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妄言
    1. 姑妄言第三卷
      1. 第三回 瞽女矢心擇婿 虔婆巧說迎郎

姑妄言第三卷

鈍翁曰:

鐵化梳籠錢貴,不幸失身於此狂且,正是爲其抱屈處,非寫鐵化之幸得錢貴也。

寫童自大之呆,自始至終竟未能改,非謂呆人能做財主,正寫財能呆人,可發嘆耳。何以言之?余常見擁巨萬之資者,猶晝夜持籌盤算,眉未刻舒,非呆而何!揆其意,不過爲兒孫做馬牛耳。獨不憶古人云:兒孫強如我,要錢做甚麼?兒孫不如我,要錢做甚麼?聚斂不已,非呆而何?百年駒隙,終日營營,嗚呼老矣,死去一文帶不得,貪之何益?非呆而何?唐詩云:昨過老人宅,不解老人心,何事殘陽裡,栽松欲待陰。此意雙關,寫盡自不知死之將至,猶爲後人算計也。此詩可爲呆財主做一喝棒,正見童自大之呆,乃財主之常,不足笑也。

世間婦人醜者或有不悍,悍而醜再未有不淫者,鐵氏便是樣子。

仙桃木也,鐵氏金也,木遇金必傷。寫鐵氏凶暴若此,仙桃相隨數載,竟未受其摧殘,乃仙木非凡木矣。仙木豈可久在臭銅之室而鄰金鐵之險,必移根別植,庶有榮茂之期,故歸錢貴,得侍鍾生,旣貴之,又得鍾情之人而愛惜之,自能結實,故隨鍾生而生子也。仙桃雖得好處,但錢亦金,鍾亦金,始終爲金所制,故只能爲之小星,此等處,心不如髪,如何看得出?

葵心蓮瓣,此二物旣鐵氏下體之形,豈可須臾離者,故獨留此二婢也。用一童自大引出魏如虎、魏如豹、巨金知縣,許多怕婆人來,不過謂陰道漸長,陽道漸消,女帥之威風日熾,弱男子甘拜下風。寫得世情可笑,當補在《怕婆經》之後。

夾入杜小英一段,正顯錢貴身辱煙花不得已之苦心,看他聽代目念詩後之言便知。

因錢貴引出祁辛,雖與正文無涉,正見錢貴之慧心,不爲富貴所惑,高出庸流萬萬。又借之以警戒少年,不可薄棄妻妾,私淫他人之婦,不但送去性命,其妻妾即歸所淫婦人之夫。報應分明,孰苦孰樂?人皆能作如是觀,淫之一字可化爲烏有矣。此一段亦不可少。

何幸之葵花者,不過因其愛日取意焉耳。

極力寫火氏之淫者,一以見鐵化交不擇人之愚,一以見竹思寬無良奸淫之惡,世上竹思寬之流不少,明眼者當避而遠之,勿蹈鐵化之愚。錢爲命信手拈來,隨筆結去,讓出郝氏,後來好贅竹思寬。乃行文之省法。

姑妄言卷之三


第三回
瞽女矢心擇婿
虔婆巧說迎郎

附:怕婆男小心更受非刑 貪淫婦大膽竟試巨物


話說那鐵化次日打扮得齊齊整整到錢家來,竹思寬昨晚未回,已在此拱候,見他來到,迎了進來。郝氏出來相見了,讓了坐下。鐵化叫家人送上禮物,郝氏看見約値百金,喜出望外,拜謝收了,然後扶出錢貴來,【此扶字乃寫其嬌羞,非寫其瞽目也。】見禮坐下,鐵化一見,果然生得美貌非常,雙目雖瞽,却不癟塌,不凸暴,眼皮微垂,似好目人含羞略閉一般。滿心歡喜,如雪獅子向火,不由得酥了半邊,與火氏比並起來,那一個美而淫惡,這一個麗而嬌羞,如何不愛。

少頃安席,搬上酒肴來,上面鐵化坐了,竹思寬下面相陪,錢貴在東,郝氏在西,共坐而飲。那錢貴雖是妓家之女,還是個未破瓜的女孩,嬌羞滿面,低頭坐着,一語不發,鐵化越發看得中意,心愛得了不得。撤席之後,拉了竹思寬在背處,煩他講梳籠的財禮,竹思寬自然是爲郝氏的。假意兩次三番,說定了二百兩銀子,衣服被褥首飾在外。鐵化也算一個財主,這些須他那裡吝嗇,一應都依,又擺上換席來,吃了一會。那鐵化面前放着這樣美人,一時不能到手,心癢難抓,那裡還坐得住,約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

次日請竹思寬到他家,就煩同他家人送了禮物來,額外又是二十兩酒席之費。到了吉日,他到了錢家,郝氏預備了精緻豐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彈唱的雜耍,熱鬧了一番。晚來成親,見錢貴是眞正處子,婉轉悲啼,憐愛至極。

不覺數點牛精髓,傾入錢姑兩瓣中。【痛惜錢貴語。】

有一調《憶秦娥》憐惜那錢貴道:

香馥馥,此中有個人如玉。人如玉,恨庸醫誤損他雙目。煙花已慟身埋没,遭逢又對癡頑物。癡頑物,痛悲傷感,慘切心骨。

後來有人知道鐵化梳籠了錢貴,都道:“可惜一塊好羊肉落在狗口裡了。”就有會打油的人,編了四句口號。說他道:

一顆驪珠圓又圓,奇珍應讓你爲先。
今朝誤落村夫手,異寶塵埋實可憐。

且說這錢貴,他雖只十三歲,却聰慧異常。滿心想遇一個風流才子。付此一點元紅,只是女兒家此話不好出口,只得聽父母主張。今失身於此狂且,怨恨之氣充滿肺腑,不覺傷心,枕上含淚,隨口編了一調《二郎神》道:

憂心悄,斷送一生身窈窕。惡姻緣偏向奴身繞,吹簫誰和,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諧同調,沒緊要的良宵偏杳。窗櫺小,恨那冷月偷窺,使人煩惱。
悲悼,嗟容貌如花命似草,魂消魄落,一天風雨飄飄,滿地落紅誰個掃。好含恨,狂且惡少把玉山攪。霎時間,夭桃嬌柳,摧殘傾倒。

悲拗不已,欲睡不能,又成了一調《囀林鶯》道:

滿腔悲怨多縈繞,聲聲啼血噍嗷。恨難消,似閏的更難曉,何不把殘生來棄了。驀想梁國夫人後從良,嫁着韓王好。怒難消,望他年好景,且耐今宵。

香軀相伴狂且嬲,好似烏鴉彩鳳同巢,傷心恨怎消?此情試問人知否,只有空煩惱。倒不如惜花園內雙飛鳥,難忍淚珠拋。嘆今朝花謝,昨日曾嬌。

此二詞他後來常常自唱,故爾傳出,他每日眼含珠淚,那一種萬不得已的光景,每每現於詞色。況這鐵化是三十多歲的回子,嘴唇上的鬍子剪得齊齊的,偶然親嘴搵腮,將他那粉森森的嫩臉戳得又疼又癢,好不難過。【眞正苦惱。】

錢貴自幼愛潔,他每日渾身上下,被褥以及衣服,定用好香熏得撲鼻。鐵化敎門中常享用的是牛羊等物,他那身上的一種羶臭,自十萬八千毛孔中透出,甚是難聞,【絲毫不爽。】那裡有夜深私語口脂香?那錢貴不由得氣苦,在那暗中的眼淚不知落了多少,怎得還有心情同他歡樂?

這鐵化雖然愛他,總不見他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個財主性兒,只要人奉承他,今反要他去奉承別人,如何行得。他雖會奉承火氏,那是名正的夫妻,拋棄不得,二來怕服慣了,無可奈何。今在錢家雖費了數百金,倒也不在他意中,況且又有個厭舊取新之意,因此也就漸漸淡了。先還三日五日一來,後來或十日半月來一次,到數月之後不復再至矣。

這錢貴自從梳籠之後,心中只鬱鬱不樂,又過了多時,雖又歷過數人,都是竹思寬引來的麒麟楦,總非他之所願。他雖然雙目皆瞽,秉性原極聰明,常靜夜自思:“我門戶人家,人所重者無非色藝,人人盡道我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但今損却雙眸,未免減了許多風韻,老天,老天!旣生我如此嬌姿,何吝秋波少許,何苛刻若是耶?若是留得我雙目,雖不敢與天下之美女爭銜,在這平康隊裡或博得個風流榜首,還擇一個才貌情郎,終身有托,亦[1]不可知。豈料今日至此,奈何奈何!”他心中傷感。遂題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詩:

其一:

定是前生作孽多,敎儂今日目無波。
幾回辜負菱花鏡,空有嬌容用彼何。

其二:

憶兒幼讀女兒經,衆口咸誇貌娉婷。
孰意十齡遭此疾,煙花日日類浮萍。

其三:

不知天暗與天明,但聽傍人說雨睛。
獨有琵琶能解恨,調中哀怨訴幽情。

其四:

可憐晨夕伴狂且,怨雨愁雲那得舒。
祇有更闌方少息,將明又喚把頭梳。

此詩一出,聲名愈重,哄動一城。往來之人無不憐愛。但他自己另具一段隱衷,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經雙瞽。無策可療。我之此身雖落火坑,尚可自拔,亦當拿定主意,萬不可隨波逐流,誤却終身。倘有緣得遇一個有才有貌的情郎。當以此身相許,若只圖財帛,與輕薄兒郎醜陋子弟爲伍,不但人笑我心盲,我亦豈不自誤?”他因執定這個主意,那來訪的人定要選擇纔留,這話在他胸中,無人可告。眞所謂: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錢貴矢心立了個擇婿之念,要覓一個伶俐丫頭托以心腹。凡是來訪之人妍媸,叫他預報,這主意不肯向娘說,只說要尋一個好丫頭作伴。那郝氏此時靠他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來命,四處托媒人找尋,不惜重價。

一日,媒人領了一個丫頭來,說是童百萬家打發出來的,小名仙桃,纔十四歲,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溫柔,齒牙伶俐,就買了與他。

過了數日,錢貴見這丫頭動止端莊,至誠可托,細問他的來歷,也還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因父親不才好賭,將他賣出,幼時曾讀過書,又還識字的,這錢貴甚喜,竟待之如親妹一般,不叫他做一點重活,食必同桌,若無客來,臥必同榻。那丫頭也感激不已,錢貴遂將心腹告之,丫頭也盡心允諾,【錢貴能待彼如此之厚,故彼後來亦厚報之。人見田橫之五百義士,葛誕之三千甲將,與之同死,以爲異 ,謂:“後人無此義氣者。”但此等義士自有,特無人如二公能赤心待人者耳。】替他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見,取其代己雙眸之意。【仙桃得錢貴以代其目,重之甚矣,可無後患,漸有生茂之意矣。】

話分兩頭,且說童百萬家是南京城中數一數二的財主,如何賣起丫頭來,內中有一個可笑的緣故。這童百萬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之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掙下了一個偌大家私。【做到行省平章,不曾掙了些聲名政績,只掙了一分偌大家私,宜乎子孫做財主也。】因愛江南繁華,遂留寓於此,已經數代。到他祖父,雖不曾出仕,却善於經營,專於刻薄,【財主小像。】所以做了有名財主。他父親名童山,【是個財主姓名,大約字是金穴。】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喚自宏,父親故後,兄弟拆居,他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這童自大雖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氣,旣是一字不識,【無怪乎做財主。】却又半分難捨。【余見大通的財主也有此病。】他娶的妻子就是鐵化之妹,這鐵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無雙,且嬌容更長得奇異無兩,有幾句贊語贊他的妙處,怎見得:

兩道濃眉濶如柳葉。【眉曰遠山,本自不小。】一雙怪眼,大勝桃姿。【眼曰杏眼,大杏原只稍小於桃。】櫻桃口,三寸還寬。【相書云:口大福也大,宜乎做財主婆。】蒜頭鼻,一拳稍小。【土星高聳,相亦稱佳。】面如皮鼓,兩腮肉有十斤。【是個財主婆相貌。】體似綿包,渾身重餘二百。【是個財主婆身軀。】拳眞柳斗,足賽鯿魚。高聲大喝,不亞虎嘯空山;細語低言,還像洪鐘夜度。【相書云:聲如洪鐘,祿享千鍾。童自大之福,焉知非乃妻之福?】仰眠繡榻,肥乳峰一尺猶高;側坐牙床,胖屁股十圍還大。陰門寬濶,似兩瓦合成;【怕人!諺云:撂出半邊來還嚇死了你。鐵氏此物亦應如是。】牝蓋豐隆。如一盂扣住。【日用之唾盂乎,和尚之鉢盂乎?這一件却妙,歷來美婦人不可多得者,或楊玉環若是。】走來時,儼同一座肉山;【肉屛風只用他一人足矣。】睡下時,全然一隻皮袋。【以乳爲枕,以軀爲褥,亦可比漢成帝溫柔鄕也。】

請敎這樣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娶了他來家,也不曾領敎過他的打罵。只見了他那一種不惡而嚴,不怒而威的樣子,眞如鼠見貓,如獐見虎相似。那鐵氏天性萬種咆哮,只有一件與丈夫相合,却是千般吝嗇。這鐵氏在家時,見他令嫂管敎他令兄的那些法則,學了個滿心滿耳,本要拿厥夫做個小試行道之端,不想這尊夫心悅誠服得很。每見他雙眉略竪,不覺屈膝尊前,忽然兩眼微睜,早已稽顙頓地。這鐵氏雖然凶暴,古語道:大蟲不吃伏肉。他見了這個局面,也竟無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學了這幾年的閫政來,竟用不着,未免有抱負經綸沈埋草莽之嘆。只好慢慢等待機緣,相時而動罷了。

一日,該他發令施行,開張第一的良辰到了,這是爲何?鐵氏在家時,他哥哥鐵化尋了六個丫頭與他媵嫁,買了四好二醜。四個好些的與妹子做針黹,侍梳妝,鋪床疊被,貼身服侍,兩個粗笨些的,爲灑掃漿洗之用。四個好的裡頭有一個頂尖出色的丫頭,他也是好人家女兒,因他父親戴遷好賭,輸了鐵化的錢,無可償還,沒奈何,將女兒算來准賬。那來時纔得十歲,就與了妹子。鐵氏見他生得乖巧伶俐,心愛非凡。每日替他梳頭打扮,與他好的吃好的穿,替他起了個名字,叫做仙桃。這丫頭也讀過二三年書,因他資性聰明,竟識許多字,還動筆寫得來,女紅件件都略知些,說話行事能看人眼色,鐵氏這樣一個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別的丫頭一打非數百不饒,一罵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來,不但惱彈不曾彈他一個,連哼也不曾哼他一聲。自嫁到童家,丫頭跟了過來,已半載有餘。

那一日清晨,鐵氏在窗前一張桌子上放了鏡臺梳頭,童自大就在桌橫頭一張椅子上坐着,看他抹脂膩粉,刷鬢掃眉,看得十分親切,只見他:

醬色臉上,濃堆鉛粉,襯成青紫二色。【世間偏是黑面婦人愛堆鉛粉,添醜即增美耶?令人不解。】濶大唇中,重點胭脂,染做血紅兩片。【此方可謂之硃唇也。】牙黃齒垜,眞像金嵌玉山。面白頸烏。果是銀杓鐵靶。髮像金絲,也學個時樣梳妝。腕如鐵杵,還帶副起花金鐲。【俗謂醜人有醜福,正此謂也。】

童自大見了,不由得膽怯,心中凜凜然起來。他打扮已完,要水洗手,忽見仙桃掇了一銀盆水來。【銅臭之家焉得有銀盆?借這銀盆二字,以襯鐵氏鐵杵之腕,以作一笑耳。】只見他:

黑臻臻青絲細髮,喜孜孜俏麗嬌容。面上紅白相兼,身材高矮廝趁。裙下一對小小金蓮,盆邊十個尖尖玉笋。頭上簪一朶嬌滴滴仙花,耳上帶一雙黃烘烘金墜。【要知此非贊此時鐵氏之婢之美,乃贊異日鍾生小星之美耳,看者眼光須長。】

童自大看了這半日的魔母,忽然見了天仙降世,頭頂上錚的一聲,魂已出竅,癡呆呆大張着嘴,口水順着嘴丫流出,【人見美食多有口中流涎者,見美色則非可食之物,當下口流涎,而往往人於上口流涎,不知何謂?豈自下而上耶? 辱翁曰:所謂秀色可餐也。】不轉睛的望着。難道丫頭來了這些時,童自大不曾見過不成,爲何今日忽做此形狀?但他每日看見鐵氏,都是梳洗過了,妝飾起來,雖然醜陋,看慣了還不覺得,今日細窺底裡,見了本來面目,眞正醜到十分地位。二來每常因懼夫人的虎威,丫頭偶然一見,不敢詳視,不過偷目一覷,況又另外站着,也不覺十分俏麗,今日忽主婢在一處,相形起來,佳者更覺其佳,醜者愈增其醜,不覺出神,竟看癡了。【忘却夫人虎威,眞可謂色膽天來大。】

那丫頭掇着水,一擡頭,忽見姑爺的這個呆樣,不由得嘻嘻一笑,他也並非有心。這一笑剛被鐵氏看見,這鐵氏身子胖大,他有這個放樣的肥臀,特做了一張放樣的大杌做坐具。他洗手時側過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見乃夫的尊容。今見丫頭笑得有因,急轉身一看,【轉身二字寫得妙不容言。何以見之?只此兩字,便畫出一個胖得沒有理的人來,若他人回頭,只須頸項一轉。他因胖得極,脖子過粗,頭回不轉,只得連身轉過。此等處亦必寫得入神入理,余不知作者之心何細若此!】那童自大忽然見丫頭一笑,【古云:一笑傾人城。仙桃一笑,童自大便殃及其身,可見佳人之笑,非國家之祥也。】以爲有情到他,益發昏了,還呆着臉癡砢砢的。【呆人的有此呆態。】

鐵氏見了他這個形狀,把那幾年學的閫政施將起來,數月鬱的醋氣發將出來,伸出胡蘿蔔粗的五個嫩指,兜臉一掌,一手的水,異常響亮。【趣甚。】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際,被這一下,嚇得攛得老高,打得個發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掙掙的,被鐵氏擰着一隻耳朶,拎將過來。【“拎”字妙甚。一見鐵氏勢頭之凶,一見童自大怕懼之弱。 眞可謂耳提面命。】寃家路窄,適纔丫頭們撣桌子上灰的一個雞毛撣箒還不曾收,恰巧放在傍邊,被他抓將過來。有毛的一頭攥在手中,將那一頭有大指粗的紫竹桿,夾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頸如刀割,淚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亂轉。鐵氏罵道:“殺剮的奴才,你好大膽。在我眼跟前公然對着丫頭調起情來,你背着我,兩個不知偷了多少回數,實實地說來,饒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寃死我了,我成日守着你,寸步不離,或是有事就往外邊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連丫頭們看還不敢看,可還敢生這個心腸?就有這樣狗心狗肝,也沒有地方去做,你請詳情。”那鐵氏雖然性如烈火,聽他說得頗有情理,又見他脖子上腫得一條條比指頭還粗,便道:“我饒過你這一遭,下次再要大膽,休想得活命,起去罷。”【鐵氏尚還有憐惜之情,還算不得第一個惡婦。】童自大如鬼門關放赦,不住道:“謝奶奶天恩。”爬起來揉着脖子,往前邊去了。

鐵氏餘怒未已,叫過丫頭來要打。這丫頭雖從未曾嘗過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見過的。今聽要打,眞嚇得心膽墮地,跪着哭道:“我跟隨姑娘這幾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適見姑爺的樣子好笑,實忍不住,笑了一聲。敢有甚私情別意?求姑娘開恩饒恕罷。”鐵氏數年來罵也捨不得罵他一句,一時如何打得下去。見他柔語悲啼,似梨花帶雨。心中暗想道:“這個妖貨,我看了這個樣子,還疼愛得了不得,何況男子漢見了,可有個不愛的?【我見猶憐,何況老奴?纔是眞情種語,鐵氏之不肯留仙桃,雖云是妬,却正是愛。】這個禍根放在跟前不得,我腦後無眼看不得許多。古人說:老虎還有打瞌睡的時候。倘弄出來,那時悔就遲了,不如趁此時打發掉他罷。”主意定了,說道:“我跟前如何許人弄鬼,我養你幾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發你別處去罷。”丫頭痛哭起來。道:“我服事幾年,蒙恩擡舉,今日非有心之過。姑娘如何就要棄我?我情願與姑娘打死,我總是不願出去。”鐵氏見他哭得傷心,胸中也覺慘然,因醋念橫在胸中,違着心罷,定頭不允。那丫頭知不能留,雖感他數載之恩,又懼觸了他此時之怒,磕了個頭,哭着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鐵氏聽他哭得甚是悲慘,心中好生難過,【愛心竟不能奪醋念,婦人之醋,誠可畏也。】叫了一個家人童佐弼來,吩咐道:【童佐弼,謂其媒人同作弊也。】“將這丫頭帶到媒人家去,不拘身價,揀個好人家與他做媳婦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這孩子。”童佐弼答應,領着出去了。

鐵氏復沈思道:“這三個像樣的丫頭也是禍根,萬不可留在上邊。”將家中選了三個無妻的僕人,即日配了下去,【古云: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仙桃一笑,惠及三鬟,此夫婦六人當尸祝之。】單留兩個醜婢,一個名葵心,一個名蓮瓣,在傍使用,終放了心。有一調《西江月》贊這兩個醜婢道:

面黑難施膩粉,【較主母猶大雅。】髮黃罩個包頭。【可謂善於藏拙。】腰粗全仗汗巾收,大脚幸虧裙覆。【如此喬妝,獨不畏主母醋發乎?】
掃地鋪床能事,尿瓶馬桶常丟。料然難與主人偷,可免姑娘獅吼。【孰意大謬不然,反竟列爲小星。】

不想仙桃這一笑,倒便宜了這三個丫頭。即日得嘗妙物,只當是替他們做了一個媒人,眞可謂一笑姻緣,却是總成了別個,與自己倒不相干。

這童佐弼領了仙桃到媒人家來,因見他生得有幾分姿色,又主母吩咐不拘身價,思量在他身上發一主橫財,遂暗暗與媒人商議,許他加一酬謝。媒人道:“非賣與門戶人家不得重價。”【惡僕奸媒,一樣黑心。】適逢錢家要買丫頭,講明身價銀八十兩,賣與他家去了。媒人分了八兩,童佐弼落起六十兩正,只拿了十二兩銀子來回鐵氏的話。假說受了財禮十二兩,嫁與江西一個木商做兒媳而去。鐵氏聽得,心中慘切了一會,見說與木商做媳婦,倒又替他歡喜。【鐵氏之於仙桃,始終相愛,故後仙桃相會時,毫無怨意也。】

那童自大被打了這一頓出來,到書房中想道:“我一個大財主,誰不敬我三分,【調侃世人。】我這樣小心奉承他罷了。倒還這樣凌辱我,我見他就怕,是沒奈何了,難道官府衙門也怕他不成麼?【妙想。孰不知雖不怕此,而各有所怕,奈何?】我去告他一狀,後來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別的大衙門我不敢去,我到縣裡去告。”又想道:“這個狀子不好雇人寫的,用口訴罷。”又道:“不好,一堂的人聽着,怎麼好說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話麼?”【千算萬計,活畫出一個呆人的肚腸來。】躊躇了一會,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現當着上元縣刑房書辦,何不去同他商議?”又轉念道:“但恐他爲護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甚麼相干,做衙門的人,世人說的:公人見錢,如蠅見血。要有幾個錢給他,告他的娘他還未必管呢,何況遠房表妹?【不意此呆人竟有此奇見。】我許他個厚禮,他自然肯爲我出力。”【財主都捨得厚禮送人,我不敢信。據他說許他個厚禮,單只許,或有之。】定了主意,遂到魏家去尋魏如豹。

只見他哥哥魏如虎迎出來,道:“舍弟不在家了,妹丈請裡邊坐。”童自大到了廳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尋舍弟說甚麼?”童自大道:“尋他商議一句要緊的話。”魏如虎道:“他衙門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來。若要尋他,明日絕早到縣門口就尋着了。”忙進內捧了兩鍾茶來,讓童自大吃着。又道:“老妹丈有甚麼要緊的話,也可以對我說得麼?”童自大嘆了一口氣,將護領捲下,伸着脖子與他道:“請驗驗傷痕。”魏如虎見都是指頭粗的紫印,腫得老高,驚道:“甚麼人敢大膽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還有誰,就是令表妹了。”遂把無心看丫頭被打的話告知。魏如虎大怒道:“豈有此理,天地間那裡有這樣的事,婦人都凌虐起丈夫來,不要怪我說老妹丈,你太不濟,容他放肆,要是我麼?哏——”【道家書云:多言無益,不如默而無言。魏如虎只圖奉承財主妹丈,忘記了夫人虎威,宜乎後來受罪也。】還不曾說出下句,聽得屛門後他妻子接口道:“要是你,便怎麼樣呢?”他說話時手中正拿着一杯茶,聽得問了這一聲,打了一個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捱。”【這纔算眞正好漢。】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個揖,那夫人也回了一福,便把眼望着魏如虎,瞪了一瞪。他低着頭,面如死灰。童自大見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辭了出來。【童自大竟能鑒貌辨色,竟不呆了。】魏如虎送着,伸着舌頭悄聲道:“倒是沒有說甚麼別的話呢,造化,造……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還怕,你怎麼先又說那硬話?”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摀住。道:“我的活祖宗,你悄聲些,不要替我惹禍,”因附在他耳朶上低聲道,“怕老婆的人,難道硬話也不許說一句麼?”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別。

童自大回家,見四個標致丫頭都不見了,只剩醜婢二人,又不敢問。晚間見鐵氏惡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脚頭穿着衣蹲了一夜,也不敢睡。【蹲字趣,不知這一夜他可曾睡着否。】次日起個大早,悄悄下床,出來看見童佐弼,私問他四個丫頭的下落,方知三個配了家人,仙桃已經賣去。他恨了幾聲,就出門到縣前來尋魏如豹。

見衙門口靜悄悄也沒有人,等了好一會兒,見魏如豹手中拿着兩個膏藥,一瘸一跛的走來,他一眼看見童自大,忙拐着上前問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這裡有甚麼貴幹?”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來尋老兄商議。”魏如豹道:“這門首不是說話的去處,請到裡面科房中坐了再講。”遂同他進了儀門內,到科房中一條凳上,讓童自大坐下,他就挨了坐着,問道:“老妹丈有甚麼事見敎?”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氣,實在過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他,想要告他一告。要雇別人寫狀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寫寫。”因把脖子伸與他看,道:“傷痕現在,便是干證了。”

魏如豹聽了,只是嘆氣不做聲,【嘆氣不答者,欲寫不敢,不寫又恐拂了財主妹丈之意,又貪或有筆資,故做難耳。】童自大道:“我不白勞老兄,少不得有個薄儀奉謝。”【可謂錐心入耳之言。】魏如豹忙道:“倒不是爲此。”【童自大一許謝儀,便撞着他的心事,便逼出下文一篇說話,至於“倒不是爲此”一句,乃違心之言,假體面話耳。把衙門中吏胥心腸說盡。】低聲道:【先魏如虎一個“低聲道”,此處魏如豹一個“低聲道”,後文巨金一個“低聲道”,寫得一夥怕婆人,有許多張致醜態,不覺失笑。】 “實不相瞞,我寒家祖墳上的風水有些古怪,大約是陰山高,陽山低,祖傳代代有些懼內。到了我愚弟兄,越發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那樣個好漢,咱衙門裡算他頭一名,番子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憑你甚麼狠強盜,見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樣個肌瘦人兒,到他跟前,纔打到他奶胖,老妹丈是常見的,家嫂間或一時動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來,連動也不敢動。我不是說大話,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時候,還大膽討討饒,他連饒也不敢討,啞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邊人知道這事,說當年李存孝會打虎,是個肌瘦小病鬼的樣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他母存孝。【肌瘦的旣怕。】大約老妹丈也有所聞,到了弟益發可憐,說起來連石婆婆也掉淚,那些作踐的事也說不盡。一句結總的話,也不怕老妹丈見笑,他此時若叫我死,大約也不敢再活。【不意夫人之威竟同君父。】也怨不得,一來我的賤體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賤內的尊軀與舍表妹相彷彿,【胖大的又怕,不知婦人的身子生得如何,丈夫纔不怕?】他要打起我來,一隻手像拎小雞似的,輕輕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梁上,就如孫行者壓在五行山,還想動一動麼?憑他揀着那一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叫做擡轎的轉彎——滿領就是了,總是我賤名的這個豹字當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怎麼見得?”他道:“我賤內姓師,獅爲百獸之尊,豹見了獅,可有個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眞見了獅,不過是個死罷了,也未必怕到這個地位。我見了他,心驚膽碎,說不出的那個怕法。若見他個笑臉,我就比做神仙還快活,但見他有些怒容,我渾身肉都亂顫,那心撲撲的跳到口裡來,話都說不出一句。我背地上了他個尊號,稱他爲九靈母元聖,這是《西遊記》上太乙天尊騎的九頭獅子的名號。那是個獅祖,必定纔這樣利害。”因笑着把那膏藥與他看,道:“ 你說我買這東西做甚麼?”童自大道:“據老兄說起來,想是被嫂子打傷了那裡了?”魏如豹道:“那打提他做甚麼?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幾條傷痕也算得個打麼?要在我賤軀上,就算天字第一號的輕刑罰了。可憐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渾身上下那一處沒些傷痕,若貼起膏藥來,不但沒這些錢買,竟把衫子、褲子、襪子總攤了膏就是了。”【何必費許多事?拿一床單被攤着,一個大膏藥裹上,何等省事。】說着,將襪帶解開,把褲脚攎起來,只見他兩個膝蓋紅腫有飯碗大,全是碎血眼。

