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一卷 情貞類
      1. 夫婦節義
        1. 范希周
        2. 盛道
        3. 祝瓊
        4. 天台郭氏
      2. 貞婦
        1. 羅敷
        2. 李妙惠
        3. 盧夫人
        4. 金三妻
        5. 申屠氏
        6. 王世名妻
        7. 惠士玄妻
        8. 從二姑
        9. 狄阿毛妻
        10. 泖湖謝氏
        11. 史五妻
        12. 王氏婦
        13. 徐君寶妻
        14. 鄧廉妻
        15. 獨腕尼
        16. 海昌董氏
        17. 章綸母
        18. 歌者婦
      3. 貞妾
        1. 美人虞
        2. 隨清娛
        3. 鄴中婦人
        4. 張寧妾
        5. 綠珠
        6. 戚大將軍妾
      4. 貞妓
        1. 張小三
        2. 高娃
        3. 楊娼
        4. 韓香
        5. 關盼盼
        6. 李姝
        7. 沈真真
        8. 齊錦雲
        9. 王四兒
        10. 朱葵
      5. 補遺
        1. 補貞婦
          1. 魯陶嬰妻
          2. 虞氏
          3. 楚貞姬
          4. 張美人
          5. 濟南張義婦
          6. 皇甫規妻
          7. 黃帛
          8. 劍州民婦
          9. 吳金童妻
        2. 補貞妓
          1. 李真童

情史類略


第一卷 情貞類


以下夫婦節義

范希周

建炎庚戌歲,建州賊范汝爲因饑荒,嘯聚至十餘萬。次年春,有關西人呂忠翊,受福州稅官。方之任,道過建州,有女十七八歲,爲賊徒所掠。汝爲有族子名希周,本士人,年二十五六,猶未娶。呂監女爲希周所得。希周知爲宦家女,又有色,性復柔和,遂卜曰,合族告祖備禮,冊爲正室。是冬,朝廷命韓郡王統大軍討捕。呂氏謂希周曰:「妾聞貞女不事二夫,君既告祖成婚,則君家之婦也。孤城危逼,其勢必破。君乃賊之親黨,其能免乎!妾不忍見君之死。」引刀將自刎,希周急止之曰:「我陷賊中,原非本心,無以自明,死有餘責。汝衣冠兒女,擄劫在此,大爲不幸。大將軍將士皆北人,汝既屬同方,或言語相合,骨肉宛轉相遇,又是再生。」呂氏曰:「果然,妾亦終身無再嫁理。但恐爲軍將所擄,誓不再辱,惟一死耳!」希周曰:「吾萬一漏網,亦終身不娶,以答汝今日之心。」先是,呂監與韓郡王有舊。韓過福州,辟呂監爲提轄官,同到建州。十餘日城破,希周不知所之。呂氏見兵勢甚盛,急就荒屋自縊。呂監巡警之次,適見之,使人解下,乃其女也。良久方甦,具言所以。父子相見,且悲且喜。事定,呂監隨韓帥歸臨安,將改嫁女。女不欲,父罵曰:「汝戀賊耶?」呂氏曰:「彼雖名賊,實君子也。但爲宗人所逼,不得已而從之。在賊中,常與人作方便,若有天理,其人必不死。兒今且奉道在家,亦足娛事二親,何必嫁也。」

紹興壬戌歲,呂監爲封州將領。一日,廣州使臣賀承信,以公牒到將領司,呂監延於廳上。既去,呂氏謂呂監曰:「適來者何人?」呂監曰:「廣州使臣。」呂氏曰:「言語走趨,宛類建州范氏子。」監笑曰:「勿妄言,彼自姓賀,與汝范家子毫無相惹。」呂氏嘿然而止。

後半載,賀承信以職事復至呂監廳事,呂監時或延以酒食。呂氏屢窺之,知實希周也。乃婉訴其父,因飲酒款熟間,問鄉貫出身。賀羞愧曰:「某建州人,實姓范,宗人范汝爲者叛逆,某陷在賊中。既大軍來討,城陷,舉黃旗招安。某恐以賊之宗族,一並誅夷,遂改姓賀,出就招安。後撥在岳承宣軍下。收楊麼時,某以南人便水,常在前鋒,每戰某尤盡力,主將知之,賊平後,遂特與某解繇。初任和州指使,第二任授合州監,以缺遠,遂只受此廣州指使。」呂監又問曰:「令孺人何姓,初娶再娶乎?」范泣曰:「在賊中時,擄得一官員女爲妻。是冬城破,夫妻各分散走逃,且約苟全性命,彼此勿娶嫁。某後來又在信州尋得老母。現今不曾娶,只有母子二人爨妾一人而已。」語訖,悲泣失聲。呂監感其恩義,亦爲泣下。引入中堂見其女,留住數日,事畢,令隨希周歸廣州。

後一年,呂監解滿,迂道之廣州。待希周任滿,同赴臨安。呂得淮上州鈐,范得淮上監稅官。

范子作賊,呂氏從賊,皆非正也。貪生畏逼,違心苟就,其實俱有不得已者焉。既而鰥曠相守,天亦憐其貞而終成就之,奇哉!

盛道

趙援姜,資中盛道妻。建安五年,道坐罪,夫妻閉獄。子翔,方五歲。姜謂道曰:「官有常刑,君不得免矣!妾在,何益君門戶。君可同翔亡命,妾代君死,可得繼君宗廟。」道依違數日,姜苦勸之,遂解脫,給衣糧使去。姜代爲應對,度道走遠,乃告。吏殺之。後遇赦,父子得還。道雖仕宦,終不再娶。

羊角死生之義,不謂見於閨閫。

祝瓊

德興祝瓊妻程氏,生二子,曰萃,曰英,母子悉被姚寇虜去。瓊不愛重貲,遣人贖之。寇不滿意,第許贖其長兒萃,而猶執程氏與幼兒。程氏泣謂贖者曰:「吾終不辱吾夫」。至盤田坐麥畦中,指寇大罵。寇怒而斃之。越三日,有族人過其地,見小兒走入麥畦中,就而視之,見程氏屍在。死且三日,又值大暑,面色如生。而兒三日無乳不死。族人歸報瓊,瓊疾趨收其屍,抱其子歸。瓊亦終身不再娶。

天台郭氏

郭氏天台人,嫁爲某卒妻,殊有姿色。千夫長李某心慕焉。會卒遠戍,李日至卒家,百計調之,郭氏毅然不可犯。夫歸,具以白之。一日,李過卒家,卒憶前事,怒形於色,亟持刃出,而李已脫走,訴於縣。案議持刃殺本部官,罪當死。置之獄中,郭氏躬往餽食。閉戶業績紡,以資衣食。久之,有葉押獄者,尤有意於郭氏。乃顧視其卒,日飲食之,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髓。忽傳有五府官來,蓋斬決罪囚者。葉報卒知,卒謂郭氏曰:「我死有日,此葉押獄未有妻,汝可嫁之。」郭氏曰:「汝以我色致死,我又能再適以求生乎!」既歸,持二幼兒痛泣而言曰:「汝父行且死,汝母死亦在旦夕,我兒無所倚,終必死於饑寒,今將賣汝以活性命。汝歸他人家,非若父母膝前,仍自嬌癡爲也。」其子女頗聰慧,解母語意,抱母而號,引裾不肯釋手。遂攜二兒出,召人與之。行路亦爲之墮淚。富室有憐之者,納其子女,贈錢三十緡。郭氏以二之一具酒饌,攜至獄門,願與夫一再見,葉聽入。哽咽不能語,既而曰:「君擾葉押獄多矣,可用此少答之。又有錢若干,可收取自給。我去一富家執作,恐旬日不及見君也。」飲泣而別。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是水極險惡,竟不爲衝擊倒僕。人有見者,報之縣。往驗得實,皆驚異失色,爲具棺斂葬之,表其墓曰「貞烈」。宣撫使廉得其事,原卒之情,釋之。富家遂還其子女,卒亦終身誓不再娶。

