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史類略
    1. 第九卷 情幻類
      1. 夢幻
        1. 司馬才仲
        2. 王生
        3. 娟娟
        4. 吳女盈盈
        5. 安西張氏女
        6. 沈亞之
      2. 離魂
        1. 張倩女
        2. 柳氏女
        3. 石氏女
        4. 董子馬姬
        5. 觀燈美婦
        6. 劉道濟
      3. 附魂
        1. 吳興娘
        2. 賈雲華
      4. 招魂
        1. 楊太真
        2. 許至雍妻
        3. 韋氏妓
        4. 北海道人
      5. 畫幻
        1. 真真
        2. 吳四娘
        3. 薛雍妻
        4. 勝兒
      6. 事幻
        1. 金山婦人
        2. 鬼國母
        3. 黃損
      7. 術幻
        1. 豬咀道人
        2. 李月華
    2. 補遺
      1. 桂花仙子(補畫幻)
      2. 補事幻
        1. 赤丁子
        2. 孕異
      3. 張和(補術幻)

情史類略


第九卷 情幻類


以下夢幻

司馬才仲

司馬才仲(名楢,陝州人。)初在洛下,晝寐,夢一美姝牽帷而歌曰: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才仲愛其詞,因詢曲名,云是《黃金縷》。且曰:「後日相見於錢塘江上。」

及才仲以東坡先生薦應制,舉中等,遂爲錢塘幕官。爲秦尉少章道其事,少章續其詞後云: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頃之,復夢美姝笑迎曰:「夙願諧矣。」遂與同寢。自是每夕必來。才仲爲同寮談之,咸曰:「公廨後有蘇小小墓,得非妖乎?」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游舫,艤泊河塘。柁工遽見才仲攜一麗人登舟,即前聲喏。聲斷,火起舟尾,倉忙走報其衙,則才仲死而家人已慟哭矣。

蘇小小,錢塘名娼也,南齊時人。其墓或云湖曲,或云江干。古詞云: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今西陵在錢塘,非楚之西陵也。李長吉《蘇小小墓》歌云: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爲裳,水爲珮。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采。西陵下,風吹雨。」

國朝弘治初,於景瞻自都歸杭,邀馬浩瀾同游西湖,泊舟第三橋。景瞻曰:「不到西湖二十年矣。山川如故,風景不殊。子當賦之。」浩瀾乃作詩。翌日,召箕仙曰:「『捧瑤觴,南國佳人,一雙玉手。』此句久未有對。」即書曰:「趺寶座,西方大佛,丈六金身。」箕運如飛,復成一律。後書云:「錢塘蘇小小和馬先生昨日湖橋首倡。」二公相顧若失,莫測所以。

情史氏曰:「然則古今有才情者,勿問男女,皆不死也。」

王生

至順中,有王生者,本仕族子,居於金陵。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船過渭塘,見一新肆,青旗出於簾外,朱欄曲檻,縹緲如畫。高柳古槐,黃葉交墜。芙蓉十數株,顏色或深或淺。紅葩綠水,相映上下,白鵝一群,游泳其間。生泊舟岸側,登肆沽酒而飲。斲巨螯之蟹,膾細鱗之鱸。果則綠橘黃橙,蓮池之藕,鬆坡之栗。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識字,態度不凡。見生在座,頻於幕間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去而復來,終莫能捨。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視久之。已而酒盡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夢至肆中,入門數重,直抵舍後,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葡萄架,架下鑿池,方圓盈丈,以石甃之,養金魚於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一株,綠陰婆娑。靠牆結一翠柏屏,屏下設石假山三峰,岌然競秀。草則金線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隻,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銅瓶,插孔雀尾數莖。其旁設筆硯之類,皆極濟楚。架上橫一碧玉簫,女所吹也。壁上貼金花箋四幅,題詩於其上。詩體皆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似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其一云: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鞦韆蹴罷鬢鬖髿,粉汗凝香沁綠紗。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云: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一雙乳燕出雕樑,數點新荷浮綠水。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其三云:

「鐵馬聲喧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洞簫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其四云: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幕圍春護鸚鵡。倩人呵筆畫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見生至,與之承迎。執手入室,極其歡謔。會宿於寢,雞鳴始覺,乃困臥蓬窗底爾。

是後歸家,無夕而不夢焉。一夕,見架上玉簫,索女吹之。女爲吹《落梅風》數闋,音調瀏亮,響徹雲際。一夕,女於燈下繡紅羅鞋。生剔燈,誤落燈花於上,遂成油暈。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環贈生,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既覺,則指環宛然在手,視扇墜則無有矣。生大以爲奇,遂效元稹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以記其事。詩曰: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豔腮。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寶臺。嬌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台。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菖蒲難見面,荳蔻易含胎。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簫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鶯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窗薄涵魚魫,爐深噴麝煤。眉橫青岫遠,鬢軃綠雲堆。釵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文鴛游浩蕩,瑞鳳舞毰毸。恨積鮫綃帕,歡傳琥珀杯。孤眠憐月姊,多忌笑河魁。化蝶能通夢,游蜂浪作媒。雕闌行共倚,繡褥坐相偎。啖蔗逢佳境,留環得異財。綠陰鶯並宿,紫氣劍雙埋。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漏滴何須促,鐘音且莫催。峽山行雨過,嶺上看花回。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多生曾種福,親得到天台。」

詩訖,好事者多傳誦之。

明歲,復往收租,再過其處,則肆翁甚喜。延之入內,生不知其意,逡巡辭避。坐定,翁以誠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適人。去歲,君子於此飲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癡,餌藥無效。昨夕忽語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爲妄,固未之信。今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靈,而賜之便也。」因問生婚娶未曾,又問其閥閱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於內室,至女子所居軒下。門窗戶闥,則皆夢中所歷也。草木臺沼,器用什物,又皆夢中所見也。女聞生至,盛妝而出。衣服之麗,簪珥之華,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言:「去歲自君去後,想念切至。每夜夢中與君相會,不知何故。」生曰:「吾夢亦如之耳。」女歷敘吹簫之曲,繡鞋之事,無不吻合者。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生亦舉紫金碧甸指環,兩相表訂以證之。彼此大驚,以爲神契。遂與生爲夫婦,同居偕老。《剪燈新話》名《渭塘奇遇傳》。

無緣者真亦成夢,有緣者夢亦成真。

娟娟

木生字元經,少有俊才。成化中以鄉薦入太學。常登泰山觀日出,夜宿秦觀峰。夢有老婦攜一女子,相見甚歡,知有平生之分。既又遺一詩扇,展誦未終,忽鐘鳴驚寤而起。其所夢道路第宅,歷歷皆能記憶。

明年,將入都,道出武清。散步柳蔭中,過一溪橋。道旁有遺扇在草中,收視之,上有詩云:

「煙中芍藥朦朧睡,雨底梨花淺淡妝。小院黃昏人定後,隔牆遙辨麝蘭香。」

彷彿是夢中所見者,珍襲藏之。行未幾,遙見一女郎,從二女侍游樹下。迤邐將近,生趨避之。時爲三月既望,新雨初霽,微風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別逕結伴而去。生佇立轉盼,但見帶袂飄舉,環珮鏘然。百步之外,異香襲道,綽約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錯刀削樹爲白,題一絕句曰:

「隔江遙望綠楊斜,聯袂女郎歌落花。風定細聲聽不見,茜紅裙入那人家。」

徙倚彌望乃行。前至野店中,問諸村民,或曰:「此去里許有田將軍園林,豈即其家眷屬乎?」

生明日又往樹下,竟日無所遇。惟見溪水中落花流出,復題一絕句,續書於樹曰:

「異鳥嬌花不奈愁,湘簾初卷月沉鉤。人間三月無紅葉,卻放桃花逐水流。」

自後不復相聞。然前所得遺扇,每遇良辰勝會,未嘗不出入懷袖,把玩諷詠,愛如珙璧。

壬午,生謁選天官,隸名營繕。當春牡丹盛放,生擬閒遊,因勒馬道旁。值馬渴奔水,左右皆前逐馬,生下立井畔民家。其家以貴客在門,召一鄰翁延入。初經重屋,僅庇風日。再過曲逕,越小院,其中樓臺闌楯,金碧輝耀,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辭出。翁曰:「內人乃老夫寡妹,年亦逾五旬矣。幸暫留,伺馬至行無傷也。」生起揮扇逍遙,歷覽畫壁。翁從旁見其扇,進曰:「此扇何從得之?」生曰:「吾數年前過武清所得,道旁遺棄也。」翁借觀,遽持入內。頃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遇,固有出於偶然者。適見扇頭詩,疑爲吾甥女手筆。入示告妹,果非誤也。」生初入其室廬,皆若夢中所經行者,心已異之。及聞翁言,愈駭異。再引入一曲室,幃帳妍麗,金玉煥然,几榻整潔,琴瑟靜好,莫能名狀。須臾,一老婦出拜,自言:「姓錢氏,先父田忠義,官至上輕車都尉。往歲扈從西征,爲流矢所中,輿疾歸武清。小女娟娟,時年十四。隨侍湯藥,偶遺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載矣,睹物興懷,不覺遂生傷感。然當時溪樹上有二絕句,不知何人所書。小女因尋扇再至其地,經覽而歸,至今吟哦不絕於口。」生請誦之,即其舊題也。老婦因請命娟娟出見,傳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謂女曰:「客即樹上題詩人也。」娟娟強起,嚴服靚妝,與母相攜而出。至則玉姿芳潤,內美難征,儼然秦觀峰夢中所見也。生又以夢告母,共相歎異。久之馬至,珍重辭謝而去。

明日,鄰翁以娟母命來,請以弱女爲君子姬侍。生喜出望外,遂以其年四月成禮。娟娟妙解音律,通貫經史,凡諸戲博雜藝,靡不精曉。情好甚篤。未閱月,生以督運南行,乃鎖院而去。母先亦暫至武清,遣人問訊。娟娟從門隙中附詩於母寄生曰:

「聞郎夜上木蘭舟,不數歸期只數愁。半幅御羅題錦字,隔牆裹贈玉搔頭。」

是夕,生適自潞還,娟出迎。生曰:「方從馬上得詩,未有以復。」即口占贈娟娟曰:

「碧窗無主月纖纖,桂影撫疏玉漏嚴。秋浦芙蓉偏獻笑,半窗斜映水晶簾。」

其冬十月,生以太夫人憂去職。河冰既合,娟適病,不能偕行。生存亡抱恨,計無所出。邀母與娟同居,約以冰解來迎,相與悲咽而別。

明年春,娟病轉劇。遣翁子錢郎以詩寄生曰:

「楚天風雨繞陽臺,百種名花次第開。誰遣一番寒食信,合歡廊下長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則不起匝月矣。

辛卯冬,生再入都,過母家,見娟娟畫像,題詩其上曰:

「人生補過羨張郎,已恨花殘月減光。枕上遊仙何迅速,洞中烏兔太匆忙。秦娘似比當時瘦,李衛慚多舊日狂。梅影橫斜啼鳥散,繞天黃葉倚繩牀。」

時人多傳誦焉。

南唐內史舍人張泌,字子澄。初與鄰女浣衣相善,經年不復睹。精神凝一,夜必夢之。嘗有詩寄云: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爲離人照落花。」

此夢之積於情者也。渭塘奇夢,曾留連酒肆,偷窺半面,猶有因焉。秦觀峰之夢,胡爲乎來哉!無夢則得扇不奇,得扇不奇,則生必不出入懷袖,肆翁必不問,而數月之姻緣,何以銷之。夢豈偶然而已。

吳女盈盈

魏人王山,能爲詩,標韻清卓。因省試下第,薄游東海。值吳女盈盈者來,年才十六,善歌舞,尤工彈箏,容色甚冶。詞翰情思,翹翹出群。少年子爭登其門,不惜金帛。盈遴簡佳偶,乃許一笑。府守田龍圖召使侍宴,山預賓列,相得於樽俎之間,從之歡處累月。山辭歸,盈垂泣悲啼,不能自止。明年,寄《傷春曲》示山,其詞云:

「芳菲時節,花壓枝折。蜂蝶撩亂,闌檻光發。一旦碎花魂,葬花骨,蜂兮蝶兮何不來?空使雕闌對寒月。」

山作長歌答之云:

「東風豔豔桃李鬆,花園春入酴酥濃。龍腦透縷鮫綃紅,鴛鴦十二羅芙蓉。盈盈初見十五六,眉試青膏鬢垂綠。道字不正嬌滿懷,學得襄陽大堤曲。阿母偏憐掌上看,自此風流難管束。鶯啄含桃未咽時,便會吟詩風動竹。日高一丈羅窗䁧,啼鳥壓花新睡短。膩雲纖指攏還偏,半被可憐留翠暖。淡黃衫袖仙衣輕,紅玉欄杆妝粉淺。酒痕落腮梅忍寒,春羞入眼橫波豔。一縷未消山枕紅,斜睇整衣移步懶。才如韓壽潘安亞,擲果竊香心暗嫁。小花靜院酒闌珊,別有私言銀燭下。簾聲浪皺金泥額,六尺牙牀羅帳窄。釵橫啼笑兩不分,歷盡風波腰一捻。若教飛上九天歌,一聲自可傾人國。嬌多必是春工與,有能動人情幾許。前年按舞使君筵,眸蹙忍羞頭不舉。鳳凰簫冷曲成遲,凝醉挑花過風雨。阿盈阿盈聽我語,勸君休向陽臺住。一生縱得楚王憐,宋玉才多誰解賦。洛陽無限青樓女,袖攏紅牙金鳳縷。春衫粉面誰家郎,只把黃金買歌舞。就中薄倖五陵兒,一日心冷玉如土。雲零雨散那堪悲,空入他人夢來去。浣花溪上海棠灣,薛濤朱戶皆金環。韋臯筆逸玳瑁落,張祜盞滑琉璃乾。壓倒念奴價百倍,興來奇怪生毫端。醉眸覷紙聊一掃,落花飛雪聲漫漫。夢得見之爲改觀,樂天更敢尋常看。花開不肯下翠幕,竟日暄赫羅雕鞍。掃眉塗粉迨七十,老大始頂菖蒲冠(濤七十始頂菖蒲冠,學謝自然上升之術。)。至今愁人錦江口,秋蛩露草孤墳寒。盈盈大雅真可惜,爾生此後不可得。滿天風月獨倚闌,醉岸深雲呼佚墨。久之不見子心憶,高璣去天無幾尺。斜陽銜山雲半紅,遠水無風天一碧。望眼空遙沉翠翼,銀河易闊天南北。瘦盡休文帶眼移,忍向小樓清淚滴。」

又明年,山適淄川,遇王通判於邸舍,出盈盈簡,欲偕游東山。時方初夏,山以病不克赴其約。秋中再如東山,盈已死。王通判謂山曰:「子去後,盈若平居醉寢,夢紅裳美人手執一紙書,告曰:『玉女命汝掌文牘。』及覺,泣以白母云:『兒不復久居人間矣。異日當訪我於東山。』遂嗚咽流涕,其夕竟卒。」山作詩弔之云:

「燭花紅死睡初醒,一枕孤懷病客情。海上有仙應入夢,人間無路可藏生。乾坤眼闊成新恨,風月人歸似舊情。漢殿香消春寂寂,夕陽無雨下西城。」

後五年,山游奉符,與同志登岱岳,至絕頂玉女池。追思疇昔日盈盈之夢,徘徊池側,心憶神會。因題於石曰:

「浮世繁華一夢休,登臨因憶昔年游。人歸依舊野花笑,玉冷幾經墳樹秋。風月遇清須感慨,江山多恨即遲留。如今縱擬誇才思,事往情多特地愁。」

又曰:

「柳條黃盡杏梢新,山翠無非昔日春。花色笑風春似醉,寂寥惟少賞花人。憶昔閒妝淡佇衣,一枝紅拂牡丹徽。無端不入襄王夢,爲雨爲雲到處飛。」

山歸,就次遂夢游日觀峰,北見石上大字,筆跡類盈,書一詩曰:

「絳闕珠宮鎖亂霞,長生未曉棄奢華。斷無方朔人間信,遠沮麻姑洞裏家。歷劫易翻滄海水,濃春難謝碧桃花。紫臺樹隱瑤池闊,鳳懶龍嬌日又斜。」

讀畢忽悟。是夕昏醉悶悶,有女奴來召,至一溪洞門,碧衣短鬟出迎。入宮殿,一女子玉冠黃帔,衣絳綃,長眸皓容。山趨拜,女遽起止之。揖升階。少選,盈與一女偕至,微笑曰:「『爲雨爲雲到處飛』,何乃尤人如此也!」遂命進酒,各有賦詠。夜既深,二女曰:「盈盈雅故,便可就寢。」聞雞聲起,復置酒珍重語別。山辭訣,恍然出洞,但蒼崖古木,非向所歷,感愴而返。

山有《筆奩錄》,詳記所遇。

安西張氏女

安西布帛肆,有販鬻求利而爲之平者,姓張。家富於財,居光德里。其女國色。女嘗晝寢,夢至一處,朱門大戶,棨戟森然。由之而入,望其中堂,若設宴張樂。左右廊皆施帷幄。有紫衣吏引張氏於西廊幕次,見少女如張等輩十許人,皆花容綽約,釵鈿照耀。既至,吏促張妝飾,諸女迭助之理澤傅粉。

有頃,自外傳呼:「侍郎來!」競隙間窺之。見一紫綬大官,張氏之兄嘗爲其小吏,識之,乃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書來!」又有識者,並帥王公也。逡巡復連呼曰:「某來!」皆郎官以上六七人。坐畢,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進金石絲竹,鏗鍧震響,中宵酒酌。並帥見張氏而視之,尤屬意焉。謂曰:「汝習何技能?」對曰:「未嘗學聲音。」使與之琴,辭不能。曰:「第操之。」乃撫之而成曲。予之箏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習也。王公曰:「恐汝或遺。」乃令口授,吟曰:

「鐶梳鬧掃學宮妝,獨立閒庭納夜涼。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謂張曰:「其歸辭父母,異日復來。」忽驚啼而寤,手捫衣帶曰:「尚書命我矣。」索筆錄之。問其故,泣對所夢,且曰:「吾將死乎?」母怒曰:「汝夢魘爾,何乃出不祥言如是!」因臥病累日。外親有持酒肴者,又有將食來者,女曰:「且須膏沐澡瀹。」母聽之。良久,豔妝盛飾而至。食畢,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時不可留,某今往矣。」因援衾而寢。父母環伺之,俄遂卒。會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死得所生,雖死何恨。張女國色未聘,以懷春感夢,而王尚書遂能據生人之所不易遇,惜哉!

沈亞之

太和初,沈亞之將之郜。出長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時,晝夢入秦內史廖家。內史廖舉亞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強國,願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亞之以齊桓對。公悅,遂試補中涓,使佐西乞術伐河西。亞之帥將卒前攻,下五城。還報,公大悅,起勞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簫史先死,公謂亞之曰:「微大夫,晉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愛女,欲與大夫備灑掃可乎?」亞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倖臣蓄之。固辭不得,遂拜左庶長,尚公主,賜金二百斤。民間猶謂簫家公主。其日有黃衣中貴,騎疾馬來,延亞之入。宮闕甚嚴。呼公主出,鬢髮著偏袖衣,妝不多飾。其芳姝明媚,筆不可摹畫。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數百人。召見亞之便館,居亞之於宮。題其門曰翠微宮,宮人呼爲沈郎院。雖備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衛。公主喜鳳簫,每吹簫必翠微宮高樓上,聲調遠逸,能悲人,聞者莫不自廢。公主七月七日生,亞之嘗無貺壽。內史廖先曾爲秦以女樂遺西戎,戎王與之水犀小合,亞之從廖得,以獻公主。主悅,嘗愛重,結裙帶上。穆公遇亞之禮兼同列,恩賜相望於道。

復一年,春,公主無疾忽卒。公追傷不已,將葬咸陽原。公命亞之作輓歌,應教而作曰:

「泣葬一枝紅,生同死不同。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舊日聞簫處,高樓當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

進公。公讀詞善之。時宮中有出聲若不忍者,公隨泣下。又使亞之作墓誌銘,獨憶其銘曰:

「白楊風哭兮,石甃髯莎。雜英滿地兮,春色煙和。朱愁粉瘦兮,不生綺羅。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亞之亦送葬咸陽,宮中十四人殉。亞之以悼悵過戚被病,猶在翠微宮,然處外殿特室,不居宮中矣。

居月餘,病良已。公謂亞之曰:「本以小女將托久要,不謂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區區小國,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見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適大國乎?」亞之對曰:「臣無狀,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長,不能從死公主,倖免罪戾。使得歸骨父母國,臣不忘君恩。」如日將去,公置酒高會。聲秦聲,舞秦舞。舞者擊髆拊髀嗚嗚,而音有不快,聲甚怨。公執酒亞之前曰:「予顧此聲少善,願沈郎賡歌以塞別。」命趨進筆硯。亞之受命,立爲歌詞曰:

「擊體舞,恨滿煙光無處所。淚如雨,欲擬著詞不成語。金鳳銜紅舊繡衣,幾度宮中同看舞。人間春日正歡樂,日暮春風何處去。」

歌卒,授舞者,雜其聲而和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辭去,公復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入殿內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窗紗檀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亞之感咽良久。因題宮門詩曰:

「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期。春景自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胭脂。」

竟別去。公命車駕送出函谷關。出關已,送吏曰:「公命盡此,且去。」亞之與別,語未卒,忽驚覺臥邸舍。

明日,亞之爲友人崔九萬具道之。九萬博陵人,諳古,謂余曰:「《皇覽》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言。嗚呼,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

亞之必多情者,不然,能感弄玉於夢中乎?閱稗官小說,冥中嫁娶,仍如人間。弄玉擇婿或有之,不知何以復死也。豈人不一死,如所云雞鳴國之說乎!果爾,則弄玉非仙矣。弄玉不仙,何以靈乎?弄玉而靈,將簫史獨無靈乎?又聞上界以歲爲日,冥中以日爲歲,然亦不應晝晌一夢,備悲歡離合之致也。吁,亦幻矣!