童自大忙問道:“這是怎的來?”魏如豹笑道:“寃屈死人,昨日一個敝友請我吃酒,回家去遲了些,我是個官身子,每常回去或遲或早,都是家兄出來開門的,他也還沒得甚說,昨日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說甚麼來,家嫂着了惱,從昨日午間在屋裡,家嫂叫他頂着淨桶跪着,不放起來。是賤內出來開門,驚動了他了,發起性來,說我定是在外邊嫖老婆,不然爲甚深更半夜回家。我把嘴都分說破了,他也不信,眞是口中淌出鮮血來,他還說是蘇木水,你有甚麼法?他拿些碎磁瓦,砸爛了墊在我膝下,足足跪到天亮,也還罷了,他又把一塊死沈的大槌衣石,叫我頂在頭上,壓得那碎磁都戳進肉裡頭去,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早還不放起來,虧我苦哀求,【眞虧他。】再三告說,今日衙門裡有要緊公事,恐怕誤了,纔饒了起來。我出來時張了張,家兄還像空陽文,頂着個花盆在那裡跪着呢。我到了外邊,一步也挪不動,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戳的,兩腿幾乎要折,沒奈何,只得慢慢的捱到外科藥鋪裡,買了兩個膏藥來貼。爲甚麼今日來得遲些,你不見我方纔走路一瘸一點的麼?【也有便宜處,未曾考滿,已先做了典史。】我若替你寫了這狀子不打緊,後來設或舍表妹知道了,會着我賤內一說,我還想活麼?【畏妻如蠍之妹夫,又尋着這兩個懼婦如虎豹的大舅,濟得何事?】那就是眞正的死無葬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這事不是兒戲的,性命相關,不可輕舉妄動罷,我勸老妹丈忍忍罷。”

童自大聽他說了這些話,也不知是眞是假,見他有些作難,袖中取出個草紙包兒來,送上道:“這算不得甚麼,老兄買一鍾茶吃,果然替我出了氣,我後來還有重謝。”【此即先所說許他個厚禮也。】魏如豹一見了包兒,便一臉的笑,道:“我倒想了個主意,不知可做得來?”【見了包兒,就一臉的笑,便有了主意,活畫一衙門中人。妙極。】假推道:“一個至親家,如何好受禮的?”童自大道:“老兄旣有主意,你要不收這薄意,我也不敢奉求了。”塞在他手裡,他也就接過去,道:“老妹丈旣如此說,我且權收下。”便裝入鈔袋中,然後說道:“據我想,這件事也不必定要告,況本官病了,這幾日不曾出堂,不見衙門口靜悄悄的麼?就有狀子也告不進去。內邊管轉桶的管家巨大爺巨金,【尋那懼荆的管家,中甚用?】同我最相厚,等我請他來同他商議,煩他稟聲老爺,出根簽,差兩個人到你府上,只說官府查訪得他欺凌丈夫,要拿來處治,唬嚇唬嚇他。舍表妹一個婦道家,到底膽子小,他聽得自然害怕,若後來改過,也就罷了。況且你我都站在不敗之地,沒有甚麼干係,不怕他們知道。一興詞動訟,那就有指實了,你說可行得麼?”【作商量語者,此原非妙策,若不出一主意,何以銷繳那個包兒。】童自大見說官府不上堂,也沒奈何,只得說道:“聽憑老兄尊意罷。”

魏如豹煩了個門子到穿堂後去請巨金。等了一會兒,見他來了,童自大看他好一條大漢,方面大耳,一部落腮鬍鬚,【偏是此等好相貌好身材的人,更怕得利害,不知何故。】左手捏着一塊藍紬手帕,將左眼摀着。二人起身,讓他坐下,他問魏如豹道:“這位是誰?”魏如豹道:“這位是舍親童百萬。”巨金忙施禮道:“得罪得罪,聞大名久了。”【余閱至此,掩卷長嘆曰:“甚矣,銀錢之令人起敬也如此,人生世上,勢爲富厚,蓋可以忽乎哉?”】魏如豹道:“數日不會,不知大爺患目,失候得很。”巨金哈哈大笑道:“我那裡是害眼。”魏如豹道:“不是害眼,是怎麼的來?”巨金笑着說道:“魏師傅你不是外人,童大爺旣是令親,【世上有錢人,勿論老少,無不尊稱之曰大爺者,可嘆。】也都是自己,實不相瞞,前日敝恩上同主母偶然角口,敝主母就拿我賤荆出氣,罵了一頓。我正在家裡吃酒,桌子上放着一把大壺,賤荆回來,摔碗摜碟的,我又不曾敢說多話,只說你在上邊受了奶奶的氣,怎到家裡來使性子?魏師傅,【叫一聲又說,妙,如聞其聲。】你就說我這句話也沒有衝撞了他,我不曾防備,被他拎起酒壺來,夾臉就是一下,虧我躱得快,打在眉毛頭上。幸得是我這樣個漢子,也還掙住了,【眞好漢。】要是軟弱些的,不死也有個小發昏。一來是祖宗保佑,二來虧我靈泛,【果然虧他。】不然眼睛珠子也打出來了。他一把揪住我耳朶,還 要撏鬍子,幸喜我的力氣大,死命掙脫了,往桌子底下一鑽,纔得跑掉了,【偏是此輩人,專會說體面話。】要是撏掉半邊,今日還不得出來會你呢。”因把汗巾拿下,道:“你看看。”魏如豹同童自大一看,眉稜骨烏青,眼睛腫得像桃子一般,只有一縫。

魏如豹道:“這一下利害呢!”巨金道:“先還腫得大,連眼都睜不開,這兩日好了許多了。”便問道:“你尋我說甚麼?”魏如豹遂將童自大的事對他說了 。他儘着搖頭咨嗟。魏如豹道:“舍親不敢白勞,少不得還要奉酬。”巨金道:“魏師傅,不是這個話,我們是好朋友,我若可效力,童大爺難道還不値一個相與麼?內中有個緣故你不知道。”因低聲道:【描寫入神。】“前日敝恩上偶然同主母說頑話,敝恩上說:‘大凡做官的人,誰沒有幾個小老婆。你今將五十歲的人了,也該讓我娶個小,樂一樂。’還哈哈的正笑着,不想被主母跑上去,把臉同脖子抓得稀爛。一條條的血口子,好不難看。怪是也怪不得敝主母,原是敝恩上的不是,這樣的話可是亂說得的?還虧主母很心疼的一位小相公,有八九歲了,每常老爺帶他出來頑,你也見過。是他哭喊着抱着老爺,奶奶纔饒了,不然還利害。因上不得堂,故推病這幾日呢。【大約官府推病不出堂,多半爲此。】我賤荆受氣,我造化低,都同在這一日了。如今敝恩上在主母面前千小心萬陪罪的時候,我若去一稟,家主母一知道,要怪我替男人告妻子狠惡,這還了得。敝恩主正在奉承的時候,不要說用刑,只吩咐我賤荆處治,那就即死無挪。【閫法重於官刑,令人那得不怕。】是這個緣故,所以不敢奉命。”向童自大道:“尊夫人還算賢慧呢。一個少年的標致丫頭,見了遠遠的躱開,還怕惹是非,那是大膽望着得的?這是自己失於檢點,如何怪得人?不曾打斷脖梁骨就算萬幸了,要是敝恩主同我犯了這樣的法,哏,恐怕連性命都難保。我奉勸是好話,【眞是好話。】請息息怒,此後凡事小心些,樣樣自己留神,就不妨了。”【的是良言,保身妙訣。】因立起道:“不能奉陪,賤荆上去了,一早起,恐要回來吃飯,我照看去。”拱拱手去了。

童自大只是嘆氣,魏如豹道:“我爲老妹丈,不過如此盡心罷了,【這一句話,把那包兒消結了去。】說不進去,却沒奈何。老巨說的也是好話,老妹丈得忍就忍。我有幾句護身符的藥言奉傳,你但記熟了,便可保無後患:

他要打區區,區區先睡倒。他若罵區區,區區只贊好。他又省力氣,我又省煩惱。這個波羅密,的是個中寶。但能知道此,保身直到老。

老妹丈千萬記着,請回吧,衙門中無事,弟也要返舍了,倘回去得遲,又生禍患。”

童自大見他如此說,只得別了出來。因大清早來尋他,此時又渴又餓,到一個茶館中去吃一壺茶,軟飽軟飽。正坐在吃茶時,聽得隔座幾個人在那裡說笑,一個道:“江寧縣喜老爺,做官也風厲,人品也生得好。五短三粗的一條漢子,一嘴連鬢鬍,頗有三分殺氣。他是福建人,酷好男風,他衙門裡有個門子,姓董名混,叫做小董賢,生得細皮嫩肉,比女人還嬌媚些。喜老爺愛上了他,在奶奶面前說衙門中事繁,日間辦不完,夜裡還要料理,一個月倒有二十日在書房中同小董兒睡。後來不知怎麼被奶奶知道了,那日有三更天,忽然開了宅門,奶奶帶着丫頭僕婦們,點着幾個燈籠,直奔書房,打開門進去,喜老爺正同小董兒睡着呢。奶奶上前一把被一掀,兩個都是精光,誰知奶奶手裡拿着一把大環錐,把那小董兒嫩屁股上戳了十來下,那小廝疼得滾到地下,還戳了兩錐子,他鑽到床底下去纔罷了。【老爺之肉錐猶可,奶奶之鐵錐太利害些。】奶奶把喜老爺的頭抱住,儘着薅鬍子,薅掉了半邊,【余有一友看至此,笑曰:“此與鬍子何涉,何不以環錐錐其陽具,方爲切當。”余曰:“不然,因此陽具被小董占去,方錐其股,焉捨得復錐之?薅鬍子者,意其嘴亦必與之相親,故遷怒於鬍。”此謂不得已而思其次。】就揪着半邊鬍子,像牽羊的一般拉着,【陳慥變羊,尚不至此狼狽。】衣服也沒有穿,披着床被,拉上去了。古人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是他衙門裡事,不知怎麼就傳出來。第二日就有人寫出謠言歌兒,貼在兩府裡照壁上。我還記得是四句,道是:

夫人半夜鬧書齋,嫩股遭錐實可哀。
滿部虬髯將去半,縣公風厲在何哉!

不想被府尹大老爺知道了,說他爲民父母,怎縱容內眷半夜鬧到外邊來,加他“不禁”兩個字,取了職名,封門聽參。喜老爺着了急,他同大老爺管事的堂官雪太爺名叫雪機,素常交好,他托人去問雪太爺,說本地鄕紳中誰同大老爺契厚,好去求了來說情。雪太爺說:‘大老爺性情倔強,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從來不聽情面。如今只有一條路,舅老爺新近纔到,叫他尋着舅老爺的門路,向太太求求情,太太若對大老爺一說,一天大事都完了。’喜老爺就煩雪太爺送了舅老爺一分重禮,舅老爺向太太說了。太太也不知向大老爺怎樣說,就不得知道。【這一句頓挫的好,若詳詳細細的講,他衙中內裡的事,外人如何得知備細?】那日大老爺坐在穿堂上儘着出神,搖着頭沈吟,【畫出個有心事人的樣子。】恰好本房吏上去呈稿,大老爺看了,說道:‘這件事我正在這裡爲難,今日太太再三說叫我饒了喜知縣罷,本府想,旣取了他的職名要參,怎麼好忽然歇了,若不聽太太的話參了上去,太太若知道……笑道:本府又是喜知縣之後車了,你的主意怎麼說? ’那本房道:‘大老爺取喜知縣職名,闔屬皆知,忽然中止,儼有情弊,恐科道兩衙門知道不便。’大老爺道:‘我在躊躇,正是爲此呢。’本房道:‘如今只好當着太太說饒了他,瞞着暗暗參了上去,等旨意下來,太太也便沒法了。’大老爺連連點頭道:‘你這主意有理。’正贊着,忽見大老爺頭上,像個黑老鴉一般,一翅飛得老遠,落在地下。衆人忙看,原來是大老爺戴的紗帽,再回頭看大老爺時,不知太太如何知道了,【雪機者,洩機也,前旣洩機與喜知縣,此洩機與主母,不待言矣。】拿着個棒槌走出來,在大老爺腦後一下把紗帽打得飛去,大老爺震昏了,就伏在公案上。那本房見勢頭不好,一擡頭,見太太的棒槌已對腦門劈下來,他叫了一聲‘不好’,忙把頭一歪,連耳朶帶肩胛早捱了一下,得了命就往外跑。太太拎着棒槌便往大堂上攆。衆管家爺們跪了一地,攔住稟道:‘求太太給老爺留體面,外邊多少書辦衙役看着,太太如何出得去?’太太還不依,虧得走出一二十個管家娘子們來苦哀求,纔進去了。管家爺們也把大老爺扶了進去。頃刻,雪太爺出來吩咐:‘喜知縣免參,照舊開門理事。’大老爺的名字叫做都三畏,說是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如今人叫他都四畏,說兼畏夫人了。又還有人稱他都元帥的。喜老爺雖造化,保住了功名,近來奶奶做了禁子,他成了犯人,但是出堂,奶奶在暖閣後監押着,退堂便一齊上去。他原是一嘴鬍子,因去了半邊,不像模樣,索性剃掉了,他成了光下頦,好不難看,乍見竟認他不得。這些時走路把腰彎着,我先以爲或是奶奶打傷了腰?我有一個朋友在他衙門裡當差,前日向我說,如今喜老爺但出門,奶奶拿他個喜圖南的名字圖書,【余先謂此知縣何故姓喜,今見其名,方知所謂。】印在龜頭上,回來要驗看。若是擦掉了便了不得,所以如今走路彎着腰。”說了,衆人大笑。

童自大聽了這一段話,心中暗想道:“可見如今世上也沒一個不怕老婆的,做官的人都怕到這個地位,又何況於我,我今後只是一味小心,凡事順着他,再沒有無緣無故只管打罵的道理。”他拿定了這主意。他的一壺茶早已吃完,又要了兩壺水也呷了,灌了個滿肚,與了四文茶錢回家,不題。

再說魏如豹送童自大去後,心中喜道:“這個嗇鬼,從來連水也沒有擾過他一杯,今日却也得了他個包兒,方纔我若嫩些,再要推辭,他管情就收了回去。昨晚我那娘着了惱,今日做個大大的東,請他一請,陪個不是,大約就好了,況且衙門中也無事,早些回去罷。”

出了衙門,到一個錢桌子上,腰中取出那包兒,打開一看,攧攧約有二錢重,却紅不紅黃不黃的顏色,那鏨口上還上了些銅青,遞與櫃上一看,那人笑道:“我店鋪中只換銀子不換金子,你拿到首飾籠子上去換。”魏如豹道:“難道一些銀氣也沒有,你夾開來看看?”那人夾開又看了一看,足足四成,道:“要換便換,不換請別處去照顧。”魏如豹暗罵了幾聲吝鬼,這樣銀子也拿來送人?沒奈何,道:“換了罷。”那人一稱,只得一錢八分,【本是二錢,因是財主家戥子,斷了二分,窮人的戥子或不至此。】換了幾十文錢。算算買別的不夠,買了三斤牛肉,用了二十四文,打了二斤燒酒,也是二十四文,拎了回來。

