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資治通鑑附錄十一
    1. 《元本資治通鑑》序言

資治通鑑附錄十一


《元本資治通鑑》序言

郭立暄


說明

本文在撰寫過程中,曾得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仇鹿鳴副教授提供材料並惠示意見;在版本查對方面,得首都圖書館史麗君、北京大學圖書館湯燕、天津圖書館張磊、南京圖書館周蓉、四川省圖書館杜桂英、何芳等各位古籍部師友鼎力支持。謹表謝忱。

本文觀點前賢未曾齒及者大致有以下幾項:

一,元刻本十個印次印本的調查結果(此爲本文討論其他一切問題的基礎)。

二,王磐序僅見於北京大學所藏的早印甲本,只在印本流傳早期短期出現(此條基於第一條印本調查結果)。

三,胡克家本的底本是哪一次印本。

四,元刻初印本對修訂標點本的獨有好處。

因疫情關係,此書出版遷延至今。以上觀點2019年11月8日在中華書局《通鑑》新點校本啟動會上報告;11月10日在書局主辦的“中古正史的文本形態與流變”學術討論會全文宣讀。前言此後有局部改正補充,上述觀點則無變化。

郭立暄2020.5.19

司馬温公《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四〇三),下迄後周世宗顯德六年(九五九),年經事緯,要言不煩。又參校所採諸書異同,爲《考異》三十卷,明所以去取之意。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奏進,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下杭州鏤版。至宋元之際,胡三省爲之音注。

胡三省(一二三〇—一三〇二),字景參,又字身之,號梅磵,台州寧海(今屬浙江)人。寶祐四年(一二五六),與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同登進士科。調吉州泰和尉,改慶元慈谿尉,以忤郡守厲文翁罷去。咸淳三年(一二六七)充壽春府學教授,佐淮東幕府,改奉議郎,知江陵縣。六年(一二七〇)至杭,廖瑩中禮致諸家,俾以授其子弟。廖轉薦之賈相似道。德祐元年(一二七五),從軍江上,言輒不用,既而軍潰,間道歸鄉里。屏謝人事,以著此書爲業。

本書前身之先生自序(署旃蒙作噩,即乙酉年)云,先生致力於《通鑑》一書,先有《廣注》九十七卷,有《論》十篇,有《讎校通鑑凡例》,兵難中舊稿三失。亂定反室,復購得他本而爲之注,始以《考異》及所注者散入《通鑑》各文之下,曆法、天文則隨《目録》而附注焉。至乙酉(至元二十二年,一二八五)冬乃克徹編。若史炤《釋文》之舛謬,改而正之,著《通鑑釋文辯誤》十二卷附入。

乙酉年後,先生續有改定增注。元刻初印本(説詳後)卷第一百七十一末有先生識語,記述編纂過程甚詳,附録如下:

是書成於戊子(至元二十五年,一二八八)七月。始余客鄞,鄞友袁伯長好是書,求傳寫。每脱稿輒授之,或十卷,或二十卷。後客越,越友王理得、錢澹翁等數人亦求傳寫,余以稿本授之。越友好是書者雖多,率數月輒棄去,唯理得、澹翁欲卒業。澹翁於余本有去取,理得摹寫精細。自周至唐,二百有餘卷,伯長是年十月伻來,余以脱稿本自一百七十一卷至一百九十卷凡廿卷授之。次年(至元二十六年)正月,鄞大火,中夜及伯長所居,是書留清容者併燼焉。二月,妖賊楊鎮龍起玉山,焚天台、新昌、嵊縣,犯獵諸暨、東昜、金華,進薄婺城而敗。餘黨潰歸吾鄉者復嘯聚,焚奉化、寧海。大兵來討之,逸德之烈,不分玉石,燒蕩室廬,係累屠殺者什七八。余携家入深山,篋稿本、櫝脱稿本授二僕,一寘古冢叢棘中,一瘞地中。兵退余歸,瘞諸地者倖存;寘叢棘者唯空篋在,然篋中有筆二十餘枝,筆存而書亡,意爲好事者取去,而無從致詰。然《唐紀》數十卷留理得所,目録三十卷留櫝中,彼其所得者亦非完書也。