又《博異志》載:吳興姚合謂沈亞之曰:「吾友太原王炎云:元和初,夕夢游吳,侍吳王久之。聞宮中出輦,鳴簫擊鼓,言葬西施。王悲悼不止,立詔詞客作輓歌。炎遂應教作之,其詞曰:

『西望吳王闕,雲書鳳字碑。連工起珠帳,擇土葬金釵。滿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春風無處所,淒恨不勝懷。』

既進詞,王甚嘉之。及寤,能記其實。」此與沈亞之事相近,必有仿而爲之者。

以下離魂

張倩女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與倩娘嘗思感想於夢寐,家人莫知其狀。

後有賓僚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鬱抑,宙亦深恚恨。託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決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

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遂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爲一體,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唐人作《離魂記》。

柳氏女

鄭生者,天寶末應舉之京。至西郊,日暮投宿主人。主人問其姓,鄭以實對。內忽使婢出云:「娘子合是從姑。」須臾,見一老母自堂而下,鄭拜見,坐語久之。問其婚姻,乃曰:「姑有一外孫女在此,姓柳氏,其父見任淮陰縣令。與兒門第相埒。今欲配君子,以爲何如?」鄭不敢辭。其夕成禮,極人世之樂,遂居之。

數月,姑謂鄭生:「可將婦歸柳家。」鄭如其言,挈其妻至淮陰,先報柳氏。柳舉家驚愕。柳妻意疑令有外婦生女,怨望形言。俄頃,女家人往視之,乃與家女無異。既入門,下車,冉冉行庭中。內女聞之笑出視,相值於庭中。兩女忽合,遂爲一體。令即窮其事,乃是妻之母先亡,而嫁外孫女之魂焉。生復尋舊跡,都無所有。

石氏女

鉅鹿有龐阿者,美容儀。同郡石氏有女,曾內睹阿,心悅之。未幾,阿見此女來詣。阿妻妾極妒,聞之,使婢縛之送還石家,中路遂化爲煙氣而滅。婢乃直詣石家,說此事。石氏之父大驚曰:「我女都不出門,豈可毀謗如此?」阿婦自是常加意伺察之。

居一夜,方值女在齋中,乃自拘執以詣石氏。石氏父見之愕然曰:「我適從內來,見女與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僕於內喚女出,而所縛者奄然滅焉。父疑有異,遣其母詰之。女曰:「昔年龐阿來廳中,曾竊視之。自爾彷彿即夢詣阿,及入戶,即爲妻所縛。」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靈神爲之。冥然滅者,蓋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經年,阿妻忽得邪病,醫藥無征。阿乃授幣石氏女爲妻。事見《幽明記》。

《廣記》:漢時,有老日者開簾鬻術,忽見一老人持八字來問。日者推算良久,曰:「壽不永矣!」此老愀然而去。日者徐玩其命,乃已之生辰。因思:「此老面貌衣服與己無二,豈身魂乎!」未幾,日者果死。又《續搜神記》:宋時,有一人,忘其姓名。與婦同寢,天曉,婦起出後,夫尋出外。婦還,見其夫猶在被中眠。須臾,奴子外來云:「郎求鏡。」婦以奴詐,乃指牀上以示奴。奴云:「適在郎處來。」於是馳白其夫,其夫大愕。便入,夫婦共視被中人,高枕安寢,的是其形,了無一異。慮是魂神,不敢驚動。乃共以手徐徐撫牀,遂冉冉入席,漸漸消滅。夫婦惋怖。如此少時,夫得病,性理乖錯,於是終卒。離魂之事,往往有之。況神情所注,忽然而翔,自然之理,又何怪也。

董子馬姬

紹興董元瑞之子,聘同邑馬氏女爲室。以馬之女未二十,不爲之婚。男女各懷怨懟,同日得瘵疾。

既二年,並患在亟。一日,董氏村人見大官艦泊河下,一皂隸上,問:「何處董宅?」人指示之,忽不見。數日又至,村人怪而窺之,見舟中端坐一女子,盛飾美容,光采奪目,左右媵侍十餘人。或問:「誰家女?」曰:「此馬氏姊也,來迎女婿。」或報董氏,使老媼往覘其容,儼與馬姬無二。又明日,董生死,馬姬亦亡。其官艦中坐者,疑是魂魄先赴云。

觀燈美婦

宣和中,京師士人元夕出遊,至二美樓下,觀者填塞不可前。少駐步,見美婦人舉措倉皇,若有所失。問之,曰:「我逐時觀燈,適被人挨阻,迷失伴侶,今無所歸。」士以言誘之,欣然曰:「我不能歸,必被他人捉賣,幸君子憐之。」士人喜,即攜手與還舍。如是半月,寵嬖殊甚,亦無有人蹤跡之者。

一日,召所善友與飲,命婦人侍酒甚款。後數日,友復來曰:「前日所見之婦,安從得之?」曰:「吾以金買之也。」友曰:「恐不然,子當實告我。我前日酒間,見每過燭後,色必變。意非人類,不可不察。」士人曰:「相處累月,烏有是?」友曰:「葆真宮王文卿法師,善符籙,試謁之。若是祟,渠必能言。不然無傷也。」遂同往謁。王一見驚曰:「妖氣其濃,勢將難治。此祟絕異,非常鬼也。」厲指座間他客曰:「異日皆當爲佐證。」坐者盡恐。士人已先聞友言,不敢復隱,具告之。師曰:「此物平時有何嗜好?」曰:「一錢篋極巧,常佩於身,不以示人。」王即硃書二符授之,曰:「公歸,俟其寢,以一符置其首,一置篋中。」士人歸,其婦大罵曰:「托身於君久矣,乃不見信。令道士書符,以鬼待我!」士初猶設詞以對,婦人曰:「某僕爲我言,一符欲置吾首,一置篋中,何諱也?」士人不能隱,密訪之,僕初不言,益疑之。迨夜俟其睡。婦張燈制衣,達旦不息。士窘亟,走謁王師。師喜曰:「渠不過忍一夕,今夕必寐,第從吾戒。」是夜果熟睡,乃如戒施符。天明無所見,意謂已去。越二日,開封府遣獄吏逮王師下獄,曰:「某家婦人瘵疾三年,臨病革,忽大叫曰:『葆真宮王法師殺我!』遂死。家人方與沐浴,見首及下腰間皆有符,乃詣府投牒,云王以妖術殺其女。」王具言所以,即追士人,並向日座上諸客證之,皆同得免。王師建昌人。出《夷堅志》。

劉道濟

光化中,有文士劉道濟,止於天台山國清寺。嘗夢見一女子,引生於窗下,有側柏樹,葵花,遂爲伉儷。後頻於夢中相遇,自不曉其故。無何,以明州奉化縣古寺內,見有一窗,側柏、葵花,宛是夢所游。有一客官寄寓於此,室中女有美才,貧而未聘,近中心疾。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女一遇生,心疾自愈,不著究竟,令人悶絕。又有彭城劉生,夢入一倡樓,與諸輩狎飲。爾後但夢,便及彼處,自疑非夢。所遇之姬,芳香常襲衣。亦心邪所致耳。

以下附魂

吳興娘

大德中,揚州富人吳防禦,居春風樓側,與宦族崔君爲鄰,交契甚厚。崔有子曰興哥,防禦有女曰興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爲興哥婦,防禦許之,以金鳳釵一隻爲約。

既而崔君遠宦,凡一十五載,音耗竟絕。女年十九矣。其母謂防禦曰:「崔家郎君,一去杳然。興娘長成矣,不可執守前言,令其失時也。」防禦曰:「吾已許吾故人矣。誠約已定,可食言耶?」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綿枕席,半歲而終。父母哭之慟,臨殮,母持金鳳釵撫屍而泣曰:「此汝夫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於其髻而殯焉。

殯兩月,而崔生至。防禦迎之,訪問其故,則曰:「父爲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數年矣。今已服除,故不遠千里而來。」防禦下淚曰:「興娘薄命,爲念君故得疾,於兩月前飲恨而死。今殯之矣。」引生入室,至其靈席前,焚楮錢以告之,舉家號慟。防禦謂生曰:「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於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於門側小齋安泊。

將及半月,時值清明。防禦以女新歿,舉家上塚。興娘妹慶娘,年甫十七,是日與家眾同赴新墳,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歸,天色已黑。崔生於門迎。有轎二乘,前轎已入,後轎至生前,忽有物墮地鏗然。生急往拾之,乃金鳳釵一隻。欲納還防禦,則中門已閉。生還小齋,明燭兀坐。思念姻緣挫失,而孑身寄跡於人,亦非久計。長歎數聲,方欲就枕,忽聞剝啄叩門。問之,則不答。不問,則又叩。如是者三,乃強起開門。視之,一女殊麗,立於門外,遽褰裙而入。生大驚,女子低容斂氣,向生細語曰:「崔郎不識妾耶?妾乃興娘之妹慶娘也。適來墜釵轎下,君拾得否?」欲止生室。生以其父持之厚,拒之甚確,至於再三。女忽赧怒曰:「吾父以子姪之禮待汝,置留小齋。汝乃敢於深夜誘我至此,欲將何如?我訴之於父,訟汝於官,必不捨汝矣!」生懼,不得已而從焉。至曉乃去。