剛到家門口,他妻子師氏正在門內看着街上兩條大獅子狗鏈在一處。【師氏看獅狗鏈幫,也可謂物以類聚。】正看得有趣,一見了他來,怒問道:【打斷興頭,宜乎該怒。】 “你替誰買的酒肉?”魏如豹正低着頭走,猛聽得這一聲,嚇了一攛,幾乎把酒瓶掉在地下,定了定神,陪着笑,掙了一會。掙出幾句來道:“我見娘這幾日熬淡得慌,心裡急得了不得,今日造化,弄得了幾分銀子,買二斤肉打斤酒來孝敬你。”那婦人嚥了一口唾,登時一個惡鬼臉變做笑嘻嘻的龐兒。道:“好好,我正想些牛肉燉絲瓜吃呢,纔過去一個菜擔子,你叫了來,問可有絲瓜。”魏如豹忙吆喝那賣菜的回來。那賣菜的來到門首歇下,道:“買甚麼?”魏如豹道:“要絲瓜。”那人道;“我賣的是肥韭菜,沒有絲瓜的。”魏如豹道:“我不要韭菜。”那人挑上擔子,口中嘓噥道:“韭菜是興陽的倒不吃,絲瓜那東西是眠陽的倒要。”那婦人聽見這話,忙問道:“你怎這樣死相,【此婦眞活泛。】旣沒有絲瓜,韭菜炒肉還不好麼?快多買些。”【多買些,趣甚,旣圖興陽,何不連擔子留下。】魏如豹又叫回來,買了幾斤進來,見哥哥還跪着呢。

李氏見小叔買了肉、韭菜同酒來,滿心歡喜,向魏如虎道:“饒你去罷,快幫二叔切肉擇菜去。”【也不是兄弟,竟是救命王菩薩。】魏如虎將淨桶輕輕放下,腰彎背折掙着去相幫。到廚下炒了,盛了一大盤,一小盤,大盤中肉多韭少,送與嫂嫂同妻子享用。魏如虎幫着盛飯篩酒,伺候他妯娌二人吃了,然後將那小盤子掇過來,他兄弟二人吃。這盤中肉少韭多,那魏如虎只翻着肉吃,魏如豹單吃韭菜。他妯娌二人看着,那李氏問嬸子道:“二叔怎麼不吃肉,單揀韭菜吃,是甚緣故?”師氏低聲道:“纔賣韭的說韭菜興陽,故此他儘着吃呢。”李氏聽說,釘釘的望着魏如虎,還在那裡尋肉吃,心裡急得忍不住了。罵道:“你害了饞癆了,你把韭菜也吃些是呢。”那魏如虎正在找肉吃,嚇得把手中箸子掉在桌上,回頭望了望,不知是甚緣故,忙拾起箸將韭菜一連吃上幾大口。李氏笑着道:“看這纔是理。”他娌妯二人彼此心照,笑了一場。

閒話休題,且言正傳。再說這仙桃自賣與錢貴之後,改名代目,凡來之人好歹,叫他預報。這錢貴一時在盛名之下,閱人雖多,並無一個知心中意的人,皆不過淡然相處而已,他又自負才華,不肯與白丁相對,遇着那稍通文墨,面目可對的,雖貧窮之士,還可博他一笑。若那形容醜陋,氣質粗俗的,雖縉紳公子,富老大商,他雖沒奈何,違心承奉。然那一種萬不得已的光景,未免露於辭色之間。

這些大老官都是好頂花盆戴高帽的人,見他如此,往往含怒而去,他父母雖然懷恨,緣係親生之女,又自幼嬌惜慣了,故捨不得難爲他。他所以任性到底。那衆人中有種俗人笑話他,也有一種情人憐惜他。那俗人笑他呢,說他門戶中人,原是倚門獻笑圖幾個銀錢,況瞎了雙眼,還要揀甚麼兒郎,聰俊富貴的倒不陪奉,反喜那餓鬼窮酸,有何好處?那情人憐他呢,說他立志如此,也是妓女中有氣槪的。有這一段好心,將來定有一個好收圓結果。兩種話傳到他耳中,他只執定主見,毫不動移。但他父母雖然疼女,未免愛錢,那錢爲命是一生全在銀錢上做工夫的人,他當日靠着郝氏,滿心中想掙一個烏龜中大大一個財主,【“大大的財主”甚軒昻,加上上數字甚不堪。】不想郝氏自從遇了竹思寬,把個妙牝被他楦得其大無當,主顧一個不來上門,他也甚驚異,況且郝氏也還算不得很老,怎便爲人棄擲若此?他同郝氏雖名爲夫婦,因他以錢爲重,穿吃次之,屄爲輕的,素常也不甚與郝氏交合。

一日,他疑心郝氏的此竅或有別故,故招攬不來主顧,偶然同他試試,孰意弄了進去,渺無邊岸,竟如一粟納之大倉,他方知閉門謝客者緣此。他撫着郝氏之陰,竟慟哭起來。郝氏驚問其故,他道:“我仗你的這件東西做一個錢庫,滿心想做個財主,誰知弄得如此。如今門前冷落車馬稀,這財主是無望的了,叫我怎不傷心?”說了,更放聲號咷大慟。郝氏由不得好笑,安慰他道:“你不必傷心了,我的雖然沒用,目今女兒已長成人,有他接了衣鉢,將來這個財主不怕不是你做,你但放心。”他聽見這話,方纔住了哭。

他每日在白眉神案前焚香叩禱,【龜子家所供白眉神,赤面虬鬚,白眉直豎,問之,云係柳盜蹠,但盜蹠當爲強盜祀之,何龜奴祀之?豈謂妓婦之心,亦如強盜之惡耶?】保佑女兒招財進寶,以遂初願,不想這不順親心的女兒,今又立志如此,大辜生平所望,除了他母女二人,別無掙錢之物了,這個財主只好看別人做,自己是無分的了。着了重氣,染成瘋癲。一日,走到朝天宮山後,竟跳在一個臭泥坑內淹死。【錢爲命畢。】這郝氏原也不以他爲夫的,不過借名而已矣。買了一個火皮匣盛貯,雇土工擡出城外,燒而棄之水濱。但他:

旣無九肋能爲藥,又乏軀形可卜筮。

此等物何足道哉?

那錢貴一日在書房中閒坐,正倚枕沈思,只聽得代目到跟前說道:“姑娘,我纔在門首見賣的《烈女傳》小本兒的,我買了一本來。”錢貴欣然坐起,道:“你念與我聽,看是那裡人,是怎樣的烈女。”代目念道:

烈女杜小英,係湖廣辰州府諸生杜楷之女。母姜氏,夢見一女子,絳衣執玉,再拜而告曰:“吾英臺女也,敢就母僦居,”姜氏許諾,覺後有孕。及誕,即以小英字之。八歲,母舅愛其聰慧,授以閨訓諸書,一目了然。及讀《木蘭詩》並《黃崇嘏傳》,乃掩卷嘆曰:“此二女不足以法也,夫以女子混跡男兒中,縱完身無玷,亦失貞靜之道矣。”舅聞,大異之。及長,已字巨族。流賊張獻忠大寇湖南,將近辰郡,闔城人俱逃躱。杜楷攜舉家亦潛避山中。官軍無糧,素無紀律,到處搶掠,婦女被擄者無數。小英亦被一軍士搶到營中,欲犯之,小英號泣求死,誓死不從。軍士怒而懼,進上主帥,主帥好色貪淫,【好主帥,主帥如此,軍士可知。】一見大悅。【明末之將大都此類,焉不被流賊所敗也?】小英正色道:“聖天子命將軍討賊以救黎庶,今將軍反縱士卒搶劫良家子女,與賊何異?不但將軍上負天子,下何以副衆百姓之望耶!妾以爲無知軍士貪淫劫擄,將軍定不知之,得見將軍,將軍定下令召人領回,今將軍反欲汚妾,不但威令何以督三軍,獨不畏人譏議耶?”主帥亦不怒,反大笑曰:“自古道:佳人難得。我幸獲汝,且作目前之樂,死亦何懼,人言何畏哉 !”【好將軍,見一女子便不惜命,眞可謂朝廷之干城柱石。】納於幕內,欲淫之。英詭辭泣告曰:“妾身已在此,尚何能辭,囊妾因母病篤,矢志茹素三年。今已兩載十月矣,倘蒙寬假,以完宿志,不然,惟願速死。”主帥心甚憐愛,許諾。旣而流賊過去,主帥挾小英回武昌。泊舟江滸,將及兩月,意欲犯之。英恐不能保全完璧,乃作絕命詞十首。自敍章首,內之油囊,貯於衣間,投江而死。

其敍略曰:

洋洋洞庭,妾非不能死也,恐投之荒烟野水中,無有知者,則二親終不得我存亡矣。武昌省會之區,楚南賢士大夫多集於黃鶴白雲間,且當貢舉之年,吾郡應試,必多其人,故隱忍至此而死,希長者爲妾婦報高堂耳。

其詞曰:

厭聽軍中唱凱歌,幾回斷腸嶺猿多。【此二句無限悲鳴】
將軍不下搜羅令,【罪及首惡】遮莫紅妝馬上馱。

其二:

淚痕濕透舊羅衣,夢到家鄕身未歸。【讀之悽愴】
滿目風濤誰是侶,低低遙祝兩靈妃。

其三:

舟師乍轉五溪津,載得佳人泊水濱。【紅顏薄命,千古同悲】
寄語雙親休涕泣,入江猶是女兒身。【難得,眞烈女。】

其四:

憶昔深居畫閣時,詩書曾就渭陽師。
於今飄泊干戈裡,猶夢挑燈讀楚辭。

其五:

生平十五未簪筓,自古紅顏福不齊。
河伯有心憐薄命。東流逆繞洞庭西。【果符其言,烈女有靈。】

其六:

泣斷江聲怨亂離,永辭鸞鏡缺雙眉。
朱門空自聯秦晉,死後相逢總不知。【傷心哉。】

其七:

身雖如葉墜江邊,豈肯隨風逐浪圓!【烈女之性,死亦不變。】
萬古不消天地恨。【烈。】幽魂只合化啼鵑。

其八:

滾滾江濤掩暮空,妾心寧與水俱東。
山川有恨家何在,誰爲招魂魚腹中?【自有傳芳名者。】

其九:

鬚眉雖愧奇男子,立志偏期豪傑儔。【不愧“女中丈夫”四字。】
完潔此身還碧落,江皋一任泣鵂鶹。

其十:

骨肉於今嗟已矣,承歡惟在夢中迎。【死不忘親,非但烈而更孝。】
貞魂即向家園去,歸報高堂已不生。【讀竟不墮淚者,必無仁心。】

旣死,逆流六十里,【奇事。勿謂鬼神無靈。】至荆口驛,土人撈屍得其詩。遍傳南國,讀者無不垂涕焉。

念罷,錢貴聽了,潸然流涕,道:“爲女子者不當如是耶?我生不辰,出於煙花,身已汚矣,死亦無及。雖失之於始,尚可悔之於終,倘異日得遇才郎,必當潔身以待,萬不可隨波逐流,笑殺多人也。”【入杜小英一段者,錢貴聽此之後,從良之心已十分拿定。】終日眉頭不展,毫無笑容。

一日獨坐,他母親郝氏到房中坐下,問道:“我兒在此做些甚事?”錢貴道:“春色惱人,欲眠不得,無計消遣,焚香煮茗,供清興耳。”郝氏道:“好有趣呀!我看你生得如此容顏,又有這些才調,【先奉承幾句,好做巧說的引子,虔婆舌妙。】老娘何福,得你爲女?”遂滿臉堆下笑來,道:“我兒,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你這樣聰明識字,決無拗我做娘的道理。”錢貴聽道:“母親有話,但請敎訓。”

郝氏道:“兒呀,我們門戶人家,好容易得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兒,別人家呢,還要千方百計覓來掙錢,何況你是我親生,反不着己。當初你七八歲的時節,人見你美秀異常,都說我家將來必定興旺,後來你雖不幸壞了雙目,如今看你的容顏,在姊妹行中也不能有二,做娘的在你身上,想圖一個小小富足,以娛老景。你想如今肯使幾個憨錢的人,定是王孫公子,濶老富翁,你如今只揀甚麼才貌,把這樣好主兒常常得罪了去,倒親近這些窮酸秀士。況從古來,但是有才貌的人,沒一個不是一貧徹骨的,就如女子中紅顏薄命是一理。古來這些有名的美人,有幾個嫁得才貌丈夫?你旣有此嬌容,已是薄命了,又想接標致才郎,如何能夠?你執意如此,叫我做娘的如何過活?且你只管如此任性,恐怕後來遇着作惡的呆公子,還要弄出禍來呢。”【伏後。】故做悽慘墮淚道:“你爹爹因你執性,氣成瘋癲死了,只有我在,你再執拗,我也不能久了。【以死動之。】你可替做娘的去想一想。”

錢貴道:“娘言自是有理,但我生在娘家,今日做這等下賤的勾當,已是出於無奈,況天旣生我如此才貌,我豈可反不自惜。【男子中有才貌而趨下流者甚多,見此語當愧殺。】雖在風塵中,也要想一個出頭的地位,豈可終落火坑,如此結局?就是今日揀擇這些才貌兒郎,也不過是於中要選一個終身的夫婿,並非圖買笑追歡,風花雪月的行樂。那些膏粱紈絝,俗氣衝人,兒對之,每每欲嘔,【大約是被鐵化熏怕了。】豈肯圖他幾個臭銅錢,捨身屈意去奉承他。我係娘之親生,怎就不體愛孩兒。”

郝氏道:“我視你如心頭之氣,豈有不疼愛你的?但你旣生在我這樣人家,說不得這些執拗的話,我如今並不叫你棄却才貌情郎,只留富貴蠢物,但要你彼此兼收,庶不寂寞。你說要圖一個終身之配,你是我親生之女,豈不願你得一個佳婿,但你年尚青春,還可少待,況我方纔所說,才子配佳人,千古無多。一時如何能夠遂願,不過等待機緣而已,兒呀!你可知道占花魁上勸嫁的故事麼?”錢貴道:“兒自幼眼盲,未曾見過。”郝氏道:“趁今日家中無客,烹一壺好茶來,我對你慢慢細講。”

叫了個鍋邊秀的丫頭來,名喚財香,煮了一壺好岕茶,代目斟上,同吃了兩杯。郝氏便開口道:“我兒,當初宋朝有一個宦家女子,只因避金人之難,被人拐去臨安,賣入煙花,更名王美。兒呀!說他生得就如你一般,姿容絕世,才藝驚人,故此都稱他做花魁娘子。他起初也不肯接客,定要從良,他娘央了個結拜的妹子勸他,道:‘你旣落在門戶人家,可是輕易跳得出去的?你說要去從良,固是好事。若從良不着,不若不從。你不如今日順了娘的意思,那做娘的自然愛惜你,況以你之才貌,自能傾動一時,且受用幾年,積攢些私房財帛,等遇着有可意兒郎,那時再嫁未遲。你若十分執拗,那時娘惱恨起來,或凌辱幾場,或轉賣別家,旣難跳出,仍要意從,豈不反低了聲價?’【雖是明說王美,却是暗指錢貴,其說眞巧。】後來勸醒了他,竟自從了,【郝氏一篇說話,重此二句。】數年中聲名馳譽,掙了數千金之物,後選中了一個知心識意的秦小官,做了一對嬌滴滴的好夫妻,以完終身結果。【錢貴之肯聽從者,乃重此二句。】這是古人的事蹟,我兒,你想一想,若這樣效法做來,豈不兩妙?兒呀,只願你學他,就是我做娘的福了,再過三五年,替我掙下些錢鈔,那時憑你選一個情郎自嫁,可不是好,你若有了好處,我也還要從良呢。【眞肉麻。】你多大年紀,就想遇着同心合意的情郎。我在這風月場中經歷了多少年,纔遇着個知心人兒,【他這知心人,恐選遍天下,也難得此驢大的行貨了。】兒呀,你談何容易。”

