔三霜。時遇秋日,意娘寄歌曰:

「花花葉葉落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腸欲斷兮腸欲斷,淚珠痕上更添痕。我有一寸心,無人共我說。願風吹散雲,訴與天邊月。攜琴上高樓,樓高月華滿。相思彈未終,淚滴琴弦斷。人道湘江深,未抵相思半。江深終有底,相思無邊岸。君在湘江頭,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見,同飲湘江水。夢魂飛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思,短相思兮無盡極。早知如此掛人心,悔不當初莫相識。」

李生得歌悲咽。因託人進公曰:「令愛才華,賢甥文藻,天生佳偶,幸未議婚,公不若妻之,以塞外議。」公乃許焉。

章文煥

天歷己巳,建康富人竇時雍,有女及笄,名羞花,貌美,尤長於詩。溧水士人章文煥,少年聰俊,與竇爲中表親。自幼每過竇家,時雍甚愛重之。嘗戲指女曰:「長必以妹配汝。」生、女亦覺留意。生私爲詩聘曰:

「春風連理兩枝梅,曾向羅浮夢裏來。吩咐東君好調護,英救倚傍別人開。」

羞花踵韻曰:

「庾嶺清香一樹梅,凌寒不許蝶蜂來。料應一點春消息,留向孤山處士開。」

自是情好甚殷,或對酌燈下,或吟眺花前。時雍不之禁也。

一日,會於迎暉軒下,相與象戲。文煥吟曰:「紛紛車馬渡河津,黑白分明目下真。」羞花續曰:「莫使機關爭勝負,兩家人是一家人。」生、女大笑。又鋪紫氍毹於中庭,攤牌較勝。文煥笑曰:「但要合著油瓶蓋。」羞花笑曰:「只恐貪花不滿三十耳。」文煥興發求歡,羞花變色曰:「既爲正配,豈效淫奔!」文煥跪而言曰:「人心翻覆,勢若波瀾。倘事在必諧,先之何害;萬一有變,如爾我相愛何?」羞花嘿然,遂任其意。文煥低吟曰:

「鸞鳳相交顛倒顛,武陵春色會神仙。輕回杏臉金釵墜,淺蹙蛾眉雲鬢偏。」

羞花續曰:

「衣惹粉花香雪散,帕沾桃浪嫩紅鮮。迎暉軒下情無限,絕勝人間一洞天。」

羞花脫臂上金釧一雙與生,曰:「此釧即主盟也。」文煥拜受。未幾,時雍覺之,召生謂曰:「汝宜速回倩媒求聘也。」文煥拜謝將行,羞花私貽餽贐,且叮嚀早來,飲泣而別。文煥回見父母,備陳其情。父母悅從,卜日下禮。羞花因念生之故,尋命家人致緘。文煥啟視,乃集古絕句十首。今存其四,云:

「繡戶紗窗北里深,燈昏香燼擁寒衾。故國書動經年別,滿地月明何處砧!

嗟君此別意何如?閒看江雲思有餘。愁傍翠娥分八字,酒醒孤枕雁來初。

風帶潮聲枕簟涼,江流曲似九迴腸。朱門深閉煙霞暮,一點殘燈伴夜長。

寒窗燈盡月斜輝,桃李陰陰柳絮飛。春色惱人眠不得,高樓獨上思依依。」

文煥得詩,隨即擇期入贅。合巹之夕,時雍欲試生才,使口占催妝詩。生吟二絕云:

「紅搖花燭二更過,妝就風流體態多。織女莫教郎耐久,速乘鶴駕渡銀河。

笙歌鼎沸滿華堂,深院佳人尚晏妝。懶得早乘雲馭降,張郎久待杜蘭香。」

生、女唱和甚多,好事者輯之,號《金釧集》。

紫竹

大觀中,有紫竹者,工詞,善於調謔,恒謂天下無其偶。一日,手李後主集,其父玄伯問曰:「後主詞中,何處最佳?」答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耳。」玄伯嘿然。有秀才方喬,樂至人也。偶與紫竹野遇,後不復睹。晝夜思之,中心鬱結。每入闤闠,見賣美人圖者,輒取視,冀其有相似者。或狹邪妓館,無不留意。用計萬端,竟無其人。終日悲慕,幾成痼疾。有寄情詩曰:

「眉如遠岫首如螓,但得相思不得親。若使畫工無軟障,何妨百日喚真真。」

一日,遇道士持一錦囊,內有古鏡。謂喬曰:「子之用心,誠通神明。吾有此純陽古鏡,藏之久矣,今以奉贈。此鏡一觸至陰之氣,留影不散。子之所遇少女,至陰獨鐘,試使人照之,即得其貌矣。然後令畫工圖之。」又戒喬不可照日,一照即飛入日宮,散爲陽氣矣。鏡背有篆書云:「火府百鍊純陽寶鏡。」喬遂以白玉盤螭匣盛之,囑嫗往售。紫竹顧鏡,影遂留焉。怪以問嫗。嫗云:「此鏡得之方生,宜還詢之。」生爲解說,因以鏡獻,使嫗婉致狂慕之意,遂得以詩詞往來,互致欣慕。

長夏,喬讀書於種梅館,懷思紫竹,至於忘食。忽紫竹遺以書,其大略云:「泣珠成淚,久比鮫人,流火爲期,聊同織女。春風鴛帳裏,不妨雁語驚寒;暮雨雀屏中,一任雞聲唱曉。」喬所答詞,亦多綺麗。柬尾附以《玉樓春》詞曰:

「綠陰撲地鶯聲近,柳絮如綿煙草襯。雙鬟玉面碧窗人,一紙銀鉤春鳥信。佳期遠卜清秋夜,梧樹梢頭明月掛。天公若解此情深,今歲何須三月夏。

紫竹復寄《卜算子》詞曰:

「繡閣鎖重門,攜手終非易。牆外憑他花影搖,那得疑郎至。合眼想郎君,別久難相似。昨夜如何爲枕邊,夢見分明是。」

遂約於望雲門暫會。及期,紫竹先至,徘徊牆下,久之寂然。俄聞人語,遂歸繡闥,作《踏莎行》詞紀恨云:

「醉柳迷鶯,懶風熨草,約郎暫會閒門道。粉牆陰下待郎來,蘚痕印得鞋痕小。

玉漏方催,月光漸小,望郎不到心如搗。避人歸倚小圍屏,斷魄還向牆陰繞。」

喬至無所遇,憾惋而去。反以尺牘責其失約。紫竹戲爲《菩薩蠻》詞解之曰:

「約郎共會西廂下,嬌羞竟負從前話。不道一睽違,佳期難再期。郎君知我愧,故把書相詆。寄語不赴期,見時須打伊。」

喬復爲詞,戲答云:

「秋風只疑同衾枕,春歸依舊成孤寢。爽約不思量,翻言要打郎。鴛鴦如共耍,玉手何辭打。若再負佳期,還應我打伊。」

紫竹遂設誓於書。喬答以《踏莎行》云:

「筆銳金針,墨濃螺黛,盟言寫就囊兒袋。玉屏一縷獸爐煙,蘭房深處深深拜。芳意無窮,花箋難載,簾前細祝風吹帶。兩情願得似提邊,一江綠水年年在。」

後因復尋舊約,遂得諧繾綣之私。自此兩情相得益甚。

蹉跎時景,忽復青陽。其父稍有所聞,遂召喬以紫竹妻焉。紫竹詞甚多,不能畢錄。猶記一詞云:

「晨鶯不住啼,故喚愁人起。無力曉妝慵,閒弄荷錢水。欲呼女伴來,鬥草花陰裏。嬌極不成狂,更向屏山倚。」

寶鏡的是異物,作傳者不著下落,何也?

莫舉人

廣西莫舉人,會試過江都。一宦家有女及笄,往神廟燒香,莫隨行至廟。女盥手上香,婢進帨。莫因就水盥手,以所衣盛服拭之。女目婢以帨授莫。莫以爲奇遇,候婢出,出袖中金致謝。女怒,令反其金。莫曰:「我欲爾爲謝娘子,此何足計!」婢復於女。女恐人知,命諭莫速去,毋招人議。莫曰:「我欲一見娘子。不然,雖死不去。」女無奈,取一簪一帕,令婢持謝莫曰:「感相公美意。然禮不可見。以此奉答,望絕念,即去。」莫曰:「娘子以此見與,是期我相見也。」女聞,悔之,業已與矣。躊躇良久,乃曰:「某日家中脩醮事,黃昏時,門外送神,我於門,首一見,可也。餘則不可。」婢復告莫,莫喜。至某日晚,女果出見,一揖後,女即轉身入內。莫乘鬧,驀隨其後。女至閣中,將晚,促之出。莫曰:「我既入,則不可出矣。我功名之念亦休矣。爾以簪帕約我來,倘不得相從,有死而已。」抽襪中佩刀欲自刎。女驚,姑留莫,因託疾坐閣中。計事必終露,乃攜婢宵遁。宦家失女,大駭。因女已許聘一宦家,至是懼事泄成訟。適家有病婢,遂毒死,詐稱女死,殯葬如禮。莫攜女歸,生二子。後數年,登進士,授江都鄰縣尹,攜妻之任。因謁女父。既久,成厚契。莫迎女父至衙,設宴,酒至夜,呼妻子出拜,前婢亦在。父愕然曰:「爾乃在此乎!此女之不肖,非婿罪也。但前失女時,恐婿家知,已託言病死。自今宜謹密。我亦不敢頻往來。任滿別遷,我自來會。」遂別去。莫後官至方面。二子俱登仕籍。

書生以衣拭手,何與女子事?目婢授帨,未免有情;簪帕之酬,更貽口實。門首一見,出於何名?女五內固已耿耿不能忘生矣,特嫩臉不似老作家手段耳。得此無賴書生,步步撒潑,終諧魚水。令生已有妻,妻又妒婦,此女作何下落?危哉,危哉!何不思之?