余既無居室,且官司不務撫寧荒餘,魚涸而禽獮之,不得以苟生,遂流寓奉化之連山,兒輩就先人墓左結小廬。庚寅(至元二十七年)年成余始歸,官司抄數户口,凡業儒者蠲征徭。抄數未定,吏胥乘隙,虐以重役,歲三四至。餘貲僅存者,罄於買復,未暇修習舊讀。

又次年(至元二十八年),抄數定,上司稍重儒學,有至邑者,每訪問加禮貌。余父子始收拾舊書,脱簡間編亂人意。壬辰(至元二十九年)春三月,如鄞訪伯長,時理得存焉,問其所傳本,云爲廉訪司官取去。鄞城藏書故家多燬,無從假借。伯長近收《通鑑》,乃汴都棗木本,出於張氏初寮所校,標題點勘,皆其手筆。猶恨其差誤有失刊改,句讀有失所者。其書朱墨精鮮,裝翦華净。伯長謂余曰:“某家今僅有此本,先生其以歸,補注前書,足成一家言。”余念余家諸孫多,稍長者涴壁畫窗,幼者塗潑棐几,一有將護不謹,有累友道,難之。既又念此書不可不補,且携二帙八卷以歸。四月至家,先務博採旁搜,而後著筆。五月辛丑起寫,乙巳畢卷。

按此跋記事已至壬辰年五月,猶未畢工,知本書之寫定不早於至元二十九年。意者此書刻在作者身後,故仍用乙酉年原序,乙酉年以下編纂事迹缺如。此注涉及音義、校勘、名物、地理等,搜剔前書幾無餘藴;兼有評論,每以個人遭際遇合之感悟、身份家國認同之態度貫注其中,爲板蕩餘音,黍離變調,非僅以博洽宏通著稱而已(陳援庵《通鑑胡注表微》已發其覆)。

此本半葉十行,行二十字,注文小字雙行。四周雙邊,版心黑口,雙魚尾,上記大小字數,下記刻工名。框高二十二點五厘米,寬十四點五厘米。刻工有付友實、江君美、江叔度、葉清甫、胡時中、劉仁甫、虞以德、陳以敬等一百八十餘人,開版字體近元代中期建刻風格。

此爲胡注傳世第一刻本。據明黄溥《簡籍遺聞》,此本刊於臨海,洪武初取其板入國子監,遞有修補。傳世本印次各異,《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等著録簡略,刷印先後順序未明,利用不便。今以所見各本,逐葉檢點,重加排次,依次分記如下:

(一)元刻初印本。一百五十册。字畫明爽,無明補版葉,各卷尾刻身之先生識語及題詩合計三十五條(尾崎康《上海圖書館藏宋元版解題》史部(二)《資治通鑑》胡注條記述甚詳,可參考。收入《斯道文庫論集》第三十二輯)。局部有剜補痕迹,當是刊版時改訂所致。

鈐有“曾在崇禹舲處”“玉牒崇恩”“語鈴道人”“碧城精舍”“七佛同龕之室”等印。今藏上海圖書館。

(二)元刻明前期修補印本甲(以下簡稱“早印甲本”)。一百四十八册。文字有挖改,各卷後身之先生識語僅留二條(卷第二十五、第二百七十二末)。有明前期補版,間有缺版,版心不記補刊年月,審其字體,蓋刻在成化中。有清趙懷玉、金兆燕、莫友芝手跋,莫棠題詩並跋。