錢貴沈吟了一會,見他娘說得情理皆有,便說道:“母親敎導,兒敢不依,但只是後來倘若選着才郎,我是定要嫁去的呢。”郝氏道:“乖兒,你旣聽我之勸,我可有不依從你的?但從良雖是好事,只要你自己拿得穩、認得眞纔妙,若一時錯誤,後悔便難,【這幾句却是良言。】不是輕易的事。”錢貴道:“母親但請放心,孩兒自有主見,但母親那時不可失信。”那虔婆見女兒依從了他,叫了幾千聲乖兒,許了幾百個肯字,歡天喜地而去。錢貴見娘去了,自己思量了一番,頗覺有理。自此以後,遇着呆公子、蠢富翁、俗濶老、腐科甲,雖不屈己奉承,也不似當時拒絕。這正是:

明知不是伴,無奈且相親。

他無事之時,作了春夏秋冬四闋詞兒,道:

傍花隨柳,雕輪驄馬,紫陌踐香塵。巧囀黃鸝,翻飛粉蝶,風景醉人魂。
笙歌勸飲垂楊下,嬌鳥喚遊春。狼藉杯盤,玉山頹倒,歸去日西沈。

彩鴛戲水,黃鶯織柳,庭樹盡濃陰。水閣榴丹,廻廊桐碧,風過覺微薰。
方床石枕清無暑,碧筒勸頻斟。瓜李冰涼,芰荷香滿,坐待月華生。

寒蛩泣露,銀蟾吐月,萬戶搗衣聲。桂蕊飄香,菊英初綻,新釀醉花陰。
金風簌簌驚黃葉,天際雁聲頻。玉燭淚流,金爐香燼,側耳聽殘砧。

玉梅纔放,瑤花亂舞,朝野慶昇平。炭熾紅爐,歌揚白雪,紅粉侑金樽。
樓臺似玉輕寒透,痛飲已微醺。膾鯉炮羔,淺斟低唱,莫負好青春。

——右調《少年遊》

此調傳出去,人人皆羨他是才貌雙全的尤物,猶恐親之稍後,因此車馬闐門,絡繹不絕,他也漸漸積了些私財,以爲日後從良之計,這是後話。

一日,有一個富家公子,姓祁名辛,慕他之名,特來相訪。一見了面,心愛非常,就送了三十兩花粉之資與郝氏,過了一宿。次日就替錢貴做衣服,製頭面,成大塊的銀子付與郝氏,每日預備極豐盛的酒肴。把個郝氏喜得屁滾尿流。錢貴見他豪爽可喜,雖不十分親厚,却也不像待那別個膏粱紈絝不得已的樣子。

那祁辛一心愛上了他,毫不吝惜,時興各種的珠翠紬緞,無不買來相贈。過了數日,祁辛私向他道:“我愛你不啻至寶,我素常聞得人說你一心有從良之願,你若不棄我,以我之力,爲你贖身甚易。你到我家,我當以金屋貯之,你意下何如?”錢貴微微而笑,不答。

又過了幾日,祁辛又道:“我前日之言,乃心腹至語,你笑而不答,莫非疑我家中有正室麼?實不瞞你,我雖有妻有妾,前生未結夫婦之緣,名爲夫妻,實同陌路。【輕薄小兒語,要知錢貴聽得此語,決不肯相從矣。】你若肯嫁我,我當別置一室以處你,定以你爲正,豈肯屈做小星?古云:女爲悅己者容。我這一番情深向你,你難道竟無戀我之意麼?”錢貴道:“人非木石,豈不知情?承你垂愛,我深爲感激。況我旣身薦枕蓆,又何妨更掃箕箒?但你係貴介公子,我乃瞽目娼家,焉敢爲君家之配?我前之所不答者,爲此故耳。承君不棄,只可做煙花友,不能爲中饋婦。君其諒之!”祁辛再三苦說,錢貴執意堅辭。這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歸燕無心戀墮泥。

祁辛見錢貴決定不肯嫁他,也就興致索然,漸漸淡了,還留連了數日而去。有四句打油說他二人,道:

莫認桃夭便好逑,須知和應始雎鳩。
世間多少河洲鳥,不是鴛鴦不並頭。

代目乘間問錢貴道:“據我看,祁公子相貌也還可觀,家資旣富厚,又是貴公子,況且性又粗豪可取,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謂親切之甚了。旣要替姑娘贖身,爲何堅執不肯?且姑娘又素有從良之志,失此機會,恐後來難遇這等有心人了。姑娘豈不憶魚玄機的兩句,道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姑娘尊意,令我不解。”錢貴笑道:“知人不易,難爲你言。祁公子人固可嘉,但心性非能常久者。且髮妻猶可棄,況於他乎?【錢貴可謂深會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知有也數句。】我一會面,即知其爲人虛花輕佻,決不能保其始終。因他情意殷殷,較那肉食之輩差強,故不得不爲之周旋,豈終身之偶耶?我旣欲從良,必得兩意眞篤,方能保得能夫妻白頭相守。若只圖目前恩情富貴,將來不能善後,不但自悔無及,且恐笑破多人口嘴也。且他之愛我者非情也,乃愛我之色耳。古云:色衰而愛馳。異日將奈之何?我今日試說在這裡,你但記着。此人將來決不能有成,更不得有壽耳。我旣識之,復以身歸之,愚者猶不爲,而況於我乎?”代目聽了,雖不敢與辯,深以爲不然。【不可無此一番辯論,不然不足見錢貴之深心巨識也。】

話分兩頭,且聽我說這祁辛的出處並結果的事,便知錢貴的慧心了。我且先說些假道學眞迂腐的話,做個引子,再歸到祁辛身上來。

看官請聽:夫妻一倫乃五倫之始,有夫妻然後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且古人云:妻者,齊也,夫妻相敬如賓。又云:上床夫妻,下床賓客。到了床上,那就不拘怎麼相戲狎罷了。當日張敞說:“夫妻房幃之私,豈止於畫眉而已哉?”別的話就可以不必言而喩了。至於白晝相對,自應相敬相愛。要說竟去跪之拜之,受其打也罵也,那却也無此理。然而把他辱之棄之,拳焉脚焉,視同奴婢,亦決乎不可。況妻與妾婢大不相同。婢字乃卑女,原是卑卑不足數者。即妾之一字,亦立女二字合成,不過比婢女之一道又略高些。其爲物也,原是取樂之具。可以放去,可以贈人,可以換馬。王將軍放妾,蘇東坡換馬二事,亦不必細說。單講這贈人的,馬鐸之母已生馬鐸,乃父念李姓好友無子,贈之,後生李騏。一妾從二姓而生兩狀元,千古奇聞。生子之妾猶可贈人,可見是不足爲重的了。至於妻子,要他生兒育女,爲宗祧之計,主持中饋,爲當家之用, 何可十分輕賤得他?若把他當了一個可有可無之物,與妾婢一般,如何行得?我這一段話是要人夫妻和美、琴瑟相調之意,諸公莫錯會了,當是我勸人做那怕婆的好漢。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賤不堪,如寇仇陌路一般,離心離德,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懷別念?古來這些死節烈的婦人,雖是他的心如皦日,也必定是生平夫妻恩愛,情義甚篤,故願相從於地下。再沒有個兩口子素常如活寃家,朝打暮鬧,那女人肯去死節的。【說的盡情盡理。】豈但如此而已,我曾聽得一個迂腐老道學先生說:“男人日裡看了他人之婦美,夜間與妻子行房,心念美人,借妻子之身以行樂 。”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着美男子,借丈夫之身以行樂耶?此心尚不可萌,而況於棄其妻以私他人之婦,安得保其妻又不私於他男乎?我因要說祁家的事,故先說了這段熟話。【雖是熟話,却是勸人夫婦和美的勸世文。】

言歸正傳,且說祁公子撇了自己的嬌妻美妾,去淫他人之婦,送了性命,反把妻妾被人去受用,還貼賠了一分大家私做了嫁粧,豈不可笑?當是這個膏粱公子,姓祁名辛,祖籍原是山東萊州府人氏。【山東萊州府而來流寓,故後祁辛死時,別無一親戚也。】他父親曾做湖廣黃州府知府,後因告老,路過南京,愛這地方富庶,遂流寓於此。他父母已經亡故。他年紀未及三旬。他妻子莫氏就是黃州府同知之女。他一娶過門時節,那莫同知就陞了廣西梧州府知府去了。【梧州府,妙,故後杳無音耗也。】那莫氏生得也還有幾分姿色,但月下老人當日不知怎麼把赤繩繫錯了,把兩個寃家繫成一處。莫氏性格也還溫柔,不知何故,祁辛同他像有仇恨一般。只娶進門來,好了沒有幾日就相反目。那莫氏是個新人,不好同他相鬧,只得忍受。過了滿月,也就不肯十分相讓了,也就言悖而出者,亦悖而答敬。祁辛先見他不敢回言,以爲他的夫綱嚴肅,所以妻子畏而不言,發一會狠就罷了。今日見他嘴中不遜起來,那裡依得,竟掄其拳而飛其脚,不但搥其體而且嘴其巴。如此者數次,先不過是分床而臥,後來竟連話都不交談了,一對夫妻竟同陌路。祁辛賭氣娶了兩個妾來,一個姓須,一個姓有,都還生得標致。也只過了月餘,比待莫氏那個樣子還利害幾分。這兩個雖不敢與他相抗,不過是強笑強迎,假趨假奉而已。論起來,他夫妻大小都在少年。家中要穿有綾羅紗緞,要吃有美酒羊羔。出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入內嬌妻艷妾,翠繞珠圍。眞是除了神仙清幽快樂,就要算他繁華受用了。孰意這祁辛不知他是甚麼奇異心腸,倒把家中之美棄了,專去外邊尋那閒花野草。

他有一個窮朋友,姓何名幸,是一個少年飽學之人。生得人品清秀,舉止端方,與祁辛曾同學念書。何幸仗着腹內文章進了學,祁辛虧了孔方之力也遊了庠,雖然各別,少不得算同案的朋友了。他二人年相彷彿,倒也來往得着實親厚。這何幸的肚中雖比祁辛通透,那祁辛的腰裡却比何幸厚實。何幸命旣不如他之豪富,且年將三十,小兒尚未有母。他母親當日在生時使的一個小丫頭,叫做葵花,【又一個淫婦。】生得不叫做美。那一種風流騷浪的態度,是他胎中帶下來的,非所學而能也。將二十歲了,何幸就把他收在身邊,也不說妻,也不謂妾,混焉而已。

一日,祁辛到他家來尋何幸,恰好葵花在門口站着。祁辛一眼見了,魂靈兒飛去半天,【此正可謂五百年前風流孽寃。】忙走到跟前,深深一揖。葵花素常在門縫之中,窗洞之內,曾見多次,雖認得是他,却未曾看得親切。今日覿面相親,見他那一種輕狂的體段,華麗的裝束,着實相愛。笑吟吟回了一拜,閃入門內,露着半個身子,說道:“相公到此,有何貴幹?”祁辛道:“特來相尋何兄,不知在府上不在?”葵花笑答道:“不在家了,失迎相公。”也虛讓一句道:“相公請裡面坐。”誰知這祁辛是調婦女的班頭,偷私情的領袖。【有此兩句罪案,宜乎不得其死。】見了葵花這個俏寃家,正無門可入。聽得讓他進去,巴不得這一聲,竟跨進門來。葵花只得閃身讓他到了內邊,滿臉的笑,重又作揖。葵花讓他坐下,自己在臥房門內站着。祁辛無可拔談,東扯西拽,說了些沒要緊的淡話。葵花毫不避嫌,也就一往一答的說了一會。祁辛只得起身告別,葵花又送他出來,二人大有留戀光景。

祁辛路上走着,心中想道:“我同何兄相與幾年,竟不知他家有這樣個尤物。我看他大有綣戀之意,怎樣得個妙法,纔弄得他到手?”想了一會,道:“有了。須如此如此,不怕他不落在我的彀中。”其計已定,歸家準備行事。

且說那何幸回家,葵花對他說:“祁辛來尋你說話。”何幸不知是做甚事,就到祁家來。祁辛聽得,心中大喜,【喜其落在彀中也。】忙接了進來,書房中坐下。何幸道:“適間失迎得罪,不知長兄賜顧,有何見敎?”祁辛且不答,忙叫小廝拿上菓酒來,二人對飲。然後說道:“弟造府並無別事,因今歲大比,弟想做一做三場的工夫,癡心想一個進步。弟孤陋寡聞,苦無良師。素知長兄滿腹珠璣,欲屈長兄到舍下做一個益友。脩脯自不敢薄,府上的薪水都是弟這裡供給。吾兄也不必往返,就在這敝齋下榻。不知尊意如何?”