始以色采動人,累夫於死。卒能以節動人,脫夫子死。世之娶婦,每求美而不求賢,其自爲亦拙矣。

長安大昌里人,有仇家欲報之而無道。劫其妻父,使要其女。父呼其女而告之。女計念:不聽,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欲以身當之,應曰:「諾,夜在樓上,新沐頭,東首臥,則是矣。妾請開戶俟。」仇家至,斷頭持去,視之,乃其妻頭也。仇家痛焉,遂釋,不殺其夫。此女不忍其夫,寧自忍也。鄭雍姬之見偏矣哉。

以下貞婦

羅敷

邯鄲秦氏女,名羅敷,嫁邑人王仁。仁爲趙王家令。敷出採桑於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置酒欲奪焉。敷善彈箏,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趙王乃止。其一解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爲籠係,桂枝爲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爲下裙,紫綺爲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其二解云: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素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其三解云: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繫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爲人潔白晳,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一解,極慕己容色之美。末解,畫出一個風流佳婿。夫婦相愛之情,隱然言外。趙王聞之,亦不覺慚矣。

李妙惠

李妙惠,揚州女,嫁與同里舉人盧某爲妻。盧以下第發憤,與其友下帷西山寺中,禁絕人事,久無家音。

成化二十年,有與同名者死京城,鄉人誤傳盧死,父母信之。居無何,歲大饑,維揚以北,家不自給。父母憐李寡貧,欲奪其志,強之不可。臨川鹽商謝能博子啟,聞其美且賢也,致幣請婚。李自縊者再,公姑患之。時李之父在外郡,訓鄉學。李母偕鄰嫗勸諭慇懃,防閒愈密。李日夜哀泣,聞者爲之墮淚。既知勢不可解,乃勉從焉。緘書與父訣,詞甚慘。及歸謝家,抗志益篤。謝之繼母,亦楊州人,與李有瓜葛。李即跪請,願延斯須之命,終身爲主母執役。因堅侍母旁不去。謝故饒婢妾,未及凌犯。居數日,李復懇請爲尼,母姑唯唯。度還鄉無復之耳,於是啟船先發,而母及李繼之。至京口,舟泊金山寺下,母偕之上寺酬醮。有筆墨在方丈,李取題壁間云:

一自當年拆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彭澤曉煙

夢歸宿,瀟湘夜雨斷愁腸。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款其後曰:「揚州盧某妻李氏題。」盧後會試登甲榜,捷音至揚州,父母乃知子存,然無及矣。

弘治元年,纂脩憲廟實錄,差進士姑蘇杜子開來江右採事,未報,復使盧促之。過家,知妻已嫁,恐傷父母,不敢言,然亦未忍別議,遂行。道出鎮江,登金山,見寺壁題,不覺氣噎。問之寺僧,曰:「先有姑媳過此,留題去矣。」盧錄其詩以去。至江右,密籌之徐方伯。方伯曰:「咸艘逾千,孰從覘察?縱得之,聲亦不雅。盍以計取乎!」乃選臺隸最黠者一人,諭以其故,令熟誦前詩,駕小艇,沿鹽船上下歌而過之。越三日,忽聞船中女聲啟窗喚曰:「此詩從何得來?」隸前致盧命。李大驚曰:「揚州盧舉人,其死已久,爾欺我也。」隸備述如所諭語。叩父母及妻名,一一不爽。李遂掩泣曰:「其我夫矣。始吾聞歌已疑之,恨未有間。今日商偶往娼院,母亦過鄰舟,故得問汝。汝歸可善爲我辭。」因密致之約,揮手曰:「去,去!」隸歸報,其夜,依期舟來,遂接李至公館,夫妻歡會如初。商貲具付母主其出入,母轉以委李。及商歸,檢視,歷歷分明,封志完固,歎曰:「關羽昔逃歸漢,曹公時不追,而曰『彼各爲其主』,此亦爲其夫耳。貞婦也,可置之。」弘治二年也。

盧下帷發憤,不必絕家音。其父母且從容問耗,亦不必汲汲嫁婦。天下多美婦人,商人子亦不必強納士人之妻。全賴李氏矢心不貳,遂成一片佳話。

盧夫人

盧夫人,房玄齡妻也。玄齡微時,病且死,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後人。」盧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齡,明無他念。玄齡愈,禮之終身。

按梁公夫人至妒。太宗將賜公美人,屢辭不受。帝令皇后召夫人,告以「媵妾之流,今有常制。且司空年暮,帝欲有所優詔」之意。夫人執意不回。帝乃令謂之曰:「若寧不妒而生,寧妒而死!」乃遣酌卮酒與之,曰:「若然,可飲此鴆。」然實非鴆也。夫人一舉便盡,無所留難。帝曰:「我尚畏見,何況玄齡!」人謂房公爲怕婦,抑孰知感剔目之情也。

金三妻

崑山舟師楊姓者,雅與金姓者善。金姓者死,有子曰金三,年十七八,窶甚,將行乞。楊見而憐之,因招入舟收養之。既久,楊夫婦以其力勤也,愛之甚。楊無子,有一女,年亦相若,因以妻三。歲餘產一女,逾睟盤,病死。三哭之甚哀,成疾,日漸尪羸阽危。楊夫婦始悔恨,罵詈不絕。一日江行,泊孤島下,楊謂三:「舟中乏新,不得炊,可登岸拾枯枝爲爨。」三力疾去,則棄三掛帆行矣。三得枯枝至泊所,失舟所在。知楊棄己也,慟哭欲赴江死。既又念,島中或逢人,冀可救援。轉入林,行至一所,見戈戟森森,列衛在焉,爲之駭愕。徐偵之,無所聞。漸就問,寂無人,僅有八大篋,封識完好,竟不知爲何。蓋盜所劫財,暫置此地。三乃匿戈溝中,再臨江濱,適有他舟經其地,三招之來,曰:「我有行李,待伴不至,可附我去。」舟人許諾。遂即攜八大篋入舟。行抵儀真,問居停主人家,密啟篋視,皆金珠也。即其地售值得如干,服食起居非故矣。既收僮僕,復將買妾。一日過河下,楊舟適在,三識之,楊不知也。三乃使人僱其舟,去往湖襄賈。輜重累累,舳艫充牣。

先是楊棄三時,女晝夜啼哭不欲生。父母強之更納婿,女不從。至是三登舟,舟人莫敢仰視。女竊窺之,驚語母曰:「客狀甚似吾婿。」母詈之曰:「見金夫不有躬耶?若三,不知死所矣。」女遂不敢言。三顧女,佯謂舟人曰:「何不向船尾取破氈笠戴之」。蓋三窶時,初登楊舟有是言也。於是妻覺之,出相見,與抱哭,歡若平生。而楊夫婦羅拜請罪,悔過無已。三亦不與較。尋同歸三家焉。未幾,會劇寇劉六、劉七叛入吳。三出金帛募死士,從郡別駕胡公,直搗狼山之穴,縛其渠魁,討平之,功授武騎尉,妻亦從封云。事載《耳潭》。

申屠氏

申屠氏,宋時長樂人,美而豔,申屠虔之女也。既長,幕孟光之爲人,名希光。十歲能屬文,讀書一過,輒能成誦。其兄漁釣海上,作詩送之曰: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往來酒灑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霧裏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其父常奇此女,不妄許人。年二十,侯官有董昌,以秀才異等,爲虔所識,遂以希光妻昌。希光臨行,作留別詩曰: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岸鳴蕉葉雨,江醉寥花秋。百歲身爲累,孤雲世共浮。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閫州。」