鈐有“曹溶”“潔躬”“趙氏億孫”“懷玉印信”“小酉齋”“莫友芝圖書印”“章鈺”等印。今藏北京大學圖書館。

(三)元刻明前期修補印本乙(以下簡稱“早印乙本”)。二百八十六册。明前期補版較前本稍多(卷四十第三十三葉,前本爲元刻原版,此本爲明前期補版),無弘治年以下補版。間有缺葉。卷二百四第三十至三十二葉、卷二百五至二百六缺失,經前人補鈔完足。

鈐有“曾在李鹿山處”“長州汪文琛鑑藏書畫印”“汪士鐘曾讀”等印。今藏日本静嘉堂文庫。

(四)元刻明弘治修補印本。一百六十册。元版葉多漫漶,附入弘治二年、三年補版(版心下有“監生裴鳳録”“監生談紳録”“監生王錦録”“監生葛富寫”等字樣),經嚴虞惇手批,有文彭、文元發、文震孟、文震亨手書題記,嚴虞惇、嚴鎏、嚴有禧、李蕙手書跋尾。

鈐有“鐵琴銅劍樓”等印。今藏國家圖書館。

(五)元刻明嘉靖元年修補印本。一百五十四册。附入正德九年補版(版心不記補刊名氏),又有嘉靖元年補版(版心下記刻工“蘇守易”),版心上方原有弘治、正德、嘉靖年款爲坊賈割去,冀充元印本。

鈐有“安樂堂藏書記”“明善堂珍藏書畫印記”“潘祖蔭藏書記”“吴縣潘伯寅平生珍賞”“伯寅藏書”等印。今藏上海圖書館。

(六)元刻明嘉靖二十年修補印本。一百册。附入嘉靖二十年補版(版心上有“監生汪文琯刊”“監生崔佐補刊”等字樣)。卷一百十二至一百二十一、卷二百十五至二百三十一配清嘉慶胡克家刊本。卷一至二補版葉所署年月爲坊賈割去。

鈐有“東山藏書”“善本鑑定”等印。今藏天津圖書館。

(七)元刻明嘉靖二十一年修補印本。存六十六卷(八十一至八十三、九十六至一百二、一百九至一百二十八、一百三十八至一百三十九、一百七十六至一百七十八、二百十七至二百三十五、二百四十六至二百五十、二百五十六至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八至二百六十九、二百八十四至二百八十五),二十五册。附入嘉靖二十一年補版(版心上有“監生汪文琯刊”等字樣),封面有潘景鄭、顧廷龍手書題識。

鈐有“景鄭藏書”“丁丑以後景鄭所得”“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藏”等印。今藏上海圖書館。

(八)元刻明嘉靖二十八年修補印本。八十一册。附入嘉靖己酉年(二十八年)補版(版心有“監生某某刊”字樣,列馬彦、吴文明、鄭應聘、王袍等五十餘人)。前有國子監祭酒鄒守益《資治通鑑補刊序》三葉,版心刻“嘉靖二十年刊”字樣;又國子監祭酒龔用卿《重修資治通鑑序》三葉,版心刻“嘉靖二十一年刊”字樣。間有缺葉,尚未補刻。或經補鈔,或填入白紙。

鈐有“世留堂印”“張成孝印”等印。今藏四川省圖書館。

(九)元刻明嘉靖三十二年修補印本。八十册。附入嘉靖癸丑年(三十二年)補版十餘葉。抽去鄒守益、龔用卿序。

鈐有“濟南周氏藉書園印”“藉書園本”“李大翀讀書記”“李氏藏書”等印。今藏臺北“中央圖書館”。

(十)元刻明嘉靖三十八年修補印本。

甲本。存一百五十三卷(一至一百五十三),六十册。附入嘉靖己未年(三十八年)補版(版心上有“嘉靖己未年”字樣),又有一種補版,上下白口,無年款,字體與嘉靖己未年版略同,蓋同時所刻。此期補版數量甚多,其所抽换者多屬元版,亦間有明補版。印版多有缺失,以白紙填入。白紙印有版格,書耳題“原缺”二字。所見本僅前半部,計缺失二十四版。

