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子校詮
    1. 附錄
      1. 四、惠施與周莊
        1. 壹、莊、惠之辯難
        2. 貳、惠施譏莊周
        3. 叁、莊周評惠施
        4. 肆、莊周影響惠施
        5. 伍、莊、惠之品德
        6. 陸、莊、惠之友誼

莊子校詮·附錄


四、惠施與周莊


孟子與莊周同時,而未嘗一相遇,孟子氣盛,莊周心和;孟子高昂,莊周圓通,二人如相遇,莊周能容孟子,孟子不能容莊周也。惠施與莊周亦同時,且同爲宋人。嘗相遇而辯難。惠施逞智,莊周全德;惠施逐末,莊周返本,莊周深知惠施,惠施不足知莊周也。然惠施之學,由別離而趨於齊同,由詭異而近於淳正,蓋亦頗受莊周之影響,近曾以惠施與莊周爲題,占五古一首:

莊周歎世濁,不可與莊語,寓言兼重言,妙義絕今古。惠施逞小智,堅白昧靈府,雖以善辯名,據梧亦困苦,何由發高論,齊物同生死,蓋與莊周遊,蘧然悟玄理,惜其弱於德,逐物不知止,知止所不知,真知斯爲美。

茲更廣此詩之義而論之。

壹、莊、惠之辯難

惠施與莊周時相辯難,惠施難莊周,往往爲莊周所屈,其最著者,如莊子秋水篇: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者,旣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惠施之問,雖層層逼入,已犯明知故問之嫌。莊周之答,非僅層層化解,且引惠施入彀,蓋惠施非莊周,而知莊周不知魚樂,卽是知莊周。然則莊周之知魚樂,正猶惠施之知莊周耳。惠施逞智,以別人魚。莊周體性,而通物我,以辯止辯,惠施終屈於莊周矣。

莊周難惠施,惠施竟無以自解,如莊子徐无鬼篇: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爲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爲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形也〕,且若是者邪?』

莊周設天下皆可羿、可堯之問,以難惠施,惠施辯於辭而忽於實,以爲皆可,旣爲皆可,然則儒、墨、楊、秉與惠施五者,各私其是,果孰是乎?此如魯遽鄙其弟子之爨鼎、造冰爲以陽召陽,以陰召陰之道,不自知其調瑟之鼓宮宮動,鼓角角動,亦猶以陽召陽,以陰召陰之道也。莊周以此理難惠施,惠施不服,進而辯說:

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鎭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鈃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鬬,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儒、墨、楊、秉與惠施各私其是,固非,然施以爲儒、墨、楊、秉與施辯難,未始以施爲非,(天下篇稱惠施,『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則施應可自以爲是矣。不知己之是非,當返求諸己,不必定之於人。此猶齊人求其投失於宋之子,而不出齊境;其命司閽,則不必全形;其求鈃鍾,則加以束縛。憐殘兀且貴器物,而疏於愛其子。又如楚人寄於人家,而以足蹴其司閽;乘人之舟,而與舟人鬬,忘人之德而造怨。此皆不知返其本者也,(此節前人注釋多未洽。)惠施之辯,舍本逐末,不知其所謂是之未必是,故莊周設齊、楚二人之喩以難之,惠施遂無以自解矣。

貳、惠施譏莊周

惠施之辯雖不能難莊周,而譏莊周之言爲無用之言。莊子中凡兩見,逍遙遊篇: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爲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施以樗之不中繩墨規矩爲喩,以譏莊周之言,大而無用。不知莊周之言,空靈超脫,不可端倪,正由不爲繩墨規矩所限也。莊周巧妙,但就樗之無用作答,樗無用於世塗,而有妙用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莊周蓋以此喻其言雖無用於世,而可以逍遙自得乎?司馬遷莊子傳所謂『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蓋亦此意邪?又外物篇: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爲用也亦明矣!』

地之廣大,人所用不過容足。足外之地雖無用,正所以備用,儻僅有容足之地,則將惶惑顚蹶無以立身矣。此一巧妙之喩,轉使無用者有用,有用者反無用矣。逍遙遊篇所言無用之用,乃無用於此,有用於彼。外物篇所言無用之用,乃有用假無用而成(本成玄英)。有用之用有窮,無用之用無盡。惜乎,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莊子人閒世篇。)

惠施譏莊周之言無用,惠施之言亦何用乎?故亦遭白圭之譏。呂氏春秋應言篇:

白圭謂魏王曰:『函牛之鼎以烹鷄,多洎之,則淡而不可食;少洎之,則焦而不可熟。然而視之,蝺焉美,無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於此。』惠子聞之,曰:『不然。使三軍飢而居鼎旁,適爲之甑,則莫宜之此鼎矣。』白圭聞之,曰:『無所可用者,意者徒加其甑邪?』白圭之論自悖,其少魏王大甚。以惠子之言蝺焉美,無所可用。是魏王以言無所可用者爲仲父也。是以言無所可用者爲美也。

惠施之言,美而無實,白圭以烹鷄於函牛之鼎爲喩,譏其無用,非悖也。惠施雖辯之,徒虛語耳,蓋鼎固大於甑,然鼎中乏食,使三軍之衆居鼎旁,亦何用乎?魏王以施爲相,正所謂『以言無所可用者爲美也。』惠施無用之言,徒以逞智,尚爲魏王所用。莊周無用之言,可以全德,安得譏之無用哉!荀子非十二子篇,謂惠施『辯而無用。』解蔽篇謂『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然則譏惠施之言無用者,非僅白圭而已。

叁、莊周評惠施

惠施譏莊周,由其不了解莊周。而莊周評惠施,則極爲中肯。莊子中累見,如德充符篇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旣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無〕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惠施堅白之論,蓋白馬非馬之類。(公孫龍卽承其說,淮南子齊俗篇:『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許愼:『公孫龍好分折詭異之言,以白馬不得合爲一物,離而爲二也。』御覽四六四引桓譚新論:『公孫龍爲堅白之論,假物取譬,謂白馬爲非馬。』是許愼桓譚並以堅白之論,卽白馬非馬之辯,與晚出之今本公孫龍子分白馬論堅白論爲二篇大異。)惠施與莊周辯有情、無情之理,而不明莊周所謂無情之義。無情猶忘情,忘情則可以忘生死,非僅不以好惡內傷其身而已。莊周所以言『無情者,不以好惡內傷其身。』蓋由惠施逞堅白之論,外神勞精,倚樹而吟,據梧而瞑,此困累之狀,正是以好惡內傷其身者耳。又齊物論篇:

惠子之據梧也,……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

惠施標奇立異,欲以堅白之論明之於衆,能明者固當明之,不能明者而强明之,以致據梧困瞑,豈非自昧也邪?莊周評惠施『以堅白之昧終。』其了解惠施深切如此!至於天下篇評惠施歷物十事,及其失傳之萬物說云:

惠施之口談,自以爲最賢……以反人爲實,而欲以勝人爲名,是以與衆不適也。弱於德,强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邪?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於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爲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與形競走者也。悲夫!

此節評語,極有分寸,惠施辯析名理,放蕩不返,自謂最賢,實猶一蚉一䖟之勞。然其說亦不可無,所謂「充一尚可」者也。惠施之學,重在逞智。莊周之學,重在全德,辯愈甚而理愈歧,智愈多而德愈薄。此惠施之所以『弱於德,强於物』也。惠施譏莊周之言無用,而不自知其言於物無庸。莊周之言,外可以逍遙,內可以全德。(其他不論。)乃有眞用者。惠施之言,不寧於己,徒勝於人,空談而已,亦何用乎?或曰:用於空談可矣。

肆、莊周影響惠施

莊子天下篇載惠施歷物十事,與莊周齊物之義頗有相近者。晚近學人,大都謂莊周之學受惠施之影響,蓋由惠施之年或長於莊周,且先莊周死,則莊周受惠施之影響,似甚合理。以爲不然,莊周甚鄙惠施之學,不過「充一尙可」而已。莊子之學,圓融無間,何致受惠施之影響!惠施常與莊周辯難,皆爲莊周所屈而不復言,則惠施默默中自不能不受莊周之影響。惠施之學,由別離、詭異而趨近於齊同、淳正,歷物十事中足可證之,乃受莊周齊物思想影響之明驗也。歷物十事,自晉司馬彪李頤以迄今世,解說者至多。茲舉其與莊周齊物之義最近者五事論之:

(一)一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文選張景陽七命莊子佚文云:

徧謂周曰:吾知道近乎無內,遠乎無外。

此卽道無不在之意。(參看莊子知北遊篇。)近、遠猶小、大,惠施所謂至大、至小,若就道而言,則與莊周之意相合,若僅就至大、至小之理而言,則未必爲至大、至小,此不過如莊子秋水篇,世之議者所謂『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而已。至精(猶至小)、至大,尙是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此未出於有境,(成玄英語。)雖言至,而非如道超乎意想之至也。戰國晚期所出之管子,心術上篇:『道在天地之閒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內業篇:『彼道……其細無內,其大無外。』並就道而言,與莊周『道近乎無内,遠乎無外。』之旨相符,(『道在天地之閒』句有語病,道不僅在天地之閒也。)

