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子集解
    1. 外篇
      1. 田子方第二十一

莊子集解·卷五·外篇


田子方第二十一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釋文:「李云:『田子方,魏文侯師,名無擇。谿工。賢人。』司馬本作雞。」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无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成云:「稱說言道,頻當於理。」故无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无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爲人也真,人貌而天虛,俞云:「淮南淑真訓『虛室生白』,注:『虛,心也。』此謂人貌而天心。古以虛屬下讀,非。」緣而葆真,俞云:「緣,順也。『順而葆真,清而容物』,對文。」清而容物。清而不刻。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郭云:「曠然清虛,正己而已,而物邪自消。」无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成云:「儻然,自失貌。」召前立臣,前侍立共聞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謂順子也。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爲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梗耳,直,特也。司馬云:「土梗,土人也,遭雨則壞。」宣云:「喻其至粗。天真之外,皆土梗也。」夫魏真爲我累耳!」郭云:「知至貴者,以人爵爲累。」

温伯雪子適齊,成云:「姓温,名伯,字雪子,楚之懷道人。」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成云:「陋,拙也。」宣云:「習於末學而昧於本體。」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温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蘄,求也。振我,猶言起予。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蘇輿云:「之客,猶是客。」必入而歎,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成云:「擎跪揖讓,前卻方圓,逶迤若龍,槃辟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歎也。」成云:「匡諫我如子之事父,訓導我似父之教子。遠近尊卑,自有情義,既非天性,何事殷勤!是知聖跡之弊,遂有斯矯,是以歎之也。」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温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宣云:「目觸之而知道在其身,復何所容其言說邪?」

顔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絶塵,而囘瞠若乎後矣。」釋文:「瞠,直視貌。」夫子曰:「囘,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囘亦言道也。及奔逸絶塵,而囘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成云:「不言而爲眾所信。」不比而周,不與人親比,而情意自然周徧。」无器而民滔乎前,釋文:「謂無人君之器,而民滔聚其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嘆詞。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宣云:「心死則滯於跡,不能與造化同體,其可哀甚於人死也。」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宣云:「以日喻化宰。」萬物莫不比方。宣云:「從日爲方向。」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待晝而作。是出則存,是入則亡。日出則有世事,日入則無世事。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宣云:「待造化之往來爲生死,如依日之出入爲存亡。」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語又見齊物論,彼「化」作「亡」。效物而動,物動而我亦動,似效之也。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終,日夜代嬗,初無間隙,而不知其所終極。薰然其成形,成云:「薰然,自動貌。」知命不能規乎其前,宣云:「雖知命者不能豫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惟覺日之云逝。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雖吾汝終身相與,不啻把一臂而失之,言其暫也。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言汝殆止見乎吾所以見也,如言辯之跡。彼已盡矣,彼所著者已盡爲陳跡矣。而女求之以爲有,而汝執之以爲有,尚切切求之。是求馬於唐肆也。李云:「唐,亭也。」宣云:「唐,中路。肆,市肆也。馬豈停於唐肆而求之於是哉!因囘以馬喻,亦即馬言。」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郭云:「服,思存之謂。甚忘,謂過去之速也。」宣云:「吾與汝皆無可執,過去都即成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宣云:「故吾去而新吾又來,無頃刻留,亦無頃刻息,則時時有不忘者存焉。雖奔逸絶塵,何必有瞠若乎後之慮哉!」

孔子見老耼,老耼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釋文:「慹,乃牒反,又丁立反。司馬云:『不動貌。』」郭云:「寂泊之至。」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掘同倔。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耼曰:「吾游心於物之初。」宣云:「物之初,無物之際也。游心於無物之際,遇道之真也。」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司馬云:「辟,卷不開也。」嘗爲女議乎其將。嘗,試也。將者,且然而未必之詞。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宣云:「陰陽互爲其根。」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爲之紀而莫見其形。孰維綱是?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爲,而莫見其功。成云:「陰消陽息,夏滿冬虛,夜晦晝明,日遷月變,新新不已,故日有所爲。」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窮。郭云:「所謂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蘇輿云:「『終始』二句,即所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也。」非是也,且孰爲之宗!」成云:「若非是虛通生化之道,誰爲萬物之宗本乎!」孔子曰:「請問遊是。」成云:「請問遊心是道,其術如何?必得游是,復有何功力也?」老耼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成云:「疾,患。易,移也。夫食草之獸,不患移易藪澤,水生之蟲,不患移易池沼,但有草有水,則不失大常,從東從西,特小變耳。亦猶人處大道之中,隨變任化,未始非我,此則不失大常,生死之變,蓋亦小耳。」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李云:「次,中也。」郭云:「知其小變而不失大常故。」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宣云:「萬化不逾真宰。」得其所一而同焉,宣云:「與真一合德。」則四肢百體將爲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而莫之能滑,滑,亂也。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宣云:「介,際也。」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隸,屬也,謂官屬。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不以變而失我之貴。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萬化無極,我亦與之爲無極。夫孰足以患心!宣云:「則逍遥遊之矣。」已爲道者解乎此。」宣云:「惟既履道者知之。」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成云:「然則古之君子,誰能遣於言說而免於修爲乎?」老耼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无爲而才自然矣。說文:「井一有水、一無水,謂之瀱汋。」引釋水文郭注云:「山海經『天井夏有水,冬無水』,即此類。」蓋汋乃水之自然涌出,無所作爲,唯其才之自然也。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不言修而體物不遺。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顔囘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郭云:「醯雞,甕中之蠛蠓也。」微夫子之發吾覆也,覆,謂有所蔽而不見。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宣云:「天地之大全,即萬物之所一也。」