鈐有“國學專修館章”等印。今藏上海圖書館。

乙本。存二百八十三卷(一至九十六、九十九至二百十三、二百十七至二百二十一、二百二十五至二百八十、二百八十四至二百九十四),九十六册。補版至嘉靖己未年(三十八年)。前本脱版處,此本多缺葉,又較前本失去二十三版。所缺葉均以版格白紙填入,版格左上無書耳,知此爲又一次刷印本。

鈐有“錢唐丁氏藏書”“八千卷樓藏書印”“嘉惠堂藏閲書”“江蘇弟一圖書館善本書之印記”等印。今藏南京圖書館。

又一部,二百册。脱版狀況與丁藏本接近,缺葉經前人補鈔。卷二百七十二至二百七十四脱失,經前人鈔配。有羅振玉手跋。

鈐有“羅振玉印”“羅叔言”“臣振玉”“羅振玉”“叔言審定”“殷禮在斯堂”“宸翰樓”“振玉印信”等印。今藏首都圖書館。

清人胡克家曾仿刻此本,云所據元本有王磐撰《興文署新刊資治通鑑序》,定爲至元興文署刻。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七考胡注成於至元二十三年,王磐致仕在至元二十一年以前,無從爲胡注作序。今查胡注成書更在至元二十九年後,且初印本無王序,益知其不可信據。吴哲夫《元興文署〈資治通鑑〉版本問題疑辨》文推測王磐序爲“明季或清初好事者的僞作品”(見《故宫學術季刊》第二十卷第二期),今按元刻初印本無王磐序,弘治以下印本亦無,僅明前期印本(早印本甲)有之,疑王磐序爲明前期誤入,隨後抽去。

依據前述存世印本,結合文獻,可將元刻刊印過程逆推如下:

此本於元代中期刊刻,刊版時主持者有校修改訂,並附刻身之先生識語題詩。洪武初取其板入國子監,後印時鏟削殆盡,僅存兩條。明前期修補重印時,誤增入王磐《興文署新刊資治通鑑序》,旋即撤去。成化、弘治二年、弘治三年、正德九年、嘉靖元年補版未多。至嘉靖二十年,補版數量劇增,時鄒守益任國子監祭酒,擬修補舊版,徽州監生汪文琯願出力獨任,嘉而許之(鄒守益《資治通鑑補刊序》)。當年修補印本出,鄒氏爲之序。不久鄒氏以直諫落職,龔用卿繼任祭酒,汪文琯復請修補,許之。嘉靖二十一年修補完成,龔氏序之以傳(龔用卿《重修資治通鑑序》)。嘉靖二十八年,主持者又事修補,彼時無願獨任如汪文琯者,遂由馬彦等監生五十餘人分擔刻資。嘉靖三十二年稍稍抽换數版,至嘉靖三十八年,是書版片損壞缺失嚴重,南監再事修補,替换元版甚多。此後未見續有補版。

嘉靖元年以前補版雖間有失誤,多由底本模糊所致;嘉靖二十年以下,修補者態度草率,誤字層出,不可卒讀,其中以嘉靖三十八年己未印本爲最劣。己未本又可分甲、乙二種:甲種本所見僅前半部,計缺失二十四版,乙種本(丁氏舊藏本)更較甲本缺失二十三版。兩種印本均有以他處文字填入以掩飾缺版者(甲種本卷七十九第十九葉後半葉至第二十葉原版缺壞,乃以同卷第二十三葉後半至第二十四葉文字移置;卷一百十五第二十二葉,原版葉尚存,乃附入補版一葉[嘉靖二十一年版]。卷一百二十四第五葉“皆夷”以下,原缺二葉,乙種本[丁氏八千卷樓舊藏本]乃以卷一百三十四第十至十一葉移置),致使前後内容重出。國子學書版修補例由監生承擔,其任事抑何漫不經心邪?