何幸的家中甚是寒薄,正要想潛心靜讀,以應秋試。但苦日用不繼,少不得要在外奔波,今聽他有這一番美意,可有不喜的?說道:“弟才疏學淺,恐不能有砥礪之益。倘承不棄,敢不從命?但寒家無應門三尺之童,只有小妾在家。抵暮而歸,清晨造府,也還不妨了功課。”祁辛道:“天時暑熱,設或再遇陰雨,來往也甚是費力的。”因笑道:“長兄若不能捨房幃之樂,弟則不敢強。若慮老嫂獨居無伴,舍下僕婦頗多,着一老媼到府上去,不但可以相伴老嫂,並汲爨之事都可以替老嫂代勞。長兄以爲何如?”何幸道:“雖承長兄如此見愛,但弟何以克當?”祁辛道:“我輩斯文骨肉,何必更做客套?【昔人有云:此語出自其母,則爲賢母;若出自其妻,則爲妒婦。今祁辛此語若出於眞心待友,豈非君子?但出於不正,則爲眞小人矣。】明日吉辰,弟有些微不腆之儀送到尊府,就打發個婆子過去。長兄把家務料理料理,也就請過來罷。”何幸再三謝了,作別回家。把前話向葵花說知,他聽得有了盤費日用,而且又有人來替他燒茶煮飯,何等不樂。雖然夜間被底孤悽,日裡却得受用,再三慫恿。

次日,祁辛送了十兩束脩並柴米之類到何家,又叫了一個能言善語的老婆子馬姓,附耳囑咐了許多話,到何家要見景生情,事成重賞。那婆子笑嘻嘻應諾,到了何家。何幸見祁辛如此用情,柴米銀子都有,也無可料理者,就到祁辛家中,謝了盛情。祁辛又設了一席,算入館的酒。二人談談講講,痛飲了一番。

祁辛雖說納他來同念書,只早間一會,同在館中坐坐。飯後便說有事,不知何往。何幸也以爲他家業大,富貴人家應酬繁瑣,不好強他念得。且樂得三茶六飯的受用,潛心誦讀。

且說那馬婆子在何家百般慇勤,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連那葵花的淨桶也都去倒。葵花有得吃有人用,一日高閒自在,心中感激祁辛了不得。

過了有四五日,祁辛到何家來,竟入到內中堂屋裡站着叫馬婆子。那婆子聽得是主人聲音,向葵花道:“我家相公來了。”葵花前次見過他的,也不害生,就走到房門口相見。祁辛忙作了揖,說道:“我纔出門拜個客,在尊府過。因何兄不在家,恐怕尊嫂家中少長缺短,我心裡記掛着,特進來問問。”葵花道:“前日承府上送了盤纏柴米,拜領感謝不盡,不差甚麼東西,不敢勞費心了。”祁辛道:“我同何兄多年契厚,就是同胞弟兄一樣,與尊嫂也似嫡親叔嫂一般。彼此通家,怎還說個謝字?尊嫂若少甚麼物件,只管吩咐,我無不奉命。本當請尊嫂到舍下走走,”嘆了口氣,說道:“但我這個賤內是死人一般的,不會知人待客。若像尊嫂這樣和氣,早請去會會了。”因吩咐馬婆子道:“你小心服事何奶奶,就像伺候家中奶奶一樣,不許懶惰。要是少甚麼,就回去對我說。”說罷,辭了出來。

葵花與何幸雖然夜間爲妻子,日裡仍是爲婢的。今被祁辛這一番奉承,自己尊貴了許多,覺得心窩裡都是快活。又見他話中帶着憐愛,不但感激,竟動了一點相愛之情。那馬婆子見主人又吩咐了幾句,更加勤謹。

葵花一日偶然同他閒話,問道:“你家相公說你奶奶是個死人,是甚麼緣故?”馬婆子道:“這總是各人的緣法。我家奶奶也不叫生得醜,頗有幾分姿色。夫妻兩個不知是甚緣故,總不同床。還有兩個姨娘生得也好,也不中他的意,三日吵兩日鬧的。前日在家裡同奶奶拌嘴,相公說道:‘我前世不曾修,今生娶了你這樣個老婆。像何家那嫂子,見人又和氣,說話又能幹。我要娶了這樣個婦人,眞正頭頂着他過日子。【上頭頂乎,下頭頂乎?此話難解。】我的命薄,可惜就沒有這個緣分。’我前日來時,再三吩咐,叫我小心服事奶奶。說你這樣個嬌嫩人兒,如何做得粗重生活。又罵那兩個姨娘道:‘你們這樣東西,揷金戴銀,穿紬着緞的受用。我看何家嫂子那樣人物,布裙荆釵,家中無樣不是自己去做,眞是老天沒眼。我想起來,好不叫人心疼。’大約他心裡記掛你,故此昨日又來了看看。【此媼可謂利口,先以情義動之,次以富貴感之,繼以戀愛感之,婦人水性,焉有不動心者?雖是受主人之托,然壞此心術,後之一死,亦爲不枉。】實實是我相公沒緣。若是有緣,娶了奶奶你這樣個心上人兒,還不知怎樣恩愛呢。”

葵花聽了,呆了半晌,說道:“那是他沒緣?是我沒修了這樣的福來。”婆子道:“說起來也奇。我家相公因同奶奶姨娘不睦,成年在外做這些偷情的勾當,也相與了好些婦人,從沒聽見他誇獎一個有得意的。前只見了奶奶一面,上口不念下口念,刻刻在心,像是有些緣法罷。”【此婆之口可畏,見葵花呆了半晌,知其已爲所感,乘空便入,又將此語誘之,眞善說。】癸花道:“今生不中用了。修得好,來世同他結個緣罷了。”【此話已明明心見矣。】那婆子見他這話來得有些因頭,便嘻着臉說道:“奶奶,我說個戲話,你不要見怪。我看他這個愛你的心腸眞是沒有的,何不兩下暗暗成了姻緣,要甚麼穿的戴的他不送你?”【更進一步。】葵花笑笑,也不作聲。【此一笑,已是千肯萬肯矣。】

婆子見有幾分光景,又逼一句道:【惡甚。】“奶奶,少年夫婦誰不做些風流事兒?從沒聽見貞節牌樓蓋在那有丈夫不偷情的婦人門口。”【奇談,可駭。】葵花初見祁辛時,心中也就有些愛他。今聽見婆子說他這些相愛的話,更動了知己之感,嘆了一口氣。那馬婆子見他也有些活動了,便道:“奶奶,你請自己坐坐,我回家去取點東西來。”葵花道:“你取甚麼東西?”馬婆子道:“這兩日天氣熱,身上有些汗酸臭,我取兩件衣裳來換換。設或我來遲些,奶奶只管把門掩着。你但請安歇,我是必定來的。”【詭譎可畏,不如此說定,恐關了門,晚間同祁辛來時,葵花出來開門,或看見也。】說着,就去了。

到家把前話向祁辛說知,便道:“等夜晚些,我同相公去,悄悄進他房中,竟硬做起來,大約他也情願。”祁辛大喜,到了天黑,同馬婆子一路到了何家門口。婆子推了推,門是掩着的。推開,同祁辛進去,關好。

房中也不曾點燈,葵花已睡下了。婆子道:“奶奶,你睡着了麼?連燈也不點。”葵花道:“等你到晚,不見你回來,自己一個人心裡怕怕的,我就上床睡了。我還怕你不回來了呢。”婆子道:“我可有不來的?因相公問奶奶這裡家長里短的話,說了半日,故此來遲了。”葵花道:“問你些甚麼?”婆子道:“話長呢。蚊子咬得慌,奶奶你不嫌棄,我到床上細細的說給你聽。”葵花聽說祁辛問他,不知說些甚麼,正要問問詳細,便道:“也罷,你進帳子來罷。”那祁辛忙脫光了爬上床,同他一頭臥下,就伸手去摸。

因天熱,葵花也是上下沒一根絲。祁辛不由分說,上了他身子,緊緊摟住。葵花只當婆子合他戲耍,遂笑道:“媽媽,你癡了麼?”話還未了,已被他直抵紅門,忙問道:“你是誰?”婆子在帳外道:“是我家相公。因怕奶奶府上沒人,特來與奶奶作伴的。”那葵花將錯就錯,便不做聲,被他着實高興了一度。二人千般旖旎,萬種溫存,重整旗鎗,又大戰了一場。

葵花每常何幸間或同他如此,不過是古板正傳抽弄一會,適興而已,並無奇異的做造。這祁辛是此道中的慣家,弄得葵花意亂心迷,身搖股湊,不能自主。事畢,摟抱而臥,講說的無非是相思相慕、相憐相愛的話。兩人睡至天明,猶戀戀不捨。看看紅日三竿,只得要起來,還摟抱着親熱了一會,方纔別去。此後別沒三日必來。

那何幸是個書呆,一心要想成名,在他家苦讀。況家中柴米盤費都有,無內顧之憂。且葵花何幸原也不把他取重的,因家中又有那馬婆子,他也不便在家中過夜。只十日半月間或日裡回家看看,問問家常,就去館中高坐。祁辛也同葵花走動多次。

夏盡秋來,被一個前生寃孽看見了,你道是甚麼人?這個人姓暴名利,是個凶頑惡棍,見財貪財、見色就愛色的人,就與何幸緊鄰。你道他生得怎個模樣:

一臉橫肉,滿面疙瘩。色似羊肝,腮如豬肚。唇上倒豎幾莖黃鬚,鬢邊蓬鬆數根紫髮。純乎戲臺上扮出魍魎,宛然廟門首塑的惡鬼。

他每常見於葵花獨自在門口閒站,他知何幸軟弱可欺,就想去勾引他。嘻皮笑臉,做出那風流調情的樣子。他若生得略似人形,或者葵花也還肯苟就。這樣三分似人七分像鬼,醜騾乍見了還要體戰心悸,婦人中可還有愛他的?常被葵花大罵也多次了。葵花告訴何幸,何幸道:“那種人同他一般見識做甚麼?你只不到門口去便沒是非。”【此語妙極。一婦人在街上步行,一男子目不轉睛看之,此婦怒曰:“各人走路,你看我怎麼?”那男人笑道:“你若不看我,怎麼就知道我看你?”葵花若自己不出來,暴利焉得而調戲之?】也就撂過一邊。

這些時,暴利見何幸總不來家,那祁辛暮來朝往。他醋氣大發,怒道:“這淫婦,我想相與相與他,他就做張做致,假撇清不肯,【“假撇清”三字,葵花不能辭。】也還情有可恕。你罵了我不知多少,就該貞節到底。【這責備的甚是。】今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有錢的漢子,明明的囂我,我叫你試試我的手段看。【這一轉念,便是[26]惡棍心腸矣。】今晚這廝若來,我悄悄過去綁上了他,不但囮他一大塊銀子使,且借此囮這淫婦,弄他一個痛快。弄過之後,將來就不怕他不是我的一個外宅了。”【初心不過如此,原非有仇欲殺,後殺之者,激之使也。敍事有先後輕重,妙極。】又想道:“恐他們不怕,我帶了刀去唬嚇唬嚇,也不敢不受我的挾制。”拿過切菜刀,在石上磨了磨。磨去了鏽,亮錚錚的。天色將晚,看見祁辛進他家去了。

約將三鼓,他腰間揷了刀,此日正是七月十五,【七月十五者何?一則點明前夏去秋來句,二來俗謂中元放鬼。今日七月十五,故有此惡鬼來行凶也,妙甚。】月明如晝。他越牆而過,見房門關着,推了推,如鐵桶相似,就去掇門。用得力猛掇下一扇,那一扇向地下一倒,劃剌一聲大響,把葵花、祁辛一齊驚醒。原來他二人掛着帳子,點着燈,照着大幹。搏弄了半夜,都乏倦了,方纔合眼。被這一驚,一睜眼,見一個人站在地下。葵花慌忙坐起,連聲大叫有賊。暴利又是那氣,又是那急,拔出刀來,上前儘力一下。葵花臉上正着,尚未砍死,倒在床上,兩足亂蹬。那祁辛驚得要死,下床不及,也叫道:“殺人了。”說猶未了,也被一刀砍着,就跌倒了,便不做聲。有四句說他們道:

忿激凶怒動殺心,奸人被害却緣淫。
持身正直邪淫斷,暮夜應無禍難侵。

那老婆子一板之隔,聽他二人響動了多時,方纔寂靜。一時老興發勃起來,摸了一個搗蒜石杵,睡在榻上,扯開褲子,【不脫褲者,以便少刻提着好跑。此等沒要緊處,亦必細心寫出。】正然一出一進的搗,纔有些趣味,先聽得響了一聲,正在吃驚,又聽得葵花叫有賊,後聽得主人叫殺人。撂了石杵,連忙爬起,一手提着褲腰要往外跑。【嚇慌,拽不及也。】暴利攆了出來,馬婆子跪到天井中,回頭一看,月下認得是他,說道:“是你麼?”暴利道:“也饒你不得。”剛舉起刀來,那婆子腿嚇軟了,一交撲倒,暴利夾脖子也是兩下,見那婆子不動,以爲死了。

復進房來,見兩個屍首都精光着。他拿燈照了照葵花的下體,笑道:“你這淫婦,活着不肯給我弄,我且肏個死屄着。”將葵花的身子放正,他還淫媾了一番,方踰牆而回。【余見書中赤眉賊淫呂后屍一事,一死屍也,尚何有此高興?不知此輩是何肺腸?】

暴利行凶時,他那切菜刀先砍了二人,已鈍缺了。及至砍那婆子時,他也心忙,雖然砍了兩刀,又在脖子上,只疼昏了過去,尚未曾傷命。到天色將明,甦醒過來,掙着爬起,拽上褲子,【一絲不漏。】進房看時,兩個都赤條條的。主人頭顱兩半,葵花額鼻平分,俱殺在床上,血濺滿處。他只得掙着開門出來,悄悄報與鄰舍。

衆人約了地方總甲,一齊到暴利家來,他正還睡覺。【好放心,好受用。】打進門去,血刀血衣俱在,還有何說?將他綁縛了送往縣衙。那馬婆子先倒還掙了起來,此時反又昏迷了過去。【此一部書,總不越“情理”兩個字。即寫此等沒要緊處,亦情理所必然。所以爲妙。】只得拿塊門板將他擡着同到衙門。

知縣聽見是殺人公事,連忙陞堂。地方街鄰上去稟了。知縣先問暴利這事如何起來,暴利將他二人通奸的話說了,道:“小的係緊鄰,因何相公不在家,小的替他殺奸。”【奸那是替殺得的?寫無知凶徒強辯處 ,妙 。】知縣笑道:“奸固可殺,但你非殺奸之人,你圖囮奸是眞。後至於殺死二命,則非爾之本意。可是麼?”【這知縣可謂片言折獄。】暴利被他一句話說着了心腹,無言可對。知縣喝道:“你還不實招麼?取夾棍上來。”暴利知道是不能免罪了,徒受刑也辯不出。把從前引誘不從,以至後來他二人通奸,本意囮詐,不想他二人叫喊,只得殺害,從實招了。知縣命畫了供,打了二十板收監。

知縣又問馬婆子奸自何時起,何以得成奸,他親夫知情不知。【問得細。】婆子將主人如何誘何幸到家讀書,如何叫他引誘葵花,如何成奸,他丈夫並不知情,也細說了。【婆子不殺死者,留爲此處用耳。不然這些詳細,他人如何得知?看者勿爲作者所瞞,認眞是切菜刀鈍,不曾殺死。未免爲作者暗笑也。】知縣嘆道:“誘人夫而淫其婦,有玷黌門,一死何惜?”吩咐典史,帶忤作相驗兩屍傷痕,以便呈報。本夫不知情,不究。兩屍各家領埋。馬婆子雖奉主人之命,不該引誘良家婦女,以致殺傷二命。本當重處,姑念身受重傷,免究,着本家人領去扶養。馬婆子祁家人領了回去,次日即故。【話已說了,用不着他了。】也報了知縣,定暴利的罪。引殺一家非死三人,律剮。他三人雖非一家,但暴利欲囮奸而致殺三命,罪應加等,剮不爲過。申了上臺,達部,准了下來。暴利一剮,不用多說。

何幸回家,雖恨葵花淫賤,念他數載勤勞,要存厚道,買了一口棺材裝了,雇人擡去埋葬。莫氏將祁辛的屍首擡回,製棺入殮,延僧道念經。那些熱鬧生人眼目的事,少不得都要做。買墳地,做紙扎,開喪出殯,十分體面。

莫、須、有三氏寡居了一年,他夫妻俱係外省人,並無一個親戚。又年少無出,夫妻做了幾年寃家,還守甚麼?思量要贅一個丈夫做個倒蹋門,恐一時不得其人,又似前夫薄倖,那怎麼處?因想起何幸來,家人素常都誇他老實,婦女們又說他相貌清秀,莫氏就動了一點相愛的心腸。【夫愛彼之妻,其妻即愛彼妻之夫,毫厘不爽。】又是丈夫故交,情願嫁他,倒煩人去替他講這親事。

何幸先還不肯,說:“古人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褻。他雖不仁,我同他相與一場,今日如何好娶他的妻子。”衆朋友知道,勸他道:“你不要太迂了,你要去謀占他的妻子則不可。今日他情願明公正氣的嫁你,何不可之有?他欺你,偷淫你家的人。你今日做個鳩奪鵲巢,也不爲罪。”衆人慫恿他,竟成了秦晉之好。