自是暮隱而入,朝隱而出。往來於小齋,可一月半。忽一夕謂生曰:「妾處深閨,君居外館,今日之事,幸無人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閉籠而鎖鸚鵡,打鴨而驚鴛鴦。在妾固所甘心,於君誠恐累德。莫若先事而發,懷璧而逃。或晦跡深村,或潛跡別郡,庶優游偕老,不致分離也。」生頗然其計,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親知,雖欲逃亡,竟將焉往。嘗聞父言有舊僕金榮者,信義人也。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爲業。今往投之,庶不我拒。」

至明日五更,與女輕裝而出。買船過瓜州,奔丹陽,訪於村氓,則金榮在焉。其家殷富,爲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門。至則初不相識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記認,則思而哭其主。挽生在堂而拜認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虛正堂而處之,事之如事舊主。衣食之需,供給甚至。

生住金榮家將及一年,女告生曰:「始懼父母見責,故與君爲卓氏之逃,大非獲已。今已及期矣。愛子之心,人皆有之。倘其自歸,喜於再見,必不我罪。況親恩莫大,豈有終絕之理乎?」生從其言,即與之別金榮,渡江入城。將近其家,謂生曰:「妾逃竄一年,今遽與君往,或恐觸彼之怒。君可先之,妾艤舟於此以候。」臨行復呼生回,以金鳳釵與之曰:「如或疑拒,當出此示之可也。」生至門,防禦欣然迎之,反致謝曰:「昨顧待不周,致君他適。老夫之罪也,幸勿見責!」生拜伏不敢仰視,但稱死罪。防禦駭然曰:「何故乃爾?願得開陳,釋我疑慮。」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竊負而逃。竄伏村墟,曠絕音問。今攜令愛同此歸寧,伏望恕其罪譴,使得終遂于飛。大人有溺愛之恩,小子有室家之樂,是所幸也。」防禦曰:「吾女臥病在牀,今乃一載。饘粥不進,轉側須人。豈有是事也?」生謂其恐爲門戶之辱,故飾詞以拒之。乃曰:「目今慶娘在於舟中,可令人舁取之來。」防禦雖不信,姑令家童馳往視之。至江,並無所見。防禦大怒,責生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鳳釵以進。防禦見之,大驚曰:「此物吾亡女興娘殉葬之物,胡爲至此?」疑惑之際,慶娘忽於牀上欣然而起,出至堂前,拜其父曰:「興娘不幸,早辭嚴侍,遠棄荒郊。然與崔生緣分未斷,今來此,意亦無他,請以愛妹慶娘續其婚爾。如從所請,妹病即痊。不然,命盡此矣。」舉家驚駭,視其身則慶娘,而言動舉止則興娘也。父詰之云:「汝既死矣,安得復於人世爲此亂惑乎?」對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無罪,不復拘禁。得隸玉皇娘娘帳下,掌傳箋奏。切以世緣未盡,故特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爾。」防禦聞其言,乃許之。即斂容拜謝其父,又與崔生執手歔欷爲別。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做嬌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訖,慟哭仆地,視之已死矣。急以湯藥灌之,移時乃蘇。其病即瘥,行動如常。叩以前事,並云罔知。防禦遂涓吉續崔生之婚。生感興娘之情,以金鳳釵賣於市,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幣,齎諸瓊花觀,命道士建醮三晝夜,以報興娘。興娘復托夢於崔生曰:「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冥,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直性柔和,宜善待之。」生聞之,驚悼而覺。此後遂絕。

賈雲華

至正間,有魏鵬者,字寓言,襄陽人。父巫臣,延祐初參政浙江行省卒。母郢國蕭夫人。二兄鸑鶩惟生獨秀美,善屬文,鄉里稱焉。

先是參政時,蕭夫人善於賈平章之夫人曰邢國。平章幽州人,卒於杭,遂留居焉。至是生母遣生詣之,授以書曰:「以此呈邢國,勿妄開也。」生私啟之,知有指腹之約,欣喜而已。

逾月抵杭,旅邊嫗之舍。邊故達睦寵姬,後嫁民間。今雖已老,然善刺繡,喜談謔,多往來達官家。生問賈平章家事,嫗備道之。生亦爲語郢國遣己故,嫗爲之先於邢國。邢國驚喜,使亟召之。生至再拜,呈母書。頃間,一童子出,娟娟如瓊瑤。邢國曰:「小兒子麟也。」令拜生已,復命侍兒喚娉娉。須臾,雙鬟擁一女子穿繡幕而來。曰:「小女子也。」亦拜生已,乃退立邢國左右。生竊視,真國色矣。邢國與生各爲寒溫。少焉治具,親酌飲生,生跪而受。顧謂娉曰:「郎君長汝,汝兄事之。」更令娉與麟酌以飲生。既乃令家僮引生就堂外東廂止宿。生至,則嫗家行李已先在焉。

居月餘,生念邢國雖甚款愛,而語不及姻事,且疑兄事之命。乃密祈夢於伍相祠,得神報云:「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嫦娥。」莫曉所謂,但私識之。

一日平旦,生入問邢國,出至重堂,轉堂後曲巷,以造娉室。娉方低鬟束雙彎著羅襪。生屏身戶外,窺於隙間。福福見之以報,娉娉怒,將白邢國。生惶恐謝,娉亦解。更以閣前瑞香贈生,令福福送生出。生即重賂福福,使之挑娉。福福出吳綾令生書,有「海棠枝上拭新紅」之句。謂生曰:「我持此去,君徐來。」及見娉,乃佯墮。娉見詩色變,生趨謝,繼之以跪。娉乃令生就坐,生從容曰:「千里至此,本爲姻盟。今夫人了無一語,其意可知。而子復漠然相視,當即促裝與子訣矣。」娉歎曰:「人非木石,誰獨無情。君之此言,豈知我者。」生即求合,娉拒之曰:「晚當遣福福詣君,有語相告。」已而夫人歸,生乃趨出。

至暮,福福至。約以明夜達生處,生喜不可制。明日,生之友招生過平康,生辭,固曳以去,勸飲至醉,歸則臥石欄側地上。時娉乘間赴生,而生適大醉。呼之不覺,乃悵然書一絕於生練裙上,有曰:

「襄王自是無情緒,醉臥月明花影中。」

生覺,悵然追恨。

逾數日,邢國往作佛事,娉與生送之。娉密語生,是夜竟達娉處。少焉就枕,生曰:「今夕可謂『海棠枝上拭新紅』也。」自是更數夕,而生得母、兄書,令歸就試。更有書及邢國,使促生還。生不得已,夜入別娉,相視悲泣。明日,生入拜邢國,遂竟別去。

抵家就試,得首選。赴燕,復登第。及廷試,名在前列。生思念娉,乃以翰苑自求外補,得浙江提舉。乃赴錢塘,先詣賈宅謁邢國。娉娉見生,悲喜交集。已而命酌,既暮就館。

居月餘,生與娉情好愈篤,多不自簡。侍女有春鴻者,以宿恨怨娉,欲報之。一日,生與娉對弈池畔小亭上。鴻趨夫人曰:「圃中池蓮並蒂二色,請觀之。」時娉與生方談笑爭局,適風撼花枝墜局中。娉起視之,見夫人且至,生乃遁去。明日,夫人召生爲瑞蓮之宴,娉及麟皆在,各爲吟詠,相稱賞而退。自是娉屈意事鴻,得其心,且樂爲用。而生母訃音已至,生乃倉卒告歸。

先是,生以姻事屬邊嫗,使探邢國意。會邢國屬邊嫗覓婿,嫗曰:「頗、牧自在禁中,何遠求耶?」夫人曰:「非魏提舉乎?佳則佳矣,但終歷仕途,勢且攜去。若嫁他鄉,寧死不忍。」嫗還以復生。生曰:「余固知之。況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殞越之餘,寧暇及此?雖然,此先堂意也。天地鬼神,昭布森列。息壤在彼,豈以吾母既亡而背盟棄好。嫗若責以大義,或庶幾焉。」嫗如言以進。夫人曰:「縱有蘇、張,如不聽何!」嫗退。生歎曰:「死生之期,自此至矣!」乃促裝以歸。

娉伺夫人既寢,召生入與訣。至則相持而泣,魂斷心摧。福福等亦哽咽悽愴,不能仰視。酒半,娉舉杯前曰:「兄不來矣!不偕伉儷,從此途人。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泥異路,濁水清塵。然既委身,豈能再適?死以爲期,言猶在耳。行當寄魂空木,畢命窮泉。長恨悠悠,曷其有極!平時兄命我歌,我每赧愧。今當永訣,爲君一曲,君其聽之。正唐人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也。」歌曰: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盟誓無憑,情緣無便。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孤雌獨入郎庭院。」

明日,娉乃破盒中鏡及琴上冰弦,遣福福付生。生入別邢國。邢國召娉別生,娉不肯出,生亦不強,遂行。

是歲,麟舉鄉試,明年登進士,授咸寧尹。乃舉家之陝,娉亦隨行。娉自別生,食寢俱廢。兼之道途困頓,抵縣浹旬,而勢且垂絕矣。邢國憂之,莫曉其故,研問侍婢,始得其概,懊恨無及。一日,沐浴梳飾,衣服如常,拜於母前曰:「兒不幸,死在旦夕。母恩未報,飲恨黃泉。賴有靈昭(麟字。),可爲終養。願夫人割不忍之愛。」又語麟曰:「弟早掇巍科,前程遠大。但願早尋佳偶,以奉夫人。我命薄年促,徒以死相累耳。若我歿後,托一坏之土,權殯於此。俟弟改官北歸,攜骨還葬,志願畢矣。」語畢,返室,以手書囑福福曰:「以是寄魏生,俾知我爲泉下客矣。」言訖,淚如雨下。至晚竟逝。

麟漆棺斂之,寄開元寺中。無何,縣有劇盜遁於襄陽,官遣胥吏康鏵往捕之。福福乃出娉緘於麟,俾因鏵寄去。麟覽之,乃集唐絕句十首,與生爲訣之詞也。麟以白母,母曰:「人已逝矣,勿違其意。」遂命寄去。詩曰:

「兩行清淚語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尋思倍惆悵,寂寥燈下不勝愁。

倚欄無語倍傷情,鄉思撩人撥不平。寂寞閒庭春又晚,煙花零落過清明。

相見時難別亦難,寒潮惟帶夕陽還。鈿蟬金雁皆零落,離別煙波傷玉顏。

自從消瘦減容光,雲雨巫山枉斷腸。獨宿孤房淚如雨,秋宵只爲一人長。

紗窗日落漸黃昏,春夢無心只似云。萬里寂寥音信斷,將身何處更逢君。

一身憔悴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別經年。

真成薄命久尋思,宛轉娥眉能幾時。漢水楚雲千萬里,留君不住益淒其。

魂歸冥漠魄歸泉,卻恨青娥誤少年。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人間何事甚惆悵,貴賤同歸土一丘。

一封書寄數行啼,莫動哀吟易慘淒。古往今來只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生家居苫塊,度日如年。追念舊歡,遽成陳跡。忽康鏵者自陝至,得娉凶問,並所集古句,讀之,悶而復甦,誓不再娶。乃於峴山墮淚碑側,爲位以哭。

未久,生服滿赴都,除陝西儒學正提舉。復得與麟相見,拜謁夫人已,乃詢娉殯棺,即往痛哭。以手叩墓曰:「寓言在此。想子生平,精靈未散,豈不能爲華山畿乎?」是夕宿公署,彷彿見娉來曰:「天果從人願乎?」生忘其死也,遽擁抱之。娉曰:「君勿見持,當有奉告。妾死後,冥司以妾無罪過,命入金華宮,得掌箋奏。今當感君不娶之言,將命我返魂。而屋舍已敝,當假他屍,尚未有便。數在冬末,方可遂耳。」語畢不見。生驚覺,但見淡月侵簷,冷風拂面,四顧淒然,泣數行下。

是年冬,有長安城宋子璧者,一女暴卒。三日忽蘇,不認其父母。曰:「我賈平章女,今咸寧縣尹之姊也。死已二載,數當返魂。」竟奔賈宅,見夫人及麟,呼福福、春鴻名字,索存日遺物,毫髮不爽。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報魏生。生亦以夢中語告。於是再締前盟,夫人暨福福等俱往送焉。花燭之夕,真處子也。枕上話舊,一事不遺。是日宴於提舉後堂,宋丞一門亦與焉。詢丞女名曰月娥,堂有匾額曰「酒雪」,因悟伍相夢中語,至是皆驗。

月娥後生三子,皆得官。生仕至兵部尚書,月娥封鄯國夫人。輯其吟詠,題曰《唱隨集》,貫雲石爲之序云。

以下招魂

李夫人(再見)

武帝追念李夫人不已,齊人李少翁自云能致其神。乃夜張帳,明燭,陳酒食。令帝居他帳中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帝欲就視,少翁止之。帝爲詩曰: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復作賦曰:

「美聯娟以脩娉兮,命天絕而弗長。飾莊容以延佇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鬱鬱其悶感兮,處幽隱而懷傷。稅餘馬於上椒兮,掩脩夜之不陽。」

一說:暗海有潛英之石,其色青,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爲人像,神悟不異真人。李少君致此石,刻作李夫人形,置於輕紗幙內,望之宛若生時。帝大悅。問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夢,而晝可得近觀乎?此石毒,宜遠望,不可邇也。」帝乃從其諫。少君令舂此石人爲丸。帝服之,不復思夢。

楊太真

馬嵬變後,明皇朝夕思惟,形神憔悴。有道士王舟者,以少君術求見。上極其寵待,冀得復見,雖死不恨。道士出袖中筆墨,索細黃絹,誦咒呵筆,畫一女人像。若天師所畫將符,僅類人形而已。使上齋戒懷之,凝神定慮,想其平日,三日三夜不懈。道士曰:「得之矣。」上出像觀之,乃真貴妃面貌也。上喜甚。道士笑曰:「未也,請具五色帳,結壇供之。」索十五六聰慧端正之女二十四人,齊聲歌子建《步虛詞》。道士復焚符誦咒,吸煙呵像上。次命諸女一一如方呵之。至定昏時,請上自秉燭入帳中。

先是,道士以五色石示上,謂之衡遙。以少許研極細,和以諸藥,令作燭。外畫五色花,謂之還形燭。上既入,道士命侍者出,反閉金扉,以葳蕤鎖鎖之。於是太真在帳中見上泣曰:「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弱女,何面顏復見妾乎!沉香亭下,月中之誓何在也!」上亦淚下,言馬嵬之變,出於不意。其言甚多,太真意少釋。與上曲盡綢繆,勝於平日,脫臂上玉環內上臂。

天未明,道士啟扉曰:「宜別矣!」上出帳回視,不復更見,惟玉環宛然在臂耳。道士具言太真所以屍解,今見爲某洞仙甚悉。多所秘。

白樂天《長恨歌敘》云:上皇追念貴妃不已,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云有李少君之術。上皇大喜,命致其神。方士竭其術以索之,不能至。又游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之上下,東極絕大海,跨蓬萊。忽見最高山,山上多樓閣。洎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額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門,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逾時碧衣延入,玉妃出。冠金鳳冠,披紫綃霞帔,佩紅玉,曳鳳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問曰:「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侍女,取金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爲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將行,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徐言曰:「昔天寶十四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言:「太上皇亦不久居人間,幸自珍愛。」使者還,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其說與此不同。

許至雍妻

許至雍妻早沒,至雍懷思頗切。每風景閒夜,笙歌盡席,未嘗不歎泣悲嗟。至雍八月十五日夜,於庭前撫琴玩月已久,忽覺簾屏間有人行,嗟吁數聲。至雍問曰:「誰人至此,必有異也。」良久,聞有人語,乃是亡妻。云:「若欲得相見,遇趙十四,莫惜三貫六百錢。」至雍驚起問之,乃無所見。自此常記其言,則不知趙十四何人也。

後數年,至雍閒遊蘇州。時方春,見少年十餘輩,皆婦人裝,乘畫船,將謁吳太伯廟。許生因問人曰:「彼何爲者?」答曰:「此州有男巫趙十四,言事多中,爲土人所敬服。此皆趙生之下輩也。」許生問:「趙生何術?」曰:「善致人魂耳。」許生喜符其妻之說。明早詣趙,具陳懇切之意。趙生曰:「某所致者生魂耳。今召死魂,又令生人見之,某久不爲,不知召得否。知郎君重念,又神理已有所白,某安得辭。」乃計其所費之值,果三貫六百。遂擇良日,灑掃焚香,施牀几於西壁下。於簷外結壇場,致酒脯,呼嘯舞拜,彈胡琴。至夕,令許君處於堂內東隅,趙生乃於簷下垂簾臥,不語。至三更,忽聞庭際有人行聲。趙生乃問曰:「莫是許秀才夫人否」聞吁嗟數四,應云:「是。」趙生曰:「以秀才誠意懇切,故敢相迎,夫人無怪也。請夫人入堂中。」逡巡似有人揭簾,見許生之妻,淡服薄妝,拜趙生。徐入堂內,西向而坐。許生涕泗嗚咽曰:「君得無枉橫否?」妻曰:「命耳,安有枉橫!」因問兒女與家人及親舊閭里等事,往復數十句。許生又問:「人間尚佛經,呼爲功德,此誠有否?」妻曰:「皆有也。」又曰:「要功德否?」妻云:「某生平無惡,豈有罪乎!」良久,趙生曰:「夫人可去矣,恐多時即有譴謫。」妻乃出。許生相隨泣涕曰:「願惠一物爲記!」妻泣曰:「幽冥唯有淚,可以傳於人代。君有衣服,可投一事於地。」許生脫一汗衫置地,妻取之,懸於庭前樹枝間,以衫蔽面,大哭良久。揮手卻許生,若乘空而去。許生取衫視之,淚痕皆血也。許生痛悼,數日不食。趙生名何。

韋氏妓

京兆韋氏子,舉進士,門閱甚盛。嘗納妓於洛,顏色明秀,尤善音律。韋曾令寫杜工部詩,得本甚舛,妓隨筆改正,文理曉然。年二十一而卒。韋悼痛之,甚爲羸瘠。棄事而寐,意其夢見。

一日,家僮有言:「嵩山任處士有返魂術。」韋召而求之。任命擇日齋戒,除一室,舒幃焚香,仍須一經身衣以導其魂。韋搜衣笥,盡施僧矣,惟餘一金縷裙。任曰:「事濟矣。」

是夕,絕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爲戒。燃蠟炬於香前,曰:「睹燭燃寸,即復去矣。」韋潔服斂息,一秉其誨。

是夜,萬籟俱止,河漢澄明。任忽長歎,持裙面幃而招。如是者三,忽聞吁歎之聲。俄頃映幃微出,斜睇而立。幽芳怨態,若不自勝。韋驚起泣,任曰:「無庸恐迫,以致倏回。」生忍淚揖之,無異平生。或與之言,頷首而已。逾刻,燭盡及期,歘欲逼之,紛然而滅。韋乃捧幃長慟,既絕而蘇。任生曰:「某非獵金者,哀君情切,故來奉救。漚沫槿豔,不必置懷。」韋欲酬之,不顧而別。

韋嘗賦詩曰:

「惆悵金泥簇蝶裙,春來猶見伴行云。不教佈施剛留得,渾似初逢李少君。」

韋自此鬱鬱不懌,逾年而歿。

北海道人

北海營陵有道人,能令人與已死人相見。其同郡人婦死已數年,聞而往見之曰:「願令我一見亡婦,死不恨矣。」道人曰:「卿可往見之。若聞鼓聲,即出勿留。」乃語其相見之術。於是與婦言語,悲喜恩情如生。良久,聞鼓聲瑯瑯,不能得往。當出戶時,奄忽執其衣裾,戶開,掣絕而去。至後歲餘,此人身亡。室家葬之,開塚,見婦棺蓋下有衣裾。出《搜神記》。

以下畫幻

真真

唐進士趙顏,於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甚麗。顏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如何令生,某願納爲妻。」畫工曰:「余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息,必應。應則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顏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晝夜不止,乃應曰「諾」。急以百家彩灰酒灌,遂活,下步,言笑飲食如常。曰:「謝君召妾,妾願事箕帚。」終歲生一兒。