王生

崇寧中,有王生者,貴家之子也,隨計至部下。當薄暮,被酒,至延秋坊。過一小宅,有女子甚美,獨立於門,徘徊徙倚,若有所待。生方注目,忽有縐騎呵衛而來,下馬於此宅。女子亦避去。匆匆遂行,初不暇問其何姓氏也。抵夜歸,復過其門,則寂然無人聲。循牆而東數十步,有隙地丈餘,蓋其宅後也。忽自內擲一瓦出,拾視之,有字云:「夜於此相候。」生以牆上剝粉戲書瓦背云:「三更後宜出也。」復擲入焉。因稍退十餘步,伺之。少頃,一男子至,周視地上,無所見,微歎而去。既而三鼓,月高霧合,生亦倦睡欲歸矣。忽牆門軋然而開,一女子先出,一老嫗負笥從後。生遽就之,乃適所見立門首者。熟視生,愕然曰:「非也。」回顧媼,媼亦曰:「非也。」將復入,生劫之曰:「汝爲女子,而夜與人期至此。我執汝詣官,醜聲一出,辱汝門戶。我邂逅遇汝,亦有前緣,不若從我去。」女泣而從之。生攜歸逆旅,匿小樓中。女自言曹氏,父早喪,獨有己一女,母鐘愛之,爲擇所歸。女素悅姑之子某,欲嫁之,使乳嫗達意於母。母意以某無官,弗從,遂私約相奔。墒下微歎而去者,當是也。生既南宮不利,遷延數月,無歸意。其父使人詢之,頗知有女子偕處。大怒,促生歸,扃之別室。女所齎甚厚,大半爲生費,所餘與媼坐食垂盡。使人訪其母,則以亡女故,抑鬱而死久矣。女不得已,與媼謀下汴,訪生所在。時生侍父官閩中。女至廣陵,資盡不能進,遂隸樂籍,易姓名爲蘇媛。生游四方,亦不知女安否。數年,自浙中召赴闕,過廣陵,女以娼侍宴識生。生亦訝其似女,屢目之。酒半,女奉觴勸,不覺兩淚墜酒中。生淒然曰:「汝何以至此?」女以本末告,淚隨語零。生亦愧歎流涕。不終席,辭疾而起。密召女,納爲側室。其後生子,仕至尚書郎,曆數郡。

張住住

張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門甚寂寞,爲小鋪,席貨草剉薑果之類。住住,其母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鄰有龐佛奴,與之同歲,亦聰警,甚相悅慕,年六七歲,隨師於眾學中,歸則轉教住住,私有結髮之契。及住住將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見之,又力窘不能致聘。

俄而里之南有陳小鳳者,欲權聘住住,蓋求其元,已納薄幣,約其歲三月五日。及月初,音耗不通,兩相疑恨。佛奴因寒食爭毬,故逼其窗以伺之,忽聞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佛奴,龐勛同姓,傭書徐邸,因私呼佛奴爲徐州子。日中,蓋五日也。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巳日我家踏青去,我當以疾辭彼,即自爲計也。」佛奴因求其鄰未嫗爲之地,嫗許之。

是日,舉家踏青去,而嫗獨留,住住亦留。住住乃鍵其門,伺於東牆。聞佛奴語聲,遂梯而過。佛奴盛備酒饌,亦延宋嫗。因爲幔寢所,以遂平生。既而,謂佛奴曰:「子既不能見聘,今且後時矣,隨子而奔,兩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圖之。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此我不能也,但願保之他日。」住住又曰:「小鳳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負子矣,而子其可便負我家而辱之乎?子必爲我之計。」佛奴許之。曲中素有畜鬥雞者,佛奴常與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嫗致於住住。既而小鳳以爲獲元,甚喜,又獻三緡於張氏,遂往來不絕。復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禮納之。時小鳳爲平康富家,車服甚盛。佛奴傭於徐邸,不能給食,母兄喻之,鄰里譏之。住住終不捨佛奴,指階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聲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輕薄小兒,遇事輒唱:「住住誑小鳳也。」鄰里或知之。俄而,復值北曲王團兒假女小福,爲鄭九郎主之,而私於曲中盛六子者,及誕一子,滎陽撫之甚厚。曲中唱曰:「張公吃酒李公顛,盛六生兒鄭九憐。舍下雄雞傷一德,南頭小鳳納三千。」久之,小鳳因訪住住,微聞其唱,疑而未察。其與住住昵者,詰旦告以街中之辭曰:「是日前佛奴雄雞,因避鬥飛上屋傷足。前曲小鐵爐田小福者,賣馬街頭,遇佛奴父,以爲小福所傷,遂毆之。」住住素有口辯,因撫掌曰:「是何龐漢,打他賣馬街頭田小福?街頭唱:『舍下雄雞失一足,街頭小福拉三拳。』且雄雞失德,是何謂也?」小鳳既不審且不喻,遂無以對。住住因大咍,遞呼家人,隨弄小鳳,甚不自足。住住因呼宋媼,使以前言告佛奴。

奴視雞足且良,遂以生絲纏其雞足,置街中,召群小兒共變其唱住住之言。小鳳復以住住家噪弄不已,遂出街中以避之。及見雞跛,又聞改唱,深恨向來誤聽。乃益市酒肉,復之張舍。

一夕,宴語甚歡,至旦將歸,街中又唱曰:「莫將龐大作荍(音翹。)團,龐大皮中的不乾。不怕鳳凰當額打,更將雞腳用筋纏。」小鳳聞此唱,不復詣住住。

佛奴初傭徐邸,邸將甚憐之,爲致職名,竟裨邸將,終以禮聘住住,將連大第。而小鳳家事日蹙,復不侔矣。

住住不但有志氣,亦有眼力。使惟富家兒是適,作何結果!

潘用中

嘉熙丁酉,福建潘用中,隨父候差於京邸。潘喜笛,每父出,必於邸樓憑欄吹之。隔牆一樓,相距二丈許,畫欄綺窗,朱簾翠幕。一女子聞笛聲,垂簾窺望。久之,或揭簾露半面。潘問主人,知爲黃府女孫也。若是月餘,潘與太學彭上舍聯輿出郊,值黃府十數轎,乘春遊歸,路窄,過時相挨。其第五轎,乃其女孫也。轎窗皆半推,四目相視,不遠尺餘。潘神思飛揚,若有所失。作詩云:

「誰教窄路恰相逢,脈脈靈犀一點通。最恨無情芳草路,匿蘭含蕙各西東。」

暮歸吹笛。時月明,見女捲簾憑欄,潘大誦前詩數過。適父歸,遂寢。黃府館賓晏仲舉,建寧人也。潘明往訪,邀歸邸樓,縱飲橫笛,見女復垂簾,因曰:「對望誰家樓也?」晏曰:「即吾館寓。所窺主人女孫,幼從吾父學,聰明俊爽,且工詩詞。」潘愈動念。晏去,女復揭簾半露。潘醉狂,取胡桃擲去。女用帕子裹桃,復擲來。帕子上有詩云:

「闌干閒倚日偏長,短笛無情苦斷腸。安得身輕如燕子,隨風容易到君旁。」

潘亦用帕子題詩,裹胡桃復擲去,云:

「一曲臨風值萬金,奈何難買玉人心。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

女子復以帕子題詩,裹胡桃擲來。擲不及樓,墜於簷下。潘急下樓取之,爲店婦所拾矣。潘以情告,懇求得之。帕上詩云:

「自從聞笛苦匆匆,魄散魂飛似夢中。最恨粉牆高幾許,蓬萊弱水隔千重。」

遂令店婦往道慇懃。女厚遺婦,至囑勿泄。且曰:「若諧,酬更不薄。」

未幾,潘父遷去與鄉人同邸。潘忽忽不樂,厭厭成疾。父爲問藥,凡更十數醫,展轉兩月不癒。一日,語彭上舍曰:「吾其殆哉,吾病非藥石所能愈。」乃告以故,曰:「即某日交遊所遇者也。」彭告之父,父憂之。既而店婦訪至潘寓,曰:「自官人遷後,女病垂死。母於枕中得帕子,究明知其故。今願以女適君,何如?」潘不敢諾。未幾,晏仲舉至,具道父母真意。適彭亦至,遂語潘父,竟諧伉儷,奩具巨萬焉。前詩喧傳都下,達於禁中,理宗以爲奇遇。時潘與黃皆年十六也。

劉堯舉

劉堯舉,字唐卿,舒州人也。淳熙末,父觀官平江許浦,堯舉從之行。是年,當秋薦,遂僦舟就試嘉禾。及抵中流,見執楫者一美少艾,年可二八。雖荊布淡妝而姿態過人,真若「海棠一枝斜映水」也。唐卿心動,因竊訪之,知爲舟人子。乃歎曰:「有是哉,明珠出此老蚌耶!」唐卿始礙其父,不敢頻矚。留連將午,情莫能已。駕言舟夫行遲,促其父助縴。父去,試以眼撥之,少艾或羞或慍,絕不相怯。及唐卿他顧,則又睨覷流情,欲言還笑。唐卿見其心眼相關,神魂益蕩。乃出袖中羅帕,繫以胡桃,其中綰同心結,投至女前。女執楫自如,若不知者。唐卿慌愧,恐爲父覺,頻以眼示意,欲令收取,女又不爲動。及父收縴登舟,將下艙,而唐卿益躁急無措,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納袖中,父不覺也。且掩面笑曰:「膽大者,亦踧踖如此耶!」唐卿方定色,然亦陰德之矣。越明,復以計使父去。因得通問曰:「以子國色,兼擅巧能,宜獲佳偶。但文鵷彩鳳,誤墜雞棲,誠令人不能無慨。」女曰:「君言差矣。紅顏薄命,豈獨妾哉,而敢生尤怨!」唐卿益爲歎服。自是,兩情雖洽,然終礙父咫尺不能近體。及抵秀州,唐卿引試畢,出院甚早。時舟人市易未還,遂使女移舟他處,因私懇曰:「僕年方壯,秦晉未諧。倘不見鄙,當與子締百年之好。」女曰:「陋質貧姿,得配君子,固所願也。第枯藤野蔓,難托喬松。妾不敢叨,君請自重。」唐卿負其肩曰:「噫!是何足較。兩日來被子亂吾方寸久矣,恨不得一快豪情。今天與其便,而子復拒執如此,望永絕矣。英雄當激而死,何惜此生。即當碎首子前,以報隱帕之德。」言畢,踴躍投身於河。女急牽其衣裾曰:「姑且止,當自有說。」唐卿回顧曰:「子真憐我乎?」遂攜抱枕席間,得諧私願。女起自飾其髻,且爲生整衣曰:「辱君俯受,冒恥仰承,一瞬之情,義堅金石。幸無使剩蕊殘葩,空付餘香於游水也。」唐卿答曰:「苟得寸進,敢負心盟,必當貯子金屋。」兩相笑狎而罷。是夕,唐卿父母夢二黃衣人突報曰:「天門才放榜,郎君已首薦。」忽一人掣去,云:「劉堯舉近作欺心事,宜殿一舉。」父母驚覺。及揭示,果見黜落。少艾以爲失望,怏怏淚下,唐卿撫慰,久之方已。及歸謁父母,詰質以夢。唐卿匿不敢言。至次舉,復領舒州首薦。唐卿感女夙約,遍令求訪,竟莫能得。蓋或流泛他所,而唐卿遂及第。

同一胡桃也,潘用中屢擲而不效,劉堯舉一擲而即諧。然不諧者,卒爲夫婦,而捷效者如浮萍斷梗之不可復問。既損陰功,徒增感念,亦何輕此一擲爲哉!