何幸一介寒儒,今日忽來享妻福,華其衣而美其食,呼其奴而使其婢,且又是極美的妻子,雖然不到勢怕的地位,也着實相敬相愛。莫氏同祁辛仇敵一般,今見他如此溫存,也十分相得。何幸當日同葵花半妻半婢,原沒有伉儷之樂的。今遇莫氏這等恩愛,二人方知世上夫妻有如此之恩情。

莫氏身已有主,要須氏、有氏改適。他二人見何幸待大奶奶如此情厚,大約決不忍薄了如夫人。況且嫁去,又不知良人心性如何,也情願嫁與何幸。莫氏同他二人相伴久了,也捨不得相別。見他們不願去,心中也甚喜,勸何幸也並納了。【祁辛偷淫何幸之婢,以爲是得便宜。孰不知妻妾皆明歸於何幸,便宜安在?何幸固然何幸而得此,祁辛亦可謂之奇心也哉?】何幸後來走了幾科,再不得中,終身一儒。大約也是娶朋友妻妾、享朋友家產之故。【又是喝棒。】雖非他圖謀之過,未免隱微中傷了些德行。【此書於報應二字,毫末不肯放鬆,令人不寒而慄,尚可謂之淫書耶?】雖不曾中,却也享福終身。一妻二妾,皆生有子女,後來竟成了一個巨室,這又他做人端方好報應。可笑那祁辛,撇了美妻艷妾,反去戀那葵花,以致喪身絕命,不知是何心腸?正是:

祁辛眞是奇心,何幸誠然何幸。

這一段事,費了許多唇舌紙筆,說了這一會,雖與正傳無干,一來也是一番大報應,二來可見錢貴之慧心卓識,一瞽目女子,初相會便知人之終始,龜鑑若此,把世上有眼男兒一齊抹殺。【因此數語,所以纔有此一部大書也。】後來錢貴得知祁辛的這一番事,想起他的舊情,慘嘆了幾聲,因向代目道:“我向日之言何如?”代目道:“姑娘眞好慧心,我輩淺人,如何得知。”暗暗心服。

且說那鐵化之妻火氏,自從得了狗舌之樂,總不許鐵化沾身,那鐵化也躱在外邊,成半年也不敢見他的面。他有個心腹丫頭,叫做巧兒,聰明伶俐,善能體貼火氏的心腹,所以火氏愛他如親生女兒一般,時常帶他一床同臥,以消寂寞。他看見主母喜,也就做個喜顏相對,主母憂,他也是滿面愁容,見主母時刻氣恨,知是爲主公之故,他無話也謅出些話來。時常說說笑笑,解主母的愁顏。因而火氏更加疼愛。偶然叫他打聽鐵化在外面做些甚事,他打聽明白了,一五一十,全全奉告。說主公在外如何貪嫖,今日張,明日李,並不歸家。要不嫖,就在賭場中取樂。火氏聽了,切齒怨恨道:“結髮夫妻身上萬分躱懶,一毫情意也沒有,撇了不理,倒去貪嫖,【獨不思結髮夫妻身上一點情意也沒有,倒同狗取樂,你可以同狗樂得,他也可以嫖得。】他旣然可以嫖得。我也可以嫖得,【好嫖者留心乃政。】當初礙着小姑戳眼,如今只我一人在此,就嫖嫖也無人知道。”心中雖如此想,却無可嫖之人。心中想上火來,便到樓上去,且拿狗舌解釋。【無可嫖之人,且嫖狗。】

一日,在房中正然胡思亂想,忽聽得西屋裡幾個僕婦在那裡說笑,他走到堂屋中來聽,只聽得說長說大,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堆,說不明白,也聽得不眞,他走將進去,衆人見了他,都繃着笑臉,便不做聲,火氏問道:“你們在這裡說甚麼,這麼好笑。”衆婦道:“大家講閒話,沒有說甚麼?”火氏道:“我聽見你們說說笑笑的,有話說罷了,怕甚麼?”內中一個僕婦指着一個說道:“他剛纔見了個稀奇的東西,嚇掉了魂,在這裡告訴我們,所以大家在這裡笑。”那一個笑着瞅了他一眼,道:“你們難道就沒有說句把兒村話,單是我說來。”火氏動疑,道:“你見了甚麼,怎樣好笑,快快說來。”那個僕婦見追問得緊,只得笑說道:“我纔纔到毛廝上去倒淨桶,不防每常在我們家的那個竹相公在那裡溺尿,撞了一個滿懷,他的那個東西軟叮噹的,還有八九寸長,鍾子口粗,就像驢㞠子一樣的,要是個硬起來,還不知有多大,纔在這裡同他們說笑。人身上怎生這樣個硶東西,虧他的老婆怎麼捱來,量一量,差不多頂過了心口,我想女人遇了他,不搗斷腸子弄死了,【此一語爲火氏將來結果之讖。】也要穿裂了陰門。”【此句爲火氏初試之先兆。】火氏聽說得好生動火,又笑着追問道:“他們又說甚麼村話?”這個婦人指着一個道:“他說要遇着這東西,慢慢的也還弄得進個頭進去。”又指着那個道:“他說要吃四兩燒酒還捱得半截。”火氏也笑了一陣,那巧兒丫頭也在傍邊聽着,嘻嘻的笑。那個僕婦道:“丫頭家不害羞,你笑甚麼?”他纔跑了去了。

火氏回到房中,半晌不做聲,想道:“我家忘八這樣沒良心,我走走邪路也不爲過,這老婆子方纔說的話,料未必扯謊,若相與了他,不枉捨身一場,如果有這樣一個大東西,豈不又強如那狗舌頭幾倍,只是怎麼得會着他。”有四句寫那火氏的心事道:

嫁夫莫嫁此無徒,嫖賭齊行私婢奴。
我今也學乖伶俐,各自相交小丈夫。

火氏想了一會,道:“這事瞞不得巧兒,須得他做個牽頭,纔可遂心,叫巧兒同他上樓去,叫他樓門關上。誰知那狗見主母上樓,他就先跑了上去,【一絲不漏。】火氏到樓上,在椅子上坐下,【此時方用着椅子。】對巧兒道:“我有一件事要托你,你不可洩漏纔好。”巧兒道:“奶奶的恩典這樣待我,我可敢走洩?”火氏欲言又止,巧兒知他疑心,忙說誓道:“奶奶疑我麼,我若不盡心替奶奶做事,要洩露與人,後來遭刀砍斧刴,一世沒有漢子。”【好狠咒。】火氏見他發誓,知他實心相爲,遂拉着他的手,臉紅着道:【善於寫生,“臉紅着”三字入神,是初學偷漢淫婦,羞惡之心尚未絕滅。】 “我這樣年少青春,你主子總不顧我,他旣沒恩情,我也可以有得外遇,方纔說的這竹相公,我心裡要想會他一會,除非你做個引進,你可肯麼?你若替我做成了,後來我揀個好人家嫁了你去,還厚厚的賠嫁,報你的情。”【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火氏即此意,故厚餌之。】巧兒說道:“這是奶奶的恩典了,【他先發誓時重在第二句,此却在頭一句。】我每常見爺這樣沒良心,不要說奶奶氣,我也在這裡成日的氣呢,【趕脚的也來哭。】但只是他們方纔說得怕人子剌剌的,【先寫“巧兒也在傍邊聽了笑笑”,此一句甚覺無味,此方見他先聽得之妙也。】奶奶不是當頑的,另尋別個人,小巧些的好。”【是個小丫頭說話。】火氏微微的笑道:“呆子,旣是這麼說,難道他一生就沒見個女人麼,總不過是皮肉,一個受得,個個都受得。況且別人又往那裡去尋?”巧兒道:“旣然這樣說,如今奶奶的主意叫我怎麼做,我就依着行,決不誤事。”【活畫出一個不知事獻勤的小丫頭來。】火氏歡喜得了不得,道:“此時大約竹相公同你主子在前邊吃酒,今日說不得別的話,我拿件東西,你看巧沒人,悄悄遞與他,同他約下,若你爺明晚不在家,千萬叫他來,多話不用說,恐人聽見,他要是明白人,自然懂局。”巧兒道:“這事有甚麼難,【此原是乖巧丫頭長技。】等我去。奶奶你拿甚麼送他,可交與我。”火氏將臂上金鐲除下一隻來,用一條大紅縐紬汗巾包了,遞與他,道:“好好藏着,萬不可與人看見,小心在意。”再三叮嚀。巧兒接了,興興頭頭而去。

火氏每常一上樓來,就脫衣叫那狗舔,今日上來同巧兒說了這一會的話,那狗急得圍着他,搖着尾巴亂跳,不住用口扯着裙子,有個要他上床之意,火氏先說話時已看見了,此時巧兒已去,見那狗急得好笑,把門閂了,恐巧兒來撞見,不脫衣服,在小床坐着,要褪褲子,那狗等久了,急得把頭儘着往褲襠中亂鑽,火氏想竹思寬那又長又大的驢腎久了,也火動得很,忙脫了褲子臥倒,那狗如得了寶貝一般,你看得那好舔,舔得那火氏酥麻了一會,恐巧兒來回信,要推開他起來,那狗舔興正濃,那裡肯歇,火氏只得又讓他舔了一會,然後起來,穿好了褲,開了門,坐着等候。

不一時,只見巧兒笑嘻嘻上樓來,火氏忙問道:“事體怎樣了?”巧兒道:“事有湊巧,這是奶奶的洪福,【此事亦謂之曰福,奇談。】我剛到外邊,一個人影也沒有,恰巧竹相公走出來,想是要溺尿,見了我,撤身就要回去,我低低的叫住他,把東西遞與他,把奶奶的話悄悄向他說了,他打開看了看,藏在腰間暖肚裡,歡喜得了不得,他道:‘多上覆奶奶,我明日把你爺哄在外邊過夜,我一定來。’說着,聽見大爺說話,他忙忙進書房去了。”火氏聽說,滿心歡喜,拍着他肩背,道:“好孩子,這樣中用,不枉我疼愛你一場。”巧兒道:“奶奶恩養我們的,這點事若做不來,還要我做甚麼?”【奇語,主母恩養丫頭,原來是爲此。】遂下樓歸房,以俟明夜佳期。

且說竹思寬在嫖賭行中過了半世,甚麼事不知道,見火氏送了他這件東西,知道是做表記的,心中暗喜。進書房中同鐵化吃着酒說着話,心內想道:“我雖然遇過些婦人,都是妓女,那陰戶俱是經過千百人陽道的。却從不曾見過良家婦女之物是怎個樣子,因爲我這東西過當,也不敢去尋人,今承他這番厚愛,且又聞他生得標致非常,得會他一會,就做着弄不得,且見見這樣妙人兒的妙物,也是造化。須將老鐵騙出去耍錢,纔好行事。”【好賭者當防之。】想了想主意。便道:“大爺這幾日怎不到屠家去耍耍?”鐵化道:“前日你看見的人,旣不對莊,又沒有大錢,倒把我輸了兩場,總沒有個好主兒,耍得一點興頭也沒有。”竹思寬道:“昨日他家局子裡有幾個人,都是外路來的,我看他都是些雛兒,成千家銀子拿着,我因沒有現梢,不敢下場。大爺何不明日去贏他些來,翻翻前日的本?”鐵化道:“說是這樣說,輸贏也是定不得的事。”竹思寬道:“只怕短歇就沒法了,上場時說明了要耍一夜,頑長了,到了夜間,大爺弄些本事出來,怕不一股擒之。”鐵化心中大悅,道:“明日我同兄去。”竹思寬道:“明日上半日我有些小事,大爺請先去,下午些我來奉陪。”又飲了幾鍾,辭別去了。

次日,鐵化帶了幾百金到屠家賭局來,果然有三個江西木商在那裡,正少一把手,屠四見了鐵化,大喜道:“爺來得好,我正要煩老竹去奉請,因他兩日不曾來,這三位都是現梢,大爺頑頑。”鐵化道:“我因爲昨日聽見老竹說的,故此今日帶了銀子來,先要說過,要頑除非長局,正正經經見個輸贏,頑個通宵,我纔來的。”【你在此要頑個通宵,那知令政在家亦要頑個通宵也,不知事少年當深戒之。】那三個道:“這位爺說的是,夜局更妙。”說定了,擺下壇場,就擲起來。

再說那竹思寬自鐵化家出來,要打點明晚行事的,便不到屠家,恐次日鐵化去,掛住了身子,便到郝氏家去宿,他因心中想着火氏,將郝氏之軀當他,足足弄了半夜。因困乏了,睡到次日已飯時纔起來。日色將午,他到屠家門口,打聽鐵化已來了,上了局,喜不自勝,到各處去閒撞。

捱到天色已暮,到鐵家來,已將關門,故意問看門的道:“大爺可在家?”門上人道:“大爺從早間去的,此時不回,大約是不來了,竹相公此時來,有甚麼話說?”竹思寬故意咨嗟道:“我尋他有要緊的話說,不在家怎麼處? ”遂走到書房裡,道:“我在此等等罷。”那家人道:“恐今晚不回來,天黑了,怕等不得。”竹思寬道:“我有要緊的事同他商議,定要面會的,他就不來,我在這裡過夜,明早他必定回來。”家人都知他是主人的厚友,常常來往,過宿也是常事,便道:“旣然相公在這裡,我去點燈,叫收拾晚飯來。”竹思寬道:“我吃了飯來了,你只點燈來罷。”須臾,點上了燈,竹思寬道:“你們都請去安置,我自己在這裡睡了,不用人做伴。”家人們見主人不在家,落得去受用,都各回家高臥去了。

那火氏昨日聽得巧兒說竹思寬許了今日必來,猶恐鐵化在家阻了好事,不住叫巧兒打聽,早飯來說鐵化帶了銀子賭去了,心中一喜,還怕他晚上回來,到了日落未回,知道在外過夜,越發放心,但不見竹思寬來,正在憂悶。只見巧兒一臉的笑走進來,到耳傍悄聲道:【眞伶俐。】“竹相公來了,要在書房過夜,等爺明早說話呢。”火氏知是假圈套,喜不可言,想道:“如何得他進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還是瞞了丫頭們,我悄悄同巧兒出去爲妙。”

原來鐵家的房子正樓五間,廂樓六間,獨院獨門的,門外橫隔一條小巷,面前就是大廳,廳院東邊有一個小圈門,進去又一個獨院,三間書房,後邊也是一個院子,前後都有假山花木。廳後那條巷,東西儘頭處都有角門,西邊角門通着廚房衆家人下房,東邊一個小角門通着書房後院上房。出來就不走大廳,從角門直達書房,甚是便宜。

火氏叫巧兒去,若沒人,可通知竹相公,叫他關了前院門,把後邊角門開了,等夜靜些好出去,你來時,可就把大廳門同西角門閂好。巧兒出去,一個人也沒有,他對竹思寬說了,進來把兩處門都閂好,到房中悄悄回了火氏的話,火氏雖有三四個丫頭,只巧兒在他屋內睡,別的都在西屋,他此時淫念一動,坐臥不寧,心中好不難過,只把頭梳了梳,將牝戶用香肥皂挖洗了一番,老早吩咐丫頭們都去睡覺,他也故意上床假睡。那些丫頭是巴不得的,每常主母坐着,還要偷空去睡,何況主母吩咐,可有不睡之理,倒下頭就如死人一般。