是書傳本,明代以下主要有三種:

(一)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吴勉學刻本

吴勉學本有嘉靖二十年補版訛字(卷一夾注“韓康子,韓宣子之曾孫莊子之子虔也”,“虔”誤“遽”;“秦庶長改逆獻公於河西而立之”,“逆”誤“迎”。卷四夾注“廉姓,顓帝曾孫大廉之後”,“大”誤“六”;“不便則爲餘行也”,“行”誤“子”),其所據不晚於元刻明嘉靖二十年修補印本。底本原有擠刻處,吴本作大字,爲求行字排版位置與元本一致,乃删去夾注。又有改易(卷六十七第四葉後二行“備領益州牧,以軍師中郎將諸葛亮爲軍師將軍,益州太守”注“此益州太守非漢武帝所開置之益州郡也。武帝所置之益州郡,劉蜀爲南中地宅。蓋劉璋置益州太守與蜀郡太守並治成都郭下”。按:此注“南中地宅”語意欠通,元刻初印本以下各本均同,吴本“宅”作“此”,屬下讀。嚴衍《資治通鑑補》此條引作“地”,知其所據《通鑑》胡注即明萬曆吴勉學刊本)。

吴勉學於萬曆中刻此書外,又刻金履祥《通鑑前編》、王宗沐《宋元資治通鑑》。崇禎十年(一六三七),書坊將三書舊板彙印,是爲後印本。吴刻初印本卷首有“新安張一桂校正”一行,卷末有“大明萬曆二十年新安吴勉學覆校”一行,後印本均削去。後印本文字大體仍舊,間有校改。

(二)天啓五年(一六二五)陳仁錫刻本

陳仁錫本有正德九年補版訛字(卷四“後漢乾祐元年蒲帥李茂貞奏置解州。師古曰:解,下買翻”句,正德九年補版“蒲帥”作“騎帥”,陳本同;“解下買翻”四字,正德九年補版作墨丁,陳本作“解,蒲置翻”;卷一百八“征虜參軍豫章胡藩過江陵見仲堪”,正德九年補版“參軍”誤“將軍”,陳本同),嘉靖二十年補版失誤,吴勉學本脱誤處,此本文字尚完好。卷八十七第十三葉六行“由是與琨有隙”,嘉靖二十年修補印本補版誤倒作“由琨與是有隙”,後改正。吴本不誤,陳本作“與琨由是有隙”,疑陳本出自嘉靖二十年修補印本,吴刻出自嘉靖二十年以下印本。遇有元本缺字,陳刻多從吴本,校改得失參半。清乾隆間《四庫全書》著録本書,即用陳仁錫本,於其脱誤處多所沿襲。

(三)清嘉慶二十一年(一八一六)胡克家刻本

胡克家刊行此書,凡版心刻工、大小字數,均照元本摹刻。同治八年(一八六九),江蘇書局曾修補重印。胡刻一出即通行於世,明刊二本遂乏人問津。今取校元刻初印本,與胡本多有異同。又取對早印乙本(今藏日本静嘉堂),與胡本補版出現之位置一致,補版葉之局部標識一致,知胡克家未見元刻初印本,所據爲一早印乙本。又早印乙本有缺字留白處,静嘉堂藏本經人以己意填寫,胡本與所填字正同(卷九十五第十四葉後四行“六月,侃疾篤,上表遜位。遣左長史殷羨奉送所假節、麾、幢、曲蓋”句夾注:“節以專殺;麾,旗屬,臨敵之際,三軍視以爲進退者也;”“節”以下八字,早印乙本脱失,前人以墨筆添作“麾大將旌旗臨”,致使“節”字釋文缺如。胡本同作“麾大將旌旗臨”),知胡刻所據底本即今静嘉堂藏早印乙本。胡刻大體忠實底本,惟於原有之缺陷有所美化,具體表現爲:底本原有顯然譌誤者,胡刻予以改正;底本有原版葉局部斷爛導致缺字者,有補版葉缺字作墨等者,胡刻予以補刻完整;底本原有擠刻而將正文大字排成小注者,胡刻多恢復爲大字。江蘇局本修補又有增添譌誤。