入門,絕不復吟,食貧作苦晏如也。居久之,當靖康二年,郡中大豪方六一者,虎而冠者也。聞希光美,心悅而好之,乃使人陰誣昌重罪,罪至族。六一復陽爲居間,得輕比,獨昌報殺,妻子幸無死。因使侍者通慇懃,強委禽焉。希光具知其謀,謬許之。密寄其孤於昌之友人。乃求利匕首,懷之以往,謂六一曰:「妾自分身首異處矣,賴君高誼,生死而骨肉之,妾之餘,君之身也,敢不奉承君命。但亡人未歸淺土,心竊傷之,唯君哀憐,既克葬,乃成禮。」六一大喜,立使人以禮葬之。於是希光僞爲色喜,裝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吃首刺之帳中,六一立死。因復殺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詐謂六一卒病委篤,以次呼其家人。家人皆愕,卒起不意,先後奔入,希光皆殺之,盡滅其宗。因斬六一頭,置囊中,馳至董昌葬所,以其頭祭之。明旦,悉召山下人告之曰:「吾以此下報董君,吾死不愧魂魄矣。」遂以衣帶自縊而死。

此婦是謝小娥一流人。方知劓鼻斷腕,尚是自了漢勾當。彼甄皇后、巢刺王妃、朱氏輩,反面事仇,真禽獸不若矣。

王世名妻

王生世名,武義人。父良,爲其族兄俊毆死,巳成訟,而傷暴殘父屍,復自罷仇。從族尊者之議,割畝以謝,則受之。而歲必封識其畝值藏之,人不知也。仇以好來,亦好接之,不廢禮也。已而,陰鑄劍,鏤曰「報仇」,自佩之。其繪父像,亦繪持劍者在側。人問之,曰:「古人出必佩劍也。」凡四五載,得游泮,兼抱子矣,始謂婦俞曰:「打此呱呱,王氏之先不餒。所以隱忍至此者,正有需也。今固死日。上有太夫人,下有嬰兒,貴在汝。」遂仗劍出,斬仇頭於蝴蝶山下。歸拜母曰:「兒死父,不得侍母膝下矣。」盡出其所封識之值及劍,自造縣請死。是日,邑小無不人人發豎者。尹陳君傷之,令且就閒室,以聞於諸大吏。諸大吏以屬金華尹汪君決之。汪君廉得其狀,益用惋悼,曰:「法必視其父屍。父傷重,則子罪緩。」蓋欲生之也。生曰:「始惟不忍暴殘父屍,故自死,不然仇死耳。豈有造罪彌天,而復失初志者?何愚也。今日宜自殺,造邑庭來受法耳。但母恩未斷,暫歸別母。」汪君縱之歸,而身隨之,猶欲伸法如前議。生友兩邑諸生數百人,皆慫慂之曰:「必如議。」乃生已不食,觸階死矣。兩尹皆爲下泣,諸生哭聲振天。當生之飲恨於嘻笑,而誓必死也,他人不知,俞獨知之,曰:「君能爲孝子,妾能爲節婦。」生曰:「節何易言耶!」婦曰:「安見女而非男者?」生曰:「已屬汝堂上懷中矣,何死爲?」婦曰:「爲君忍三歲,逾三歲,非君所能禁也。」逾三歲,婦果絕食死。始其家欲以生柩歸窆,婦不可。至是以雙柩出,合葬焉。直指馬君以其事聞於朝,旌其門曰「孝烈」。

他人不知,俞獨知之,俞必可與爲密者。俞知之而不止之,是能明大義,不爲情掩者也。夫忍五載而死孝,婦忍三歲而死節,慷慨之誼俱以從容成之。卓哉!

惠士玄妻

惠士玄病革,其妻王氏曰:「吾聞病者,糞苦則愈。」乃嘗其糞,頗甜,王氏色愈憂。士玄囑王氏曰:「我病必不起,前妾所生子,汝善保護之,待此子稍長,即從汝改嫁矣。」王氏泣曰:「君何出此言?」數日,士玄卒。比葬,王氏遂居墓側,蓬首垢面,哀毀逾禮。常以妾子置左右,飲食寒暖,調護惟恐不至。歲餘,妾子亦死,乃撫膺呼曰:「天乎,無復望矣!」遂自經於墓側。

其生其死,必不忙錯。或言貞婦不必死者,固也。顧死,豈不貞者所能辦耶?昔有婦以貞節被旌,壽八十餘,臨歿召其子媳至前,屬曰:「吾今日知免矣。倘家門不幸,有少而寡者,必速嫁,毋守。節婦非容易事也。」因出左手示之,掌心有大疤,乃少時中夜心動,以手拍案自忍,誤觸燭釘,貫其掌。家人從未知之。然則趁情熱時,結此一段好局,不亦善乎!

從二姑

從二姑,爲宣化里人,從必達女,適趙璁。兩家皆田舍兒,曾不聞醮誡語,乃其倡隨和睦,殆出天性。鄉鄰賢之。越六年,璁病且死,目其妻而不能言。二姑泣曰:「將毋以妾爲念乎?當與君同穴耳!」於是璁目始瞑。二姑撫屍哭之屢絕,其姑力慰不解,誓以死殉。姑因囑一老婢密護之。二姑知姑意,爲節哀。既葬,璁舍東隅,朝夕持漿飯哭奠焉。聞者爲之哽咽。未幾,私告其婢曰:「幸善視吾姑。吾夫待我暝暝且旬日,今得以身與之,試黃泉,蓐螻蟻,死無恨矣。」語畢,遂不復食。尋以他事紿婢出,即閉門,解其絰,經死室中。姑與婢破壁放之,無及矣。死之日,年才二十有四。其姑哭之慟曰:「婦死吾兒也!」因舉其喪,與璁合葬。

同穴之盟,不食其言,女中之荀息乎!

狄阿毛妻

高氏,嘉定狄阿毛妻也。配狄一月,患癰疽,高吮之,不癒,死。高抱屍慟哭,三日不納水漿。家貧火葬,火熾,高便躍入火,姑救出之。高恨不得從夫地下,取夫骨齧吞之。父母驚異而謀疾嫁,恐遲之則死也。漏言於高,高歸舍即斷髮,其夕竟雉經。

從二姑與高氏,皆田舍市井家兒耳。乃其捐生殉節,蓋世冑讀書知禮義者之所不能爲也。嘉靖間,有司奏請故相靳文僖繼夫人旌典,事下禮部,儀曹郎與靳有姻連,力爲之地。宗伯吳山曰:「凡義夫、節婦、孝子、順孫諸旌典,爲匹夫匹婦發潛德之光,以風世耳。若士大夫家,自應如此,彼生受殊封,奈何復與匹婦爭寵靈也!」會赴直入西院,遇大學士徐階,階亦以爲言。山正色曰:「相公亦慮閣老夫人再醮耶?」階語塞而止。嗚呼!使吳宗伯之說得伸,從二姑輩必不冥沒於地下,而民風庶有興乎!