莊子見魯哀公。成云:「莊子與魏惠王、齊威王同時,去魯哀公一百二十年,如此云『見魯哀公』,蓋寓言耳。」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爲先生方者。」成云:「方,術也。」言魯地鮮莊子無爲之學。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形;李云:「句,方也。」緩佩玦者,事至而斷。成云:「緩者,五色絛繩,穿玉玦以飾佩也。玦,決也。」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爲其服也;爲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爲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无此道而爲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无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百里奚爵䘵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完廩、浚井是也。故足以動人。宣云:「成邑成都,師錫帝禪。」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司馬云:「受命。」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宣云:「此不能畫者。」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徐音但。李云:「儃儃,舒閒之貌。」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司馬云:「般礴,謂箕坐也。」裸。司馬云:「將畫,故解衣見形。」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郭云:「内足者,神閒而意定。」

文王觀於臧,成云:「臧,近渭水地名。」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無心施餌,意不在魚。非持其釣,非執釣爲事。有釣者也,别有所釣。常釣也。非偶如此。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父兄,親族。欲終而釋之,釋,弗舉。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夫夫司馬云:「夫夫,大夫也。」曰:「昔者寡人夢,郭慶藩云:「昔、夕古通。昔者,即夕者也。或竟作『夕者』,晏子春秋下篇『夕者瞢與二日鬭』是也。或作『昔者』,雜下篇『有梟昔者鳴』是也。(說苑辨物篇同。)或爲『夜者』,外篇『寡人夜者聞西方有男子哭』是也。(「晝」亦作「晝者」,雜上篇:「晝者進膳。」)」見良人黑色而𩑺,良人,猶言善人。𩑺、髯同。乘駁馬而偏朱蹄,駁,雜色。一蹄赤。號曰:號,謂命令。』寓而政於臧丈人,寓,寄。而,汝。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蹵然曰:「先君王也。」謂季歷。俞云:「『先君』下奪命字,下文『先君之命王』可證。」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可無它疑。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典,常也。偏令无出。無偏私之政令。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羣,不復植黨。俞云:「左宣二年傳『華元爲植』,杜注:『植,將主也。』列士必先有主,而後有徒眾,故欲散其羣,必先壞其植也。」長官者不成德,同歸於善,不獨成其德。斔斛不敢入於四竟。釋文:「斔音庾。李云:『六斛四斗曰斔。』」案:言他處之斔斛恐大小異式,不入於竟。列士壞植散羣,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斔斛不敢入於四竟,則諸侯无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爲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无聞。顔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宣云:「德未足以信人邪?」又何以夢爲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盡之也,郭云:「任諸大夫而不自任,斯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成云:「循,順也。斯須,猶須臾。」郭云:「斯須者,百姓之情當悟未悟之頃,故文王循而發之,以合眾情也。」

列禦寇爲伯昏无人射,列子黄帝篇「无」作「瞀」。引之盈貫,司馬云:「貫,鏑也。」案:張湛注:「盡弦窮鏑。」措杯水其肘上,郭云:「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右手放發而左手不知,故可措之杯水也。」發之,適矢復遝,成云:「遝,重也。」案:「適」,黄帝篇作「鏑」,字同。言矢已發,而其次適矢復重入扣也。方矢復寓。方遝矢,復寄杯於肘矣。當是時,猶象人也。凝然不動,猶木土偶人。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張注:「雖盡射之理,而不能不以矜物。不射之射者,忘其能否,雖不射而同乎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嘗,試也。黄帝篇誤「當」。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汝能以不射射乎?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成云:「仍背淵卻行,足垂二分在外空。」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潛黄泉,郭慶藩云:「潛與闚對文,當訓爲測。爾雅:『潛,測也。』」揮斥八極,神氣不變。郭云:「揮斥,猶縱放也。」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釋文:「爾雅:『恂,慄也。』李又作眴,音荀。」案:張注引何承天纂云:「吴人呼瞬目爲恂(字疑作「眴」。)目。」謂心懼而目眩也。爾於中也殆矣夫!」郭云:「有懼則所喪多矣。」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爲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无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成云:「栩栩,歡暢貌。」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爲得失之非我也,而无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宣云:「不知可貴者在令尹乎,在我乎?」其在彼也,亡乎我;宣云:「若在令尹,與我無與。」在我也,亡乎彼。宣云:「若在我,與令尹無與。」方將躊躇,方將四顧,養生主篇亦云:「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滿志。」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黄帝不得友。成云:「智人不得辨說,美色不得淫濫,盜賊不能劫剥,三皇、五帝何足交友也!」死生亦大矣,而无變乎己,況爵䘵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无介,成云:「介,礙也。」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宣云:「貧賤不得而病。」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神明充滿天地,盡以濟人,而己愈有也。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釋文:「司馬云:『凡,國名,在汲郡共縣。』」案左傳:「凡,周公之後也。」隱七年有凡伯。成云「楚文王共凡僖侯同坐」,未知所出。郭云:「言有三亡徵也。」俞云:「楚子左右言『凡亡』者三人也。郭注非。」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字數:4157,最後更新時間:2022-04-28