胡克家依據底本屬元刻早印乙本,其校勘又以顧廣圻爲標榜(據胡克家重刊本後序,參與胡本校勘者實有顧廣圻、彭兆蓀及胡氏族弟樞三人),一向推爲影摹佳作,實則多據明吴、陳二刻改字,去取每有不當。又有吴、陳二本不誤胡本反誤者。熊羅宿指胡本“名翻元,實雜明刊,可謂駮而不純矣”,其説良是。元刻勝於胡本處,張瑛《通鑑宋、元本校勘記》、熊羅宿《胡刻資治通鑑校字記》曾列出若干例。惜張氏所據元刻爲明弘治修補印本(即前述文彭等人跋本),熊氏所據元刻印次不早於張瑛據本。二家所見較胡克家見本印次已晚,更無論此元刻初印本。合二家校勘所得,仍不足以取代此本。

若與元刻初印本相較,則早印乙本不得不遜而居乙。其證有三:

(一)元刻初印本卷尾有胡身之識語題詩,可爲先生晚年生平提供新資料。

初印本各卷後附刊身之先生識語三十四條(卷七、卷九、卷二十二、卷二十五、卷二十六、卷二十七、卷三十七、卷三十八、卷三十九、卷七十一、卷八十六、卷一百七、卷一百七十一、卷一百七十五、卷一百七十六、卷一百七十七、卷二百、卷二百二、卷二百四、卷二百五、卷二百六、卷二百七、卷二百十八、卷二百二十、卷二百二十六、卷二百六十三、卷二百六十四、卷二百六十九、卷二百七十、卷二百七十一、卷二百七十二、卷二百七十三、卷二百八十二、卷二百八十三末),又題詩一首(卷二百九十四末),早印本已削去,僅留二條(“訖”“八月壬午起寫,甲申徹卷。”)。弘治、正德、嘉靖元年修補印本有,胡本無之。當是原有此條,胡克家不明所以而去之。

按:身之先生自序計事止於乙酉年(至元二十二年)十一月,識語爲作者之編纂實録,起壬午年(至元十九年)四月癸丑(二十四日),訖壬辰年(至元二十九年)七月庚辰(一日),可補乙酉年至壬辰年作者工作日程;題詩抒寫興亡感慨,可見作者之幽懷隱痛。於理解本書,所關甚鉅。後來傳本既削去,讀者即無從得知原委。考其記事,多不載他書。間有一二重合(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八《胡梅磵藏書窖記》云“己丑[至元二十六年]寇作,以書藏窖中得免”,係指楊鎮龍兵事,與前述第一百七十一卷末識語相合),亦得自傳聞,敘述簡略,不能如識語之詳明確切。

(二)元刻初印本與早印乙本(胡本)有文字差異,可提供校勘異文。

元刻初印本與早印乙本文字不盡同,舉例如左:

卷二第二十三葉後三行夾注“《括地志》:雕陰故城,在鄜州洛交縣北二十里”,早印乙本如此,吴本、陳本、胡本同,元刻初印本作“三十里”。

卷五第二十六葉後十行“獨子無兄弟者,歸養”夾注“養,羊尚翻”下,早印乙本作“後養上爲養同”,胡本同,元刻初印本作“下養上爲養”。

(三)元刻初印本文字清晰,可補正早印乙本(胡本)之脱誤。

元刻本刊版時多有挖改拼補,早印乙本刷印時拼補内容局部脱落,導致缺文,胡本沿襲。今得元刻初印本,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其佳處有數端:

甲,早印乙本文字脱落,胡本仍之,元刻初印本文字完足:

胡本卷八十五第三葉後七行夾注“劉昫曰:義陽本漢平氏縣之義陽鄉。魏文帝黄初中,分立義陽縣,蓋治石城;後分南陽郡立義陽郡,治安昌城,領安昌、平林、平氏、義陽、平春五縣,唐爲”,“唐爲”以下缺文,早印乙本脱失留白,同胡本。