泖湖謝氏

泖湖謝氏,松江巨室也。國初被籍沒,坐誅。婦有美色,給配象奴。婦紿奴曰:「待我祭亡夫,刀從爾。」奴信之。婦攜酒飯,至武定橋哭奠,賦詩云:

「不忍將身配象奴,自攜麥飯祭亡夫。今朝武定橋頭死,一劍清風滿帝都。」

遂拔劍自刎死。

史五妻

史五妻徐氏,定遠人,年二十八,元末,五爲百夫長。至正十二年五月,暴兵至縣,五巷戰死之。明日,兵退。徐氏求其夫於積屍之中。血漬身衣,眾莫能辨。徐氏因憶其夫嘗佩一繡囊,於是細辨而得之,知其爲夫屍也,口吮手足及繡囊上血,載之以歸。令匠氏治棺甚大,眾莫測其意。棺既成,遂沐浴縊死屍旁。鄉人義之,與夫同棺而葬。

王氏婦

至元十三年冬,元師渡江至天台。有千戶掠得一王氏婦。夫家臨海人,婦有美色。千戶盡殺其舅姑與夫,欲強脅之,不可。明年春,遂驅以北行。至嵊縣清風嶺,婦仰天竊歎曰:「吾知所以死矣。」即齧拇指出血,題詩崖石上:

「君王無道妾當災,棄女拋男逐馬來。夫面不知何日見,妾身料得幾時回?兩行清淚頻偷滴,一片愁眉鎖不開。回首故山看漸遠,存亡兩字實哀哉!」

寫畢,遂投崖死。後楊廉夫感其事,題詩云:

「介馬馱馱百里程,清風嶺上血書成。祇應劉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漢水清。」

後,廉夫無子。一夕,夢一婦人謂曰:「爾知所以無後乎?」曰:「不知。」婦人曰:「爾憶題王節婦詩乎?爾雖不能損節婦之名,而心則傷於刻薄。毀竊節義,其罪至重,故天絕爾後。」廉夫既寤,大悔,遂更作詩曰:

「天隨地老妾隨兵,天地無情妾有情。指血齧開霞嶠赤,苔痕化作雪江清。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裏生。三月子規啼斷血,秋風無淚寫哀銘。」

後復夢婦人來謝。未幾,果得一子。

楊之詩,意但刻薄耳,非顯然毀謗也,而猶蒙幽責如此。況月娥星女,帝妃洛神,種種污蔑,當得何罪!

徐君寶妻

宋末,岳州徐君寶秦某氏,被虜來杭,居韓蘄王府。自岳至杭數千里,虜數欲犯之,而終以計巧脫。蓋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殺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將即強焉。度不可脫,乃謂曰:「俟我祭謝先夫,然後乃爲君婦未晚也。君奚怒焉。」虜喜而許之。遂嚴妝焚香,祝畢,取筆題《滿庭芳》一闕於壁上,赴池水死。其詞云: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臺舞檄,風捲落花愁。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夢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鄧廉妻

滄州弓高鄧廉妻,李氏女,嫁未周年而廉卒。李年十八,守志設靈,凡每日三上食,日臨哭,布衣蔬食六七年。忽夜夢一男子,容止甚鄙,欲求李氏,睡中不許。自後每夜夢見,李氏竟不受。以爲精魅,出符咒禁,終莫能絕。李氏歎曰:「吾誓不移節,而爲此所撓,蓋吾容貌未衰故也。」乃援刀截髮,麻衣不濯,蓬鬢不理,垢面灰身。其鬼乃謝李氏曰:「夫人竹柏之操,不可奪也。」自是不復夢見。郡守旌其門閭,至今尚有節婦里。出《朝野僉載》。

獨腕尼

播州宣慰楊應龍叛,贑兵楊炯陣亡。訃至家,妻柳氏殮其衣帽,自縊者屢,皆爲人覺,不死。豪家兒慕其姿色,爭委禽焉。柳不可。姑利厚貲,潛許之。萬曆庚子六月,豪家來娶,姑逼使升輿。柳大詬曰:「奴子無知犯我,我豈爲狗彘行!」豪怒,自入牽其手。柳佯曰:「姑徐徐,俟我更衣行耳。」乃跽向天曰:「吾實不幸,夫死,吾腕爲人污矣。」即引利刃斷去其腕,豪驚遁。自此祝髮爲比丘尼。

海昌董氏

海昌董氏,二十嫁爲朱俊妻。三載夫亡。生子鑒,甫周歲。董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或勸曰:「子在而殉夫,溝瀆之諒耳。」乃強起飲食,晝夜哭不絕聲。聞者憐之。戴大賓(字寅仲,莆田人,年十四探花及第。)弔以詩曰:

「望夫歸,夫婦定何時?兒啼夫不聞,妻哭夫不知。此身不惜化爲石,汝兒無母當怨誰?芳草年年青,吁嗟夫兮歸不歸!」

又云:

「兒勿哭,兒哭傷母心。汝翁棄汝去,汝母愛汝不敢嗔。何日兒當言?何日兒當步?母養兒兮苦復苦,吁嗟兒兮莫作潘郎負阿母!」

後鑒果能樹立。當道爲表其閭曰「慈節」云。

章綸母

溫州樂清章文寶,聘金氏,未成婚。納妾包氏,有妊,而文寶得疾且死。金氏聞,請往視,父母不許。金氏堅欲往,文寶一見即逝。金氏爲棺殮之,撫妾守喪。妾生子綸,親教讀書,通四書大義。復遣就外傅,竟第正統元年進士,官禮部主事。先欲疏請復儲,恐貽母憂,未上。金氏聞之,謂曰:「吾平日教爾何爲?汝能諫死職,我雖爲官婢,無恨也。」綸遂上疏,忤旨,杖幾死,禁錮詔獄。金氏怡然。綸天順二年復官,終養金氏。嘗自爲詩見志,詩曰:

「誰云妾無夫,妾猶及見夫方殂。誰云妾無子,側室生兒與夫似。兒讀書,妾辟纑,空房夜夜聞啼烏。兒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黃泉下。」

後綸官至禮侍。

一見之情,勝於百年。且不怨納妾而能誨子,閨中大聖賢也。

歌者婦

南中有大帥,世襲爵位。有歌婦色美,與其夫自北而至。帥聞而召之。每入,輒與其夫偕,更唱迭和,曲有餘態。帥欲私之,婦拒不許。帥密遣人害其夫,而置婦於別室,多其珠翠,以悅其意。逾年,往詣之,婦亦欣然接待,情甚婉孌。及就榻,袖中忽出白刃,擒帥欲殺之。帥驚逸,婦逐之,遇二奴闔其扉,乃免。旋使人執之,已自斷其頸矣。

此女中高漸離也。漸離爲友,此爲夫。祖龍之殺荊卿也,宜也。歌者之死,不更冤乎!頸且可斷,豈珠翠所能媚哉!

金兀朮愛一小卒之妻,殺卒而奪之,寵以專房。一日晝寢覺,忽見此婦持利刃欲向,驚起問之,曰:「欲爲夫報仇耳!」術嘿然,麾使去。即日大享將士,召此婦出,謂曰:「殺汝則無罪,留汝則不可。任汝於諸將中自擇所從。」婦指一人,術即賜之。此婦亦大有意思。惜乎不肯拼一死也。然則爲歌者婦愈難矣。

以下貞妾

美人虞

項王籍,有美人名虞,常幸從;有駿名騅,常騎之。及軍敗垓下,諸侯兵圍之數重,夜間四面皆楚歌,乃悲歌慷慨,自爲詩,歌數闋。歌云: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和云: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王泣數行下,謂姬曰:「善事漢王!」姬曰:「妾聞忠臣不二君,貞婦不二夫。請先君死。」項王拔劍,背而授之,姬遂自刎。姬死處,生草能舞,人呼爲「虞美人草」。

卓稼翁(名由,建陽人。)題蘇小樓辭云:

「丈夫隻手把吳鉤,欲斷萬人頭。因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爲花柔!君看項籍並劉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氣都休。」

余謂以籍之喑啞吒咤,千人自廢,而虞能婉順得其歡心,虞真可憐人哉!籍之雄心,已先爲虞死矣,虞特以死報之耳。死爲舞草,爲誰舞耶?楊用脩謂其柔細可愛,名「娛美人」,訛爲「虞」耳。龍子猶有詩云:

陳平逃去范增亡,獨有虞兮伴劍鋩。喑啞有靈須訟帝,急時舞草變鴛鴦。

隨清娛

清娛,姓隨氏,平原人,從太史令司馬遷,侍姬也。年十七,歸遷。遷凡游名山,必以清娛自隨。後隨至華陰之同州,而遷召入京師,留清娛於同。已而遷陷腐刑,發憤著書,未幾病卒於京。清娛聞之,遂悲憤而死。州人葬之於某亭之下,忘其名,厥後,唐褚遂良刺同州,清娛乃感夢於遂良,具言始末,云:「上帝憫其年壽未盡,因命爲此州之神,廟食一方。然圖籍未載,世人莫有知者。以公爲一代文人,求志其墓,光揚幽懿。」遂良欣然從之。

長卿氏曰:「隨娛爲龍門姬,甚豔。十七隨龍門游名山,甚韻。獨處同州,悲憤而死,甚冷。千百年而魂現於文士之手,甚香。清娛至今如生也。龍門於是乎不腐矣。」

鄴中婦人

竇建德常發鄴中一墓,無他物,開棺見婦人,顏色如生,姿容絕麗,年可二十餘,衣服形制,非近世者。候之,似有氣息,乃收還軍養之,三日而能言。云:「我魏文帝宮人,隨甄皇后在鄴,死葬於此。命當更生,而我無家屬可以申訴,遂至幽隔。不知今乃何時也。」說甄后見害,了了分明。建德甚寵愛之。其後建德爲太宗所滅,帝將納之,乃具以事白,且辭曰:「妾幽閉黃壤,已三百年,非竇公何以得見今日,死乃妾之分也。」遂飲恨而卒,帝甚傷之。出《神異錄》。

自魏迄隋,幾三百年。此婦之齒長矣,而妍麗如昨,豈蓋棺乃卻老方乎?他記載美娘事,鬼亦增年長成,又何說也?儻所謂失歸者與?抑人妖與?獨其守竇公之節,硜硜不渝,是可錄耳。

張寧妾

張寧,字靖之,號方洲,海寧人。正統間進士,以汀州知府引疾歸田。有二妾,一寒香,姓高氏;一晚翠,姓李氏。年可十六七,皆端潔慧性。公老,益愛重之。及病將革,無子,諸姬悉聽之嫁,二氏獨不忍去,因泣請曰:「妾二人有死不貳。幸及公未瞑,願賜一閣同處,且封鑰之,第留一竇,以進湯粥,誓以死殉公也。」遂引刀各截其髮,以示靡他。公不得已,勉從之。乃寂居小閣,絕不與外通聲問。及公卒,設席閣中,旦夕哭臨,服三年喪。不窺戶者五十餘年。嗣子曰嘉秀,字文英,舉嘉靖己丑進士。其錦旋日,二氏語之曰:「妾等犬馬之齒,已逾七旬,他日相從先公於地下,庶可無汗顏也。」文英感謝,即日令啟鑰而出之,則皤然雙老媼矣。親戚莫不憐且敬焉。遂爲奏聞,旌之曰「雙節」。

二姬之所難者有三:少艾,一也;爲妾,二也;無子,三也。況聽嫁業有治命,前無所迫,後無所冀,獨以生前愛重一念,之死靡他。武之牧羝海上十八年,皓之留金十九年,遂爲曠古忠臣未有之事。而二姬禁足小閣,且五十餘年,其去槁木死灰幾何哉!情之極至,乃入無情。天縱其齡,人高其義,寒而愈香,晚而愈翠,真無愧焉。狐綏之歌辱其夫,艾豭之歌辱其子,明河之歌辱其年,以視二姬可愧死矣。

綠珠

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則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漢合浦縣也。唐武德韌,削平肖銑,於此置南州,尋改爲白州,取白江爲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石、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豔。越俗以珠爲上寶,生女爲珠娘,生男爲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晉石崇爲交趾採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別廬在河南金谷磵,磵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谷制園館綠珠。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崇自制《明君歌》以教之,又制《懊惱曲》贈焉。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女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數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縠,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毅然作色曰:「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見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復返。崇竟不許。秀怒,乃譖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爲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於君前。」崇因止之,遽墮樓而死。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廣里,近狄泉,在王城之東。綠珠有弟子宋禕,有國色,善吹笛。後入宋明帝宮中。

本傳云:「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爲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村、昭君灘,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爲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傳云:「汲此井者,誕女必多美麗。里間有識者,以美色無益於時,因以巨石鎮之。邇後雖有產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豈非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云:

「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痕瘢。」

又與完具者同焉。

噫!石崇之破,雖自綠珠始,亦其來有漸矣。常刺荊州,劫奪遠使,沈殺客商,以致巨富。又遺王愷鴆鳥,共爲鴆毒之事。有此陰謀。又以每邀燕集,令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導與大將軍敦,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至大將軍,故不飲,以觀其氣色。已斬三人,丞相勸敦使盡。敦曰:「彼自殺人,與我何與!」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崇心不義,過殺人,焉得無報也!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

綠珠之墮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比之於古,則有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也。進賢,晉愍太子妃,洛陽陷,石勒掠進賢,獲焉,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畢投河中。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復投河中。其後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爲名。

庚肩吾曰:「蘭堂上客至,綺席清弦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李雲操云:「絳樹搖歡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江總云:「綠珠銜淚舞,孫秀強相邀。」

綠珠之歿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姬侍,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其忠烈凜凜,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忘仁義之行,懷反覆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圖,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

季倫死後十日,趙王倫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囚金墉城,賜金屑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然,何梟夷之立見乎!」

戚大將軍妾

大將軍戚公繼光,其夫人威猛,曉暢軍機,常分麾佐公成功。止生長嗣一人,亦善戰,置在前隊。軍法:反顧者,斬。偶與敵戰敗,反顧,公即斬之。於是將士膽落,殊死戰,復大勝。夫人以是不無少恚,而妒亦天性。公每入幕,目無旁矚。或教以置妾別業者,果匿數姬,生三子。夫人每握刀突至其地,絕無影響。蓋於曲房通別室,其扉牆磚,巧於合縫,見牆不見扉,惟公獨入之耳。久之,以一子託言某孝廉子,丐爲繼嗣,即令孝廉處以西席。夫人大安之。一日念無子,涕出。有小妮子發前事,夫人大怒,納兵往攻之,而一卒不令出,恐有泄者。孝廉急屬一卒逾重牆報公。公召諸將問計,或曰:「願以死迎敵。」或曰:「早避之便。」公曰:「皆非也。」乃自袒跣,跪迎夫人。諸姬披髮席藁,各抱其子請死,而請以子嘗刃。夫人令抱兒起,皆送還家,曰:「首禍是老奴。」令杖之。公即伏受,杖數十,門外將卒喊聲大舉,乃已。箠撻諸姬最毒,罷歸。由是公不得輕出。既與姬絕,令盡篋其所有,各從所適。諸姬計曰:「棄妾非主人意,何忍違之。」乃輕裝適他郡,披剃爲尼,匿女僧家,梵誦至十餘年。夫人歿,始歸,各擁其子。然諸姬子,夫人皆子之,亡恙。