火氏叫巧兒聽聽丫頭都睡熟了,下床同巧兒出來,帶上房門,輕輕開了堂屋門,也反帶上,趁着微月,開了院門,也帶好,順着東邊小巷,走到書房後角門來。輕輕推開,二人進了門,閂好,到書房中來。

竹思寬正坐等,專候仙姬降世,神女臨凡,側着耳聽,夜靜了,隱隱似有婦人高底聲響,忙走出來一看,月光下巧兒扶着一位美人來了,歡喜欲狂,忙讓到房中。竹思寬忙把燈剔亮了,將他一看,眞好一位風流標致的女郎。也不梳妝打扮,他是安心出來做一番大生活的,頭上緊緊挽了一個蘇纂,結結實關着兩根金簪,穿着隨身大紅縐紗,窄袖襖兒,鵝黃絲紬裙子,【是個回回家婦人的打扮。】手中控着一條白紬汗巾,【只道他拿來揩嘴,原來是預備揩那個的。】他雖是一個淫浪婦人,一來年幼,二來乍見生人,未免含愧,臉上一紅一白。竹思寬見了這段嬌羞,魂都沒了,忙作了揖,道:“我有何福,敢蒙奶奶這樣見愛?【看了許久方纔作揖,是渴想極了的樣子,神情逼眞。】如何纔報得這種深情。”那火氏只回了一拜,並無言可對,竹思寬也忍不得了,一把抱到床上,替他寬衣褪褲,他也並不裝假推辭,臉紅紅的微微含笑,兩眼半閉半睜,任憑脫去。

見他一對小小金蓮,穿着青緞子高底花鞋,白綾褶褲,大紅絲帶,他自首至足,燈光照着一身雪白光滑精肉,眞個消魂。竹思寬也忙忙脫光,火氏心中想他那件物事太大,有些害怕,悄悄向他耳邊道:“聽得說你的東西大得很,不可冒失。”探起身子將他一看,竹思寬見了這尤物焉不動火,早已直豎着一根大肉棒槌,火氏見了又愛又怕,嬌聲道:“只怕放不進去,不是兒戲的。”竹思寬摟着親了個嘴,道:“親親,你放心,我自然有法子,你不要膽怯。”將他扶正了睡好。

竹思寬知他這件傢伙,除了郝氏的巨牝,再沒有對子,後雖遇過昌氏,那是婦人中的異物,不可比列。今承他厚愛,不得不同他試驗試驗。見他生得這等嬌嫩,可敢造次?先縮了下去,將他陰戶一看,潔淨無毛,【是極,回回家男婦但有毛處無不扳淨者。 相傳敎門中專有一種爲婦人剃陰毛者,名曰剃小臉兒的,然不知果否?或婦人爲之剃則有之,若男子決無此理,或人笑罵之言耳。有一笑談,一婦呼人剃小臉,剃畢,其人興動,以陽物送入頻抽。婦怒曰:“你這是怎麼說?”其人陪笑道:“奶奶旣剃了小臉,自然要取取大耳。”】肥嫩已是動人,且他不但不曾生育過,而且不曾經過大物,尚還是緊揪揪一條細縫,微露指頂大一點花心。竹思寬生平見所未見,愛之如寶。將腿分開,聞了一聞,是方纔他用香肥皂挖洗的噴鼻馨香,把嘴對了他的陰門,一陣亂舔,又將舌頭伸入戶中絞刮。火氏覺得雖不如那狗舔得受用,【竹思寬之舌雖不如狗,他的陽物却勝似驢。】但慾火動久,被他舔得癢癢酥酥,淫情更熾,那淫水一股股的冒出,竹思寬知他情濃,牝物也濕透了,連忙起來,把自己龜頭抹上許多唾沫,叫他腿揸得開開的,然後對着門往裡頂,那裡進得去,略略重些,火氏就叫疼說苦,弄了許久,還不得其門而入。竹思寬急得沒法了,想了一想,對火氏道:“這進不去怎麼樣處,我想來我在上邊弄,不知輕重,倒是你上我身來往下坐,該輕該重,該進該出,你自己酌量着行,這唾沫不如油滑,把你我兩件東西都多擦些油,或者就好了。”【火氏前日用油,此時竹思寬也要用油,可謂二人同心。】火氏點頭依允。

竹思寬下床來,拿了燈盞中油,自己抹上些,又將指頭蘸着,替火氏把陰門內外擦上許多,【先則香,此是油臭矣。】上床來,扶起火氏,他仰臥着,叫火氏跨上身來,兩手拄定。竹思寬一手搊着他,一隻手捏着龜頭,對正了他的陰門,道:“你往下坐坐看。”火氏往下坐了坐,雖覺得滑溜了些,還穿得陰門生疼。此時舞弄了半夜,尚不曾嘗着是甚滋味,心中也騷極了,顧不得疼,咬着牙狠命往下一坐,竟進去有三四寸,火氏哎呀了一聲,覺得迸急如裂,似刀割的一般,眼淚痛得長流,【先是下面那一隻眼冒水,此時是上面的兩隻眼流淚,他旣姓火,如何有許多水?】伏下身子道:“受不得,下來罷。”

竹思寬遇了這樣淫美少婦,弄不進去,陽物硬脹得難過,正急得要死,忽見進去了些,箍得龜頭緊緊的,妙不可言,生怕他害疼抽了出去,忙把他屁股用兩手扳住,道:“你略忍一忍,就好了,【因此一句,想起一笑話來。一和尚買了一個大鯉魚來,刷淨放入鍋內煎,鯉魚容易不得死,尚首尾亂跳,此僧用鍋鏟按住道:“你略忍一忍,就好了。”】頭子旣進得去,底下就容易。”火氏也就依他不動,二人親嘴咂舌,頑笑了一會。

竹思寬道:“這會兒可好些?”火氏道:“雖比先略好些,還疼得很呢。”竹思寬道:“你抽抽看。”用手扶着他兩胯,一起一落,動了幾下,火氏雖然覺得龜頭在裡面塞得脹滿有趣,但陰門痛不可忍,嘴對着他的嘴,道:“行不得了,脹得疼得很,改日再來弄罷。”竹思寬也不敢強他,答道:“憑你的意思。”火氏擡身拔出,覺得陰門又疼痛了一下,跨下來睡倒,疼得甚是利害,拿他那白紬汗巾擦了一擦,【寫汗巾只云“紬”字便可,先見用一“白”字,疑必有所謂,至此方知非白[28]者焉能顯出血跡,作者之細心若此。】拿上來看一看,竟有許多鮮血同油跡,【鐵化當日娶他時,不知曾有此否。】用手摸了摸,原來是把陰門撐裂了。【可惜。】

竹思寬接過汗巾來,也將陽物拭淨,對火氏道:“你這汗巾與我罷。”火氏道:“髒巴巴的,你要他做甚麼?”竹思寬把他抱得緊緊的,道:“心肝,你雖不是女身,今日同我弄出這些血來,也算是開首的恩情一樣,我留着,一時間想起你來,不得見面,見了汗巾上的血,就如同見了你一樣。”便連親了幾個嘴。【人乍見此,不過是竹思寬一番相憐相愛的話,又帶三分奉承語,要知此別有深意。竹思寬豈不自知齒已非幼矣,與火氏大不相侔,而貌又不足以動人,火氏之所以愛他者,只因此孽具耳,今旣受創,恐後竟棄之,奈何?故想出要此汗巾,拴住他一片心,常於此物上着想,以圖長久相處也。】

火氏見他說得這等恩愛,弄都弄了,還怕羞不成,一把摟過他脖子來,也連親了兩個嘴,說道:“親哥,你這樣疼愛我,我就給你弄死了,也是沒得怨的。”把嫩生生的舌尖遞入他口中咂了一會。【淫婦人水性易動,已入其圈套中矣。】他同鐵化正經夫妻一場,也不曾有這番恩愛,【二語雖是閒話,却是入火氏的罪案。】火氏道:“這弄不得怎麼處?”竹思寬道:“你今日是初試,下回再弄,包你就不這樣艱難了。”火氏道:“等我養好些,你過幾日再來,但只是你怎麼得在這裡過夜?”竹思寬道:“這個只好看機緣,我想法在‘嫖賭’兩個字上把你家鐵大爺掛在外邊,我就好來親近你,【好嫖賭者着眼。】只恐我來了你不得知道。”火氏道:“只要你把我家的哄了出去,我時常叫巧兒出來探聽。”他二人約定,摟抱着睡了一覺。

醒來時,月已西斜,將及天曙。火氏道:“我去罷,天將亮了。”起來穿衣,二人捨不得,又摟抱着親嘴咂舌了一會。火氏將頭上的金簪拔了一枝,替他關在頭上道:“親哥,我送你這個,取個結髮恩情的意思,千萬不可忘了今日,但切不可與我家的看見。”竹思寬接住,道:“親親,你的深情我殺身難報,豈敢負你?但承你厚情屢屢,我沒一點東西送你做個記念,心中甚覺抱愧。”火氏道:“兩情相愛,要甚麼値錢的東西,把你的褲帶換與我,我繫在腰中做個想念,你若捨得,再把下身陰毛拔幾根與我,【此却是敎門難得見的罕物。】我做個小荷包裝着,日夜帶在身上,如同與你相伴一般,這個就強如送我件寶貝了。”【愛其巨物如寶,推及於毛,亦視如寶,寫淫婦寫得盡情不堪。】竹思寬忙把褲帶解下換過,伸手將陰毛拔了一把,遞與火氏。【一把,趣。要做刡子用乎?一把至少有數十根。昔有一鬍漢,偶然持鬍,掉下一根,連道:“可惜,可惜。”其妻曰:“一根鬍子,何可惜之有?”鬍漢道:“你豈不聞一根鬍子値一條牛麼?”其妻脫下底衣,笑指陰戶謂夫曰:“若如你說,我這些鬍子値得一山牛呢。”竹思寬一把陰毛也値了許多牛,回敬不爲不厚。】火氏捲在衫子袖內,方纔下床。

看那巧兒時,倒在一張醉翁椅上,兩腿大揸,放在兩邊椅軸上擱着濃睡,【他因睡熟,不曾聽得二人行事,故後來問竹思寬可弄得是弄不得,前後照應,絲毫不謬。】火氏笑着把他推醒,開門出來,猶依依不捨,不忍分離,攜着手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送到角門口,方纔分手。竹思寬目送火氏,那火氏也一步兩回頭的望,只等火氏進了內院子門看不見了,竹思寬方纔關了角門,回到書房去睡。

火氏到了屋內,巧兒關了院門,火氏上床坐下,重又脫衣而寢。那陰門次日大腫,裂破處疼了好幾日,直等結了疤兒掉了去纔好了。

那竹思寬一覺睡到日高三丈方醒。想道:“世間有這樣多情女子,我料無可報他。只有竭力同他大弄一弄。得他稍遂歡心。【火氏原不過圖此。】纔可報了他萬一,只要想法騙得老鐵在外過夜纔可行事。”【這是鐵化好厚朋友的算計。】正想着主意,只見鐵化笑吟吟走進來,道:“我在屠家專候兄,何反在我舍下呢?”竹思寬道:“昨日早間有些俗事脫不得身,直到夜了,我只當大爺回府,特來看看采頭,誰知竟不曾回來。夜深了去不得,所以在府上借宿,大爺采頭如何?”鐵化道:“兄言不謬,果然三個都是雛兒,被我大勝,贏了將及千金,【贏得他人千金,折去妻子一竅,愛便宜人往往如此。】方纔回來,正要着人去請兄,幾時叫老屠勾了他們來,讓我再贏他一場。【不勞多囑,他心比你還勝。】門上人說兄在此間,昨夜失陪得罪。”【昨夜有令政奉陪,何必勞你。】竹思寬聽了,正中下懷,他出去了,好來同火氏親熱,忙答道:“這容易,都在我效勞,【豈只效勞於鐵化,更欲效勞於火氏也。】對老屠說了,約定日子,我來奉請。”鐵化將小廝們搭連中扛來的銀子,拿出一大封送與竹思寬,道:“承兄指引,些須奉敬,倘再弄着他們,我贏了還有酬謝處。”竹思寬道:“怎敢當大爺這樣厚賜。”【連他夫人的那件寶貝都拜領了,何況此些須之物。】鐵化道:“你我相契間不必客套,請收了。”竹思寬道了謝,收入腰中,起身作辭。鐵化要留他吃飯,他道:“大爺辛苦了一夜,乏困了,請安歇安歇罷,改日再來奉擾。”拱手去了。鐵化也正要睡睡,見他這樣體貼,好不感激,因昨夜不在家不曾陪他,又甚不過意。不知尊夫人已陪他過夜,連陰戶都被他弄裂了。鐵化同他這等相好,又待他如此厚情,還淫汚他的妻子,可見世上結交不可不絕匪類。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竹思寬得了五十兩銀子,心中暗喜道:“這個阿呆,我睡了他的老婆,又還得他的厚贈,【受人如此之情,反淫人之妻,當內愧自責不暇,而更笑人之呆,此等心腸,較惡獸尤毒。謂竹思寬之淫火氏,係火氏起意,彼罪尚可減。但竹思寬負鐵化之深情,其罪何可恕?然而有說焉,彼父母猶不知爲何人,又何朋友之足論?於禽獸又何難焉?】世上那裡有這樣便宜的事?”歡喜不盡。一路又尋思道:“錢貴這妮子,自從梳籠之後,這幾年越發嬌得愛人,我但瞥見他那舉動言笑,連精魂俱失,久要想親近親近他,我雖同他母親相厚,不好白開口的,今拿這五十兩頭送他,要同他女兒睡一夜。但見錢眼開,再沒有不肯的。我先怕我這孽具太大,他那嬌怯怯的身子恐不能容,今看鐵家娘子與他身材相彷彿,這都弄進去了,何況他經過多人,自然與鐵家娘子又是不同,可以得一場快樂,也不枉爲人一世。且他母親的那件東西也有些癟了,換一換新鮮嫩物嘗嘗。”遂欣欣然到錢家來同郝氏商議。這種壞人:

纔奸了多情淫婦,又妄想才美嬌娃。

他不知可能想得上錢貴否,下文便見。

竹思寬權時按下,錢貴姐再接來因。

姑妄言第三卷終



校勘記

 校:上兩“亦”原文作“於”。東里山人按:原書亦多作於,下随文正之,不出校。

 校:“亦”原文作“於”。

 校:「腦」原文作「惱」。

 校:「跛」原文作「踱」。

 校:「腦」原文作「惱」。

 校:「腦」原文作「惱」。

 校:「看着」原文作「看看」。

 校:「語」原文作「事」。

 校:「特」原文作「時」。

 校:「里」原文作「裡」。

 校:「便是」原文作「是便」。

 東里山人按:「囮」,通「訛」,可直接改爲「訛」,下同。

 校:「話」原文作「語」。

 校:「非白」原文作「昨日」,據文義改。

 校:“頭”原文作“興”。

 校:“知”原文作“如”。

字數:33133,最後更新時間:2024-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