(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案荀子不苟篇稱惠施說,作『山淵平,天地比。』(又見韓詩外傳三。)比、卑正、假字。楊倞注:『比,謂齊等也。』是也。(孫詒讓札迻五,釋比爲接近,非。)莊子徐无鬼篇:

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

莊周齊物之義,假託徐无鬼言之,養猶長也,大戴禮夏小征:『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云:『養,長也。』卽其證。一猶齊也,『天地之養也一,』猶言『天地之長也齊。』與『天與地卑』之意近。『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與『山與澤平』之意近。惠施堅白之論,有見於不齊,無見於齊。此所言『天與地卑,山與澤平』。頗近莊周齊物之旨,蓋與莊周交遊論難,得莊周之啓迪,乃有此進境也。

(三)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莊子秋水篇:『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中睨、生死之變,卽此理也,尤以齊物論篇所云: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爲一。

庚桑楚篇亦云:

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

物之成毀,猶物之生死,達乎道者,成毀、生死,通而爲一。德充符篇所謂『以死生爲一條』是也。至如齊物論篇:『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自郭象以來,皆以此所謂生死,乃就人之生死而言。晚近學人,更多以此所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與惠施『方生方死』之說傅會爲一;且以爲莊周之說乃受惠施之影響。不知莊周於此明云『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乃謂是非(彼猶非)相對而起耳。『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乃謂是非相對而起,亦相對而滅。是非相對而起,乃由於各執己之是非;是非相對而滅,爲由於各否定對方之是非。生死乃就是非之起滅而言,非謂人之生死也。齊物論之最高境界爲齊生死,此節所論,僅在齊是非,尚未達至齊生死之境。莊周行文之深淺次序,可細繹而知,此大可留意者,惠施所謂『物方 生方死,』蓋本莊周齊生死之義而發。而與莊周所謂『彼是方生方死,』理雖可通,其基本意旨不同,不可傅會爲一者也。莊周寫齊物論時,文中批評惠施『以堅白之昧終。』然則此時惠施之思想尚困於堅白之論,而未達至齊物之境。足證其『物方生方死』之說,必在見莊周齊物論之後,乃受莊周之影響而發者矣。

(四)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莊子德充符篇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秋水篇: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

則陽篇

合異以爲同,散同以爲異。

惠施堅白之論,明於小而昧於大,詳於異而忽於同。與莊周齊物之論殊趣。而此所論小同異、大同異,由小異而歸於大同,與莊周齊物之旨相近,此蓋亦與莊周交遊論難所得之啓示也。

(五)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案『氾愛萬物』,與孔子之『氾愛衆』,(論語學而篇。)墨子之兼愛,義並相通,然非卽相同。莊子天道篇孔子亦稱『兼愛無私。』而老聃以爲『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老聃之意,當即莊周所託之意。惠施所謂『氾愛萬物,』合下句『天地一體』觀之,蓋取莊周齊物之義,秋水篇:

兼懷萬物,其孰承翼!

或與『氾愛萬物』之意較合,又齊物論篇: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

天地篇: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

惠施『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之說,合乎齊物論天地二篇所云齊物之旨,成玄英於天下篇惠施二語疏云:『萬物與我爲一,故氾愛之;二儀與我並生,故同體也。』又於天地篇莊周二語疏云:『夫二儀生育,覆載無窮,形質之中,最爲廣大。而新新變化,其狀不殊,念念遷謝,實爲均等。故云「天地與我並生。」夫四生萬物,其類最繁,至於率性自得,斯理惟一,故又云「萬物與我爲一。」』最能會通莊周、惠施齊物之旨。夫惠施與莊周辯論知不知魚樂,初尚不信人知魚樂之理,旣聞莊周物我相通之說,乃不復言。然則此所云『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乃惠施之學一大進境。豈非受莊周之啓迪哉!惟惠施之學,由別離、詭異,而趨近於齊同、淳正,乃其知識之進境,非由修養體驗而得,此即其所以『弱於德,强於物』者也!