唐卿挑一未字之舟女,且與期婚,未爲薄行之甚也,而冥中遂奪一舉。莫生以老臉撒潑,強奪人婦,而功名反無梗,何耶?豈此女合爲夫人,特令醜始而令終與?然天道亦僭賞矣。

以下私而未及配者

姚月華

姚氏女月華,少失母。忽夢月輪墜於妝臺,覺而大悟,不習而能。生未嘗讀書,自此搦管成篇,詞意雙妙。時隨父寓於揚子江。端午,江上有龍舟之戲,月華出看。近舟有書生楊達,見其素腕褰簾,結五色絲於跳脫,鬒髮如漆,玉鳳斜簪,巧笑美盼,容色豔冶。達神魂飛蕩,因製曲序其邂逅,各曰《泛龍舟》。一日,月華見達《昭君怨》詩,愛其「匣中縱有菱花鏡,羞向單于照舊顏」句,情不能已,遂私命侍兒乞其舊稿,楊出於非望,立綴豔體詩以致其情。自後遂各以尺牘往來。月華每得達書,有密語,皆伏讀數過,燒灰入醇醪飲之,謂之「款中散」。

一日,達飲於姚氏,酒酣假寢。月華私命侍兒送合歡竹鈿枕、溫涼草文席,皆其香閣中物也。達雖心蕩,亦無可奈何,悵然而歸。次日,達奏箋,送「不律隃糜」致謝。二女侍在側,問曰:「不律隃糜,何也?」曰:「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燕謂之『弗』,皆筆名也。漢人有墨,名曰『隃糜』。」月華巧於丹青,然以自娛,人不可得而見。是日,適畫《芙蓉四鳥圖》成,遂以答贈。達見其約略濃淡,生態逼真,愛玩不釋。覓銀光紙裁書謝之。月華復以灑海刺二尺贈達曰:「爲郎作履,凡履霜雪,則應履而解。乃西蕃物也。」又貽詩曰:

「金刀剪紫絨,與郎作輕履。願化雙仙鳧,飛來入閨裏。」

蓋達與月華雖文翰相通,而終未一睹。至是見詩,心醉若狂,乃賂女侍而得一會焉。自是往來無間。凡久會,謂之「大會」,暫會,謂之「小會」。又,大會謂之「鶼鶼會」,小會謂之「白鷁會」。歡恰正濃,忽其父有江右之遷,已買舟於水畔。彼此倉皇,無計可緩,遂怏怏而別。月華思念爲之減食。乃效徐淑體,綴成一詞,以寄達曰:

「妾生兮不辰,盛年兮逢屯。寒暑兮心結,夙夜兮眉顰。循環兮不息,如彼兮車輪。車輪兮可歇,妾心兮焉伸。雜沓兮無緒,如彼兮絲棼。絲棼兮可理,妾心兮焉分。空閨兮岑寂,妝閣兮生塵。萱草兮徒樹,茲優兮豈泯。幸逢兮君子,許結兮慇懃。分香兮剪髮,贈玉兮共珍。指天兮結誓,願爲兮一身。所遭兮多舛,玉體兮難親。損餐兮減寢,帶緩兮羅裙。菱鑒兮慵啟,博爐兮焉薰。整襪兮欲舉,塞路兮荊榛。逢人兮欲語,鞈匝兮頑囂。煩冤兮憑胸,何時兮可論。願君兮見察,安死兮何瞋。」

達讀之,嗚咽不勝。後達復至其舊院,惟見雙燕交飛,落英滿地而已。曾整裝向江右蹤跡之,而竟不可得。每爲友道及,輒嗚嗚泣下云。

扇肆女

福建林生,弱冠。市有孫翁造白扇,一女嘗居肆中。林生心慕其美,日往買扇。女疑之,乘間問生曰:「買此何爲?」生告以思念之故,冀時睹芳容耳。女見生青年美質,且憐其意,遺以香囊、汗巾並銀簪一枝,約某夕會於後門。生大喜,數日以待。至期往候,久不出。生積思固已成疾,又大風寒甚,欲歸不捨。夜半女出,生不暇自顧,勉強交歡,遂死。女頻呼不應,恐爲家人所覺,扶生牆下,掩門而入。明日,鄰人見生死,馳報林翁。翁罔知其由,因葬之。女會生,即成胎。母密詢之,知不可諱,以實告。母言於翁,翁怒欲殺女。母曰:「爾富而無子,止此女,今幸孕,倘爲一子,亦吾嫡甥也。」翁然之,懼人知,乃棄業,移居他所。未幾,女生子長數歲矣。偶適市,過林翁門,林夫婦見之曰:「此何人子?酷似亡兒。」相與揮泣。遂攜兒至家,與之果。兒歸告母,母告其父。使訪其亡子姓名,且有遺物否。孫翁攜兒往,林翁延之,各言子之姓名、年貌,其時死於孫翁後門。孫問林子所遺物,林翁曰:「吾兒有書館,自歿至今不忍開。」因至館啟鎖,塵坌堆積。臥房一箱中,有白扇、汗巾及銀簪。孫念扇皆己家物,香囊又類其女手制。遂並求三物,歸以示女。女泣曰:「此皆前贈林者,此子果林子也。」孫翁走告林,林大喜,以爲自天降。乃二姓合居,共教其子,登科甲,爲顯宦。此林同榜進士傳其事。

阮華

淳熙中,有阮生名華,美姿容,賦性溫茂,尤善絲竹,時以三郎稱之。上元夜,因會其同游,擊筑飛觴,呼盧博勝,約爲長夜之歡,既而相攜踏於燈市。時漏盡銅龍,遊人散矣。仰觀皓月滿輪,浮光耀彩。華欣然曰:「見此景而歸枕席,奈明月照人,孰若各事所能,共樂清光之下。」眾曰:「善。」一友能歌,華吹紫玉簫和之,聲入雲表。近居有女玉蘭,陳太常子也。燈筵方散,步月於庭,忽聞玉管嗚嗚,因命侍兒窺之。還曰:「阮三郎會友於彼。」蘭頷之數四,凝睇者久之。因低諷一絕曰:

「夜色沉沉月滿庭,是誰吹徹繞雲聲?嗚嗚只管翻新調,那顧愁人淚眼傾。」

遂怏怏而入。華等曲終各散去,明夜復會於此,如是數夕皆然。

一夕,眾友不至,華獨徘徊星月之下,自覺無聊,乃吹玉簫一曲自娛。未終,忽一雙鬟冉冉而至。華戲謂曰:「何氏子冒露而行?」鬟笑曰:「某陳宅侍兒也。因小姐玩月於庭,聞簫心醉,特遺妾奉逆一面。」華思曰:「彼朱門若海,閽寺守之。倘有不虞,何以自解。」因遜詞謝之。侍兒去,俄頃復至,出一物曰:「如郎見疑,請以斯物爲質。」華視之,乃一金鑲指環也。遂約之於指,無暇疑思,心喜若狂,隨與俱往。至三門,月色如晝。見蘭獨倚小軒,衣絳綃衣,幽姿雅態,風韻翩然,雖驚鴻游龍,不足喻也。方欲把臂訴衷,忽聞傳呼聲,蘭即遁去。華狼狽而歸,寢不成寐。因吟一詞曰:

「玉簫一曲無心度,誰知引入桃源路。邂逅曲欄邊,匆忙欲並肩。一時風雨急,忽爾分雙翼。回首洛川人,翻疑化作云。」

逐日徬徨於陳氏之居,而香閣深沉,無媒可達。日爲羸疾,寢食皆忘。父母及兄百方問之,皆隱而不露。

有友張遠,華之至交也。聞華病,往視之,因就榻究其病源。華沉吟不答,惟時時以目顧其手,嗚咽不勝。遠因逼視之,惟指約一環而已。遠會其意,因曰:「子有所遇乎?倘可致力,當力圖之。」華支吾不答。苦問不已,華度其可與謀,因長歎曰:「異香空染,賈院牆高;翠羽徒存,洛川雲散。更何言哉!」遠得其曲折,因曰:「彼重門深鎖,握手誠難。幸有此環,容僕試籌之可也。」透袖之而出,凝目於陳氏之門,以窺其罅。俄頃,一尼自其門出。跡其蹤視之,乃避塵庵之尼。遠喜曰:「吾計得矣。」遂尾尼至庵,出一白鏹於前曰:「有事相煩,倘師能成之,當圖重報。」尼叩其詳,遠曰:「吾友阮郎,鍾情於陳太常之女。彼此相慕,會面無期。聞師素游其門,願得良謀,以圖一晤。」尼始有難色,遠懇之數四,始曰:「俟有便可乘,當相報也。」遂收其環而別。次日,尼清晨至陳太常家。見蘭著杏黃衫子,雲髻半偏,從其母摘玫瑰於庭。見尼至,驚謂曰:「露草未乾,梁燕猶宿,師何來若此早?」尼笑曰:「不辭曉露而至,特有所請耳!」其母問之,曰:「敝庵新鑄大士寶像,翌日告成。願夫人與小姐隨喜一觀,爲青蓮生色。」其母曰:「女子差長,身難獨行。」時蘭方抱鬱無聊,正思閒適。聞母不許,顏微咈然。尼再四慫慂,夫人因許共往。遂延早膳,兼致閒談。尼因耳目四集,終難達情。遂推更衣於小軒僻所,蘭躡其後,因與俱行。尼遂微露指環,蘭觸目心驚,即把玩不已,逡巡淚下,不能自持。因強作笑容,叩其所自。尼曰:「日有一郎,持此鑄佛,幽忱積恨,顧影傷心,默誦許時,遂施此環而去。」蘭復叩其姓名,遂欷歔泣下。尼故驚曰:「小姐對此而悲,共亦有說乎?」蘭羞怩久之,遂含淚言曰:「此情惟師可言,亦惟師可達,但搖搖不能出口耳!」尼強之,曰:「昔者,間窺青瑣,偶遇檀郎。欲尋巫峽之蹤,遂解漢江之佩,脫茲金指,聊作赤繩。蝶夢徒驚,鵲橋未駕。適逢故物,因動新愁耳!」尼曰:「小姐既此關情,何不一圖覿面?」蘭歎曰:「春臺鳳去,楚岫雲迷;一身靜鎖重幃,六翮難生弱體。自非魂夢,安得相逢?」尼見悽慘情真,遂告以所來之故。蘭喜極不能言,惟笑頷其首而已。因出所題《閨怨》,使作回音。

其一曰:

「日永憑欄寄恨多,懨懨香閣竟如何?愁腸已自如針刺,那得閒情繡綺羅!」

其二曰:

「清夜淒淒懶上牀,挑燈欲自寫愁腸。相思未訴魂先斷,一字書成淚萬行。」

其三曰:

「玉漏催殘到枕邊,孤幃此際轉淒然。不知寂寞嫌更永,卻恨更籌有萬千。」

其四曰:

「朝來獨倚綺窗前,試探何時了此緣。每日慇懃偷問卜,不知擲破幾多錢!」

因更出一環,並前環付尼。臨別曰:「師計固良,第恐老母俱臨,無其隙耳!」尼笑曰:「業已籌之,小姐至庵,但爲倦極思睡,某當有計耳。」尼因出別夫人,往復遠信。未行數步,遠已迎前。遂同至阮所,以詩及環付之。華喜不自持,病立愈矣。遽起櫛沐,夜分以肩輿載至尼庵,閉於小軒邃室。次晨,夫人及蘭果聯翩而至。尼延茶畢,遂同游兩廊。卓午,蘭困倦不勝,時欲隱几。尼謂夫人曰:「小姐倦極思寢耳。某室清幽頗甚,能暫憩而歸乎?」夫人許諾。遂送一小室中,更外而加鑰。蘭入其內,果幽雅絕倫。旁設一門,隨手可啟。蘭正注目,華自牀後忽來。蘭驚喜交加,令其躡足。兩情俱洽,遂笑解羅襦。雖戲錦浪之游鱗,醉香叢之迷蝶,亦不足喻也。歡好正濃,而華忽寂然不動。蘭驚起諦視,聲息杳如。遂惶懼不勝,推之牀壁,蹷然而起,遽整雲鬟。母雖訝其神色異常,第以爲疾作耳,遂命輿,別尼而歸。輿音未寂,張遠及華之兄至,謂尼曰:「事成否?」尼笑曰:「幸不辱命。」遠問三郎何在,尼指其室曰:「猶作陽臺夢未醒耳!」遂推門共入,喚之數四,近而推之,死矣。各相失色無言。因思久病之軀,故宜致是。遂歸報其父,託言養病於庵而殂。其事遂隱,而人無知者。惟蘭中心鬱結,感慨難伸。凡寤寐之間,無非愁恨。乃續前之四韻。

其一曰:

「行雲一夢斷巫陽,懶向臺前理舊妝。憔悴不勝羞對鏡,爲誰梳洗整容光?」

其二曰:

「幾向花間想舊蹤,徘徊花下有誰同?可憐多少相思淚,染得花枝片片紅。」

其三曰:

「一自風波起楚臺,深閨冷落已堪哀。餘煙空自消金鴨,那得芳心化作灰。」

其四曰:

「雲和獨抱不成眠,移向庭前月滿天。別怨一聲雙淚落范,可憐點點濕朱弦。」

自此終日懨懨,遂已成娠。其母察其異,因潛叩。蘭度不可隱,盡露其情,且涕泣而言曰:「女負罪之身,死無足惜!所以厚顏苟存者,爲斯娠在耳。倘母生之,爲阮氏之未亡婦,足矣!」母乃密白於太常。始猶恕甚,終亦無奈。遂請阮老於密室,以斯情達之。阮亦欣然。因託言曾聘於華者,遂迎之以歸。數月而生一子,取名學龍。蘭遂蔬縞終身,目不窺戶。後龍年十六而登第,官至某州牧,蘭因受旌焉。

僞吳有國,中樂橋李賣線之女美,司徒李伯昇之子悅之,日倚其門。一尼爲定計,誘致之室。李子喜極,一交接即死。尼瘞其屍榻下,而置其所帶大帽於牀頂。未幾屋漏,召匠治之。匠於穴中見帽,遂以告李。李執尼出,驗之,得屍。誅尼,廢其寺。

又《夷堅志》:臨安少年悅某氏婦,日倚其門。見一尼出入,隨之至西湖庵中,施錢千萬。尼訝之,以情告,遂爲甘言誘婦至寺。醉臥登榻,則一男子伏焉。婦人倉皇索轎歸。尼入視,其人已卒,蓋喜極暴亡也。事露,尼受徒刑。尼之伎倆,亦可畏矣。避塵庵之尼,幸而免禍,亦陳阮之過於寬乎!

以下私會

狄氏

狄氏者,家故貴,以色名動京師。所嫁亦貴家,明豔絕世。每燈夕,及西池春遊,都城士女讙集,自諸王邸第,及公侯戚里中貴人家,㡩幕車馬相屬。雖歌姝舞姬,皆飾璫翠,佩珠犀,覽鏡顧影,人人自謂傾國。及狄氏至,靚妝卻扇,亭亭獨出,雖平時妒悍自衒者,皆羞服。至相忿詆,輒曰:「若美如狄夫人耶,乃敢凌我!」其名動一時如此。然狄氏資性貞淑,遇族游群飲,澹如也。

有滕生者,因出游,見之駭慕喪魄,歸悒悒不聊,乃訪狄氏所厚善者。或曰:「尼慧澄與之習。」生過尼,厚遺之。日日往,尼愧謝問故,生曰:「極知不可,幸萬分一耳。不然且死。」尼曰:「試言之。」生以狄氏告。尼笑曰:「大難,大難,此豈可動耶!」具道其決不可狀。生曰:「然則有所好乎?」曰:「亦亡有。唯旬日前屬我求珠璣頗急。」生大喜曰:「可也。」即索馬馳去。俄懷大珠二囊,示尼曰:「值二萬緡,願以萬緡歸之。」尼曰:「其夫方使北,豈能遽辦如許償耶!」生亟曰:「四五千緡,不則千緡、數百緡皆可。」又曰:「但可動,不願一錢也。」尼乃持詣狄氏。果大喜,玩不已。問須值幾何,尼以萬緡告。狄氏驚曰:「是纔半值耳!然我未能辦,奈何?」尼因屏人曰:「不必錢,此一官欲祝事耳!」狄氏曰:「何事?」曰:「雪失官耳。夫人弟兄夫族,皆可爲也。」狄曰:「持去,我徐思之。」尼曰:「彼事急,且投他人,可復得耶?姑留之,明旦來問報。」遂辭去。且以告生,生益厚餉之。尼明日復往,狄氏曰:「我爲營之,良易。」尼曰:「事有難言者。二萬緡物付一禿媼,而客主不相問,使彼何以爲信?」狄氏曰:「奈何?」尼曰:「夫人以設齋來院中,使彼若邂逅者,可乎?」狄氏賴面搖手曰:「不可。」尼曰:「非有它,但欲言雪官事,使彼無疑耳。果不可,亦不敢強也。」狄氏乃徐曰:「後二日,我亡兄忌日,可往。然立語亟遣之。」尼曰:「固也。」尼歸及門,生已先在,詰之,具道本末。拜之曰:「儀、秦之辯,不加於此矣。」