大將軍爲妾受杖,妾之箠撻爲不痛矣。能夫其夫,竟克子其子,節義亦何負於人哉。

以下貞妓

張小三

楊玉山,松之商人也。性愛小妓,其丹帕積至數十,以爲帳,號「百喜帳」。南京有女妓曰張小三者,稚齒雅容,不肯就門戶,曰:「能妻我者,當與之諧。」楊以稅事入京,聞而懇求之,捐數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隨之還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歸君爲妾,復何歸乎!」楊妻妒,不敢許,約以半載爲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無如之何。數寄聲楊所,楊感其誠,歲四五至,至必留旬月,所贈遺以千萬計,往來如家焉。久之,貲日剸削,既二十年,田產爲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給,而日受妻子怨言,怏怏悔歎,兩目皆爲失明。妓怪其久不來,使使諗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楊氏之廬,登堂拜主母,捧楊首大慟曰:「主君貧困,職我之由。妾當爲君婚嫁,君幸無苦。」悉出向所贈珠璣器具,以爲資妝,嫁其二女;又出儀物筵設之費,爲二子納室。留侍湯藥者一年。楊鬱鬱心恚以死。妓又脫簪珥殯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憫其志,語之曰:「姊院中衣食自豐,何爲困此,與我同辛苦?」妓謝曰:「姊非碌碌市門女也。少有不污之誓,與主君交往廿載,名雖風塵,身固不異楊氏之少房也。且主君爲我而死,何忍背之?願從主母側,執庖湢之勞,歿且不悔。」聞者莫不歎異。既免喪,其父母強之歸,不從。訟諸禮曹,移牒逮之急。不得已,泣別其靈而去。後卒不面一男子,考終於舊院。

外史氏曰:「世皆云,娼無定情,其情僞也,強也。今觀張卿事,豈僞與強所能哉!幼而知貞,長而守志,老而不渝節,卒以清白從楊生地下。觀其推財恤患,有古俠士之風,豈特風塵中難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里文楊娼,許堯佐傳柳氏,以爲奇節。然彼固失身於初者,豈瑩然全歸如斯人哉。南京妓女劉引兒,爲一商所眷。商死,劉爲持服。歲時脩齋設祭,哭泣盡哀。以女工自養,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奪其志。商家後凋落,劉復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聞其賢,欲娶焉。劉不從而止。又屠寶石者,京師大賈也,嘗以罪發遣遼東衛充軍,家破無可託者,以白金萬兩寄所昵妓家。後數年,赦回。以所寄還之,封識如故。此亦張小三之亞也。」

高娃

高娃者,京師娼也。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楊俊與之狎,猶處子也。昌平去備北邊者數裁,娃閉門謝客。天順中,俊與范都督廣爲石亨所構,以正統十四年大駕陷土木,俊等坐視不救爲不忠,論死。二人赴市,英氣不挫。楊尤挺頸,但云:「陷駕者誰?今何在?吾提軍救駕,殺之固宜。」親戚故吏,無一往者。俄有一婦人縞而來,則娃也。楊顧謂曰:「汝來何爲?」娃曰:「來視公死。」因大呼曰:「忠良死矣。」觀者駭然。楊止之曰:「已矣,無益於我,更累若耳。」娃曰:「我已辦矣。公先往,妾隨至。」楊既戮,娃慟哭,吮其頸血,以針綿紐接著於頸,顧楊氏家人曰:「好葬之。」即自取練縊於旁。

高娃一滴淚,羞殺許多親戚故吏。

長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一時親戚故吏及賢士大夫,無一往者,今何在也。噫,想死矣!」

楊娼

楊娼者,長安里中之殊色也。態度甚都,復以冶容自喜。王公禍鉅競邀致席上,雖不飲者,必爲之引滿盡歡。長安諸兒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產而不悔。由是娼名冠諸籍中,大售於時矣。嶺南帥甲,貴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帥甚悍。先約:設有異志者,當取死白刃下。帥幼貴,喜淫,內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陰出重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館之他舍。公餘而同,夕隱而歸。娼有慧性,事帥尤謹。平居以女職自守,非其理不妄發。復厚帥之左右,咸得其歡心,故帥益嬖之。間歲,帥得病,且不起。思一見娼,而憚其妻。帥素與監軍使厚,密遣道意,使爲方略。監軍乃紿其妻曰:「將軍病甚,思得善侍奉煎調者視之,瘳當速矣。某有善婢,久結事貴室,動得人意。請夫人聽以婢安將軍四體,如何?」妻曰:「中貴人,信人也。果然,於吾無苦耳。可促召婢來。」監軍即令娼冒爲婢以見帥。計未行而事泄。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列白梃,熾膏鑊於庭而伺之矣。須其至,當投之沸鬲。帥聞而大恐,促命止之。娼且至,帥曰:「此我意,幾累於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脫其虎喙。不然,且無及矣。」乃大遺其奇寶,令家僮榜輕舫,衛娼北歸。自是帥之憤益振,不逾旬而物故。而娼之行適及洪矣。聞至,娼乃盡返帥之賂,設位而哭曰:「將軍由妾而卒。將軍且死,安用生爲?妾豈孤將軍者哉!」即撤奠而死之。

房千里曰:「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而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雖爲娼,差足多乎!」

韓香

韓香,南徐娼也,色藝冠一時。與大將葉氏子交,閉門謝客,將終身焉。葉父恚,授牒有司,集鰥軍於射圃,中者妻之。一老卒中,香欣然同歸,謂曰:「夫婦有禮,若買羊沽酒,召吾親故以成禮。」賓至酒行,香出所賚金帛,高下獻之。入更衣,久不出,自刎矣。

韓香何以死乎?死葉氏之子者,死其志也。志,匹夫不可奪,匹婦亦然。雖香韓在左,粉何在右,是耿耿者不昧,何況老卒。

關盼盼

徐州張尚書建封,有愛姬關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尚書既歿,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有詩三首,其一云: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其二: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其三: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二十年。」

白樂天愛其詩,和之云: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香消拂臥牀。燕子樓中更漏永,秋宵祇爲一人長。」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細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二十年。」

又贈絕句諷之: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盼盼得詩,反覆讀之,泣曰:「自我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千載之下,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請范也。」乃答白公詩曰:

「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旬日不食而死。

東坡嘗夜登燕子樓,夢盼盼。因作小詞云: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愁新怨。異時對南樓夜景,爲徐浩歎。」

李姝

李姝者,長安女娼也。家甚貧,年未笄,母以售於宗室四王宮,爲同州節度之妾,才得錢十萬。王寵嬖專房。漸長,益美,善歌舞,能祇事主意。一日忤旨,命車載之城裏龍州刺史張侯別第。張頃於宴席見其人,心動,私願得之,雖竭死無憚。說而獲焉,以爲籠中物,喜駭交抱。罄所蓄妓樂,張筵五六日不息。姝事之曲有禮節,大率如在王宮時。然每至調謔誘狎,輒莊色斂衽。餌以奇玩珍異,卻而弗顧。張固狂淫者,必欲力同之。乘其理髮簷下,直前擁致之。姝大呼,啜泣走,取其佩刀將自剄,婢媵奪救得止。由是浸不合張意。張恥且怒,被酒挺刃,突入室逼之。姝殊自若,謂之曰:「婦人以容德事人,職主中饋。姝不幸,幼出賤污,鬻身宮邸,委質妾御,不獲託久要於良家,罪實滋大。幸蒙同州憐愛,許侍巾履。同州情嚴忌,雖親子弟,猶不得見姝之面。偶因微譴,暫託於君侯,則所以相待,愈於愛子矣。不圖君侯乃欲持利見蠱,而又憑酒仗劍,威脅以死。欺天罔人,暴媟女子,此誠烈誼丈夫所不忍聞。姝寧以頸血污侯刃,願速斬姝頭送同州,正死不憾。」遂膝行而前,拱手就刃,張羞愧流汗,掖之使起曰:「我安敢如是!而今而後,何施面目復見同州哉!」自是不復與戲言。姝竟縊死。他日,張晝寢,見姝披髮而立曰:「爲姝報同州,已辨於地下矣。」張大懼,悒悶不食,數日而卒。時主山爲作傳,見《筆奩錄》。

其戲也,可拒;其謝也,可原。姝不多一死乎?死而爲厲,又甚矣。此女大有性氣,宜王愛之不終也。雖然姝挾其素寵,意王必不終絕我。至挺刃相逼,而轉思昔日憐香借玉之態,何可復得!悔而且怨,惟有一死以報同州而已。張受人之託,乃欺以私亂之,死其分也,何必厲。