卷一百十九第七葉後四行“於是西域諸國皆詣蒙孫[遜]稱臣朝貢”,早印乙本脱去“孫稱”二字,空出一格。胡本亦空格,“詣”誤“請”。元刻初印本“孫稱”擠作小字,“詣”字不誤。

乙,早印乙本文字脱落,胡本據後出傳本填改,初印本文字完足:

胡本卷一第十葉九行夾注:“宋祁曰:浚,蘇俊翻;醮,子召翻;余謂浚讀當如宋音。”早印乙本(原版)“如”字挖空,正德九年補版改作“當如宋音”。元刻初印本作“當從宋音”。

胡本卷四第二十八葉一行夾注:“今辰、州、溆、奬、溪、灃、朗、施八州,是秦、漢黔中郡之地。”早印乙本(原版)上“州”字留白,吴本、陳本用,元刻初印本作“錦”。

丙,早印乙本有文字脱落,胡本模擬填充,初印本文字完足:

卷九十三第二十七葉三行夾注“雷池,即在大雷之東,今池州界。《水經注》:青林水西南歷尋陽,分爲二”以下缺文,早印乙本脱失留白,胡本以意補作:“分爲二水,一水東流,通大雷。”實則元刻初印本作“分爲二水,一水東南通大雷。一曰雷池,謂大雷口、池口也。二口對岸,大雷口在江北舒州界,池口在江南州池界”。

卷一百十九第一葉後一行,“永初元年春,正月,己亥,魏主還宫”夾注:“晋有天下,《通鑑》於魏主率兼書名;是年,宋受禪,即書魏主而不名,南北敵,體無所輕重也。後放此。”明弘治遞修印本以下此行全脱。“即書”以下十九字,胡本作“始改書用列國之例”。按此條屬“書封爵禪位例”,並非“書列國例”,胡本臆改。

卷一百二十八第一葉九行夾注:“上既平元凶之亂,依古制即位踰年而後改元。孝建者,言以大孝建平禍亂安宗廟之功”,元刻初印本如此,早印乙本“古制即”“言以大”六字脱失留白,胡本改爲“故事即”“蓋欲以”。

一九五六年中華書局點校本書,即據胡刻爲底本。上舉元刻初印本完足、胡刻脱誤處,點校本一仍胡刻之舊。卷八十五第三葉後七行夾注“唐爲”以下缺文,點校本據《舊唐書》補作“唐爲申州義陽縣”(第六册二六八〇頁),實則元刻初印本作“唐爲申州,今爲信陽軍”。卷九十三第二十七葉三行夾注:“雷池”條,點校本沿襲胡本,更依據空格多少,括注“原缺十八字”(第七册二九四六頁),今查元刻初印本文字尚存,胡本實缺二十三字。卷二百四十六第十七葉七行夾注“又以其地於天文爲婺女之分,改婺州”,胡本據元刻早印乙本,脱“又以”二字,標點本從胡本,又增入“以”字(第十七册七九四八頁),仍非原貌。由是觀之,胡克家本因底本印次稍晚,文字内容存在先天不足。點校底本用胡氏翻本,不如用元刻初印本。

元刻初印本罕見流傳,藏書家僅以殘帙著録(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録》卷三載寶應劉翰臣家藏元刻殘本一帙,卷二百六十三至二百六十四末有身之先生識語。爲目録中少見之初印本記録)。上海圖書館所藏元刻初印本原裝計九千五百九十一葉,自首徹尾,無一補版,僅有數葉殘損或補鈔。文字清晰,内容基本無缺,足資考索,亟宜付之景印,使學者皆得見元本真面。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謀以此本傳布,列入《國學基本典籍叢刊》。不揣固陋,聊據謣見所及,敘其佳勝處如此,俟教正焉。

郭立暄

二〇一九年九月

轉自: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字數:7364,最後更新時間:2022-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