及期,尼爲齋具,而生匿小室中,具酒肴俟之。晡時,狄氏嚴飾而至,屏從者,獨攜一小侍兒。見尼曰:「其人來乎?」曰:「未也。」咀祝畢,尼使童子主侍兒,引狄氏至小室,搴簾見生及飲具,大驚欲避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爲夫人壽,願勿辭。」生固頎秀,狄氏頗心動,睇而笑曰:「有事第言之。」尼固挽使坐,生持酒勸之。狄氏不能卻,爲釂卮,即自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擁狄氏曰:「爲子且死,不意果得子。」擁之即幃中,狄氏亦歡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猶徘徊顧生,挈其手曰:「非今日,幾虛作一世人。夜當與子會。」自是夜輒開垣門,召生無闕夕。所以奉生者,靡不至,惟恐毫絲不當其意也。

數月,狄氏夫歸。生,小人也。陰計已得狄氏,不能棄重賄。伺其夫與客坐,遣僕入白曰:「某官嘗以珠值二萬緡賣第中,久未得值,且訟於官。」夫愕眙入詰,狄氏語塞,曰:「然。」夫督取還之。生得珠,復遣尼謝狄氏:「我安得此,貸於親戚以動子耳!」狄氏雖恚甚,終不能忘生,夫出,輒召與通。逾年,夫覺,閒之嚴。狄氏以念生病死。

盈盈

盈盈者,天寶中貴人之妾,姿豔一時。會貴者病,同官之子爲千牛者,父遣往問,遂爲盈盈所私,匿於其室甚久。千牛父索之甚急,明皇聞之,詔大索京師,無所不至,而不見其跡。因問:「近往何處?」其父言:「貴人病,嘗往問之。」詔且索貴人之室。盈盈謂千牛曰:「今勢不能自隱矣,出亦無甚害。」千牛懼得罪。盈盈因謂曰:「第不可言在此。若上問何住,但云:『所見人物如此,所見㡩幕屏幃如此,所食物如此,勢不由己。』決無患矣。」既出,明皇大怒,問之,對如盈盈言,上笑而不問。後數日,虢國夫人入內,明皇戲謂曰:「何久藏少年不出耶?」夫人亦大笑而已。

暗合奧竅,遂令虢國頂缸。盈盈可謂巧矣!

以下私婢

王僧彌

王僧彌(珉,字季琰,僧彌其小字。)與嫂婢謝芳姿通,情好甚篤。嫂棰撻芳姿過苦,東亭聞而止之(王瑜字元琳,封東亭侯,珉之兄。)。芳姿素善歌,而僧彌好持白團扇。嫂令芳姿歌一曲,當赦之。芳姿歌曰:「白團扇,辛苦且流離,是郎眼所見。」僧彌聞之問曰:「奈何遺卻?」芳姿應聲又歌曰:「團扇復團扇,許持自遮面。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

觀唐與正事,此嫂雖酷,猶勝於朱道學也。(唐事見「情厄類」。)

阮咸

阮仲容咸,失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徙。初云去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之不可失也。」婢即遙集(孚。)之母。

情主人曰:「人性寂而情蔭。情者怒生,不可閟遏之物,如何其可私也!特以兩情自喻,不可聞,不可見,亦惟恐人聞,惟恐人見,故謂之私耳。私而終遂也,雷雨之動,滿盈。不遂,而爲蟬哀,爲蛩怨,爲盍旦之求明,爲杜宇之啼春。有能終閟人耳目者乎?崔鶯有言:「必也君亂之,君終之。」是乃所謂善補過者。微之薄倖,吾無取焉。我輩人亦自有我輩事,慎勿以須臾之歡,而誤人於沒世也。

補遺

李節度使姬(補先私後配)

京師宦子張生,因元宵游乾明寺,拾得紅綃帕,裹一香囊,有細書絕句二首云:

「囊裏真真香見竊?絞綃滴淚染成紅。慇懃遺下輕綃意,好與情郎懷袖中。」

「金珠富貴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偶用志誠求雅合,良媒未必勝紅綃。」

詩尾書曰:「有情者若得此,欲與妾一面,請來年燈節夕,於相藍後門,車前有雙鴛鴦燈者是也。」生歎賞久之,乃和韻曰:

「自睹佳人遺贈物,書窗終日獨無聊。未能得會真仙面,時賞香囊與絳綃。」

如期,生往候,果見雕輪繡轂,掛鴛鴦燈一盞。但騶衛甚眾,無計可就。乃誦詩於車後。女至寺,令尼約生,次日與之歡合。生問之,女口占一詩云:

「門前畫戟尋常設,堂上犀簪取次看。最是惱人情緒處,鳳凰樓上月華寒。」

吟畢,告曰:「妾乃節度使李公寵姬也。李公老邁,誤妾芳年。」遂與侍婢彩雲隨生逃,隱居姑蘇,偕老焉。

劉道真(補私婢)

劉道真子婦始入門,遣婢虔劉。挑之甚苦,婢固不從。劉乃下地叩頭,婢懼而從之。明日語人曰:「手推故是神物,一下而婢服淫。」見《何氏語林》。

字數:15670,最後更新時間:2024-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