沈真真

鄭還古,元和初登第,寓東都,與柳尚將軍同巷。鄭調西都,柳設宴餞行,出家妓歌樂以送。內有一妓嬌美,鄭眷戀不已。柳謂曰:「此沈真真,本良家女,頗能文辭。請公一詞,以定情好。候公拜命,即當送賀。」公欣然賦云:

「冶豔出神仙,清聲勝管弦。詞輕白薴曲,歌遏碧雲天。未擬生裴秀,何妨乞鄭玄。不堪金谷水,橫過墜樓前。」

柳大喜,俾真真拜謝。鄭至京,除國子博士。柳見除目,即送真真赴約。及嘉祥驛,聞還古物故而還。柳嗟歎,遂使別居。真真守節終身。

齊錦雲

金陵教坊妓齊錦雲者,能詩,善鼓琴。嘗對人雅談,終日不倦。與庠士傅春眷愛,更不他接。春受事誣係獄,錦雲脫珥簪爲饋給,時或不繼,售臥褥供之。後調戍遠方,錦雲欲隨行,春恐中途反生禍端,力止之。錦雲因贈一絕云:

「一呷春醪萬里情,斷腸芳草斷腸鶯。願將雙淚啼爲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錦雲既別,蓬首垢面,閉門不出,日讀佛書,未幾病歿。人咸義之。

王四兒

濟寧李東,以進士授知縣,與妓女王四兒往來甚密。及遷御史令,王詐爲閽者自隨。事露,爲銓曹所黜。王從之,不忍捨。久之,東鬱鬱得疾終,王日守其棺不去。及葬,自縊死。

張小三、高娃,雖妓,固處子也。特不幸而墮落於市門。然門如市,心如冰矣。楊娼以下,所謂露水司眷屬也,乃情之所鍾,死生以之。不從一而死,能從一而終,醜以晚蓋,即品曰貞,何忝乎!豫讓薄於范中行,而忠於智,裴矩佞於隋,而直於唐。娼乎娼乎,可少乎哉!

朱葵

朱少姬,名葵,字心陽,其先姑蘇人。母夢人以犀釵投其懷,感而孕,乃小字犀生。四歲,父客宛洛間不返,母又善病。值歲饑,展轉乃徙之就李。就李富人王姓者,與其母故中表,稍周貸之。已而,富人又以貲入京,貧益甚。母利人金,實爲俞家姬,故又名俞葵。時姬年十二,玉膚雪肌,風骨媚人。喜閉戶焚香鼓琴,爲哀鳳之音,聞者莫不淒絕。久之,乃入武林。閩鄭翰卿方僑居西湖,夏日偕友人陳伯孺坐長堤綠陰中,見小艇載紅妝者,知爲葵。招與語,悅之,葵亦慕鄭名士,遂與俱歸。陳伯孺贈葵詩云:

「相逢剛道不魂銷,抱得雲和曲未調。蓮子有心張靜婉,柳枝無力董妖嬈。春風綺閣流蘇帳,夜月高臺碧玉簫。莫憶西陵松柏下,斷腸只合在今宵。」

居月餘,葵繾綣不捨。鄭乃出犀簪爲贈。葵見之曰:「此吾母夢征也,或者其天乎。」鄭乃出重貲聘之。葵既嫁,遂屏去豔飾,親作勞工女紅,與鄭居吳山之麓。且半載,值月妓周麗卿者,以宅事被逮。周恐,匿不出。翰卿與杭守令皆雅交,乃以二絕爲之從臾,卒得脫。詩云:

「不掃娥眉暗自傷,誰憐多病老徐娘。腰肢剩有梅花瘦,刺史看時也斷腸。妾家朱樓垂柳邊,閒人湖上逗春煙。使君打鴨渾閒事,一夜鴛鴦飛上天。」

及翰卿攜家入苕溪,俞之假父素無賴,窺鄭逆旅,乃募惡少數十人邀諸途,奪姬歸,閉之幽室中。葵斷髮矢曰:「吾寧有死,不受辱。」人卒不敢犯之。翰卿鳴之當道,檄下二令君雜治之。令曰:「曩君爲他人居間,乃有打鴨驚鴛鴦語,不意遂成奇讖。」因捕治諸惡少,置之法,而斷還歸鄭。遂斷詞云:「俞氏,良婦也。麗籍期年,願得好逑而偕老。鄭卿,才士也。碩貲三斛,將攜淑女以於歸。何期梟獍之無良,幾致鳳鸞之失偶。相如滌器臨邛,令甚恥之;襄王行雲巫峽,夢不虛也。凌霄琰氣,幸逢合浦之珠;向日葵心,堪並章臺之柳。鴛鴦諧波面之歡,行看比翼;鬼蜮潛水中之影,敢復含沙。任將一片雲帆,攜作八閩春色。蘇長公原自風流,祇借數言爲三尺;韓夫子豈長貧賤,用聯雙璧以百年。」後十年,葵生三子,皆韶秀。徐曲公寄之詩云:

「秋葉何須倩作媒,畫堂紅拂肯憐才。滎陽公子遺鞭過,湘浦佳人解珮來。繡戶星稠杯合巹,玉閨春早鏡安臺。祇緣十斛明珠換,掌上於今有蚌胎。」

蓼庵高太史曰:「朱少姬義不辱,卒歸鄭生。身名俱完,即烈丈夫奚讓焉!令君翩翩,有『斐哉其文』之辭也。」

情主人曰:「自來忠孝節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爲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爲節婦。世儒但知理爲情之範,孰知情爲理之維乎!男子頂天立地,所擔者具咫尺之義,非其所急。吾是以詳於婦節,而略於夫義也。婦人自《柏舟》而下,彤管充棟,不可勝書。書其萬萬之一,猶云舉例云爾。古者聘爲妻,奔爲妾。夫奔者,以情奔也。奔爲情,則貞爲非情也。又況道旁桃柳,乃望以歲寒之骨乎!春秋之法,使夏變夷,不使突變夏。圭而抱婦之志焉,婦之可也。娟而行安之事焉,安之可也。彼以情許人,吾因以情許之。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復以雜情疑之。此君子樂與人爲善之意。不然,輿臺庶孽,將不得達忠孝之性乎哉!」

補遺

以下補貞婦

魯陶嬰妻

魯陶嬰妻者,夫死,守志不二。作歌曰:

「悲夫黃鵠之早寡,七年不雙。宛頸獨宿,不與眾同。夜半悲鳴,想其故雄。天命早寡,獨宿何傷!寡婦念此,泣下數行。嗚呼悲哉!死者不可忘。飛鳥尚然,況於其良。雖有賢雄,終不可重行。」出《列女傳》。

虞氏

國朝海寧虞氏,董湄妻也,知書善吟詠。年十六歸董,兩月而湄卒,絕絕欲死。父母惜其年少,勸更他姓。女不應,作《井上吟》以見志云:

「一片貞心古井泉,清寒徹骨自堪憐。相看歲暮青青色,歷盡冰霜戴一天。」

以木刻夫像,晨昏奉事,全節而終。

楚貞姬

楚貞姬,楚白公勝妻也。白公死,其妻紡績不嫁。吳王聞其美且有行,使大夫持金百鎰、白璧一雙以聘,以輜軿三十乘迎之,將以爲夫人。大夫致幣,白妻辭曰:「白公生時,妾得倖充後宮,執箕帚,掌衣履,拂枕席,托爲妃匹。白公不幸而死,妾願守其墳墓,以終天年。今王賜金璧之聘,夫人之位,非愚妾之所聞也。且夫棄義從欲者,污也;見利忘死者,貪也。夫貪污之人,王何以爲哉?妾聞之,忠臣不借人以力,貞女不假人以色。豈獨事生若此哉,於死者亦然。妾既不理,不能從死,今又去而嫁,不亦太甚乎!」遂辭聘不行。吳王賢其節義,號曰「貞姬」。