兒年兩歲,友人曰:「此妖也,必與君爲患。余有神劍可斬之。」其夕乃遺顏劍,劍才及顏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嶽地仙也。無何,爲人畫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奪君願,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訖,攜其子卻上軟障,嘔出先所飲百家彩灰酒。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畫焉。出《聞奇錄》。

吳四娘

臨川貢士張櫸赴省試,行次玉道山中。暮宿旅店,揭薦治榻,得絹畫一幅。展視之,乃一美人寫真,其旁題「四娘」二字。以問主者,答曰:「非吾家物。比來士子應詔東下,每夕有寓客,殆好事少年所攜而遺之者。」櫸旅懷淫蕩,注目不釋。援筆書曰:「捏土爲香,禱告四娘。四娘有靈,今夕同牀。」因掛之於壁,酤酒獨酌。持杯接其吻曰:「能爲我飲否?」燈下恍惚覺軸上應聲,莞爾微笑。醉而就枕。俄有女子臥其側,撼之使醒,曰:「我是卷中人,感爾多情,故來相伴。」於是撫接盡歡,將曉告去。曰:「先詣前途侍候。」自是夜夜必來,洎到臨安亦然。但不肯說鄉里姓氏。櫸嘗謂之曰:「汝既通靈,能入貢院探題目乎?」曰:「不可。彼處神人守衛,巡察周備,無路可入。」試罷西歸,追隨如初。將至玉山,慘然曰:「明當抵向來邂逅之地,正使未晚,盍弛擔,吾當與子決別。」及期,櫸執其手曰:「我未曾娶,願與汝同歸白母,以禮婚聘。」女曰:「我宿緣合伉儷,今則未也。君今舉失利,明年授室。爲別不久,他時當自知。」瞥然而去。

櫸果下第,尋納婚於崇仁吳氏,來春好合。妻之容貌,絕類卷中人,而排行亦第四。一日,戲語妻曰:「方媒妁許議卿,吾私遣畫工圖爾貌。」妻未之信。開笥出示,吳門長幼見之,合詞贊歎,以爲無分毫不似,可謂異矣。出《夷堅志》。

薛雍妻

金陵士子薛雍妻亡,感念不置。一夕,妻現形曰:「冥官以子精誠,遣來相伴。」雍喜留宿,婉孌如生。朝往夕來,家人皆不避。雍自謂奇遇,詫於其友。友皆嘖嘖曰:「薛郎多情,能感冥契。」爲賦《夢鸞詩》志之。

已而,雍日困瘁,其父詰之,以實告。父曰:「妖也。」請道士治之。道士奉王靈官,甚神,至是無驗。語雍曰:「吾術盡矣,而妖不服,何也?」授以五色線曰:「來則絍其裾。」雍如戒。明旦物色,遍諸寺院不得。偶舉首,見壁間畫女一紙,其色線在焉。乃悟妻喪後,日夕視畫而歎,精神感通,遂爾成孽。取焚之,微有血出。雍少時而卒。

紹興上舍葛棠,狂而有文。每下筆千餘言,未嘗就稿。恒慕陶潛、李白之爲人,事輒效之。天順間,築一亭於圃,匾其亭曰「風月平分」,旦夕浩歌縱酒以自適焉。壁間張一古畫,乃桃花仕女。棠對之戲曰:「誠得女捧觴,豈吝千金!」迨夜,一美姬進曰:「久識上舍詞章之士,日間又垂深念,特至此歌以侑觴。」棠飲半酣,略不計真僞,曰:「吾欲一杯一曲。」姬連歌百曲,棠沉醉而臥。翌曉,視畫上,不見仕女,少焉復在。棠怪之,慮其致禍,乃投諸火。又《稗史》載:鄉人程景陽夜臥,燈未滅,見二美女綰烏雲髻,薄妝朱粉坐於旁。戲調備至,加以狎媟。程老年已高,略不答。二女各批一頰,拏撼之,乃去。明日視之,傷痕存焉。兒曹不知何怪。久之,乃碎所臥枕屏,方於古畫絹中得二女,蓋爲妖者。亟焚之。傳云:「物久則爲妖。」若畫出名手,乃精神所瀉。如僧繇、道子,筆筆通靈。況復以精神近之,安得不出現如生也?

勝兒

吳泰伯廟,在蘇閶門之內。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黨,合牢禮,祈福於三讓王,多圖善馬、彩輿、子女以獻之。非其月亦無虛日。

乙丑春,有金銀行首,糾合其徒,以輕綃畫美人侍女,捧胡琴以從,名美人爲勝兒。蓋前後所繪者,無以匹也。女巫方舞,有進士劉景復送客之金陵,置酒於廟之東通波館。而欠伸思寢,乃就榻。方寐,見紫衣冠者言曰:「讓王奉屈。」劉生隨而至廟,周旋揖讓而坐。王語劉曰:「適納一胡,琴藝精而色麗。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寵其藝。」因命酌人間酒以飲生,並獻酒物。視之,乃適館中祖筵者也。生始頗不甘,既飲數杯,微醉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雜吹歇,勝兒調弄邏沙發。四弦攏捻三四聲,喚起邊風駐寒月。大聲漕漕奔泥泥,浪蹙波翻倒溟渤。小弦切切怨颸颸,鬼泣神悲低悉窣。側腕斜挑掣流電,當秋直戛騰秋鶻。漢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虛誇有仙骨。我聞天寶年前事,涼州水西作城窟。麻衣左衽皆漢民,不幸胡塵暫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亂,犬豕奔騰恣唐突。玄宗未到萬里橋,東洛西京一時沒。一朝漢民沒爲虜,飲恨吞聲空嗚咽。時看漢月望漢天,怨氣衝星成彗孛。國門之西八九鎮,高城深壘閉門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索推車徒矻矻。今朝聞奏《涼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勝兒若向邊塞彈,征人血淚應闌干。」

歌成,劉生乘醉落筆,草札而獻。王尋繹數四,召勝兒以授之。王之侍兒有不樂者,怒形於面。生恃酒以金如意擊勝兒,破血淋襟袖,生乃驚起。明日視繪素,果有損痕。歌今傳吳中。

以下事幻

金山婦人

有士人自浙西赴官湖外。妻絕美。舟過揚子江,大風作於金山寺下。舟覆,妻孥盡溺,唯士人賴小艇得脫。就寺哀慟累日,然後去。

三年後,滿秩東還,復經故處,就寺設水陸供薦,禱於佛,乞使妻早受生。罷時已四更。少焉,童奴掃地,逢一婦人,滿身流液饞涎,裸跣抱柱,如醉如癡,喚之不應。黎明,僧眾聚觀,士人亦至。細認之,乃其妻也。駭怖無以喻,命加薰燎,具湯藥守之。至食時,稍稍知人。自引手接湯,俄而復活。夫婦相持而泣,遂言其故曰:「我初沒時,如被人拖腳引下,吃水數口。入水底,爲綠衣一官人攜入穴。穴高且深,置我土室中。以我爲妻,每夜袖糕餅之屬飼我,未嘗茹葷。問其安得此物,初猶笑不言。及既昵熟,方云是水陸會中得來。因告之曰:『我囚悶已久,試帶我出瞻仰佛事,少歡心意如何?』彼堅拒不可。求之屢矣,一夕許之。我因攀險梯危上寺中,望燈燭熒煌,華幡間列。及詣香案邊聽疏,乃是君官位姓名追薦我者。我料君在此,盤旋繞寺不肯返。綠衣苦見促,我故延留。會罷燭滅,強拽我行。我聞君咳聲,願見不得,緊抱廊柱不放,遭他毆打困極。他怕天曉,始捨去。此身墮九泉下,不知歲月。賴君復生,皆佛力廣大所致。」喜甚而哭,夫亦哭,遂爲夫婦如初。滿寺之人,莫不驚異。綠衣者,蓋水府判官也。出《夷堅志》。

鬼國母

建康巨商楊二郎,本以牙儈起家。數販南海,往來十餘年,累貲千萬。淳熙中遇盜,同舟盡死,楊墜水得免。逢木抱之,浮沉兩日,漂至一島。登岸,信腳所之,入一洞中。男女多裸形,雜沓聚觀。一最尊者稱爲鬼國母,令引前問曰:「汝願住此否?」楊無計逃生,應曰:「願住。」母即命鬟治室,合爲夫婦。飲食起居,與世間不異。或旬日,或半月,常有駛卒持書。一日,真仙邀迎國母請赴瓊室。母往,其眾悉從,楊獨處洞中。它日,楊亦請行,母曰:「汝凡人,不可。」楊累懇,母許之。飄然履虛,如躡煙云。至一館宇,優樂盤肴,極爲豐潔。母正位而坐,引楊伏於車幃,戒之屏息勿動。移時,庭中焚楮,哭聲齊發。審聽之,即楊之家人聲也。乃從車下出。家人皆以爲鬼,惟妻泣曰:「汝沒於海中二年餘,我爲汝發喪行服,招魂卜葬。今夕除靈,故設水陸做道場,何由在此?人耶鬼耶?」楊曰:「我原不曾死。」具道所遇曲折,妻方信之。鬼母在外招呼,繼以怒罵,然終不能相近。少頃寂然。楊乃調藥補治,數年始復本形。

黃損

秀士黃損者,丰姿韶秀,早有雋譽。家世閥閱,至生旁落。生有玉馬墜,色澤溫栗,鏤刻精工,生自幼佩帶。一日遊市中,遇老叟鶴髮朱標,大類有道者。生與談竟日,語多玄解。向生乞取玉墜,生亦無所吝惜,解授。老人不謝而去。

荊襄守帥慕生才名,聘爲記室。生應其聘,行至江渚,見一舟泊岸,篷窗雅潔,朱欄油幕。訊之,乃賈於蜀者,道出荊襄。生求附舟,主人欣然諾焉。抵暮,生方解衣假寐,忽聞箏聲淒惋,大似薛瓊瓊。瓊瓊狹邪女,箏得郝善素遺法,爲當時第一手,此生素所狎暱者也,入宮供奉矣。生急披衣起,從窗中窺伺,見幼女年未及笄,衣杏紅輕綃,雲鬟半軃,燃蘭膏,焚鳳腦,纖手撫箏。而嬌豔之容,婉媚之態,非目所睹。少選,箏聲闃寂,蘭銷篆滅。生視之,神魂俱蕩,情不自持。挑燈成一詞云:

「生平無所願,願作樂中箏。得近佳人纖手指,呀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爲榮。」

遂展轉不寐。早起伺之。女理妝甫畢,容更鮮妍。以金盆潔手,玉腕蘭芽,香氣芬馥,撲出窗櫺。生恐舟人知之,不敢久視。乘間以前詞書名字,從門隙中投入。女拾詞閱之,歎賞良久,曰:「豈意庾子山復見今日耶!」遂啟半窗窺生,見生丰姿皎然,乃曰:「生平恥爲販夫婦,若與此生偕伉儷,願畢矣!」自是啟朱戶,露半體,頻以目挑。畏父在舟,倏啟倏閉,終不通一語。

停午,主人出舟理楫。女隔窗招生密語曰:「夜無先寢,妾有一言。」生喜不自勝,惟恨陽烏不速墜也。至夜,新月微明,輕風徐拂,女開半戶,謂生曰:「君室中有婦乎?」生曰:「未也。」女曰:「妾賈人女,小字玉娥,幼喜弄柔翰。承示佳詞,逸思新美。君一片有心人也。願得從伯鸞,齊眉德曜足矣。倘不如願,有相從地下耳。慕君才華,不羞自獻。君異日富貴,萬勿相忘。」生曰:「卿家雅意,陽侯、河伯實聞此言,所不如盟者,無能濟河。」女曰:「舟子在前,嚴父在側,難以盡言。某月某日,舟至涪州,父偕舟人往賽水神,日晡方返。君來當爲決策。勿以紆道失期,使妾望眼空穿也。」生曰:「敬如約。」生欲執其手,女謹避不可犯。其父呼女,女急掩門就寢。生恍惚如在柯蟻夢中,五夜目不交睫。

次日,舟泊荊江,群從促行。生徘徊不忍去,促之再三,始簡裝登岸。復佇立顧望。女亦從窗中以目送生。粉黛淫淫,有淚痕矣。生欷歔哽咽。頃之,輕舟持帆,迅速如飛,生益不勝情。入謁守帥,心搖搖如懸旌。帥屢叩之,不能舉詞。惟辭帥欲往謁故友,數日復來。帥曰:「軍務倥傯,急需借箸,且無他往。」命使潔幸舍,治供具,館生。生逡巡就旅舍,陴守甚嚴。生度不得出,恐失前期,逾垣逸走。沿途問訊,間關險阻,如期抵涪州。客舟雲集,見一水崖,綠陰拂岸,女舟孤泊其下。女獨倚篷窗,如有所待。見生至,喜動顏色。招之曰:「郎君可謂信士矣。」囑生水急,紲纜登舟,生以手解維欲登,水勢洶湧,力不能持。舟逐水漂漾,瞬息順流,去若飛電。生自岸叫呼,女從舟哭泣。生沿河渚狂走十餘里,望舟若滅若沒,不復見矣。

晚,女父至,覓舟不得。或謂纜斷,舟隨水去多時矣。女父急覓舟,追尋無跡,涕泗而回故里。

適瓊瓊之假母薛媼者,以瓊瓊供奉內庭,隨之長安。行抵漢水,見舟覆中流,急命長年紲起。舟中一幼女,有殊色,氣息奄奄。媼覆以紵絮,調以蘇合,逾日方醒。詰其姓氏,曰:「妾裴姓,玉娥小字也。隨父入蜀,至涪州,父偕舟人賽神,妾獨居舟中,纜解漂沒至此。」媼曰:「字人無也?」女言與生訂盟矣,出其詞爲信。媼素契重生。乃善視女,攜入長安。謂之曰:「黃生,吾素所向慕也,歲當試士,生必入長安。爲汝偵訪,宿盟可諧也。」女銜謝不已。自此女脩容不整,扃戶深藏,刺繡自給。思生之面,寢食俱廢。或夢呼生名而不覺也。

一日,有胡僧直抵其室募化,女見僧有異狀。女跪膜拜曰:「弟子墮落火坑,有宿緣未了,望師指迷津。」僧曰:「汝誠念皈依,但汝有塵劫,我授汝玉墜,佩之可解,勿輕離衣裾。」授女而出。女心竊異之,未敢泄於媼也。然生遍訪女,杳然無蹤,若醉若狂,功名無復置念。窮途資盡,每望門投止。適至荒林,見古剎,生入投宿。有老僧趺坐入定,生以五體投地。僧曰:「先生欲了生死耶?」生曰:「否否。舊與一女子有約涪州,爲天吳漂沒。師,聖僧也,敢以叩問。」僧曰:「老僧心若死灰,豈知兒女子事。速去,毋圂我!」生固求,僧以杖驅之使出。生禮拜益堅。僧曰:「姑俟君試後,徐爲訪求,當有報命。」生曰:「富貴吾所自有也,佳人難再得。願慈悲憐憫,速爲指示。」僧曰:「大丈夫致身青雲,亢宗顯親,乃其事也。迷念欲海,非夫矣。」迫之再三,復出數金,以助行裝。生不得已,一宿戒行,終戀不能捨。勉強應制,得通籍,授金部郎。

時呂用之柄政,斂怨中外。生疏其不法,呂免官就第。生少年高第,長安議婚者踵至,悉爲謝卻,蓋不忍背女初盟也。呂閒居,遍覓姬妾,聞薛媼有女佳麗,以五百緡爲聘,隨遣婢僕數十人劫之歸第。呂見女姿容,喜曰:「我得此女,不數石家綠珠矣。」女布素縞衣,雲鬢不理。呂出綦組紈綺,命易妝飾。女啼泣不已,擲之於地。呂令諸婢擁女入曲房。諸客賀呂得尤物,置酒高會。有牧夫狂呼曰:「一白馬突至廄爭櫪,齧傷群馬,白馬從堂奔入內室。」呂命索之,則寂無所見。眾咸駭異,因而罷酒。呂入女寢室,叱去諸婢,好言慰之曰:「汝從我,何患不生富貴乎!」女曰:「妾本闤闠女子,裙布椎作,固所甘之,無願富貴也。相公後房玉立,豈少一女子耶?羅敷自有夫,如若相迫,願以頸血濺相公衣,此志不可奪也。」呂自爲解衣,女力拒不得脫。忽有白馬長丈餘,從牀笫騰躍,向呂蹄齧。呂釋女環室而走,急呼女侍入。馬齧女侍,傷數人倒地。呂驚惶趨出寢所,馬遂不見。呂曰:「此妖孽也。」然貪戀女姿,不忍驅去,亦不敢復入女室矣。惟遍求禳遣。

有胡僧自言能禳妖,呂延僧入。僧曰:「此上帝玉馬,爲祟汝家,非人力所能遣也。兆不利於主人。」呂曰:「將奈之何?」僧曰:「移之他人可代也。」呂曰:「誰爲我代耶?」僧良久曰:「長安貴人,相公有素所仇恨者,贈以此女,彼當之矣。」呂恨生刺己,思得甘心,乃曰:「得其人矣。」以金帛酬僧,僧不受,拂衣而出。

呂呼薛媼至曰:「我欲以爾女贈故人,爾當偕往。」媼曰:「故人爲誰?」呂曰:「金部郎黃損也。」媼聞之私喜,入謂女曰:「相公欲以汝贈故人,汝願酬矣。」女曰:「所不即死者,意黃郎入長安,了此宿盟耳。蕭郎從此自路人矣。我九原死骨,奈何驅之若東西水也。」媼曰:「黃郎爲金部郎,相公以汝不利於主,故欲以贈之。此胡僧之力也,汝當即去。」呂乃以後房奩飾,悉以贈女。先令長鬚持刺投生,生力拒不允。適薛媼至,生曰:「此薛家媼也,何因至此?」媼曰:「相公欲以我女充下陳,故與偕來。」生曰:「媼女已供奉內庭矣。」媼曰:「昔在漢水中,復得一女。」遂出其詞示生。生曰:「是贈裴玉娥者,媼女豈玉娥耶?」媼曰:「香車及於門矣。」生趨迎入,相抱嗚咽。生曰:「今日之會,夢耶?真耶?」女出玉馬謂生曰:「非此物,妾爲泉下人矣!」生曰:「此吾幼時所贈老叟者,何從得之?」女言是胡僧所贈。方知離而復合,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馬真神物也。乃設香燭供玉馬而拜之,馬忽在案上躍起,長丈餘,直入雲際。前時老叟於空中跨去,不知所適。事見《北窗志異》。

以下術幻

豬咀道人

洛陽李巘,少年豪邁,以財雄一鄉。常薄游阡陌間,遇心愜目適,雖買一笑,擲錢百萬不靳。

宣和間,某太守自南郡解印還洛,家富聲樂。別室一寵姬,明秀夭麗。西都人家伎妾,雖百數莫出其右。嘗以暮春遊牡丹園,偕侶穿花逕而出。巘一見如癡,目不暫瞬。姬亦窺其容狀,口雖笑叱,而心頗慕之。明日,又邂逅於別圃,方寸益亂,思得暫促膝通一語而不可得。

時有豬嘴道人者,售異術於塵中,能顛倒四時生物。人莫能識,巘獨厚遇,忽造門求醉,欣然接納,深思叩以其事,或能副所欲。乃設盛饌延款,具以誠告。客初難之,請至再四,乃笑曰:「姑試爲之。」巘即拜謝。

明日,招往城外社壇。四顧無人,拈一片瓦,呵祝移時,以付巘曰:「吾去矣。爾持此於庭壁間上下劃之,當如願矣。善藏此瓦,每念至,則懷以來。」

巘謹受教,劃壁未幾,剨然中開,竦身而入,逕移曲室內。斗帳畫屏,極爲華美。婦臥其中,宿醉未醒。見人驚起,赧顏微怒曰:「誰家兒郎,強暴至此,輒入房院,誰引汝來?」

巘卻立凝笑,不敢言。熟視良久,蓋真所願慕者。婦人亦悟而笑,略道曩事。即登榻共臥,相與極歡。既而曰:「太守且至,即宜引避疾回,後會可期也。」遂循故道而出,壁合如初。瓦故在手,攜還家,珍秘於櫝。過三日率一遊。每見愈歡昵,經累月,杳無人知。

會其密友賈生者,訝巘久不相過,意其有奇遇。潛伺所向,跡至社壇側。巘覺而捨去。賈隨詰問,不能隱,具以始末告之。賈不信曰:「果爾,吾豈不可往耶?如不吾同,當發其妖幻,首於官,且白某太守。」