伍、莊、惠之品德

惠施與莊周交遊論難,其學雖大有進境,由於弱於德而强於物,其品德終與莊周相去甚遠。秋水篇: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内累夫子。』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惠施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二事比而觀之,莊周拒楚相而不爲,保高尚之遐志(成玄英疏)。惠施戀梁相惟恐失,甘沈溺於虛榮。二人品德之高下,誠鵷鶵與鴟鳶之別矣!韓非子說林下篇云:『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逃之,舍於家人,家人藏其皮冠。夫棄天下而家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許由者也。』家人卽庶人,庶人不知許由之高尚,恐許由竊其皮冠而藏之,固無足怪。惠施與莊周交遊甚久,不知莊周之爲人,而恐其奪己相,誠愧爲莊周之友矣!尤可笑且可恥者,說苑雜言篇

梁相死,惠子欲之梁,渡河而遽,墮水中,船人救之。船人曰:『子欲何之而遽也?』曰:『梁無相,吾欲往相之。』船人曰:『子居船楫之間而困,無我則子死矣!子何能相梁乎?』惠子曰:『子居艘楫之間,則吾不如子;至於安國家,全社稷,子之比我,蒙蒙〔然〕如未視之狗耳!』

爲爭取梁相,渡河而墮水中,殊覺可笑。誇己之才以鄙船人,實不知恥,各適其性,各安其分,各有所能。船人之能,亦何卑於惠施之才哉!惠施此時蓋尚未明齊物之義也。且惠施爲魏爲法,善而不可行(詳呂氏春秋淫辭篇、淮南子道應篇);爲魏用兵,五十戰而二十敗(詳呂氏春秋不屈篇)。則其相魏之才,尚不如船人操舟之能矣!又淮南子齊俗篇

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

此事又略見風俗通義十反篇、抱朴子交際篇及博喻篇、颜氏家訓勉學篇。惠施相梁,炫從車之多,莊周棄其餘魚,以示其知足。莊周誠惠施之益友也。論語陽貨篇:『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旣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惠施未爲梁相之時,惟恐其不得;旣得之後,又惟恐失之;及其不失也,又炫其榮華,誠難免鄙夫之譏矣!

陸、莊、惠之友誼

莊周初識惠施之時,施蓋已以堅白之論鳴於世,御覽四六六引莊子佚文云:

惠子始與莊子相見而問焉。莊子曰:『今日自以爲見鳳皇,而徒遭燕雀耳!』坐者俱笑。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以莊周視惠施,誠眇乎小矣!然、惠相識之後,常相辯難。莊周雖不好辯,而一生可與深入言談之友,亦僅惠施一人。惠施先莊周卒,莊周不能不感傷也!莊子徐无鬼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繩翼,使匠斲之。匠運斤成風,聽而斵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客。宋元君聞之,召匠曰:「嘗試爲寡人爲之。」匠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爲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惠施死後,莊周歎息更無可與言談之對手。二人友誼之深厚,可想而知,後人遂往往以伯牙、鍾子期之知遇,與惠施、莊周之交好相比。如淮南子脩務篇:

鍾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知世莫賞也。惠施死,而莊子寢說〔不〕言,見世莫可爲語者也。

說苑談叢篇

鍾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知世莫可爲鼓也。惠施卒,而莊子深瞑不言,見世莫可與語也。

後漢書尹敏傳:

尹敏與班彪親善,每相遇,輒日旰忘食,夜分不寢,自以爲鍾期、伯牙,莊周、惠施之相得也。

皆其證,鍾子期聽伯牙鼓琴,而知其志在大山(亦作高山)、流水。二子之知遇,詳呂氏春秋本味篇、韓詩外傳九、說苑尊賢篇,及列子湯問篇。鍾子期誠爲伯牙之知音,堪稱伯牙之知己。惠施與莊周則不然,惠施僅莊周言談之對手而已,惠施難莊周,常爲莊周所屈。是莊周深知惠施,惠施豈足以知莊周哉!惠施逞智好辯,莊周不過借其辯難以發一己閎通之論耳,莊周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篇。)是莊周所期與言者,乃言而忘言之人。惠施尚不足以語此。然,卽如惠施好辯之友好,亦不可再得。此莊周之所以感傷而寢說不言者也!

惠施勞役心智,辯析名理,其言談漸已接近莊周齊物同生死之旨,然乃知識與莊周接近,就莊周而言,此是逐末之知,非返本之德。天下篇謂惠施之學,『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蓋惠施若愈貴道,則庶幾矣。(曰猶若也,此句之義,前人未達。)惜其未愈貴道,進而闚道之大全,其學僅可充一數而已。天下篇莊周『彼其充實而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爲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味乎,未之盡者!』蓋莊周大德內充,上與道遊,下與得道者爲友,其宗本調達深閎,不可究極。應機隨化,解釋物情。(本成玄英疏。)千轉萬變而不窮。(田子方篇。)惠施雖與莊周交好,其思想亦受莊周之影響,然不足爲莊周得道之友,不過一曲之才士而已,莊周乃大通之哲人也。然而惠施輕德重知。重知之風,於今最勝。莊周由知返德。返德之好,自古已稀。於是譽惠施者喧譁,崇莊周者寂寞矣!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九日脱稿於南洋大學中文系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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