白公有此姬,可不朽矣。

張美人

後涼呂貽見弒,其所幸美人張氏,請爲沙門。張氏年十四,姿色壯麗。呂隆見而悅之,欲污其行,遂親逼焉。張氏斂衽曰:「欽樂至道,故投身沙門,恐一旦被辱,誓不改節。今見逼如此,豈非命也!」於是,升樓自投於地。二踵俱折,俄而遂卒。

錢簡棲曰:「今人但知金谷,而罕知後涼,遂使美人不獲與綠珠並傳,香名寂寂,遺恨千古。夫豈貞姬烈女,亦有幸有不幸耶!」

濟南張義婦

義婦張氏,濟南鄒平人。年十八,歸戍卒李午。午同從子零出戍七閩。未幾,午死。張獨事舅姑父母,生養死葬無遺禮。復痛夫死數千里外,枯骨未知所歸,乃往臥冰上,呼天祝曰:「天乎,妾夫何罪!生既不見父母,死又不能歸葬父母之旁。使無妾則巳,妾在,敢愛生乎!天若許妾取夫骨,雖寒甚,當得不死。」逾月竟不死。鄉人異之,爲聞於縣。給過所遣之。至閩,零猶在。問夫葬地,則榛莽日塞,不可識。張哀慟幾絕。夫忽降於童,與張語生前事,甚悲,且示骨在處。張如其言,發得之,持骨祝曰:「爾信妾夫耶!入口當融如冰雪,黏如膠。」已而,果然。官異之,爲上於大府,請復其家,使零護歸濟南。

皇甫規妻

安定皇甫規妻者,規更娶之妻也。善屬文,能草書。規卒時,妻年猶盛,而容色甚美。董卓聘以軿輜乘馬,奴婢錢帛充路。妻輕服詣卓門,跪自陳請,辭甚酸愴。卓使傳奴侍者,悉拔刀圍之而謂曰:「孤之威教,欲使海內風靡,何有不行於一婦人乎!」妻知不免,乃立罵卓曰:「君羌胡之種,毒害天下,猶未足耶!妾之先人,清德奕世;皇甫氏,文武上才,爲漢忠臣。君親非其趣使走吏乎?敢欲行非禮於爾君夫人耶!」卓乃引車庭中,以其頭懸軶,鞭撲交下。妻謂持杖者曰:「何不重乎?速盡爲惠!」遂死車下。後人圖畫其象,號爲「禮宗」。

長卿曰:「妻之輕服詣門,跪自陳請也,其志豈望生還哉!寂寂寞寞,自經於溝瀆之中而莫之知,不若死鞭撲之下爲快也。至是而卓氣亦奪矣。」

黃帛

黃帛,僰道人,張貞妻也。貞受《易》於韓子方,去家二十里,舟覆死。貞弟求屍,經月不得。帛乃自往沒處躬訪,不得,遂自投水中。大小驚睨。積十四日,持夫手浮出。縣長韓子長嘉之。召帛子幸之,爲縣股肱。人名浮屍處爲「鴛鴦坊」。

劍州民婦

建炎初年五月,叛卒楊勍寇南劍州道。出小常材,掠一民婦,欲與亂。婦毅然誓死不受污,遂遇害,棄屍道旁。賊退,人爲收瘞之。屍所藉處,跡宛然不滅。每雨則乾,晴則濕。往來者咸歎異焉。或削去之,隨即復見。覆以他土,其跡愈明。

吳金童妻

成化年間,海康民吳金童與其兄吳祈,挈家避寇。適新會民劉銘、梁狗賣谷還,附其舟。銘、狗窺金童妻莊氏色美,留止於傍舍,祈出遠傭。銘屢犯莊氏,不從。銘、狗乃誘金童夜捕魚,斲其腦,投之江。時江濱民關道安,聞金童號呼,欲救不果。銘歸,復犯莊氏,拒益力。居數日,莊氏出汲,見金童屍浮於銘門。哭視之,創痕宛然,得銘謀死狀。顧力不能報,乃偕幼女投水死。三屍隨潮上下,旋繞銘門。其鄰李逢春收葬之,銘夜發屍棄於海。吳祈自外歸,得弟屍於海濱,訴之官。儒生李啟及關道安等,爭述莊氏節義。有司具聞,詔旌表莊氏節義,梟銘、狗殉眾。刑部尚書陸瑜,奏李逢春收葬三屍,誠爲義舉。今被發掘,宜命有司即其處窆之,立石志其夫婦姓名,以垂永久。報可。

婦人自裁,乃夫死後第一干淨事,況迫於強暴,計無復之者乎!若所夫尚在,又當委曲以求再合,非甚不得已,不必悻悻懷怒,爭尋結局以明志也。崔簡妻用剛,河池少婦用柔,皆以智數得免污辱。雖其才有過人者,然所遇非窮凶,是亦有天幸焉。若知必不免,吾又諒其必以死殉也。息嬀不言以報蔡仇,論者猶非之。若楚之卓氏,不足道矣。

唐滕王極淫,諸官妻美者,無不淫遍;詐言妃喚,即行無禮。時典簽崔簡妻鄭氏初到,王遣喚,欲不去,則懼王之威,去則被王之辱。鄭曰:「昔愍懷之妃,不受賊胡之逼。當今清泰,敢行此事耶!」遂入王中門外小閣。王在其中,鄭入,欲逼之,鄭大叫左右曰:「大王豈作如是,必家奴耳!」取只履擊王頭破,抓面流血。妃聞而出,鄭氏乃得還。王慚,旬日不視事。簡每日參候,不敢離門。後王坐,簡向前謝,王慚,乃出。諸官之妻曾被王喚入者,莫不羞之。

梁祖攻圍岐隴之年,引兵至於鳳翔。秦帥李茂貞,遣戍校李繼朗統眾救之。至則大捷,生降七千餘人。及旋軍於河池縣,掠獲一少婦,甚有顏色。繼朗悅之,寢處於兵幕之下。西邁十五餘程,每欲逼之,即云:「我姑嚴夫妒,請以死代之。」戎帥怒,脅之以威,終莫能屈。帥笑而憫之,竟不能犯,使人送還其家。

蔡侯譽息夫人之美,楚子滅息,以息嬀歸。既生二子,猶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不能死,其可笑言。」楚爲之興兵破蔡。

楚人張生,居淮陰磨盤灣。家啟酒肆,頗爲贍足。紹興辛巳冬,虜騎南下,淮人率奔京口。張素病足,不能行,泊駐揚州。已而,完顏亮至。張妻卓氏,爲夷酋所掠,即與之昵。卓告曰:「我夫在城中,蓄銀五錠,必落他手,不若同往取之。」酋喜,偕詣張處,逼奪之。張戟手恨罵。酋喜,以爲悅己,凡擄獲金帛,悉以委之,相託如真夫婦。俄而亮死,軍還。卓痛飲酋酒,醉臥,投利刃斷其喉,席捲財物,鞭馬訪張。張話前事,責數,欲行決絕。卓取所攜付之曰:「當時不設此計,渠必不肯信我。今日之獲,乃張本於昔也。」於是聞者交稱焉。

李真童(補貞妓)

李真童者,張奔兒之女也。十餘歲即名動江浙。色藝無比,舉止溫雅,語不傷氣,綽有閨閣風致。達天山簡校浙省,一見遂屬意焉。周旋三歲,達秩滿赴都,且約明年相會。李遂爲女道士,杜門謝客,日以焚誦爲事。至期,達授諸暨縣同知,備禮取之。後達歿,復爲道士。節行愈勵云。見《青樓集》。

字數:16382,最後更新時間:2024-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