巘甚懼,曰:「今暮矣,俟明日,同詣道人謀之。」拂旦往,道人不悅曰:「機已泄,恐不能神,當作別計。城西某家,有園池之勝,能從吾飲乎?」皆曰:「幸甚。」即具酒肴偕往小飲。亭前有大假山,道人酒酣,振衣起,舉手指劃山石,一峰中分。兩人就視,見樓臺山水,花木靚麗。漁舟從溪上來,碧桃紅杏繽紛。方注目間,道人登舟,其去如飛。賈引袖力挽,石縫遽合,傷其指。道人杳無蹤矣。

他日,兩人復至社壇,用前法施之,已無所效,惘然怨悔而歸。後訪乳醫嘗出入太守家者,使密扣姬,云:「夢中恍惚與一男子燕私,今久不復然矣。」

李月華

萬曆庚辰,北直隸順德府理刑署中書記王沼,家居鄉墅,落魄花柳之間。有角妓李月華者,京師教坊,色藝雙絕。因避仇潛居墅上,與沼往來情濃。

沼常服役府城,多歇道觀。遇雲髯道士,姿狀高古,姓名不定,亦在觀中旅泊。一日天暮,月光皎然,沼貰酒與道士歡飲,迨夜分矣。忽思月華,欲詣其家,暫與道士取別。道士曰:「夜已央,君不能去也。且李娘此時赴側近貴人家陪宴,某爲君邀致可乎?但不得妄與酒飲,飲則敗君事矣。」約束慇懃,沼亦許諾。道士乃以手按沼頭著壁,閉其兩目,口喃喃讀咒文。咒已,方使開目。趣炳炬照屏風外,見月華冉冉自樹影中來,形貌妝束,宛如平生。手攜琵琶而至,便命促席並坐。弄弦成曲,彈出《湘妃怨》,淒然竹枝裊裊之聲。道士起而長嘯,引以相和,其音清越,如黃鶴唳空,漸遠而沒。月華於座上數目王郎不已,沼亦凝睇久之。私視其懷中琵琶,乃紫檀槽邏,背刻「潯陽秋」三字,宛是李家故物也,訝不敢言。彈竟,已是四鼓,月華告歸。既行,至步廊下,沼強持一卮往灌之。道士怒曰:「若病狂耶?頓忘前誡乎!」連催月華下階,推僕於地,化爲煙氣而滅。沼怏怏益怪其事。目睫未交際曉,還訪月華,不辭道士而去。及門,月華尚未起也,視琵琶歷然在壁。問其晏眠之故,曰:「夜來夢中,見天使追去玉虛宮,仙官命錄奏樂,驚不自持。卿何爲亦在座?得無以人命戲乎?」方知所攝者,李姬之魂也。沼惋怛移時。重訪道士,杳不知所跡矣。海寧陳太常與郊時爲順德理,語於座人。

情史氏曰:「夢者,魂之游也。魄不靈而魂靈,故形不靈而夢靈。事所未有,夢能造之;意所未設,夢能開之。其不驗,夢也;其驗,則非夢也。夢而夢,幻乃真矣;夢而非夢,真乃愈幻矣。人不能知我之夢,而我自知之;我不能自見其魂,而人或見之。我自覺其夢,而自不能解,魂不可問也。人見我之魂,而魂不自覺,亦猶之乎夢而已矣。生或可離,死或可招,他人之體或可附,魂之於身,猶客寓乎。至人無夢,其情忘,其魂寂。下愚亦無夢,其情蠢,其魂枯。常人多夢,其情雜,其魂蕩。畸人異夢,其情專,其魂清。精於畫者,魂與之俱。精於術者,魂爲之使。嗚呼,茫茫宇宙,亦孰非魂所爲哉!」

補遺

桂花仙子(補畫幻)

錢塘一士人,少年狂蕩。其妻早亡,獨居廓處。偶於市中購得唐解元絹畫《桂花仙子圖》一軸,懸之書齋。日夕倚案瞪目注視,念欲得嘉偶如圖中人。凡園囿花果,必採擷以薦。

一夕,有女郎年可十六七,容顏嬌麗,裳衣輕妍,從月色中來。士人詢其居止,笑而應曰:「家在牆東。」士人心意東鄰無是子也,但貪慕豔色,狂不自制,擁之入幃。妖態橫生,曲盡歡昵。凌曉趣辭去,定昏之後復來,自是夕夕無間。每至則室中起靈香,枕席皆芬,時說蓬萊、閬苑之事,士人頗訝異之。

經數旬,而內外親表及臧獲輩,竊竊倚聽,穴壁而窺,乃絕代姿首,世所無也,驚爲狐魅之屬。乘士人他出,陰引南昌道士來治之。道士吐匣中青蛇遍索,因指此圖謂曰:「非爾爲祟耶?可嘗吾劍。」忽應曰:「身是崑崙山女,與此郎有累世姻緣,是以暫諧繾綣耳。卿有何禁術而欲制我乎?」復語其臧獲輩曰:「君今如此行徑,不可留矣!」其聲若出畫中也。語未畢,道士裂睛上視,持劍自抵其胸,反走出門。家人忙怖號叫,急謀焚毀此畫。俄頃晝晦,忽有狂風暴起,雲埃四合,瀰漫一室。移時朗然,閱其像,神如洗矣,隱隱漸失所在。久之,空軸而已。里中數歲小兒,並見綃衣神女,羅襪行空而去。

士人歸,驚訊其事,方悟神仙之游。臂妝衣香,氤氳不散者經月。淒戀宛轉,凝望無聊。乃延畫師好手數十家,重寫其真,莫能彷彿,於是乃止。終身不復琴瑟焉。好事者賦《無題》數章紀之。其一曰:

「玉京仙路杳冥冥,鳳拆鸞飛去不停。泣盡雲軿何日返,教人遺恨失丹青。」

《耳譚》云:張文卿秀才親見其事。

以下補事幻

赤丁子

洛陽人牟穎,少年時,因醉誤出郊野,夜半方醒,息於路旁。見一發露骸骨,穎甚傷之。達曙,躬自掩埋。其夕,夢一少年,可二十許,衣白練衣,仗一劍,拜穎曰:「我強寇耳,平生恣意殺害,作不平事。近與同輩爭,遂爲所害。埋於路旁,久經風雨,所以發露。蒙君復藏,我故來謝君。我生爲凶勇人,死亦爲凶勇鬼。若能容我棲託,但每夜微奠祭我,我當應君指使,足令君所求徇意。」穎夢中許之。及覺,乃試設祭饗,暗自禱祈。夜又夢鬼曰:「我已託君矣。君每欲使我,即呼赤丁子一聲。輕言其事,我必應聲而至也。」穎潛令盜人財物,無不應聲遂意,後遂致富。

一日,穎見鄰家婦有美色,愛之,乃呼赤丁子令竊焉。鄰婦至夜半,忽自外逾垣而至。穎驚起款曲,問其所由來。婦曰:「我本無心,忽夜被一人擒我至君室,宛如夢覺,我亦不知何怪也。」因思家悲泣不已。穎甚憫之。潛留數日,而其婦家人求訪極切,至於告官。穎知之,乃與婦人詐謀:令婦人出別墅,卻自歸。言不知被何妖精取去,今卻得回。

婦人至家後,每三夜或五夜,依前被一人取至穎家,不至曉卻送歸。經一年,家人皆不覺。婦人深怪穎有此妖術。後因至切,問於穎曰:「若不白我,我必自發此事。」穎遂具述其實。鄰婦遂告于家人,共圖此患。家人乃密請一道流潔淨作禁法以伺之。赤丁子夜至其門,見符籙甚多,卻返白於穎曰:「彼以正法拒我,但力微耳。與君力爭,當惡取此婦人,此來必不放回也。」言訖復去。須臾,鄰家飄風驟起,一宅俱黑色。但是符籙禁法之物,一時如掃,復失婦人。至曙,其夫遂告官,同來穎宅擒捉,穎遂攜此婦而逃,不知所之。

孕異

某縣尉女,未嫁,隨父在任。見一少年胥吏,白皙可愛,悅之而不得近,思慕不已。使侍婢竊其淨手之水,咽之數口,遂感而孕。父母窮詰其故,女不能諱,爲述其故,莫肯信,及產,惟清水耳。

又有伯仲同居,仲商於外,久不歸。其婦思之成病,且死。家人共議,乃詐言仲歸,欲以慰之。使伯僞爲仲,以手略撫其體,病遂稍愈。自此遂孕。未幾仲歸,怪而詰之,家人語故。仲不信,訟於官,遂置諸獄。及產,惟一手焉。其事始解。

張和(補術幻)

唐貞元初,蜀郡豪家富擬卓、鄭,蜀之名姝無不畢致。每按圖求之,媒盈其門,常恨不可意者。或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穉,無不知之,盍以誠投乎。豪家子乃以金帛夜詣其居,告之,張和欣然許之。異日,與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廢蘭若,有大像巍然。與豪家子升像之座,和引手捫佛乳,揭之,乳壞成穴如椀。即挺身入穴,引豪家子臂,不覺同在穴中。道行數十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和扣門五六,有丸髻婉童迎拜曰:「主人望翁來久矣。」有頃,主人出,紫衣貝帶,侍者十餘,見和甚謹。和指豪家子曰:「此少年君子也,汝可善待。予有切事須返。」不坐而去。言訖,已失和所在。豪家子心異之,不敢問。主人延於中堂,珠璣緹繡,羅列滿目。具陸海珍膳命酌。進妓支鬟撩髻,凜然神仙。豪家子不識,問之。主人笑曰:「此次血也,本擬伯雅。」豪家子竟不解。至三更,主人忽顧妓曰:「無廢歡笑,予暫有所適。」揖客而起,騎從如州牧,列炬而出。豪家子因私於牆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謂曰:「嗟乎!君何以至是?我輩已爲所掠,醉其幻術,歸路永絕。君若要歸,但取我教。」授以七尺白練,戒曰:「可執此候主人歸,詐祈事設拜,主人必答拜,因以練蒙其頭。」將曙,主人還,豪家子如其教,主人投地乞命。曰:「死嫗負心,終敗吾事,今不復居此。」乃馳騎他去。所教妓即與豪家子居。二年,忽思歸,妓亦不留,大設酒樂餞之。飲闌,妓自持鍤開東牆一穴,亦如佛乳,推豪家子於牆外,乃長安東牆下。遂乞食。方達蜀,其家失已多年,意其異物。道其初,始信。出《酉陽雜俎》。

字數:22375,最後更新時間:2024-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